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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遂平妖传》 罗贯中 著 冯梦龙 增补

第一回 授劍術處女下山 盜法書袁公歸洞

    生生化化本無涯,但是含情總一家。

    不信精靈能變幻,旋風吹落活燈花。

  話說大唐開元年間,鎮澤地方,有個劉直卿官人,曾做諫議大夫,因上文字劾宰相李林甫不中,棄職家居。夫人曾勸丈夫莫要多口,到此未免搶白幾句。那官人是個正直男子,如何肯伏氣。為此言語往來上,夫人心中不樂,害成一病,請醫調治,三好兩歉,不能痊可。

  忽一日夜間,夫人坐在?上,吃了幾口粥湯,喚養娘收過粥碗。只見銀燈昏暗,養娘道:「夫人,且喜好個大燈花!」夫人道:「我有甚喜事?且與我剔去則個,落得眼前明亮,心上也覺爽快。」養娘向前,將兩指拈起燈杖打一剔,剔下紅燄,俄的燈光明了,落在桌上。就燈背後起陣冷風,吹得那燈花左旋右轉,如一粒火珠相似。養娘笑道:「夫人好耍子,燈花兒活了!」說猶未了,只見那燈花三四旋,旋得像碗兒般大一個也,毬滾下地來,咶的一響,如爆竹之聲,那燈花爆開,散作火星滿地,登時不見了。只見三尺來長一個老婆婆,向著夫人叫萬福:「老媳婦聞知夫人貴恙,有服仙藥在這裏與夫人喫。」那夫人初時也驚怕,聞他說出這樣話來,認做神仙變現,反生歡喜。正是藥醫不死病,佛度有緣人。當時吃了他藥,雖然病得痊可,後來這婆子竟纏住了夫人,要做個親戚往來。抬著一乘四人轎,前呼後擁,時常來家咶噪。遣又遣他不去,慢又慢他不得。若有人一句話兒拗著他,他把手一招,其人便撲然倒地,不知什麼法兒,血瀝瀝一副心肝,早被他擎在手中,直待眾人苦苦哀求,他才把心肝望空一擲,自然向那死人的口中溜下去,那死人便得甦醒。

  因此一件怕人,劉諫議合家煩惱,私下遣人縱跡他住處。卻見他鑽入鶯脰湖水底下去了。你想鶯脰湖是什麼樣水?那水底下怎立得家?必然是個妖怪!屢請法官書符念咒,都禁他不得,反吃了虧。直待南林菴老僧請出一位揭諦尊神,布了天羅地網,遣神將擒來,現其本形,乃三尺長一個多年作怪的獼猴。那揭諦名為龍樹王菩薩,劉諫議平時供養這尊神道,極其志誠,所以今日特來救護,斬妖絕患。詩曰:

    人生切莫畜獼猴,野性奔馳不可收;

    莫說燈花成怪異,尋常可耐是淫偷。

  那獼猴似人之形,性最靈巧,就是尋常爬窗上桌、開盤倒甕、扯袖牽衣、搔蝨子、弄?巴,氣質十分不雅。況且多年,豈不作怪?又有長大一種,其名為猿,尤為矯捷。那猿內又有一種通臂的,兩臂相通,隨他伸那邊一隻臂,這邊一隻就縮進去,做一條臂膊舒將出來。所以善能緣崖登木,人若把箭去射他時,右來右接,左來左接,近來近接,遠來遠接,全然不怕。還有年深得道的,善曉陰陽,能施符咒,神通廣大,不可盡述。怎見得,但見:

    生居申位,裔出巴山,生居申位,申陽官子孫聚居,裔出巴山,巴西侯宗族蕃衍。柔腸易斷嘯月明,誰不含悲?長臂能通登樹杪,何愁善射?數學傳風后,誰知是前代曆師,刀法授雲長,錯認做人間劍俠,神通卻是降龍祖,變化平欺弼馬溫。

  話說春秋周敬王時,吳越交爭,吳王夫差,圍困越王勾踐於會稽山之上,虧得下大夫文種,卑詞厚禮去請行成,吳王依允,將越王夫婦摘去冠服,囚於石室之中,替吳國養馬三年,方始放回。越王一心要報此讎,想吳國有魚腸之劍三千,難以抵敵,有上大夫范蠡獻計,挑選六千君子軍,朝夕訓練;訪得南山有個處女,精通劍術,奉越王之命,聘請他為國師。那處女收拾下山,行到半途,逢著一個白髮老人,自稱袁公,對處女說道:「聞小娘子精通劍術,老漢粗知一二,願請試之。」處女道:「妾不敢隱,但憑老翁所試。」袁公覷著樹梢頭,透出一竿枯竹,踴身一跳,早已拔起,撇向空中墜下。那根竹迎著風勢,咶喇一聲折作兩段。處女接取竹梢,袁公接取竹根,袁公就勢去刺那處女,那處女不慌不忙,將竹梢接住,轉身刺著袁公。袁公飛上樹梢頭,化為白猿而去。原來處女不是凡人,正是九天玄女化身,因吳王無道,玉帝遣玄女臨凡,助越亡吳。那袁公是楚國中多年修道的一個通臂白猿,因楚共王校獵荊山,他連接了共王一十八枝御箭,共王大怒,宣楚國第一善射有名百步穿楊之手,喚做養由基,前來射他。白猿知養由基是個神箭,躲閃不及,一溜?走了。共王教大小三軍圍住山頭,搜尋無?,把一山樹木放火都燒了,至今傳說楚國亡猿,禍延林木,為此也。那白猿從此躲入雲夢山白雲洞中,潛心修道,今日明知玄女下降,故意變作袁公,試他的劍術。後來處女見了越王,教練成了六千君子軍,也不回復范蠡,也不拜辭越王,逕自飄然而去。有詩為證:

    玄女神機豈妄投,六千君子只凡流;

        要知天上些須妙,已是人間第一籌。

  話說處女下了南山,來於越國,那時有越王差來迎接人眾,香車寶馬,自不必說。今日不辭而去,卻未免獨自一身,半雲半霧,行至舊路,只聽得茂林之中一聲叫道玄女娘娘,一聲叫師父。處女按住雲頭,將慧眼一看時,原來正是袁公雙膝跪下了,雙手捧著一個石盤,盤中列著四般長命果,口中只叫道:「師父,可憐弟子一片誠心,收留教誨則個。」且說那四般長命果品,是榛子、松子、榧子、核桃。假如東南橘、柚、楊梅,西北林檎、梨、棗,此等並為佳品,要之只算時新,不堪長久。只有那四般藏住殼內,風吹不乾,雨打不濕,久而如新,所以謂之長命果,永為山家之積糧也。後來丹青家有白猿獻果圖,即此故事。當下袁公放下石盤,連連磕頭,又喚道:「師父是必收留弟子在這裏。」那處女被他識破是九天玄女娘娘化身,道:不期這老兒到也利害,又見他十分志誠,便將他所獻四般果品,每一件取他一個,這是領他的情處,其餘都向越王差來人役布施功德。當下袁公就茂林中,端端正正,雙膝跪拜,玄女受了,向袖中取出圓眼般大兩個彈丸兒,付與袁公。袁公將雙手接著,安放掌中,看這彈丸兒好一似生鐵鑄成,不甚光彩,袁公口雖不語,心中疑惑,想道:若是粉做的兩個團子,到好充飢,便是銀打的,也不上二兩多重,不濟甚事;若只是兩個鉛彈兒,我老袁又不學打彈,要他做甚?這裏心下躊躇,那邊玄女早已知道,便向那彈丸上吹一口氣,叫聲『疾』,只見放起光來,須臾之間,左一跳,右一躍,如兩條金蛇纏繞盤旋,只在頭上頸下一往一來,迸出寒光萬道,凜冽難當;耳中如聞千刀萬刃擊刺交加之聲,嚇得袁公緊閉雙眼,口中只叫:「好師父!弟子已知師父神威,饒恕俺則個。」原來這兩個彈丸,就是仙家煉成雌雄二劍,能伸能縮,變化無窮,若攝了光時,只如兩個鉛彈相似,倘跳躍起來,能於百萬軍中,橫行直撞,來如箭,去如風,所以仙家飛出鉛彈,百出百中。今日玄女只是小小弄個神通恐嚇袁公,雖然利害,只削去了些頭毛眼毛,其他並無損傷。若心不至誠時,一萬顆頭也取下來了。玄女當時把袖一拂,攝了劍光,依然兩個鉛彈子兒,收入袖中去了。袁公才敢開眼,嚇出了一身冷汗,半響開不得口;從此死心塌地跟隨玄女直至南山,終日摘花獻果供奉。玄女憐他小心謹慎,把劍法盡傳與他,袁公依樣煉成雌雄二劍,收藏袖中,亦能變化,歡喜不盡。

  此時越王已將君子軍六千,直入吳國,伐了夫差,獨霸江東,思想起玄女前功,再遣人於南山尋訪,更無蹤跡,即令建仙女祠於南山之上,歲時祭祀不絕。你道為何尋訪不著?這裏越國成功,那邊玄女便上天回復玉帝去了;況且神仙妙用,要現便現,要隱便隱,亦非凡人之可測也。

  且說玄女帶袁公上天,朝見了玉帝。玉帝見袁公好道,封為白雲洞君,教他掌管著九天秘書。何謂秘書?凡是人間所有之書,不論三教九流,天上無不備具,但這天上所有之書,人間耳未聞目未見的,也不計其數,所以就總喚做秘書,就金匱玉篋收藏。每年五月端午日,修文舍人來查點一次,此乃修文院之屬官也。袁公雖然掌管,奉有天條禁約,等閒也不敢私自開發。忽一日間,正值西天金母蟠桃勝會,玉帝引著一班仙官將吏,都往崑崙山瑤池赴宴。怎見得?有這古風一篇為證:

    崑崙乃在赤水陽,古稱地首天中央。星晨隔輝掛天柱,日月引避行其旁。瑤房積石開玄圃,寶樹琪花顏色古。中有蟠桃萬丈高,含蕊千年才一吐。千年結實千年熟,渥丹斗大如紅玉。此時王母開壽筵,十萬仙真共歡祝。壽筵高啟碧琳堂,鳳鏘鸞舞紛迥翔。玉童前驅執羽蓋,靈妃後列吹笙簧。瓊漿飲罷顏婀娜,玉盤托出神仙果。食之壽與天地齊,安得偷嘗一二顆。

  袁公雖云修道,未登正果,且是天宮有執事的人員,因此不得隨行。他本是個最好吃果子的,聞說蟠桃如斗之大,三千年方始開花結果一次,吃此桃者壽與天齊,如何不口內流涎。心中納悶,便於袖中取出兩個彈丸,吹口氣,喝聲「疾!」化成雌雄二劍,左一跳,右一躍,戲舞了一回,將袖兒一拂,攝了劍光,依舊收藏袖內。正在無聊之際,猛然想起,自家掌管著許多秘書,未曾展翫,今日且偷看一會便怎地?一頭說,一頭便把雙眼溜去,只見那金匱玉篋,都編得有三教九流各類字樣。袁公覷著許多儒字號,口中喃喃的道:「那秀才買賣,莫去纏他。」指著佛字號,又道:「那黃臉老兒,也不好相處。」看到道字號,道:「這是我老袁的本業。」中間一個小小玉篋兒,面上橫著無數封記,原來這篋兒每年修文舍人來檢視時,加上御封一道,只見封不見開,袁公暗忖道:這重重封記,必有妙處。扯開御封,把雙手去揭那篋蓋時,卻似一塊生成全然不動。袁公連叫作怪,若是鐵打的篋兒,只恐年遠銹結了,這是美玉琢成的,直恁牢緊,不知那個玉工做下的,若與老袁商量,再細細光去一層,便好開閉了。說罷,抖擻平生的精神,又去狠揭一下,那玉篋兒恰似重加釘釘,再用金鎔,休想動得一毫。看官聽說,若是尋常猢猻兩番揭不起,未免焦燥,拿起手去搥,腳去踏,頭去撞,都是有的;那袁公畢竟多年修道,火性已退的,如何肯造次。當下慌得他雙手捧著玉篋,屈下兩隻老腿,叫道:「吾師九天玄女娘娘,保佑弟子道法有緣,揭開篋蓋,永作護法,不敢為非。」連磕了三四個頭,爬起來,把玉篋再揭,那篋蓋隨手而起,內有火焰般繡袱包裹。打開看時,三寸長,三寸厚,一本小小冊兒,面上題著三個字,叫做如意冊;裏面細開著道家一百零八樣變化之法,三十六大變,應著天罡之數,七十二小變,應著地煞之數,端的有移天換斗之奇方,役鬼驅神的妙用。袁公心下大喜,道:「只此一書,夠我老袁受用矣!一世從師受道,今日到手時,還是我自家簡得,正是早知燈是火,飯熟幾多時。」

  袁公手中捻著本如意冊兒,長嘯一聲,飛下雲端,竟往雲夢山白雲洞中鑽去,那裏猿子、猿孫和著一派大小猢猻之類,跳舞歡欣,都上前拜見。袁公道:「我今得這本冊兒,做個傳法教主,得道之日,你們一個個都好了。你們可把洞中兩邊峭壁,與我削平,我有用處。」眾猿聽了,一齊與他,那個不踴躍向前,鑿的鑿,磨的磨,霎時將兩邊峭壁,弄成一片鏡面相似。袁公取出筆墨來,放在桌兒上,磨得滋潤,蘸得筆飽,向西邊壁上寫著三十六天罡大變法,又向東邊壁上寫著七十二地煞小變法,卻教眾畜動起錘鑿,刻成三分深字樣。袁公笑道:「人說天上無私緣,如何也有個私書。你做三十三天老大皇帝,直恁私刻,我老袁且與人為善,你們眾弟子孩兒,要學法的儘著去學。」眾畜道:「苦也!俺們怎理會得?全仗老公公教導。」袁公道:「丫頭做媒,自身難保。我老袁但能記誦,尚未得手哩。且慢,消停半月十日,等待玉皇老頭兒不言不語時節,我老袁給個寬假,到於本洞中,逐節與你們演習」說猶未了,只聽得轟轟的一片聲響,眾畜道:「雷鳴了,想是天變也!」袁公道:「這不是雷鳴,乃是天門上報鼓響。凡天宮有刑獄問斷之事,便鳴著報鼓,儒書上所謂鳴鼓而攻也。你們緊守洞中,我老袁且上去點個卯,探聽個消息。」說罷,踴身一跳,早出洞口,冉冉望天門而去。只此一去,有分教:袁公犯一次不赦的天條,設一重不輕的法願。正是:

 會施天上無窮計,難免今朝目下災。

畢竟不知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

第二回 修文院斗主斷獄 白雲洞猿神布霧

    茅山萬法總虛浮,如意從來不可求。

    寶冊誰人能會取,刻時羽化上瀛洲。

  話說玉帝在瑤池宴回,守天宮的執事人員都來接見,單單不見了袁公,有修文院舍人禰衡字正平起啟奏道:「白雲洞君私發秘書,竊了如意冊下界已七日矣!」王帝大驚道:「這如意冊乃九天秘法,不許泄漏人間,只因世上人心不正,得了此書必然生事害民,那畜生獸心未改,有犯天條,不可恕也!」當下鳴起天門報鼓,百神俱至。玉帝傳旨,命雷神豐隆遣本部雷公電母,火速下界,擒袁公赴修文院,仰本院舍人會同北斗真君,鞫問正法。

  卻說袁公正到天門打探,聞知此信,自言自語道:「那個多嘴饒舌的,閒在那裏不去打瞌睡,卻去報新聞,搬起這樣是非。我且把如意冊包裹停當,仍舊放在玉篋裏面,臨時與他圖白賴則個。」一頭走,一頭伸手去摸那袖兒,卻是一個空袖,吃了一驚,原來放在石?上,不曾帶來,便慌忙撥轉雲頭回到白雲洞中。這夥猿子猿孫,見袁公回來得快,一擁前來問信。袁公此時那有心情回答他一言半字,舒著雙臂拉開,逕奔石?上,取了如意冊兒,翻身復上天門。正撞著雷公電母一?聖眾,駕著雷車,飛奔前來。電母便將閃電亂掣,火鞭飛舞,金蛇走躍。袁公大驚道:「這婆子好利害哩!他到曉得幾分劍術!」正要探取雌雄二丸與他賭鬥,只見雷部謝仙等眾擊起連鼓,如山崩地塌之聲,四圍雷火焰焰燒著,把袁公分明困在火城之中,險些兒燎去了皮毛,嚇得袁公掩著耳,閉著眼,口中叫道:「列位有話好講,不要出粗。」雷公道:「奉上帝法旨,與你取討如意冊,有無自到修文院中回話。」袁公連聲應道:「有,有,有。」心中暗想道:既是上帝有旨來拿我,如何卻到修文院去?想是著我尋取原書,這修文院是我老袁自家屋裏,只消得出諸袖中便了。此時十分驚恐已自放下了七八分,況且眼見得雷部神通怎敢違抗。當下謝仙取鐵鍊套在袁公頸上,乘著雷車,頃刻進了天門,逕投修文院來。正是青龍共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且說那修文舍人禰衡,早已升座,怎生品格,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作賦平欺時彥,挾才敢傲王侯。懷中刺敝不輕投,只有孔楊好友。鸚鵡洲前夢慘,漁陽鼓裏聲愁,一生剛正表清流,天府修文職受。

        不多時,只見旌旛寶蓋,簇擁著北斗星君到來,怎見得?亦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七政樞機有準,陰陽根本寒門。攝提隨柄指星辰,斗四杓三一定。天道南生北運,七公理獄分明。招搖玄武擁前旌,不教人間法令。當下修文舍人降階接入行禮,讓星君坐於上首。這裏雷公電母將袁公解進修文院來交割,一面繳還聖旨,自回本部去了。卻說袁公被一番雷電鬧吵得不耐煩,到得本院,如醉如夢,左右吏卒,押他跪於階下,高聲稟道:「拿得偷書賊當面!」袁公抬頭一看,只見兩行擺列得旌旛齊整,棍棒森嚴。覷上面時,端端正正坐著兩位問官,右首修文舍人,是本院職掌,還不在意,左首皂衣玉簡,分明認得是北斗星君!這一驚非小,原來南斗注生,北斗注死!隨你顏回楊烏這般壽夭,若求得南斗星君添上幾豎幾畫,便活到一百九十,閻羅天子也不敢去想他會面;倘惹著北斗星君性氣,把筆尖略動一動,疾時了卻性命,便是玉帝御旨降一千道赦書,也休想他起死回生!今日這一番多凶少吉如何不驚恐?當時袁公不等上面開言,雙手擎著如意寶冊獻上,連連磕頭,只稱死罪。北斗星君喝道:「孽畜!你擅啟天封,私偷秘法,比監守自盜加等,合當擬斬!」袁公只叫饒命,磕頭不止。禰衡舍人問道:「你有無泄漏天機?從實說來!」袁公道:「我老袁一生不作誑語,那如意冊上諸般變化之法,已整整齊齊鐫在白雲洞兩旁石壁上了,若說泄漏,委是不曾見過生人之面。」星君暗暗想道:這畜生到也老實。又喝問道:「你把秘冊鐫在石壁,是何主意?」袁公道:「常聞說上帝無私,卻不信有個秘字;既說個秘字,就不消留下文書;既留下文書,便是要留傳萬古。玉帝篋藏,我老袁石刻,同是一般意思。」舍人喝道:「畜生休得強辭奪理!」袁公慌忙叩頭,連稱死罪,道:「我老袁一生愚直,只是據理自陳,豈敢強辯。」舍人道:「聞得這玉篋是天庭法寶,有三不開:無混元老祖法旨不開,無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開,無玉帝法旨不開。你這毛畜,如何開得?」袁公道:「起初時,實是三番兩次展開不得,末後志心皈命吾師九天玄女娘娘,保佑弟子道法有緣,永作護法,不敢為非,這篋蓋就登時揭起。若到底揭不起時,我老袁也罷了,終不然喚個碾玉匠碾開來看。早知天條如此森嚴,玄女娘娘也不該作成我這個罪名。往時常恨著世路狹窄,每每在一封柬帖、一篇文字上,坐人罪過,不道天庭浩蕩,為看三寸長短小小冊兒,不鑒我以好道之心,翻坐以偷書之賊,悔之無及,死不甘心。」禰衡舍人聽說到世路狹窄幾句,愀然動色,想著自家得罪於劉表,也只為著孫策一封書上。況且生性剛直,見袁公情辭慷慨,涕淚交流,心中十分不忍,向著北斗星君道:「這毛畜所言,儘自可聽,論起道法流傳,也有因緣在內;況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高弟,有煩真君同在玉帝面前保奏,許他改過自新,不知真君意下如何?」星君道:「原是先生屬下人員,但憑裁決,只是這番鞫問,百神盡知,也須成個招詞,以便覆奏。」舍人道:「真君之言甚當。」便教左右將紙墨筆硯付與袁公。袁公此時已知舍人有心出脫他罪過,歡喜不勝,連忙取筆寫道:

    供狀:袁公不知年歲,向在雲夢山白雲洞住居修道,因本師九天玄女娘娘舉薦,蒙帝恩封為白雲洞君,掌管九天秘書,屬修文院,典守多年,並無過失。近因九天仙真俱赴蟠桃壽宴,自念道微德薄不得從行。不合私發天封,欲窺秘冊,兩遍揭取篋蓋不遂。志心祝禱本師九天玄女娘娘保佑,方始開篋見書。妄意天上無私,欲作人間不朽,輒將冊文鐫於白雲洞壁,緣法自信,專擅難辭,然皆好道本心,並無私念邪謀。倘蒙赦宥,情願專心護法,不敢妄洩凡人,如有違心,天誅地滅,所供是實。

        北斗星君看罷供狀,笑道:「到好說得身上十分乾淨。」袁公跳將起來說道:「我老袁不但身上乾淨,心裏也乾淨,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不比他人言三語四。」舍人和左右都笑起來。當下星君和舍人起身,引著袁公逕到靈霄寶殿,回奏玉帝道:「袁公犯罪雖深,情詞可憫;況且混元老祖曾遺下四句云:玉篋開,緣當來;玉篋閉,緣當去,緣者袁也,或者袁公有緣,所以玉篋自啟。他既無邪心,宜看九天玄女面上,從寬釋放為便。」玉帝准奏,免其死罪,革去白雲洞君之號,改為白猿神,著他看守白雲洞石壁。又先發下天符一道,著本境城隍土地,逐去猿子猿孫,一切黨類,十里之內,不許停留,單單只容一個袁公居住。如若妄傳凡人,生災作耗,一體治罪。袁公謝恩已畢,玉帝傳旨,將御前白玉寶爐賜與袁公。這爐名為自在爐,若袁公在洞修行時,爐的香煙繚繞,自然不斷,直透天門;倘或袁公離了洞門,香煙便熄,分明把爐中這點真火,降住袁公的野心,使他不敢散亂。袁公又謝了恩,奏道:「臣所居雲夢山白雲洞,雖則險僻,卻與塵世未嘗隔絕,聞仙官張楷能作五里霧,願乞天恩借來,遮掩洞門,庶免外窺瞰。」玉帝准奏道:「若要霧不須煩仙官矣。」便喚掌天庫的,取一件希奇無價之寶出來。這寶名為霧母,原來上界有四母,都是天上至寶:第一是氣母,包著先天一氣,大千世界,轉輪其中,即是彌勒禪師手中提著的布袋便是。有詩為證:

    和尚肚皮如甕,眼兒笑得沒縫。布袋早暮提?,手中不知輕重。問渠袋有何物,一氣陰陽妙用。笑他世界眾生,?裏蚤虱亂動。

        第二是風母,藏著八方風氣。怎見得?東方滔風,南方薰風,西方飆風,北方寒風,東南方長風,東北方融風,西南方巨風,西北方厲風。這八風消息於風囊之中,風伯飛廉掌之,亦有詩為證:

    人間尚有司風史,況是天庭豈無主。鹿身蛇尾號飛廉,風伯從來功配雨。少女前驅孟母狂,折丹指點封姨忙。縱使扶搖千里勢,不離噓吸一風囊。

第三乃雲母,是混沌初分時,山川之氣所結。團團如華蓋相似,其雲五色不一。若歲時豐稔,雲色則黃;有兵寇,雲色則青;有死喪,雲色則白。黑雲主水,赤雲主旱。若五色?青,此為祥瑞之徵。雲師屏翳掌之。亦有詩為證:

       白衣蒼狗雖無意,紅蕊金翹亦有徵。

    假使雲師無職掌,保章雲物辨何因。

        第四是霧母,狀如一副布帘約長八九尺,亦名曰霧幙。才展開些子,分明是初啟蒸籠一般,熱騰騰噴將出來。若展盡時,瀰漫百里,把個乾坤都昏罩了。及至捲起,卻似水中吸桶,那霧氣即便收藏。

  當先軒轅皇帝在位時節,有一個諸侯最為無道,名曰蚩尤,他得了這個霧幙,能致大霧。又創造刀?、大弩,便自恃天下無敵手,鼓眾造反,要奪黃帝的天下。黃帝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之野,一軍都被霧氣迷惑,東西不辨,三日三夜,不能取勝。賴得九天玄女下降,授黃帝陰符秘策,造成一車,名指南車。車上站一個木人,木人伸一隻手,手伸一個指,隨你車兒左施右轉,這木人一手一指,準準的對著南方。當下遂破了蚩尤,追而斬之。其血流地,變而為鹽,只今陝西慶陽府城北鹽池便是。因他創造兵器,罪孽深重,故今萬世百姓,食其血也。這霧幙是九天玄女收得,獻上玉帝,收藏天庫。亦有詩為證:

    黃帝神露是聖君,蚩尤狂惡亦凶星。

    不將霧幙歸天庫,安得天開日月明。

後人又有詩云:

    四母珍奇古未聞,誰知天界假和真。

    風雲聚散陰陽理,不道成形各有神。

         此詩是駁那氣母、風囊、雲蓋、霧幙四件奇寶,乃荒唐之說,不知此乃坐井觀天、淺見薄識之輩。假如鏡能取火、蚌能出水、猛虎生風、蜥蜴致雹,在世間也多有奇奇怪怪,不可思議,何況天界事情。

  則今閒話休題。且說玉帝見袁公一心護法,並無虛誑,且是九天玄女弟子,就取這霧幙交與袁公,以為洞口永鎮之寶。囑咐道:「此幙只可展開尺餘,便有十里霧氣,不可全展,恐於世人不便。」又道:「你自今改過遷善,專心修道,還有上昇之日。不然,天誅不赦,永墮無間地獄矣。」袁公不住口的唯唯,拜辭了玉帝。當下修文舍人再拜,奏請御封,仍將玉篋封記,供養本院。北斗星君亦拜辭而出。袁公又往修文院拜謝了舍人,往北斗司拜謝了星君。右手擎著白玉爐,左腋下夾著霧幙,遂離了天界,望著雲夢山白雲洞中鑽去。那一班猿子猿孫,猱玃之屬,已被本境城隍山神土地奉著天符驅逐已盡,袁公單單一身,不勝悽慘,且喜有了性命,又得了兩件至寶,正所謂一悲一喜。便將寶爐陳設於石室之前,只見香氣氤氳,直透九霄雲外。又將霧幙展開尺餘,懸於洞口,果然白氣騰空,須臾之間,散成十里濃霧,把一個山洞如白麵包裹,看不見洞外一些些子,想洞外看著洞中亦如此矣。袁公大喜道:「世上事多半是有名無實,只這個洞名向來亦是虛傳,今日才不枉喚做白雲洞也。」說罷,覆身到寶爐前,磕了四個頭,以謝天恩。從此日日如此,不敢懈怠。每年五月端午日午時,便把霧幙捲起,到天庭,朝見玉帝謝罪一次,過了午時,仍然還洞,又將霧幙展掛,內外隔絕,別是一個世界。那洞中到也寬大,各色名花異果,四時不絕,也夠袁公享用。

  袁公自此只在洞中修真養性,閒時便探取雌雄二丸,戲舞消遣。兩壁雖鐫著一百單八條變化之法,仔細參求,都是偷天換日、追魂攝魄的伎倆,其中卻有豆人紙馬、鬼刀神劍種種害人之術。袁公道:「怪道玉帝十分秘惜,不許泄漏人間。這般法術,分明是金剛禪外道,與自家心性無與。早知如此,便不開道玉篋也罷了。」心中懊悔無及,取筆添數行字於石壁之後云:「此係九天秘法,上帝所惜。倘後人有緣得之者,只宜替天行道,保國佑民。每年臘月二十五日夜半子時,銜刀披髮,登屋跨脊,向北斗設誓:弟子某修持道法,於今若干年,並無過失,倘生事害民,雷神殛之。」共七十六字,照前鐫就。說話的,這是甚意思?只因袁公在修文院成招立下誓願,恐後有得法之人,心術不正,帶累非小。他自己曾經雷神擒拿、北斗星君勘問,所以說持法者通陳北斗,生事者受報雷神。臘月二十五日乃玉帝下降之辰,到此才見袁公本心好道,並無私念也。雖然如此,依我說來,還是鐫在石壁,多了這一番事。想緣會當然,所以天庭亦不曾教他銷毀。只因這般,有分教:白霧岩中,再遇偷書之賊;紅塵世界,忽生弄法之殃。正是:

    有事不如無事好,人心怎比道心閒。

畢竟後來何人盜法,生出什麼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

     第三回 胡黜兒村裏鬧貞娘 趙大郎林中尋狐跡

    橫生變化亦多途,妖幻從來莫過狐。

    假佛裝神人不識,何疑今日聖姑姑。

  話說諸蟲百獸,多有變幻之事,如黑魚漢子、白螺美人、虎為僧為嫗、牛稱王、豹稱將軍、犬為主人、鹿為道士、狼為小兒,見於小說他書,不可勝數。就中惟猿猴二種,最有靈性。算來總不如狐成妖作怪,事跡多端。這狐生得口銳鼻尖、頭小尾大,毛作黃色,其有玄狐白狐,則壽多而色變也。按玄中記云:「狐五十歲能變化為人;百歲能知千里外事;千歲與天相通;人不能制,名曰天狐。性善蠱惑,變幻萬端。」所以從古至今,多有將狐比人的。如說人容貌妖嬈,謂之狐媚;心神不定,謂之狐疑;將偽作真,謂之狐假;三朋四友,謂之狐群。

  看官,且聽我解說狐媚二字:大凡牝狐要哄誘男子,便變做個美貌婦人。牡狐要哄誘婦人,便變做個美貌男子。都是採他的陰精陽血,助成修鍊之事。你道什麼法兒變化,他天生有這個道數,假如牝狐要變婦人,便用著死婦人的髑髏頂蓋;牡狐要變男子,也用著死男子的髑髏頂蓋,取來戴在自家頭上,對月而拜。若是不該變化的時候,這片頂蓋骨碌碌滾下來了,若還牢牢的在頭上,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,立地變作男女之形。扯些樹葉花片遮掩身體,便成五色時新衣服。人有見他美貌華裝,又自能言美笑,不親自近,無不顛之倒之,除卻義夫烈婦,其他十個人倒有九個半著了他的圈套,所以叫做狐媚。不止如此,他又能逢僧作佛,遇道稱仙,哄人禮拜供養,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說,家家祭祀,不敢怠慢。當時有諺曰:「無狐不成村。」此雖五代時消息,然其種至今未嘗絕也。詩曰:

    世間事事皆成假,那得妖狐獨認真。

    若使人情無假偽。妖狐應自得天嗔。

  話說大宋咸平改元,真宗皇帝登極。那時民安國泰,自不必說。卻說西川安德州有個梓潼村,村中住個獵戶,姓趙名壹,原是敗落大戶人家,為他行一,人都稱他趙大郎。那趙壹有個妻子,姓錢,是府中錢員外女兒,年方二十二歲,頗有顏色。趙壹靠打獵為生,那錢氏只在草堂中,做些針指,幫家過活。稟性貞潔,人人敬重。一日出門汲水,誰知被一個妖狐窺見,那畜生動了邪心,要去引誘他,變做個俏秀才模樣,穿一身齊整的衣服,每日只等他丈夫出門,便去到他門首,或立或坐,或時假裝飢渴,討漿討水,引得婦人開口,他又故意掙幾句風話,那婦人心堅如石,全然不動,因此魅他不得。趙壹一連兩日,在自己門首撞見了那秀才,見他蹤跡有些奇怪,問他姓名,秀才答應:「在下姓胡名黜,在前村看書,閒步至此。」趙壹有心到前村訪問,並無此人,愈加疑惑。忽一日,錢氏早起梳粧,不見了一只定髻的銀簪,衫兒、袖兒、籠兒、箱兒、減粧兒、被窩兒各處都翻遍了,只牆腳下有個老鼠穴,也點著燈照過幾遍,那有些影像。到午上煮飯熟了,揭開鍋蓋,這枝簪不歪不斜,插在飯鍋中心,拔起看時,卻又作怪,這滾熱的飯鍋裏面,簪兒還是冷的。錢氏恐丈夫不信,瞞過不題。又一日早起下床,正要穿繡鞋,卻不見了一隻。趙壹道:「想是貓兒啣去了,另換一雙穿罷。」那日趙壹出不多時便回,袖裏摸出一隻繡鞋兒與妻子看道:「可是你的?」錢氏道:「正是,那裏拾來?」趙壹道:「三里之外,一枝石榴樹上掛著,卻不是怪事!」錢氏方才敢把銀簪之事,對那丈夫說起。趙壹道:「此必山魈野魅所為,常言道:見怪不怪,其怪自壞。莫睬便了。」自是趙家怪異不絕,亦無傷損。夫妻兩個無可奈何,只不理他,後來慣了,越不在意。

  其時重陽節近,風高草枯,正是射獵的時候。趙壹和幾個一般的獵戶,駕著鷹犬,掛了弓箭,各執使慣的器械,出了梓潼村,到山中打獵。但見:

    人人逞勇,個個誇強。逞勇的道,一箭可貫雙鵰。誇強的道,一人能斃二虎。?的?,叫的叫,聲音悽慘,驚駭的無非是野獸飛禽。死的死,活的活,血肉淋漓,束縛的總只是披毛帶角。鷹犬媚人偏作勢,刀槍遇物本無情。只圖多獲作生涯,一任旁人呼鳥賊。

  趙壹和眾獵戶打圍,將晚,得了些?、?巴、鹿、兔之類,眾人均分了。卻欲轉身,忽然山土凹裏,趕出一群獾來,眾獵戶道:「我們各逞本事,趕取那獾,先得者,眾人出來相賀。」趙壹道:「說得是。」叫幾個沒本事的莊戶守著鷹犬。趙壹提著一柄鋼叉,又同五六個好漢各執些槍棍的飛奔上去。那一群獾被人趕急,四散走了,眾人便分頭追趕。趙壹覷定一個絕大的豬獾,盡力趕去,約莫二三里路,那獾已不見了。趙壹心中不捨,跑上高處望時,只見那獾還在前山坡下亂草中,東跳西鑽,要尋個孔洞躲藏,趙壹盡力又趕,轉過了幾個山坡,那獾走得沒了,只見一頭大角鹿,在坡下吃草,那鹿見有人來便跑。趙壹道:「雖趕獾不著,若得此鹿,也好遮羞。」慌忙脫下布衫,拴在腰裏,奔上坡趕了好一程,那鹿又不見了。只聽得泉聲亂響,趙壹跑得口渴,正要尋口水吃,看看幾處澗水,都是小小去處,不甚潔淨,依著流泉來路,捱尋上去,又行了一程,直到那山土凹之中,一股清泉,如珠簾噴薄下來,一面一個水潭,潭內都是石子,其清澈底。趙壹放下鋼叉,將手掬起,呷了幾口,道:「彀了。」眼見天色已晚,提了鋼叉回身便走,卻不知已來了二十多里之地,此是九月初八日,日光才退,早現出半輪明月。乘興而來,敗興而去,一步有一步,約莫行不上一二里,月光之下,遠遠望見前面樹林中,有些行動之影。趙壹站住腳頭,定睛看時,卻原來是一個野狐,頭上頂了一片死人的天靈蓋,對著明月不住的磕頭。趙壹道:「奇怪!常聞人說,狐能變化,莫非這孽畜弄這道兒,我且悄悄看他怎地。」只見那狐拜了多時,趙壹望去,看看像個美男子,與先時所見胡黜秀才無異,趙壹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不覺心中大怒,輕輕的放下鋼叉,解下弓來,搭上箭,弓開的滿,箭去的疾,看正狐身颼的射去,叫聲:「著!」正是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,正中了狐的左腿。那狐大叫一聲,把個天靈蓋抓將下來,復了原形,帶箭而逃。趙壹一來天晚,二來心中也不免有些害怕,打個寒噤,不敢追趕,掛了弓,把布衫展開,披在身上,倒提鋼叉,飛奔舊路而回。

  卻說眾獵戶回村中,沽了些濁酒,煮熟了野味,在山下涼棚內圍坐吃著,等那趙壹的消息。一人說:「大郎來得遲,一定被他得手了。」一人說:「兩隻腳趕著四隻腳。也把穩不得。」一人說:「趙大手段原來了得。」又有一人說:「此時不見回,莫非趕不著獾,反被獾趕去!」眾人都在談笑,內一個眼快的指道:「這不是他來了?」眾人都走出涼棚迎著,只見趙壹空手而回。眾人道:「我等已趕得兩個豬獾烹煮在此,大郎何故許久方回,眼見得出采有分了。」趙壹道:「我雖趕不著這獾兒,卻也撞著一件異事,釋了一段大大的疑惑。」就把狐精弄月被射之事,說了一遍。眾人道:「虧得老兄除了地方一害,似此說,我等反來相賀。」中間多有不信的,道:「趙大郎趕不著獾,卻裝這篇鬼話來哄我,我如何肯信,除是我親眼看見方准。」又有個年長的道:「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一面扯著趙壹進涼棚內坐著,把大碗斟酒送他,一面又引著幾個狐狸精故事,與眾人閒說。眾人到底疑信參半。趙壹道:「我一箭射中彼腿胯,大叫而去,想必地下血點尚存可驗,我等明日同去,就依著血跡尋取狐穴,料不止一個兩個,盡數拿來,剝他皮做件襖子過冬,卻不好麼。」眾人道:「如此再沒話說,若果有些證見,我等出來相請。沒有時,便是說謊,少不得擾你大大一個東道。」趙壹應允,當晚吃了一回,大家拿些野味回家去。趙壹到家中,把前項事說與渾家,渾家口雖答應,心中也不十分決然。趙壹一夜無眠,巴得天明,便跳起身來,只聽門前樹葉亂響。趙壹道:「今日是初九重陽,信到風起了。」推窗看時,只見絞得水出的一天烏雲。趙壹性急道:「天變了,趁這未下雨時我且扯眾人同走一遭,回來早飯未遲。」忙忙的梳洗完了,穿上布衫,走到東鄰西舍去敲門時,一個個都還在?上翻身,叫得他起身,東家又等洗臉水,西家又等吃點心。把趙壹等得不耐煩。看看等下一天大雨,趙壹起初還只指望雨止,一口說:「不妨事,不妨事。」過一會兒,一發下得大了,料是行走不成,只得回轉家中,吃了早飯,在草堂中坐著,兩隻眼睛呆看著天。這雨自早至晚,何曾住點。有一篇苦雨詞道得好:

    雨兒,雨兒,下得好沒撻煞。又不要你插秧,又不用你澆花,又不等你洗面,又不消煎茶。急忙忙不住點,為著什麼?簷前溜,緊一番,慢一番,細一番,大一番,刮得人耳朵裏害怕,心兒裏愁緒如麻。把個活動動的人兒,都困做了籠中之鳥。就是跨下個日行千里的馬兒,也討不得出腳。皇宮天子,你在何處閒耍。恨風伯偏不起陣利害的風兒刮刮,雨師呵,你費盡心力,有什奢遮,只落些兒咒罵。索性你下個無了無休,我到也無說話。只怕連你也有那厭煩的時節,這些濃濃淡淡的雲兒,少不得收拾還家。勸你雨師呵,何不早一刻收拾了罷。

       趙壹那時恨不得取一根萬丈的竹竿,撥斷雲根,透出一輪紅日。又恨不得爬上天去,拿個幾萬片絕乾的展布,將一天濕津津的雲兒,展個無滴。渾家見丈夫晚飯懶吃,只是納悶,蓄得兩瓶好酒,打開暖下,把煮下的野味,搬來與丈夫吃。趙壹不覺吃得大醉,進房來衣也不解,襪也不脫,倒身便睡。直至四更方醒,抬頭已不聽得有雨,想是晴了。又捱一個更,窗上漸有些亮光,趙壹起身便去推窗看天,卻還是烏洞洞的,且喜雨卻住了。趙壹道:「這些害睡癆的,料還未醒,就吃了早飯去不遲。」忙催渾家起身燒湯梳洗,安排早飯。吃了飯,出門看時,又在下著濛濛的細雨,趙壹道:「這些狗毛雨,卻不濕衣服,怕怎地。」行上幾步,見地下十分泥濘,趙壹復轉身來脫了襪,套上一雙蠟底的腳屐。走到東鄰西舍去拉他們時,一個個都不肯動身,道:「什麼緊要。拖泥帶水,跑許多路去,若果有野狐被你射著,此時正在害瘡,料不連夜搬去,忙他怎的。」趙壹見去不成,又悶了一夜。到第三日,天色晴明。趙壹道:「今日料無推託了。」侵早先到各家去約了一聲,回家早飯過了,又去東邀西拉。有幾個老成的回了不去,道:「這般半濕不乾的地下,讓你後生家走罷。」其餘眾人道:「我們跟大郎拿得狐精,卻來回話。」一行二十餘人,各執器械。趙壹當先領路,彎彎曲曲,走過了多少山坡,眾人已自走得個不耐煩,比及到了林子裏面,各處搜尋,並無半點血跡,原來被這日大雨沖沒了。趙壹也是這般解說,眾人那裏肯信,道:「這茂林之中,上有樹枝遮蓋,終不然雨沖得這般乾淨。就是血跡沖沒了,少不得他的穴洞也在左近,如今那裏有個影兒!」趙壹引著眾人,見神見鬼的尋覓了半響,只管走遠了去。眾人道:「呸!青天白日,打這樣鬼官司,我等不去了,轉去擾你的東道罷。」氣得趙壹啞口無言,到得村中,你也道:「趙大調謊。」我也道:「趙大亂說,清平世界,有什麼狐精狐精,則趙大便是個說謊精。」至今人遇說謊的,還說是精趙,又說是亂趙的,我們都為此狐精也。有詩為證:

    妖狐拜月本為真,趙壹原非說謊人。

    雨洗血跡無覓處,世間屈事有誰論。

        趙壹回來,眾人都到他草堂上坐定,要他出來做東道。趙壹無可奈何,只得將渾家幾件衣衫,向解庫解些錢來,備酒與眾人吃。連幾個長老的都請來,眾人咬嚼了一番。臨起身道:「既擾了大郎,今後別人問時,我們便答應一聲有狐精也罷。」趙壹愈加不忿,從此更不提起射狐一節。

  話分兩頭,卻說被箭的牡狐,是個老白牝狐所生。那老狐也不知年歲,頗能變化,自號一個美號,叫做聖姑姑,在這雁門山下一個大土洞中做個住窟。這山東西兩峰突起,其高接天,北來南去之雁,都從兩山中間飛過,所以喚做雁門。這聖姑姑生下一牡一牝,牡的叫做胡黜兒,牝的叫做胡媚兒。原來狐精但是五百年的,多是姓白姓康;但是千年的,多是姓趙姓張,這胡字是他的總姓。當晚聖姑姑同媚兒在月明之下,講些丹術。只見黜兒拐著後腿,一步一顛,叫?而來。到得土洞邊,便倒在地下打滾亂?。老狐上前觀看,已知左腿上著了一箭,慌忙去拔時,這箭頭入得深了。落得痛苦,全不動彈。聖姑姑心生一計,叫一聲:「兒子忍痛著。」便屏一口氣,將牙關緊緊的咬住箭幹,用雙手把他的腿盡力一推,撲的一聲,這箭幹便離了皮肉,抽出來撇在地下。那牡狐卻發昏去了。原來這箭,剛剛射中在腿彎裏,筋絡已被射斷了兩條,又且捨命掙回,跑了許多路,如何不死。聖姑姑對著流淚,喚媚兒一同抬他到土床上放下,經兩個時辰方醒。這老狐也識得幾味草頭,煎湯洗治,全無功效。兩日之後,看看待死。正在悲傷,忽想起益州城中有個太醫姓嚴,諱名嚴三點。此人有起死回生手段。若求得他藥來時,有何虞哉。吩咐媚兒好生服侍哥哥,自己扮做有病的老丐婦,提一條百節竹杖,逕望成都府而來。只因這番,直教老狐平添一段的見識,重啟無限的事端。正是:

    法是有緣終到手,病當不死定逢醫。

畢竟嚴太醫如何用藥,救得那小狐精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四回 老狐大鬧半仙堂 太醫細辨三支脈

    從來子母錢無種,且喜君臣藥有方。

    若欲養生兼積德,虛心問取半仙堂。

  話說益州有個名醫,姓嚴名本仁,乃嚴君平之後裔。他看脈與人不同,用三個指頭略點著,便知病源,所投之藥,無有不愈。故此傳出一個諢名叫做嚴三點。他原是太醫院的御醫,因景德年間,蒙召李宸妃之疾,他伸著三指只一點便走。宸妃只道他不肯精細用心,訴與真宗皇帝知道,真宗要治他不敬之罪,賴得眾官保救道,他得個異人傳授,非常醫可比,雖然饒他的計較,畢竟不用他方藥,逐回原籍。以此他就在益州行醫,每月初五、十五、二十五這三日施藥,不取分文。就是平日取藥的,有藥錢也不拒,無藥錢也不爭,所以其門如市。更有一件奇處,別人看脈只看得本身的病患,就是精通得太素脈理,也只看得本身的貴賤壽夭。偏他三指一點,合家爺兒、娘兒、妻兒、女兒,但係至親,有災無災,盡能懸斷。便算命先生,排著十二宮星辰細細推詳,也沒這樣有准。只是他怕洩了天機,不十分肯輕易說。一日,州守相公傷了些風寒,接他去切脈。他點著了脈,便道:「尊官所患,不須服藥。只消濃煎六安茶一碗,乘熱服下,到三更出汗,自然沒事。且喜令正夫人,目下當有生男之慶。但令長子婦,秋間有產厄。」州守相公大笑,想道:「我夫人果是懷胎,或者衙內人露了個消息,他就撮文一句,奉承個男喜也不見得。只是我兒婦在襄州家中,三千餘里之外,有孕無孕連我也不知。況且媳婦的禍福,如何在公公脈息內看出,萬無是理。」當夜知州只一?熱茶,病便好了。後來夫人果生一男,知州也還道是偶中。十月內接到一封家書,是他大公子親筆,說他媳婦八月二十七日小產身亡。知州從此敬之如神,呼為半仙。以此外人又稱他嚴半仙,其名天下聞知。有一篇詞名「臨江仙」,單道嚴半仙的好處:

    世人切脈皆三指,輸他一點仙機。合家休咎盡皆知,回生須勺飲,續命只刀圭。問切望聞俱不用,隔垣見腑非奇。從來二豎避良醫,若教人種杏,花滿錦江西。

  卻說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婦,晝夜行走。到得益州城內,已知嚴半仙住在海棠樓相近。這日正是九月十五,輪該施藥之期,恰好是知州生日,半仙備几個盒子,往州裏賀壽去了。紛紛的看脈求藥之人,何止百數,都四散等候。也有在海棠樓上去遊玩,帶看州前動靜的。這座樓在州衙之西,乃唐時節度使李回所建,為僚佐燕遊之所。四圍遍植海棠,至今茂盛。每次新官到任,葺理一番,極是整齊。那婆子也無心觀看,一逕走到半仙門首。只見門面是一帶木柵,柵內有一座假山,四五株古桂。裏面三間小小堂屋,匾上寫半仙堂三字,這匾乃是知州所送。兩旁掛板對一聯云:

    切脈憑三點;

    驅病只一劑。

婆子眼快,都看在眼裏。他拄著一根竹杖,只在對門簷下站著。午刻時分,只聽得人說道:「來了!來了!」走到街上一望,只見半仙騎個白馬,家僮捧著一套大衣服和幾個空盒子,從東而回。因知州留他早飯,所以回得遲了。眾人等得不耐煩,三停裏頭已散了一停,又有一多子在州前伺候,隨著馬尾來的。半仙到柵欄門首下馬,也不進宅,逕在堂中站著。眾人捱三頂四,簇擁將來,一個個伸出手來,求太醫看脈,也有傳說家中病源的。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,一面口中說方,一面家僮取藥。也有煎劑,也有丸散,也有內科外科,十來個家僮分頭打發,不的兩個時辰,都已散完。那半仙早已切脈憑三點,若依著平常醫者,調起息來,糖餅般撞起日子,也看不了許多脈。又早是用藥只一劑,依著時醫動了藥箱,便是兩三袋、十來劑還未收攻,隨你茅柴一般堆起藥料,千人包、萬人配,也發付不開這起病人。半仙平日施藥,只以午時為限,過午便不發藥了。因今日出去遲,特地忙到申時方畢。有詩為證:

    神隱無如西蜀嚴,仙醫仙卜一家兼。

    只因乞藥門如市,也學君平早下簾。

婆子見眾人捱捱擠擠,明知自己有些蹺而蹊之,古而怪之,不敢搶前。且暫在假山下打盹,比及眾人散了,急跑上前,半仙已進宅去了。那婆子還望他出來,呆呆地靠著柵門口死等。看看到晚,只見老管家手中拿一巨鎖出來關柵門,婆子著了忙,迎上前來,深深道個萬福,老管家道:「你抄化也須趕早,如今關門閉戶的時候,誰家這等便當,拿著錢來在門口等你布施。」婆子聽說,雙眼弔淚道:「老媳婦不是抄化的,是求藥的。」老管家道:「就是求藥,也有個時候。俺老爺忙了一日,才得半個時辰清閒,終不然為你一個老乞婆,壞了俺家的規矩。俺就是進去稟話,也乾討老爺嗔責。」婆子道:「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,來路甚遠,趕遲了些兒。只因有個奇症,求太醫救療,望老公公方便則個。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醫家有割股之心,老公公若肯稟知太醫一聲,或者太醫可憐見,肯出堂來也不見得。」說罷,一手撐著竹竿,一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,屈著一隻腿,跪將下去。老管家焦燥起來,發作道:「你這老乞婆,好不曉事,這般與你講明了,還要歪纏。你便有奇症,料今晚也不會死。就是皇帝老官兒敕旨宣召,好歹也等明日動身。」說罷,便把手扯起那婆子,要雙他出去。那婆子雙腳跳地,叫起屈來,驚動了裏面嚴半仙,教個書僮傳話出來,問道:「何人喧嚷?」婆子正待上前分訴,被老管家一手拉開,向書僮說道:「這老乞婆,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這般時候卻來問老爺取藥,教他捱過一夜也不肯,好意勸他出去,到叫起屈來。」書僮道:「那裏走來這老婆子,直恁不達道理,你又不是三次兩次的好主顧,作成俺門進過錢的。又不是什麼夫人小姐,便死了,只當少了一隻老母狗。州守相公是一州之主,他取藥也須按著時候,不敢敲門打戶,你卻如此撒潑放刁,快快出去便休。惹惱我家老爺,寫個三寸闊的帖兒,送你到州守相公處,只怕病到病不死,打到要打死。」一頭說,一頭幫著老管家,將手劈胸雙那婆子。那婆子發賴起來,大叫一聲,把枴杖拋在一邊,驀然倒地。面皮漸黃,四肢不舉。正是:

    身似三秋敗葉,命如五鼓殘燈。

    縱然未必便死,目下少吉多凶。

老管家見勢頭不好,倒埋怨書僮起來,道:「我老人家攻說了他一番,你來收科便好,也來助興,罵他一場,又去推推辱辱,這病怯怯的婆子,如何當得!你自去稟復老爺,不干我老人家事。」書僮也慌了,只得去報與半仙,如此如此。半仙正在書房內靜坐,聽說大驚,慌忙走出前堂,到假山邊看時,那婆子已被老管家喚醒,睜著雙眼呆看,只不動彈。半仙叫老管家扯起他右手,用三個通靈入妙的指頭,向他寸關尺三支脈上一點,又教扯起他左手一般點過。叫聲:「怪哉!此脈不比尋常。」便回身到後面公事廳裏坐下,叫書僮去喚嬤嬤那扶那婆子進來,我自有話說。老嬤嬤出去對婆子說道:「老爺道你脈氣有些古怪,喚你進後堂來,有話和你細講。」那婆子起先還直僵僵的躺在地下,得了這個消息,分明似木做的跳虎,撥動了機括,一跳跳將起來。就地下拾起枴杖,也不用人扶持,把三步併做兩步,鬧鬆鬆的走進後堂去了,連老嬤嬤倒趕他腳跟不上,落後了幾步。老管家看著笑道:「這乞婆原來會詐死,嚇壞了人也。」卻說嚴半仙在後廳,明晃晃點著一枝蠟燭坐著。看見婆子進來,慌忙屏去眾人,喚他近前問道:「你那裏居住?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德安州人氏。」半仙道:「你休要瞞我,我看你人之形,獸之脈,其中必有緣故。」婆子暗暗想道:「好個先生料是瞞他不過。」見四下無人,慌忙跪下道:「實不相瞞,身是雁門山下老狐,因慕半仙大名,特求診脈。」半仙道:「你的脈我已知道了,你不害別病,只害些救兒女的病。」慌得婆子連磕幾個頭方爬起來道:「太醫是真仙,何止半也。老媳婦親生止存下一男一女,今兒子被人射傷左腿,只要死不要活。」便將黜兒箭瘡利害,備細說了一遍。半仙道:「瘡卻不妨事,只是筋骨有傷,便好起來,這左腿已比不得右腿,只怕要做個瘸子。」婆子道:「若得了性命,便損卻一隻腿,也是小事。待兒瘡口合時,老媳婦還要率領他來到恩官宅上拜謝。」半仙道:「這個斷不消得。我還有句話說,據你脈氣,你女兒也有災厄。」那婆子心頭,又像被棒槌搥了一下。他見半仙以前語語靈驗,又說出這句話來,如何不慌,便連忙道:「我女兒災厄,當在何時,有煩恩官做個大方便,索性救取他則個,老媳婦生死不忘。」半仙道:「你女兒的災厄,卻有奇奇怪怪,連我也推詳不出也,只在這一年半載上便見。大抵你們將獸假人,哄弄愚民,上無超形度世之學,下無驚天動地之術,一旦數窮命盡,鷹犬皆為勁敵矣。比如你兒子,早是射了左腿,若中著要害之處,雖盧醫扁鵲,也只好道個可憐兩字,似此卻不枉送了一死。我看你右手尺脈,命根牢固;左手寸脈,心竅靈通。大有道緣。況你等生於山谷,入世不深,七情六慾,牽累尚少。何不趁此精力未衰,求師訪道,一家兒脫落皮毛,永離苦厄,豈不美哉!」只這一席話,說得婆子淚下如雨,又磕下頭去道:「多謝恩官指教。」半仙喚一個掌外科藥的家童出來,吩咐取一丸九靈續命丹,又取兩個膏藥,各將紙來裹好,把與婆子,道:「此丸用好酒調服,自然沒事。只是箭既入骨,只怕箭鏃還在裏面,若不取出,一生在裏面作痛。可將溫水洗淨瘡口,將此拔毒膏貼上,待他紫血流盡,淌出新血來,然後換過神仙接骨膏,百日之外,便可行動。」又道:「我方才囑咐之言,都是好話,你須記取。」便喚老嬤嬤送他出去。那婆子接了藥,謝了又謝,隨著老嬤嬤走過前堂,撞見老管家還在那裏守門,婆子又對他道個萬福,起動莫怪。出了柵門,歡天喜地的去了。這裏半仙心中也自駭然,更不向人說知。有詩為證:

    回生起死未為奇,獸脈人形那得知。

    心話一番終不洩,始知醫術即仙機。

  卻說那婆子連夜踰城而出,路上買了一大瓶無灰的好酒,直到德安州雁門山下。這裏黜兒呻吟不絕,媚兒寸步不離的伴他。哥妹兩個懸懸而望。一見婆子鑽進土洞,欣喜無量。婆子將瓶酒燒得滾熱,把這九靈續命丹用酒薄薄的調在磁甌裏面,扶起黜兒將藥灌下去,又把些酒與他過口,如法將拔毒膏貼上患處。只見黜兒對著土?裏面,一覺睡去,足足有三個時辰不醒。婆子和媚兒守著看他,都道:「他有好幾日不曾合眼,這一番睡著,想是不疼痛了,這就見得藥力。」看他腿彎裏流下一堆膿血,膏藥已自浮下,怕驚他睡,不敢動彈。少停黜兒醒來,叫道:「瘡上好生奇癢難過。」婆子揭開膏藥看時,膿血裏面,隱隱露出一件東西,婆子將細草展淨齷齪,把指爪去撥時,一個鏟頭箭鏃隨手而出。原來趙壹用的是個鏟頭箭,起初只拔出得箭幹,那箭鏃刺入骨中,未曾出得,當時心忙意亂,不及細看。到此方知半仙識見之高,亦見拔毒膏之妙處。婆子煎些解毒的草頭湯,輕輕的與他洗淨,只見骨損筋傷,肉開皮爛,淋淋的流出鮮血來,慘不可言。忙將神仙接骨膏烘開貼上,用些布絹之類,緩緩扎縛。過了一夜,明日又解開收拾一遍,如此七日,膿水俱盡。從此不去動他,調養到四五十日,裏面長出新肉來,筋絡也就和順,勉強掙扎得起。半眠半坐,不敢出土洞之外。到百日滿足,去了膏藥,全然不覺。只曾經膏藥貼處,赤光光的精肉,半根毛也不生出來。行動之時,左腿比右腿已自短了二寸。婆子兀自歡喜道:「嚴半仙說,只怕不免做個瘸子,今果然矣。可改姓名為左瘸兒,以識半仙之功。」自此喚做左瘸,亦名左黜,去了胡姓不用。

  一日,左瘸兒出了土洞,閒走一回。走到林子裏面,正是舊時中箭之處。想道:「此仇如何不報!」跑回與母狐商議。那婆子正倚個土案坐著,聞此語,忽然弔淚。你道為何?這便是母狐道緣深處。正是:

    富貴場中,反招陰陽之患。

  災殃受處,翻開道德之緣。

畢竟婆子說出什麼話來,這瘸子的仇還報得成報不成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五回 左黜兒廟中偷酒 賈道士樓下迷花

    讎報讎兮冤報冤,冤冤相報枉相纏。

    請君莫作冤讎想,處處春風自在天。

  話說左瘸兒想起自家五體俱足,只為一箭之故,做了個瘸子,行動時右長左短,拐來拐去,好不像樣,此讎如何不報!婆子道:「冤仇宜解不宜結,你自不小心,把個破綻露在別人眼裏,受這一場苦楚。天幸與嚴半仙有緣,救得性命,就損了一足,不過外相。當初七國時孫臏軍師、唐朝婁師德丞相,也都是個跛子,便說上界八洞神仙,也有個鐵拐李在裏面。我兒,這個不足為恥。」因提起嚴半仙三字,猛然想起他囑咐之言,不覺淒然流淚。瘸兒道:「娘,我依著你說話,不記懷便了,你卻為何掉淚?」婆子道:「凡得道者,神不能制,鬼不能禍,人不能傷。我等身無道術,只是裝點人形,幻惑愚眾,少不得數有盡時。萬一此後再有三長兩短。終不然靠著太醫活命。況且嚴半仙說,我兒女俱有災厄,不知到底做個什樣散場。」因把半仙勸他尋師訪道的一席話,細說一遍。說得兩個兒女毛骨悚然。

  當下婆子便要離卻土洞,出外求道。瘸兒媚兒,也都願跟隨。三個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。瘸兒道:「只有東京汴州,乃當今皇帝建都之地,花錦世界,人?稠密,多有異人在彼。」婆子道:「這般繁華去處,怕你們心神不定,惹出什麼是非來。我聞得郢州一帶,有三江七澤之勝,你家祖公公傳下四句道:要做法中王,除非到沔陽;要出法中弄,除非問雲夢。雲夢是兩個澤名,正在沔陽,萬山環繞。聞得其中有個白雲洞,乃天書所藏,有白猿神守之。我等道法因緣,若到彼處,心有所遇。」瘸兒道:「常言出處不如聚處。東京是三教聚集之所,若到那裏時,便不能夠傳道得法,看也看些好景致、吃也吃些好東西。」婆子道:「恁樣話就不是專心求道之人了。」媚兒道:「此去郢州甚遠,哥哥現在一支腿不方便,要他跑許多路,不知何年可到。依我說得,如打永興一路去,那裏有西岳華山,是陳搏先生修行之處。我們一來在聖帝前燒炷香,二來訪陳先生,求他的五龍蟄法。其餘終南、太乙、石樓、天柱幾個名山,都是神仙來往所在,次第去遊玩訪尋一番,就是東京也七八近了。到了東京,又商議郢州路道,卻不是一舉兩得。」這瘸子聽了此言,正合其意,連聲道:「妹子說的是。」一力攛掇,婆子點頭依允。

  當下瘸子扮個村農,媚兒扮個村姑,老狐慣扮做老貧婆的,自不必說。離了土洞,望西京一路而來。此時正是二月初旬天氣溫和時,但見:

    真山真水,名草名花。灣環碧浪,幾行嫩柳舒眉;森聳青峰,數樹夭桃露頰。雙雙粉蝶翩翩,對對蜻蜒點水。乍晴乍雨養花天,不暖不寒遊玩日。踏青士女歌連袂,選勝遊人醉舞貂。

  話說媚兒雖扮做村姑,自是妖麗。這瘸子行步不便,別人兩步,他只一步,不時的落後去了,走不上十來里,便要歇腳,娘女兩個,只得隨他。每遇歇息處,村中女眷們,張姑李嫂,互相喚呼,聚集觀看,都道:「這個老貧婆,到有恁般好女兒,若肯把與人家做媳婦,百來貫錢鈔也肯出。這瘸子不知是他什麼人?」也有說:「這瘸子必是老婦人的親兒,這女子一定是養媳婦。」又有多嘴的,上前問他,才曉得是哥妹,便道:「一個店兒,搬出兩樣貨來。同是這老婦人肚皮裏出來的,男的恁醜,女的恁俊。」亦有輕薄子弟,故意盤問搭話,捱捱擠擠。媚兒也到老成,總不理他,只低著頭。以後纏得不耐煩,只揀靜僻所在方歇,一日只好行得五六十里。他三個本是個狐精,飢餐花果,渴飲清泉,夜間揀長林茂草中便住宿,路上就擔擱了幾日,不為大事。不比做人出門,便有許多費用。就是日裏吃一碗稀粥,夜間一條草薦,若沒有幾文錢鈔在腰囊裏也盼不得到手。說到此處,反是畜生便宜。

  三個狐精行了數日,且喜都遇卻晴和天氣。忽一日刮起大風,濃雲密布,降下一天春雪。原來這雪有數般名色:一片的是蜂兒,二片的是鵝毛,三片的是攢三,四片的是聚四,五片喚做梅花,六片喚做六出。這雪本是陰氣凝結,所以六出應著陰數。到立春以後,都是梅花雜片,更無六出了。這瘸兒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顛,況遇著恁般大雪,越發動彈不得,只管叫苦叫屈。婆子道:「此去離劍門山不遠,那裏好歹有個庵院,可以安身,說不得再捱幾步去。」當下摘些樹葉頂在頭上,權當箬笠遮蓋。瘸兒也不免把著滑,逐步捱去。約莫又走了兩個時辰,看看望著劍門山相近。劍門乃五丁力士所開,有「西江月」為證。

    大劍插天空翠,嵯峨小劍連雲。天生險峻隔西秦,插翅難飛過嶺。

   一自五丁開道,至今商賈通行。蜀王空自鑿凶門,畢竟金牛沒影。

未到山下,只見前面林子裏,隱隱露出紅牆頭出來。婆子指道:「到這個所在暫歇卻不好?」三個努力走上前去,看那金字牌額原來是座義勇關王廟。前面門道三間,中間朱門兩扇,半開半掩。捱身進去再看時,右一間塑個掙獰軍漢,控著一匹赤兔胭脂馬,左一間豎起一道石碑,兩旁都是柵欄。第二層正殿三間,極其宏麗,一帶朱紅?子閉著,殿前右邊,砌一座化紙的大火爐,左邊設一座井亭,四圍半牆朱紅欄杆,只留個打水的道兒。婆子道:「殿內必有道流居住,我們莫驚動他,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時也好。」幾個走進亭上,只見中間是個八角琉璃井,兩旁設得有石凳,三個剛才坐定,這雪越下得大了。瘸子道:「這天也會作弄人,又不是臘雪報豐年,沒要緊下著許多做什麼,我們也好沒來由由,那見得死期便到,尋什麼師,訪什麼道,如今受這般苦楚!」婆子道:「當初達摩祖師面壁九年,藤蘿穿膝也只不動,那九年之內,不知受了多少雨雪,終不然有房子蓋著他。這雨雪是大概天時,那在為你一個,你卻抱怨他,不是罪過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只聽得大門呀的一聲開響,瘸子便向欄杆漏空處張看,只見外面走個人進來:頭上裹著破唐巾,身穿百補褐襖,腰繫黃繩,腳曳草履。你道是誰?正是本廟管香火的乜道人。那人一隻手拿著雨傘,一隻手提著一個纓絡的大瓦罐子,約莫容得五六斤酒,口中喃喃的道:「出家人卻把酒當性命。這般大雪,要我村裏去買這膿血,跑上了許多路。老天有眼,只教他吃了肚痛!」一頭說,一頭把傘和瓦罐子放下,卻抬那大門環子去撐門。瘸子心裏想道:「正在寒冷,得些酒吃也好。」這瘸子常時只是懶,到此偏健,說時遲,那時快,出了井亭,做三四步拐去,早把那酒罐兒提起,嘴對嘴骨咯咯的咽將下去,吃一個不亦樂乎。乜道人聽得聲響,回頭看見,大喝道:「那裏窮鬼!來在這裏做賊偷酒吃,我辛辛苦苦向村裏多少路買得來,你卻見成受用!」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走,被道人劈面打上一掌,打個翻筋斗,爬起來,拐著腿,向井亭亂跑。道人不捨,趕到井亭裏面,只見娘兒女兒,一窠子坐著。那婆子慌忙起身,道個萬福,說道:「我娘兒三口往西京省親的,路上遇了大雪,權借此躲一時。我這村兒是個憨子,著老媳婦賠禮,莫計較罷!」道人正變著臉,還要發作幾句,一眼著婆子背後,遮遮隱隱站個俊俏的女兒,心腸就軟了,把這股熱騰騰的氣,撇向爪哇國裏去了。忙改口道:「你兒子忒不通理,做出恁般手腳,既是憨子,也罷了。只是吃去好多酒哩,怕裏面師父問時,你老人家照樣答應則個。」出了亭子,復身向前面柵欄邊取雨傘,拍乾夾著,提了酒罐,望大殿東廊下,嘻嘻的帶笑而去。

  這裏婆子向瘸兒埋怨道:「你直恁貪嘴惹禍,天罰你帶個殘疾,若生下兩隻快腿,連這石井欄都偷去換酒吃了。」媚兒取笑道:「只這翻筋斗的本事,也換得酒吃。」瘸子笑道:「雖然翻個筋斗,落得肚子裏比你們暖和。」

  正在說話,只聽得廊下腳步響,裏面走個後生道士出來。原來這廟中有個老道士,姓陳道號空山,年紀雖不上七十,得個痰火症,終日靜養,吃飯痾尿,都在房裏,再不出門。只這後生道士,便是廟主,他姓賈道號清風,年方二十四五,雖是羽流,平生有些毛病,專好的是花酒。因這劍門山是個險僻去處,急切要見個婦人之面,也不能彀。聽得乜道說,有個俊俏村姑,在井亭內坐著,這罐子內酒多酒少,也不去看,連忙走出殿前,踏著雪地,一逕到井亭內來,問道:「你這一家眷屬,那裏來的?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是雁門山下居住,至親三口。因欲往西嶽華山進香,途中遇雪,到此打攪。適才村兒不知進退,偷了些酒吃,老媳婦已埋怨他半日了,望法官休責。」賈道士道:「這小事何妨,不勞掛懷。」兩隻眼睛骨碌碌,覷定背後的小牝狐,魂不附體。怎見得,有詞名「駐馬聽」為證:

    堪羨村姑兩鬢,烏雲巧樣梳。生得不長不短,不瘦不肥,不細不麤。芙蓉為面雪為膚,看他衣衫上皆齊楚。曾否當鑪。相如若遇,錯認了卓家少婦。

賈道士又道:「這雪天出路,極是難為人,你娘兒受過辛苦了。」瘸子跳起道:「便是辛苦,再得口酒兒下肚方好。」婆子嗔著眼看他,便住了口。道士又道:「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處,日裏還好,夜裏風咶咶的,怎過得。殿後有潔淨房子,來往客官常來借寓的。請老娘到裏面去煨些炭火,烘烘這些打濕的衣服也好。」婆子道:「不消得,胡亂過一夜,明日便走路的。」賈道士道:「這天倒還不像晴的。況這裏山路崎嶇極是難走,不比別處,便晴了雪,路土也還泥濘,我們兀自害怕,教這小娘子如何行動。這廟宇是個公所,就住上十來日,那個要你房錢,只管等天晴了,日色晒幾日,卻上路也未遲。」婆子道:「多謝法官,只是打攪不當。」道士道:「說那裏話,誰個頂著房子走。常言道: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就是黏茶淡飯,小道也供給得起,若不嫌怠慢,胡亂吃些,不用打火。」瘸子道:「娘!難得法官如此好善,我們便在房子裏住去,夜裏睡去,也做個好夢。」婆子看著媚兒道:「我兒心下如何?」媚兒道:「但憑娘做主。」賈道士見他依允,歡喜無極,便道:「小道引路了,隨我進來。」 當下娘兒三口,隨著道士從東廊下去,轉過正殿,又過了齋堂,打廚下穿過,直到後邊,只見兩間新造的小小樓房,天井裏種幾棵花木。三口兒到樓下站定,道士從新見禮,一個個都作揖過,方才看坐。問道:「老娘高姓?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姓左,這村兒原名左黜,因他損了一足,喚做左瘸兒。這小女叫做媚兒。」道士道:「小道姓賈,賤號清風。今日不期而會,也是有緣。」婆子道:「有掌家的老師父,請來相見則個。」道士道:「家師老病,幾年不見客了。方才殿後西邊的這小小角門裏面,便是他的臥房。如今只是小道掌家。」婆子道:「法侶共有幾位?」道士道:「還有個小徒,正月裏喪了父親,往俗家去了未來。方才買酒的道人,姓乜,也是新進廟門不多時的。廚下還有個老香公,單管燒火煮飯,此外並無他人。三位一路來的,怕肚裏餓了,有現成素齋可用些。」婆子道:「不消得,帶有乾糧。」道士道:「乾糧留在改日路上吃。」

  道士連忙到廚下去亂了一回,弄了些素肴麵飯,叫乜道捧出,擺上一桌子,又向自己房中取幾碟乾果也擺著。婆子謝道:「何勞盛設。」道士道:「山中之物款待休笑。」只見乜道取了一大壺酒來,把四個磁杯,一套子放著。道士擺開三個杯兒,滿滿斟酒,對婆子道:「請老娘居中坐了,小哥居左,小娘子居右,寬心請一盞消寒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母子大膽相擾,也請法官坐下。」道士道:「怕小娘子見嫌,不敢奉陪。」婆子道:「但坐何妨。」道士道:「既蒙老娘吩咐,小道禮當執壺。」便取個杌子,在這瘸兒肩下隨身兒坐了。媚兒害羞,還站在婆子背後。婆子道:「在客邊比不得家裏,我兒只管坐下,休虛了法官的盛意。媚兒方才坐了。不坐猶可,一坐之時,道士斜對著,看得十分親切,比前愈加妖麗,把這三魂七魄,分明寫個謹具帖子,盡數送在他身上了。有詞名「黃鶯兒」為證:

    仔細覷妖嬈,轉教人神思勞。看他不言不語微微笑,貌兒恁姣。

    年兒尚小,不知曾否通情竅。小身腰,若還摟抱,不死也魂消。

婆子叫黜兒也斟一杯酒,回敬道士。四個坐下,又飲了幾巡,說了些閒話。只見乜道也精精緻緻的戴了一頂新帽子,身上換了一件乾淨布襖,又旋著一壺酒,到樓下來說道:「熱酒在此,多用些兒。若要吃飯時,?下也有。」婆子道:「夠了,不消得。」道士便將壺內餘酒,斟上一大磁甌,拈個火燒,把與他吃,取他手內這壺熱酒,放在桌上,換這空壺與他叫拿向廚下去。這分明嫌他礙眼,打發他開去的意思。誰知這乜道年紀雖不多,也是個不本分的。原是劍州一個宦家的幸僮,因偷了本家使婢,被鄉宦打個半死,趕出叫化。他父親乜老兒在日,與本廟老香公,曾做過舊鄰,所以老香公在道士面前多了這嘴,收留他在廟裏,但他的舊性尚存,見了這花撲撲的好女兒,怎肯轉腳。當下一眼定了那小鬼頭兒,站在道士背後,只是不走。道士也忘懷了,只顧其前,不顧其後,大家又坐了一回,只見婆子起身道:「蒙賜酒食俱已醉飽,天色晚了,告止罷。」道士覷著媚兒,正在出神;聽說告止,便道:「再請一杯兒。」慌忙取壺斟酒,卻不知酒壺已被瘸子在他手中取去,吃得罄盡了,端的是心無二用。

  當下娘兒三口,下席稱謝,道士也起身答禮,只見乜道手中捧著一把空壺,兀自呆呆的站著。道士問道:「你幾時來的?」乜道答應道:「我幾曾去的。」道士一肚子氣,又不好發作,只得忍住教他快快收拾,便向婆子說道:「這兩間樓房,是小道春間自家造的,雖說蝸窄,極是幽靜,就是過往客官借宿,也只在前面齋堂兩廂房住下,並不曾到此,因怕小娘子要穩便,特地開來奉借。」婆子道:「多承過愛,我娘兒們無可為報。」道士又道:「這樓上有涼?,這裏又有個小木榻,儘你們隨意自在。」指著天井側裏一個小門說道:「這裏面便是小道的臥室,倘或少東缺西,只煩小哥呼喚一聲就是。」婆子見他十二分殷勤,甚不過意,便道:「法官請自便,來日再容相謝。」道士去不多時,忙忙又取個燈兒,放在桌上,又泡些茶來道:「請三位吃茶安置。」又叫乜道到老道房中,借個淨桶放在樓上,恐怕他娘女兩個夜間要起來解手。原來這道士有個嫡親姑娘年紀有五十餘了,也在涪江渡口淨真庵為尼,去這劍門不遠。這老尼隔幾個月便來看他姪兒,或住一日兩日方去。每遍來時,借慣淨桶用的,所以今日老道更不疑惑。

  卻說賈清風也防乜道有些饞臉,直等他下樓去了,方才轉身。婆子道:「難得這法官如此用心,處分得恁精細,明日若沒雪時,我們快走罷,顧不得路滑難行了。出家人的東西,一個便是兩個,莫要太蒿惱他不當人事。」瘸子道:「有心打攪他了,便老著臉再住幾日,索性等個晴乾好走,莫待走不動又退轉來,反惹他笑話。你們若執性要去時,我是只在這裏等你。」媚兒笑道:「哥哥吃得快活,不肯去了。」瘸子道:「閒常趕你們腳跟不上,你只是焦急。此去劍門這一路上,好不險峻難走哩。拖泥帶水的,弄甚把戲。我也是從長計較,可行則行,可止則止。你卻說我吃得快活了,不肯走,終不然在此處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這法官今日也只是敬著新客,難道日日如此壞鈔?我吃得快活,偏你不曾動口。」媚兒道:「我是耍子,你便認真起來。」婆子道:「你兩個休對口,到天明我自有個計較。」那瘸子趁著些酒意,便向榻上倒頭而睡。婆子?著燈,和媚兒上樓去了。

道士在房中暗想道:「天生這般好女子,若肯嫁我時,情願還俗。」又想道:「這女子初時害羞,以後卻熟幾分了。老天若肯再降幾日大雪,留得他多住些時,不怕他不上手,明日料行不成,我且再陪些下情,著實?他一?,人心是肉做的,難道是鐵打的?這老娘又是個貧婆,瘸子只貪些酒食,都不是難處之事。」那賈道士準準的想了一夜,眼縫也不曾合,這還不足為奇,誰知那乜道也自癡心妄想,魂顛夢倒,分明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,怎能彀到口。正是:

    癡心羽士,專盼著握雨攜雲。

    老臉香僮,也亂起心猿意馬。

    劍門不是巫山廟,錯認襄王夢裏人。

畢竟這些道家與小狐精弄出什麼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六回 小狐精智賺道士 女魔王夢會聖姑

    從來色字最迷人,烈火燒身是慾根。

    慧劍若能揮得斷,不為仙佛亦為神。

  話說賈道士因看上了胡媚兒,心迷意亂,一夜無眠。不到天明,便起身開了房門,悄悄的踅到樓下打探。只見瘸子在榻上正打齁睡,樓上絕無動靜。回到房中,坐不過,一連出來踅了四五遍,好似螞蟻上了熱鍋蓋,沒跑路投處。跑到廚下,喚起老香公來,教他燒洗臉水,打點早飯。廟中只有一隻報曉公雞,教乜道宰來安排吃罷。乜道已知道士的心事,忙忙的收拾。老香公還在夢裏哩,便道:「阿彌陀佛,留他報曉不好?沒事壞這條性命做甚?」乜道笑道:「師父新學起早,不用報曉了。」

  且說婆子和媚兒兩個,在樓上商議道:「我們出外的日子多,行走的路程少,都為著這瘸子帶住了腳,不得快走。這個法官甚好意思,不如把瘸子與他做個徒弟,寄住此間,我們自去。倘然訪得明師,有個住腳處,再來喚他不遲。」到天明,先叫瘸子上樓,對他說了。瘸子正怕走路,恰似給了一個免帖,歡喜無量。

  三個商議已定,只聽得樓下咳嗽響,是賈道士的聲音,說道:「婆婆可曾起身?我叫道人送洗臉水上來。」婆子應道:「起動了,待瘸兒自來擔罷。」瘸子下樓擔水,沒拐得四五層梯了,那乜道早已送到。瘸子接上,約莫梳洗了當。賈道士走上樓來作揖問道:「昨夜好睡?」婆子道:「多謝。」這番看媚兒容貌,又與昨日不同。昨日冒雪而來,還帶些風霜之色,今番卻丰姿倍常,真是桃源洞裏登仙女,兜率宮中稔色人。道士看了,沒搔著癢處,恨不得一口水咽他在肚子裏頭。當下殷殷勤勤的問道:「婆婆高壽了?小娘子青春多少?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齊頭六十,小女一十九歲了。」道士道:「是四十二歲上生的?」婆子道:「正是。」道士道:「這小哥幾歲?如何損了一足?」婆子道:「村兒二十三歲了。這隻腳是幼時玩耍跌損的。因是他跑走不動,帶遲我們多少腳步。」道士道:「昨日雪下得大了,要銷溶乾淨,也得四五日後,才好走路哩。既是小哥不方便,多住些時也無妨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正有一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告稟。」道士道:「有話儘說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亡夫,當先原是個火丹道士,與法官同道,只是法術不高。這村兒雖是醜陋,到有些道緣。去年一個全真先生,會麻衣相法,說他是出家之相,要他去做個徒弟,是老媳婦捨不得罷了。今見法官十分憐愛,意欲叫小兒拜在門下,伏侍焚香掃地,不知肯收留否?」道士有心勾搭那小狐精正沒做道理,這一節非親是親,正合其機。便應道:「得小哥在此做個法侶,甚好。只是小道,也有句話,小道從幼父母雙亡,沒個親戚看覷,若蒙不欺,願拜婆婆為乾娘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婦怎當得起?」兩下謙讓了一回,道士拜了婆子四拜,瘸子也拜了道士四拜,從此瘸子稱道士做師父,道士稱婆子為乾娘。道士又與媚兒重見兩禮道:「今後就是哥妹一家了。」

  卻說乜道煮熟了雞,切做兩碗,又整幾色素菜,將早飯擺在樓下。道士同婆子娘兒三口下樓,照先坐定。只因瘸子這番做了徒弟,卻讓道士坐於上首。坐定,道士道:「雪天沒處買東西,只宰得個雞兒,望乾娘賢妹隨意用些。」便揀下碗內好的將筋夾幾塊送上去。婆子道:「老身與小女都是奉齋的,只這村兒用葷,不知法官這等費心,不曾說得。」道士道:「奇怪?賢妹小小年紀,如何吃素?」婆子道:「他是個胎裏素。」道士道:「改日嫁到人家去,好不便當。」婆子道:「那裏嫁什麼人家?他是個有髮的尼姑,時常想著出家哩。」道士想道:「這個又是機緣了。」便道:「出家是好事,只怕出不了時,反為不美。孩兒有個嫡姑,現在淨真庵做主持。乾娘、賢妹花肯離塵學道,逕到那裏去修行。這庵離此處止四十多里,小哥又在這廟中,相去不遠,又好照顧,免得兩下牽掛。」婆子道:「如此甚好。只我媚兒許下西嶽華山聖帝的香願,必要去的。老身伴他去進香過了,轉來時,還到廟中商議。」道士道:「這個卻容易。」

  吃過早飯,婆子見道士好情,已是骨肉一家,也不性急趕路了。道士將自己身上半新不舊的道袍,與瘸子穿了,叫眾人稱他做瘸師,又把自房隔壁一個空屋與瘸子做臥室,喚個木匠收拾,做些窗?,卻叫瘸子監工。夜來瘸子也不到樓下來睡了。又整些菜果擺設自家房裏,請乾娘、賢妹,到房中閒坐。說話中間捉個空,就把個眼兒遞與那小狐精。媚兒只是微笑,因此這道士一時越發迷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一腔媚意三分笑,雙眼迷魂兩朵花。

    只道武陵花下侶,卻忘身是道人家。

道士託熟了兄妹,緊隨著媚兒的腳跟,半步不離,兩個眉來眼去,也覺得情意相通。再過些時,捏手捏腳都來了,只礙著婆子,沒處下手。正是折腳鷺鷥立在沙灘上,眼看鮮魚忍肚飢。一連的過了三日,天已晴得好了,婆子打點作別起身。道士苦留再過一日,婆子被央不過,只得允從。道士回到房中,悶悶而坐,想著只有這一日了,若不用心弄他上手,卻不枉費無益。走來走去,皺眉頭、剔指甲,想了三個時辰,忽然笑將起來道:「有計了。」慌忙在箱籠裏面尋出兩個絕細的綠色梭布,抱到樓下來,對婆子說道:「乾娘、賢妹,這一去不知幾時回轉,揀得兩匹粗布,各做件衫兒穿去,也當個掛念。已喚下裁縫了,明日做完,後日行罷。」婆子道:「重重生受,甚是惶恐。」教媚兒謝了師兄。道士轉身出去,就教乜道村中去喚兩個裁縫,明日侵早要趕件衣服。乜道答應了就去。那乜道一點淫心也不輸與那賈清風,因見那道士手慌腳亂,討不得上手,自己明知不能了,卻也每日留心去覷他的破綻。這番喚裁縫,一定又做什麼把戲,且冷眼看他怎地。

  話分兩頭,卻說賈道士那日又白想過了一夜。到得天明,又著乜道去催取裁縫,不多時回覆道:「裁縫已喚到齋堂了。」道士慌忙跑到樓上,教婆子將這布出去,道:「不知合長合短,須乾娘自去看裁,就吩咐他如何樣做,我這村裏的裁縫,沒有高手,若隨他弄去,怕不中意。」婆子真個捧著兩匹布,隨著道士出去。一到齋堂,道士忙覆身轉來,跑到樓下,趁著媚兒獨自一個在那裏,便上前抱住,道:「賢妹,我留心多時了,乘此機會,快快救我性命則個。」媚兒道:「青天白日,羞人答答的,這怎使得!我娘就進來了。」道士道:「你娘處分裁縫,還有好一會。一刻千金,望賢妹作成做哥的罷,休要作難。」便偎著臉去做嘴,媚兒也把舌尖兒度去,叫道:「親哥,做妹子的也不是無情,怎奈不得方便,日間斷使不得。今晚下半夜,母親睡著,我悄悄下樓來,在這榻上與你相會,切

莫失信。」道士便跪下去磕個頭道:「若得賢妹如此,此恩生死不忘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只見老香公叫聲:「賈師父!前面老媽媽問你討線哩。」道士慌忙答應,又叮囑媚兒道:「適才所言,賢妹是必休忘。」道士到自房取線去了。不提防乜道正在樓上擔淨桶,聽得賈道士的聲音,悄悄的伏在樓梯邊聽著,雖然兩個說話不甚分明,這個肉麻光景都已瞧在眼裏,料是有個私約了。專等道士出去,便走下樓來將媚兒雙手抱住道;「你與我師父有情我都知道了,不說破你,只要拈個頭兒便罷,井亭上是我起手,少不得謝一謝媒人。」媚兒終是性靈心巧,眉頭一皺計上心來,便道:「你放手,恐怕人來瞧見不好意思,包你有好處。」乜道真個放了手便道:「你怎生發付我去?」媚兒道:「恰才被你家師父纏不過了,教他夜間開著房門,我到半夜到房裏去。你今夜等師父進房去了,悄地先到樓下榻上睡著,我下樓時先與你勾帳,才到他房中去,卻不好。」乜道也磕個頭道:「小娘子果然如此,便是救度生命了。」說罷乜道出去了。媚兒暗笑道:機關泄漏大家不成了,且耍他一耍,教他今夜裏一場沒趣。

  卻說婆子吩咐裁縫了當,喚瘸子到樓下,囑咐他道:「你在此間須要學好,我與你妹子明早定是行了。若有些好處,便來挈帶來,休只貪圖酒食,討人厭賤,下次做娘的到此處也沒光彩。」當日道士又來陪吃晚飯,兩個裁縫趕完衣服了,送了進來。道士又向婆子道:「乾娘明日准行了,也不須十分早起,用些早飯了去。」婆子道:「多感厚意,來朝總謝。」

  道士有了媚兒的私約,十分快活,回到房中煖起一壺好酒,自家吃得三分醉意,且坐在醉翁?上打個盹,養些精神到下半夜去行事,卻說乜道收拾完了,捉個空先踅在天井裏芭蕉樹下蹲倒。窺見道士房門已閉,娘女兩個也上樓去了,便悄悄地走在榻下眠著,只等樓上的消息,等了半個時辰不覺睡去。這裏道士打了一回盹,不知早晚,只恐失了期約,急急的將雙手抬著著房門輕輕扯開,做個鶴步空庭,一腳一腳的趕步兒走去。到得榻邊將手向榻上摸時,知有個人在榻上睡倒,心裏想道:「這冤家果然有情,已先在此等了。慌忙脫了鞋兒,倒身做一頭睡去。那乜道被他驚醒,也只想道這小娘子不失信,果然來了。兩個並不說話,抱著先做了個甜嘴,只聽得道士低位問道:「你是那個?」乜道已認得是道士聲音,便應道:「師父是我。」道士也認得是乜道了,他如何也在這裏,一定這賊精曉得了些風聲,在此打斷我的好事。於是各自不好意思起來,各自去睡了。這道士分明做了一個魘夢,自己也不信有這事。那時到放下了心腸,一覺睡去。看看天曉,眾人多起身了,道士看看乜道只管笑,乜道看著道士也只管笑。那小狐精看著道士和乜道也只管笑。正是:今日相逢無一語,想來都是會中人。

  那道士雖然夜來失望,還想他西嶽進香轉回,尚有相會之日,這個相思擔兒便不肯拋下。當時叫乜道安排酒飯,陪他娘兒吃了。婆子把新做的兩件衫與媚兒各穿了一件,收拾起程。又囑咐瘸子幾句,教他耐心。瘸子答應道:「我都曉得。」道士和瘸子送出廟門,婆子又殷勤稱謝。道士道:「乾娘轉來是必到我廟裏來看看小哥。孩兒明日便寄信到淨真庵姑娘那裏去,倘或發心修行時節,無如那裏清淨。」又對媚兒說道:「賢妹保重,相見有日。」不覺兩眼墮淚,險些兒哭將出來,怕人知覺,便掩著眼急急裏跑進去了。媚兒心裏也自慘然。看官牢記話頭,這左黜自在劍門山下關王廟裏做道士。

  再說娘兒兩個離了廟中,望劍閣而進。此時沒有瘸子帶腳,行得較快,一路無話,看看永興地方相近,天色已晚,遠遠望見前面有個林子,約去有十里之程。婆子道:「媚兒,趕到這樹林裏面歇宿,此去西嶽不遠了。」娘兒兩個行不多幾步,忽然對面起一陣大黑風刮得人睜眼不開,立腳不住,那風好狠。正是:

    無影無形寒透骨,忽來忽去冷侵膚。

    若非地府魔王叫,定是山中鬼怪呼。

風頭過去,只見兩個戎裝力士上前躬身道:「天后有旨,教請聖姑相見。」婆子道:「天后何人?」力士道:「唐朝武則天娘娘也。」婆子道:「則天娘娘棄世已久,如何還在?且與老媳婦素不識面,有何事相喚?」力士道:「娘娘現居此地與聖姑有段因緣,數合相會,便請同行。聖姑姑到彼處自知端的。」婆子心下有些害怕,欲持不去,兩個力士左右的夾幫著,不由你不走。

  才動身時,腳不點地,不一時來到一個所在,古木參天,藤蘿滿徑,陰風慘慘,夜氣昏昏。過了兩重牌坊,現出一座大殿宇來。力士不見了,又見兩個宮妝侍女,提著紫紗燈籠,前來引接,道:「娘娘候之久矣。」婆子進殿看時,中間卻虛設個盤龍香案,並無人坐在上面。侍女道:「聖姑姑在此少待。」去不多時便出來道:「天后有旨,請聖姑姑殿後相見。」

  婆子際著侍女竟進去,但見珠簾高捲,裏面燈燭輝煌。天后居中坐下,兩旁站著幾個紫衣紗帽的女官,口中喝:「拜!」婆子朝上依喝拜罷,方才平身。天后傳旨賜坐,婆子謙讓道:「天顏之下怎敢大膽。」天后道:「不須過遜,今日之會亦非偶然,朕方欲與卿細論因緣,豈一立談可盡耶。」便叫取錦墩相近,御手相攙而坐。婆子又道:「山野醜陋人所不齒,過蒙娘娘俯召,有何見諭?」天后道:「卿勿以非人自嫌,卿乃孤中之人,朕乃人中之孤,讀駱生檄至今寒心,朕反愧卿耳。」遂吟詩一首,詩曰:

    朕本百花王,權閨人間帝,

    應運合龍興,作態非孤媚,

    國法豈不伸,文人亦可畏,

    不敢照青銅,對面還知愧。

又道:「朕那時甚惜駱賓王之才,獻俘時聞有他首級,不忍視之,誰知首級是個假的,駱賓王逃去為僧。從來做官的欺蔽朝廷,都似此類。外人猶以朕為誅戮太甚,公道何在。」又嘆口氣道:「駱生做了和尚,反得昇天,朕今猶滯於幽冥,不思黃巢之亂,百年朽骨,重被污辱,金玉之類發掘一空,致朕今日環佩凋殘,誠羞見卿之面也。」婆子抬頭看時,果然天后頭上挽個朝天髻,絕無簪珥,身上身袍無帶。婆子道:「黃巢草寇無禮,娘娘神靈何不禁之。」天后道:「凡殺運到時,天遣魔王臨世。朕生在唐初,黃巢生在唐末,男女現身不同,為魔一也。朕當權之時,天下誰能禁朕,朕獨能禁黃巢乎?」婆子道:「聞天后在位日,鑄像造塔,廣作佛事,功德不小,為何尚滯於冥途也?」天后道:「凡人先發清淨心,後獲布施福,朕居心不淨,修成魔道,當時享盡女福,單恨不得為男,?佛祈求,無非為此。今因緣將到,已蒙上帝遣作男身矣。」婆子道:「娘娘此番託生富貴,還如舊否?」天后道:「既成魔道,必乘魔運而生,若無權勢,魔力安施?朕前是女身且為帝王,何況男乎?卿女媚兒冥數合為朕妃,即今已託之沖霄處士,卿勿慮也。」婆子道:「娘娘既轉男身,復得稱孤道寡,豈少三宮六院美麗妖嬈,而擇取異類之女乎?」天后道:「卿有所不知。媚兒前身是張六郎,當時稱他貌似蓮花者。朕與六郎恩情不淺,曾私設誓云:生生世世願為夫婦。不幸事與心違,參商至此,今朕為君,彼復得為后,鴛鴦牒已註定,豈可變哉。朕之發跡當在河北,從今二十八年復與卿於貝州相見。卿宜琢磨道術以佐朕命。」婆子道:「吾母子正為求道而來,不知道術在於何處?」天后道:「朕有十六個字,卿可記取,必有應驗,道是:逢楊而止,遇蛋而明,人來尋你,你不尋人。」天后又道:「卿三年之內必有所遇,行住一般不須性急。若得道之後,可往東京度取卿女,雖然改頭換面,卿亦自能認也。天機宜秘,不可輕洩,倘八十翁聞之為禍不小。」婆子問道:「八十翁何人?」天后道:「漢陽王張柬之也。他為五王之首,與朕世世作對,卿宜避之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只聽得殿前一片聲吶喊。侍女驚惶傳報道:「漢陽王聞娘娘復有圖王之意,統領大軍十萬,殺將來也。」天后嚇得面色如土,起身向座後便跑。婆子道:「娘娘挈領老媳婦,一路躲避則個。」心忙腳亂,把錦墩踢倒,撲地絆了一交,驚出一身冷汗,原來臥在一個大墳墓下,殿宇俱無,身邊已不見了媚兒。四下叫喚,全無跡影,正不知那裏去了。哭了一回,想道:「嚴半仙說我女兒有厄,果然有此不明不白之事。」看看天曉,只見墓前荊棘中橫著一片破石,石上鐫著大唐則天皇后神道字樣。婆子道:原來夢中所遊,乃天后幽宮,他吩咐許多言語,一一記得,此事甚奇,我且看這十六個字有何應驗?雖然如此,想起初離土洞時,母子三口,劍門山留下了黜兒,到此又失去了媚兒,單單一身,好不悽慘!既道是行住一般,不宜性急,且到太華山下尋個僻靜處住下幾時,再作道理。因這一節有分教:老狐精再遇一個異人,重生一段奇事。正是

 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
畢竟媚兒何處去了,這聖姑姑有甚人來尋他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七回 楊巡檢迎經逢聖姑 慈長老汲水得異蛋

    座有閒人堪說鬼,胸無奇字莫吟詩。

    但將談笑消清晝,閒是閒非總不知。

  話說聖姑姑似夢非夢,見了武則天娘娘,說起一段因緣。原來媚兒是張昌宗轉生,那一世則天娘娘為男,張昌宗為女相會在貝州,復得配合,稱王稱后。則今媚兒已不見了,又不知與那一個沖霄處士,好生奇怪。既說道行住一般,明明教我歇腳。我如今想來那裏是住處,思量一會,道:「有了,這華山嶽廟的香願,原是媚兒說起,且到西嶽廟聖帝前進炷香,保佑媚兒。就便看那裏有甚僻靜之處,可以棲身,好歹等他三年,再作區處。瘸子既把與道士做徒弟,看這道士十分美意,諒不至於失所,到是放得下的。」

  當下婆子獨一人自往華陰縣,太華山去進香。怎見得了太華山景致,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峭壁聳突如削,危崖仙掌遙擎。蓮花湧地燦明星,屈曲蒼龍臥嶺。

    太白?詩欲問,昌黎賈勇先登。不如收拾利和名,睡個希夷不醒。

婆子到得山上,向西嶽座前撮土為香,拜了聖帝幾拜,磕了幾個頭,通陳了一回,無非是祈求道緣早遇,母女重逢的說話。下得殿來,觀看景致,訪問陳摶先生。有人指道:「這個希夷峽便是他尸解的去處。」方知陳摶已仙去了。婆子愛這個希夷峽幽靜,夜間就在峽下存身,日裏只借化緣為名,來山前山後行走。看這來往男女雲遊僧道,觀其動靜,若化得幾分錢,換些素酒素食受用,也是常事。

  一日同著一般樣的貧婆,閒站了半日,不曾撞見個肯布施的香客。看看午牌將過,只見兩乘小轎抬著一個婦人,一個丫鬟,上山燒香。眾貧婆等他出殿燒紙過了,便去上前抄化。婦人道:「今日沒帶得錢來。」婆子聽得他這話便閃開一邊,那些眾貧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討得一文錢,算定這女眷定肯開手的,如何放過,抵死纏住,要他發心善捨。你一句,我一句道:「明中去了暗中來,今生布施來生福,那見海龍王沒寶。」婦人焦燥道:「我又不是楊老佛、楊奶奶,你有本事到他那裏,享用他大請大受,纏我怎的?」分開眾人下了階,上轎抬著飛奔去了。眾貧婆歎聲晦氣,沒興沒致的四散走開。

  婆子看個老實知事的,便去問他道:「方才說甚麼楊老佛楊奶奶,是甚意思?」貧婆答道:「這裏華陰縣裏有個楊春巡檢,出名叫做楊老佛,乃大富之家。夫妻兩口都好道,各處燒香布施,不拘僧尼道士,但是有本事的與他說得來,講得合,他便整年價供養。這奶奶一年也到這山上兩遍,見了我們,每人整十來個錢這樣捨,又把大食籮抬著火燒磨磨,給散我們吃。今年二月中來過一遍了,到秋間定是又來,你少不得看見的。」婆子聽在肚裏,當晚過了一夜。

  明日早起,打扮個貧乞老道姑的模樣,下山到華陰縣前,問了楊巡檢家,逕到他家門首去。只見門前貼著「謹慎出入」四字,又有兩行告示上寫道:「一應僧道尼姑,止許於每季首月初一日西園赴齋,本宅門首例不布施。」婆子暗想道:「卻又作怪。」只見鎮門的石獅子上靠著一個老門公,解開布衫在那裏捉虱子,見了婆子進門,慌忙把布衫披上喝道:「快走出去。」婆子上前打個問訊,道:「貧道是西川人氏,發心來朝西嶽,經由貴縣,缺少了回去盤纏,特求布施則個。」這管門的張公道:「老道姑你沒造化,十日前來還沒有這告示,如今不布施了。」婆子道:「久聞巡檢老爺夫婦好道,四方那個不傳說好個楊佛子、楊奶奶,如今怎的就灰了這善心?」張公道:「本宅老爺奶奶,當初果是歡喜施捨,四方僧道若能講經說法的,便把房子與他住下,不論年月供養。臨動身時,又齎助他盤纏、衣服之類。這門首時刻有人募化,不是這般冷靜。只為一月前,南路來一個尼姑,約莫四十多歲,會說些因果。奶奶好聽的是因果話兒,留在宅內住了半個多月。又是十四五個遊方和尚做一班兒念拂抄化,也有頂包的,也有撚指的,也有點肉身燈的,本宅也齋了他一遍,布施他些錢帛。誰知那一班是大夥強盜,這尼姑正是個引頭,暗暗裏漏個消息,夜間裏應外合,明火執杖,打劫了若干東西去。老爺和奶奶還走得快,躲了這性命。他兩個老人家商量,說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姑的債,莫去告官帶累地方鄰里了。從今為始也不布施,也不許放進門來相見。只每年正、四、七、十這四個月初一日,在西園設齋一遍。如今四月初一日又過了,老道姑你不如別處去罷。我這縣裏除了本宅,也少個慷慨施主,就化了一兩個錢來,也濟得甚事?」婆子道:「出家人裏面,好歹不同,只為他歹的帶累了好的。」張公道:「正是。」婆子道:「貧道也不指望布施了。只聞得老爺奶奶是兩位現世的菩薩,特求一見,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個相識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只聽得宅裏有人開那第二重門出來。張公道:「老爺出廳了,你快些躲避,莫累我們受氣。」慌忙向自己腰?邊一個破纏袋裏頭,拈出個銅錢來放在石獅子頭上,道:「我自把這文錢捨你,去罷。」婆子那裏肯走。只見裏面一個安童,牽一匹高頭白馬到大門前,帶住韁繩站著。隨後楊巡檢出來,頭戴金線忠靖冠,身穿暗花絹道袍,腳踹烏靴,手執一柄川扇。背後一個安童打傘,一個安童抱著交?,一個安童捧個盒子,盒內無非香燭之類,盒上又放個紫檀空盒兒。又有一班家用的吹手,各帶樂器隨著出門。那巡檢老爺,踏著交?,跨上雕鞍,眾人一擁望西而去。

  張公埋怨道:「你不見老爺出去了?早是他沒看見你,若看見你時,又嗔怪我門上人不遵他的告諭。我捨你這文錢,你不收了,還要怎地?」婆子道:「那要你老人家壞鈔,沒有得布施便罷,這錢貧道決不敢受。」兩下裏正在你推我辭,忽有個慣賣山亭兒的壽哥,挑著擔子,打從門首經過。側首門房裏,跑個四五歲的小廝出來,扯住張公叫道:「老爹爹,我要個山亭兒玩耍。」張公見這婆子不肯收受,便喚住壽哥擔子,在石獅子頭上取下這文錢來買了一個山亭兒,把與小廝道:「好好玩耍,不要弄壞了,再不買與你。」那小廝笑哈哈的跑向門房裏去。壽哥挑著擔也自去了。婆子道:「這小廝是你老人家甚麼人?」張公道:「是老漢第二個孫兒。方才抱交?跟隨老爺的是大孫兒,就是那小廝的親哥。」婆子道:「怪道一般嘴臉,生得伶俐。你老人家好善積下來的。」張公道:「老爺身邊許多安童,只歡喜我的大孫兒。出去不拘遠近,定要他跟隨。」婆子道:「方才老爺往那裏去?卻用用著一班吹手。」張公道:「西門外迎請梵字金經哩。」婆子道:「這經是那裏來的?」張公道:「是個哈密僧帶來的。這哈密僧又啞又聾,在這裏西門外觀音庵內借住。活到九十九歲,無疾而終。身邊別無一物,存留下這部梵字金經。庵裏長老說:有人造個龕子斷送了他,就將這部經把與他去。是我家老爺替他造龕燒化,又請僧眾做些法事與他。今日到那庵內請這部經,供養在西園佛堂裏去。」婆子道:「是甚麼經?」張公道:「知道他是佛經、道經、灶王經?誰識後半個字來?」婆子道:「若是梵書,貧道或者到也辨譯得出。」張公笑將起來,道:「聞得此經,是西域天竺國來的,一片泥金寫就,與世間字體不同。所以叫做梵字金經。先在庵中經過了許多人的眼睛,並無人識。你這老婆子調這樣謊,罪過,罪過。」婆子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貧道曾跟普賢菩薩受過一十六樣天書,所以諸經梵字無有不識。」原來這老狐精,多曾與天狐往還,果然能辨識天書,說普賢菩薩乃是鬼話。張公聽了大驚道:「普賢是觀世音一輩,你如何看見得他?」婆子道:「貧道與這位菩薩有緣,不時相會的。你老爺要瞻禮他也極容易。」張公道:「是真的,還是假?」婆子道:「千真萬真。」張公道:「若果然如此,等老爺回時,老漢即便稟知。只不知女菩薩尊姓,安歇何處?今恐怕老爺回得遲,你等不及去了。倘或要尋你時,那裏相請?」婆子道:「貧道喚做聖姑姑,若老爺有請我時,向東南方叫聖姑姑三聲,貧道即便來也。」這婆子說罷,飛也似的跑去了。常言道一人吃齋,十人念佛,因這楊巡檢夫妻好道,連這老門公也信心的。見婆子說話有些古怪,便認真了。

  當日,楊巡檢到庵中,拜了佛像,請出了梵字金經來。解去舊繡袱,揭開細看,喝采了一回。重換個大紅蜀錦袱兒包了,放在紫檀匣內。自己捧著,坐在馬上。一班吹手笙簫細樂,迎入西園中佛堂內面供養。在觀音菩薩面前燒香點燭,又拜了四拜,打發吹手先回,自己又在園中遊玩了一番,臨去吩咐園公莫放閒人到佛堂裏去,恐不潔淨。四個安童跟著騎馬而回,有詩為證:

    笙簫一隊擁雕鞍,手捧金經心裏歡,

   識得如來真實意,唐書梵字一般般。

  這裏張公見楊巡檢下馬,便跟進廳來,稟道:「老爺賀喜了。今日請得金經,就有個能識梵字的到此求見。」楊巡檢問道:「是何等樣人?」張公道:「是個女菩薩,法名聖姑姑。他說是普賢菩薩的徒弟,能識一十六樣天書。老爺若要請他相見,只向東南方喚他三聲,他立地便到。」楊巡檢似信不信道:「有這等事?且待明日,看他再到我們首來否?」楊巡檢進了內宅,把這迎取金經和那聖姑姑的這班說話,一一對奶奶說了。奶奶道:「適才有件怪事,正要說知。我到天井中去看石榴花,只見東南方五色祥雲一朵,冉冉而來。雲中現一位菩薩,金珠瓔珞,寶相莊嚴,端坐在一個白象身上。我心裏道是普賢菩薩出現,慌忙禮拜下去,抬起頭來就不見了。我只道是假相,這般說起真個是普賢菩薩,同著這聖姑姑來的。這聖姑姑定不是凡人,據這菩薩出現的,是他徒弟也不見得。明日只依他叫喚,他若來時,把這梵字經教他識認。看他怎地?若果是普賢菩薩的徒弟,定不說慌的。」說話的,這雲端裏的菩薩是誰?就是聖姑姑變來的。第二回書上曾說過來,他是多年狐精,變人、變佛,任他妖幻,只沒有甚麼大神通,所以成不得大器。有詩為證:

    藤蘿牽攣為瓔珞,樹葉披來當道衣。

    堪笑世人無法眼,認真菩薩便皈依。

  當夜無語。到來日楊巡檢喚當值的,備下香燭,擺在廳上。自己穿著一身潔淨新衣,走出廳前,對著東南方,志心的叫了三聲聖姑姑。聲猶未絕,管門的張公來稟道:「昨日的老道姑已在門外了。」楊巡檢心中驚異,便道:「請進」。這請進兩字還說不完,只見廳上站一個老道姑,到向下邊打個問訊,道:「老檀越,貧道稽首了。」楊巡檢已知是聖姑姑,又不見他走進門來,何得就站在廳上?心中又疑又怕,慌忙磕頭下去,道:「我楊春有何能,敢煩聖姑姑下降,有失迎接。」婆子道:「不須老檀越過禮。你夫妻都有佛緣的,貧道承普賢祖師吩咐,特來一見。」楊巡檢看那聖姑姑模樣,雖然髮白面皺,但兩眼如星光,比凡人精神不同。身上襤褸,卻也乾淨。當下楊巡檢分明見了個活佛,歡天喜地,接入後堂,請奶奶出來相見。夫妻兩口拜為師父,整備素齋款待。聖姑姑上坐,他老夫妻坐於兩旁。席間提起金經一事,婆子道:「不是貧道誇口,任你龍章鳳篆,貧道都知。」

  當下齋罷。楊巡檢叫安童備起轎馬,自己夫妻兩口和那婆子共是兩乘轎,一個馬。少不得男女跟隨,直到西園。這西園雖不比金谷繁華,端的也結構得好。但見:

    地近西偏,門開南面。行來夾道,兩行宮柳間疏槐。步入迷縱,一帶竹屏盤曲徑。前面設五間飯僧堂,中間造幾處留賓館。樓窺華嶽,那數他纍石成山。水引渭川,不枉了築亭臨沼。迥廊雅致,到書房疑是仙家,淨室幽閑,傍佛堂如遊僧舍。開徑逢人宜置酒,閉門謝客可逃禪。

楊巡檢和奶奶讓婆子先下了轎,吩咐園公引路,逕到佛堂,三個同拜了佛像。楊巡檢教安童抬過一張黑漆小桌兒,抹得乾乾淨淨,親手捧那紫檀匣兒,安放桌上。開了匣蓋,將經取出,解開紅錦包袱,請聖姑姑觀看。這婆子合掌念了一聲:阿彌陀佛,便將經文展開,前後看了一遍,說道:「原來是一卷波羅蜜多心經,卻是天竺梵書。又後面脫了菩提薩摩阿五個字,所以世人不能認辨。」楊巡檢不信,教取一卷唐本心經,把與聖姑姑逐字配對分說,果然少了五字。楊巡檢夫婦自此愈加敬重。

當下,楊奶奶要請聖姑姑,到家中同房住下早晚講論。這婆子不願,就將佛堂後邊三間淨室打掃潔淨,收拾鋪陳器具,逐日三餐,供養這聖姑姑在內。這婆子只是獨自一個住著,夜間也不要個丫鬟婆娘作伴。又對楊奶奶說:「素齋素酒有便送些來吃,若不便也不消。貧道可以十年不飲不食。」楊奶奶想道:「這飲食可是一日少得?便束緊了肚皮,怎過得十年?我且推個事忙,不送他幾日供給,看如何?」吩咐園公只說有事家來,鎖了園門,一連七日影也沒人走去。第八日,楊奶奶乘個小轎親到西園,開著鎖望他。只見聖姑姑在靜室中,安然不動,坐在蒲團上念佛。楊奶奶道:「聖姑姑可飢麼?」婆子搖首道:「正飽哩。」楊奶奶回宅,對丈夫說道:「聖姑姑七日不吃東西,全不妨事,越有精神,有恁般奇異。」夫妻兩口越發道是活佛了。

  從此華陰一縣,都傳個遍說楊巡檢家供養個活佛。論起理來若是活佛,他也何求於人,受人供養?到底有見識的少。縣裏若男若女,每日價成群逐隊都到西園去求見,也有願拜他做師父的。過了一兩個月,沸沸揚揚,隔州外縣都知道這話,來的人越發多了。楊巡檢恐怕惹是招非不便,對聖姑姑商議,只說閉關三年,一概不接見外客。把佛堂前門鎖斷,貼下兩層封條。卻在後邊通個私路彎彎曲曲的魆地裏送東送西。楊巡檢又向本縣知縣說知,討一道榜文張掛,禁絕外人混擾。眾人見了縣衙禁約,再也不來纏張。只本宅老夫妻兩口,有時來園中游玩,私到淨室,整日整夜的談論些因果佛法。眾人也不好去管他,自此這老狐精只在華陰縣裏受楊巡檢家供養。他也自家想道:「則天娘娘所言遇楊而止四字,已應驗了,只不知這遇蛋而明這四個字,又是如何?」

  說話的,忘了一樁緊要關目了,那胡媚兒還不知下落,緣何不見題起?看官且莫心慌。只有一張口,沒有兩副舌頭,怎好那邊說一句,這邊說一句?如今且丟起胡媚兒這段關目,索性把遇蛋而明四個字表白起來。

  單說泗州城界內有個迎暉山迎暉寺,寺中住持老和尚法名慈雲,只一個房頭大小,到有三四眾徒弟。又有一個老道叫做劉狗兒,這慈長老年近六旬,極是個志誠本分的。

  一日,州裏有人家請他看經。慈長老想道:「身上衣服有個把月不曾漿洗了,又沒得脫換。且燒鍋熱湯淨一淨也好。」拿個桶,到寺前潭中去汲水。只見圓溜溜的一件東西在水面上半沉半浮,看看嗒到桶邊,乘著慈長老汲水的手勢,撲通的滾到桶裏來。慈長老只道是蛋殼兒,撈起來看到是囫圇蛋兒,像個鵝卵。慈長老道:「這近寺人家沒見養鵝,那裏遺下這個蛋兒?且看他有雄無雄?若沒雄的,把與小沙彌咽飯。若有雄的,東鄰的朱大伯家雞母正在那裏看雞,送與他抱了出來,也是一個生命。佛經上說好吃蛋的死後要墮空城地獄,倘或貪嘴的拾去吃了,卻不是作孽。」把蛋兒向日光下照時,裏面滿滿地是有雄的。忙到朱大伯家教他放在雞窠裏面,若抱出鵝來,便就送你罷。朱大伯應承了。不抱猶可,抱到七日,朱大伯去餵食,只見母雞死在一邊,有六七寸長一個小孩子,撐破了那蛋殼鑽將出來,坐在窠內。別的雞卵都變做空殼,做一堆兒堆著。朱大伯慌了,便去報與住持知道。慈長老聽說吃了一驚,跑去看時,連呼:「作怪!作怪!是老僧連累你。這窠雞卵都沒用了,等明年蕎麥熱時,把幾斗賠你罷。」朱大伯道:「不消得,這也是各人的命運。只怕東鄰西舍傳說開去,鬧動了官府,把小事弄成大事。前村王婆家養一窠小豬,內中有一個豬前面兩雙腳全然像個人手,被保正知道報了州裏,說民間有此怪異。州裏差幾個公人押了保正到了王婆家,要這個豬去審驗。這一夥人到時要酒要飯,又要詐錢,連母豬都賣來送了他,還不夠用。如今老師父快快拿這怪物去撇下了,休得要連累我家。」慈長老聽了這般說話,嘿嘿無言。只得脫下皂衫,連窠兒蓋著帶回寺裏。也不對徒弟們說知,逕到後面菜園中,拿柄鋤兒鋤開牆角頭一搭地,就把雞窠做了小孩子的棺木,深深的埋了。正是:

    一坏濁土,埋藏不滅的精靈,七日浮生,斷送在無常倏忽。死生二字皆由命,禍福三生總在天。

若是蛋中的小孩子死了,到也終了個禍根,不知能遂長老的意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八回 慈長老單求大士籤 蛋和尚一盜袁公法

    伊尹空桑說可疑,偃王卵育事尤奇。

    書生語怪偏搖首,不道東鄰有蛋兒。

  話說慈長老在菜園中埋了小孩子,方欲回身,只見那孩子分開泥土,一個大核桃般的頭兒鑽將出來。慈長老慌了手腳,急將鋤頭打去,用力過了,撲地趺上一交,把鋤頭柄兒也打脫了。爬起來看時,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雞窠裏面,對著慈長老笑容可掬。慈長老心中不忍,便道:「小廝,你可惜討得個人身,若投在求男求女的富貴人家,夜明珠也賽不過你。如何鑽在蛋殼裏去了?你自走錯了路頭,不干老僧之事。今番聽老僧吩咐別投生路,休得成精作怪,恐嚇老僧。」便把鋤頭柄兒按倒,將雞窠翻上冒,著添些泥土,堆得高高的,又取幾塊亂石壓在上面,料是出不得頭,方才轉身。又想道:「倘或走個狗子進來,爬開石塊,怎麼好?我且把園門關上幾重,這怪物不是悶死也是餓死。」

  當下帶轉門兒,搭上鐵鈕,回到房中,取一具留橫的新銅鎖鎖上。吩咐眾僧:「直等我來自開。」這長老生性有些固執,眾僧不知他甚麼意思,也不去問他。

  一連過了十來日,慈長老心下終是掛欠。想道:「眼見得這孩子不活了,我且看他一看,終不然鎖斷了門,拋荒了這片園地,菜也不要吃一根。」當下取鑰匙去開了鎖,曳開園門。走到西邊牆角頭看時,只見亂石四散拋開,雞窠兒也翻在一邊,內中不見了小孩子。慈長老吃一驚,四下尋看,只見那小孩子赤條條地坐在一棵楊柳樹下,身上並無傷損。已變做二尺長了,生得清秀,只是不能言語。見慈長老近前,笑嘻嘻的一手扯住他的布衫角兒。慈長老沒奈何,把他盪開,轉身便跑,再也不敢回頭。離了菜園,心頭還突突的跳。暗地想道:「我恁般埋了他,又是甚麼神鬼弄他出來。終不然,一點點小廝,許大力氣自會掙扎。便泥裏鑽出來時,這些石塊如何運得開去?況且十來日裏頭,就長了一尺多,若過二三十年怕不?破天哩!恁般怪事,古今罕有。這禪堂中觀音大士靈籤極準,我且問個吉凶。若是該留下撫養,或者到是個聖僧,不是我們滅得他的。若不該留時,再做商議。」

  原來禪堂中供養的,是一尊檀香雕就的觀音大士。案前設個籤筒,有人來求籤,吉凶有驗。慈長老那時也是無計可施,只得取了籤筒,在大士臺前磕頭祝告道:「弟子出家多年,小心持戒,不合潭邊汲水,把個蛋兒攜帶送與鄰家老母雞。誰知抱出個小無賴,埋之不死,餓之還在。忽然一尺二尺,恁般易長易大,來歷甚奇,蹤跡可怪,不是妖魔,定是冤債。若還天遣為僧,留下並無災害,乞賜靈籤上吉,使我不疑不駭,特地祈求,誠心再拜。」口疏已畢,將籤筒向上搖了一回,撲地跳出一根籤來,拾起看時是個第十五籤,果然註個上吉二字。那籤訣上寫道:

    風波門外少人知,留得螟蛉只暫時。

    來處來時去處去,因緣前定不須疑。

慈長老詳看籤中之語,道:「螟蛉乃是養子,我僧家徒弟便是子孫,這籤中明明許我收留,料也沒事。」當下就喚老道劉狗兒來到禪堂,吩咐道:「不知村裏什麼人家養多了兒子,撇下一個在我家菜園裏。方才我到那邊看見他在楊柳樹下,倒好個小廝,可惜他一條性命。我們僧家不便收養,你可領他在身邊撫育,倘或成人長大,便剃髮為僧,你老人家也有個依靠。」

  原來這劉狗兒是本處一個莊戶,家中也有得過活,因年老無子,老婆又死了,別著一口氣,到賠幾兩銀子,進入本寺做個香火。因自己沒兒,平日間見了人家小孩子,便是他的性命。聽得慈長老這話,一腳跑到菜園楊柳樹下,看時,果然好個清秀孩子。連忙抱在懷中,把布衫角兒兜著,剛轉身到門口,只見慈長老也走將來了。慈長老見老道抱著孩子,心下倒也歡喜,對他道:「你抱進自己房裏去,我就來。」老道忙忙的去了。慈長老拽轉園門,取下這副銅鎖帶回屋中,便向?邊衣架上揀一件舊布衫,一條裙子,拿到老道臥房裏來,把與他包裹孩子。老道道:「舊衣舊裳倒也有幾件在這罷了。還存得幾尺藍布,恰好與與他縫個衫兒穿著。只是沒討乳食處,怕餓壞了。」慈長老道:「乳食那裏便當,早晚只泡些糕湯餵他。若是他該做你兒子,自然有命活得。倘然沒命,也沒奈何,強如撇他在菜園,活活的餓死。舉心動念天地皆知,你老人家肯收養他時,也是一點陰騭,神明也必然護佑。我先前在觀音大士前求下一籤,是個上吉,明日長成喚他叫做吉兒罷。」老道道:「卻喜這小廝歡喜相,只會笑不會哭。從菜園裏抱進來,直到如今也不見則聲。」慈長老道:「是不哭的孩子好養。」

  兩個正在講話,只見走進個小沙彌來,看見了小廝,便去報與師父師兄知道。三四個和尚都跑將來,把老道半間臥房?得滿滿的。眾僧問道:「這小廝那裏來的?」慈長老道:「不知是張家兒李家子,撇在我園裏頭。我見他好個小廝,又可惜他一命,因此教老劉收養做個兒子。」只這幾個和尚中,也有好善的,也有惡的。那好善的便道:「阿彌陀佛,養得活時也是我寺中陰騭。」那惡的便道:「誰家肯把自養的孩兒撇卻,一定是沒丈夫的婦女,做下些不明不白的事,生下這小廝,怕人知道,暗暗地拋棄了。我們惹什麼是非,卻去收他。」好善的又道:「莫說這般罪過的話,知他是那家生的。多有年命刑剋爹娘,不肯留下,或是婢妾所生,大娘子妒忌,將來拋卻也不見得。那小廝額上又沒有姓張姓李字樣,有甚是非?」那惡的又道:「撫養他也罷,只是寺院裏房頭哭出小孩兒聲響,外人聞得,不當雅相。」老道道:「這小廝只有這件好處,再不哭一哭兒。」眾僧便不言語。慈長老道:「我出去讓你們在?舖上坐坐,莫要擠倒了這間房子。」說罷走出房去了。眾僧見慈長老有不悅之意,也各自散訖。有詩為證:

    收養嬰兒未足奇,半言好事半言非。

    信心直道行將去,眾口從來不可齊。

  再說老道自收了這小廝,愛如己子。早晚調些糕湯餵他,因不便當,就把些粥飯放他口裏,這小廝也咽下了,又沒病痛。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飯,養這孩子。過了三五個月,外人都知道寺裏老和尚在菜園裏拾個小孩兒,交與劉狗兒養著,把做個新聞傳說。

  東鄰的朱大伯聞著這句話,暗想道:「菜園裏那有什麼孩子拾得?莫不是鵝蛋中抱出來的這個怪物,老和尚沒有安排殺他,撫養在那裏。當時因壞了我一窠雞兒,曾許下賠我幾斗麥,不見把來與我,我如今只說少了麥種,與他借些麥子做種,只當提醒他一般,料他也難回我。順便就去看那孩子是什麼模樣,是那怪物也不是。」

  當下朱大伯取個叉袋子,拿著走進寺來。正遇見慈長老在廊下門檻上坐著,手中拈個針兒在那裏縫補那破褊衫。朱大伯道:「老師太,多時不見了。」慈長老一見了朱大伯便想起舊話來,慌忙放下褊衫,起身問訊,道:「老僧許你的麥子還不曾相送。」朱大伯道:「怎說這話。老漢不是來與老師太討債的,自家藏下些做種的舊麥子被一起親眷到我家住下了幾日,都吃去了。少了麥種,只得與老師太借些去。待來年種出麥來,做磨磨送老師太吃。」慈長老道:「我許下了少不得送你的,那論你有麥種沒有麥種。你且回去,一時間我叫人送來。」朱大伯道:「不消送得,老漢帶來有叉袋在這裏。若方便時,老漢自家背去罷。」說罷,便把叉袋子提起與慈長老看。慈長老接得在手,便道:「既如此,你且在這廊下暫住。等老僧進去取來與你。」朱大伯道:「老漢還要尋劉狗兒說句閒話。」慈長老恐怕這老兒進去,看見了小孩兒,口嘴不好,講出什麼是非來,便道:「狗兒在園上鋤地哩。待老僧喚他出來罷。」慈長老左手拿著叉袋,右手去檻上檢起這件補不完的破褊衫也放在左臂上,對裏頭便走。朱大伯劈腳也跟隨進來,慈長老著了急,連忙閉門,已被老兒踹進一隻腳來了。慈長老焦廊燥道:「這裏禪堂僧院,你俗人家沒事也進來做甚。祇不過要幾斗麥子,我又不是不捨得與你,教你廊下等一時兒,你卻不依我說。」朱大伯扯開了口,笑嘻嘻的道:「老漢聞得劉狗兒領下個小廝,要去認一認,看他是胎生卵生。」慈長老聽得卵生二字,說著了筋節,面皮通紅,發作道:「你這老兒也好笑,胎生卵生干你屁事。他自在路上拾來一個小廝,初時便有二尺多長了,難道卵生是大鵬裏頭抱出來的?你瞧他怎的。終不然看中了意,認做你家的孫兒去罷。」便把叉袋子撇在地下,又道:「你既要認你孫兒,我也沒氣力與你擔麥子。」朱大伯見慈長老發怒,便道:「不要我看這小廝便罷了,直得恁地變臉。只怕這野種子,做不成你徒子徒孫哩。」拾起叉袋子,抖一抖抱著,轉身便走。慈長老道:「不要麥子也由得你。難道教老僧央你帶去不成。」冷笑一聲,把門閉了。

  朱大伯走出寺門,口裏喃喃的道:「再沒見這樣個出家人,許多年紀,火性兀自不退。便問得這句胎生卵生,也只當取笑,你便著了忙,發出許多說話,好不扯淡。」眾鄰舍見朱大伯氣憤憤的從寺中出來,便問道:「大伯你討什麼東西不肯,直得如此著惱?」朱大伯道:「告訴你也話長哩。去年冬下,這慈長老拿個鵝蛋,說到我家來趁我母雞抱卵,也放做一窠兒抱著。誰知蛋裏,抱出一個六七寸長的小孩子。」鄰舍道:「有這等事!」朱大伯道:「便是說也不信。抱出小孩子還不打緊,把這母雞也死了。這一窠雞卵也都沒用了。我去叫那長老來看,長老道不要說起,是我連累著你,明年麥熟時把些麥子賠你罷。他便把這小怪物連窠兒掇去。我想道不是拋在水裏便是埋在土裏。後來聽得劉狗兒撫養著一個小廝,我疑心是那話兒。今日拿個叉袋去寺裏借些麥種,順便瞧一瞧那小廝是什麼模樣,便不與我瞧也罷了,恁般發惡道干你屁事,又道認做你家孫兒去罷。常言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,這小廝怕養不大。若還長大了,少不得尋根問蒂,怕不認我做外公麼。」眾鄰舍道:「到底是你老人家口穩,有恁樣異事,再不見你提起。既是這老和尚做張做智,你只看出家人分上,耐了些罷。老人家著什麼急事,討這樣閒氣。再過幾日,我們與這老和尚說討些麥子還你,你莫著惱。」大家三言兩語,勸那朱大伯回家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別家閒事切休提,提起之時惹是非,

    麥子不還翻鬥氣,何如莫問小孩兒。

  再說慈長老因朱大伯這番嘔氣,吩咐老道再莫抱小廝出來。到了週歲,便替他在佛前祝髮。從此廢了吉兒的小名,合寺都喚他做小和尚。只因朱大伯與這些鄰舍說了鵝蛋中抱出來的,三三兩兩傳揚開去,本寺徒弟們都知道了,慈長老也瞞不過了,因此又都喚他做蛋子和尚。

  俗語說得好,只愁不養,不愁不長。光陰似箭,這蛋子和尚看看長成一十五歲,怎生模樣,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鮮眼濃眉降準,肥軀八尺多長。生成異相貌堂堂,吐語洪鐘響亮。

    葷素一齊不忌,勇力賽過金剛。天教降下蛋中王,不比尋常和尚。

又且資性聰明,諸般經典雖不肯專心誦習,若是教他一遍,流水背誦出來。有人不識起倒,與他賭記,閒時乾自把東道折了。老道將他愛惜自不必說。只這慈長老一條心,也未免偏在他身上。看官,你道為甚的?一來愛他聰明,二來可憐他沒有俗家看覷,三來又一件:這蛋子和尚從幼不忌葷酒,好的是使槍輪棍。雖則寺中沒有這家伙,時常把大門槓子舞上一回,若教他鋤田種地,做一日工抵別人兩日還多。只是性氣不好,觸著他便要廝罵廝打。且喜聽人說話,或是老道和這慈長老隔壁喝一聲時,便氣也不敢呵了。又這幾件上得了住持之心,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顧他。那起徒弟徒孫,漸有不平之意,時常合計商量要撚他出去。只是沒個事頭,便有些無禮之處,老道又一口埋怨,下情賠禮。那慈長老又說他是個孤身異種,勸眾僧讓他一分,所以眾僧只得耐他下去。

  這蛋子和尚聽得人說是蛋殼裏頭出來的,自家也道怪異,必不是個凡人,要在世上尋件驚天動地的事做一做。眾僧背地裏都叫他是畜生種,又叫他是野和尚,雞兒抱的狗兒養的。心中不美,常想走出寺門,雲遊天下,只為慈長老看待得好,又老道又有父子之恩,所以割捨不下。

  忽一日,老道得了一個危症,在?數日。蛋子和尚衣不解帶,看湯看藥的伏侍不痊,嗚呼哀哉死了。蛋子和尚哭了一場,少不得棺木盛殮。又與慈長老討菜園旁邊一塊空地埋葬。慈長老允了,眾僧都有些不像意,唧唧噥噥的說道:「老師太越沒志氣了,一個香火道人也把塊葬地與他。若是死了個和尚,必須造個大塚,傳下兩三代休想剩半畝菜園。終不然把這寺基廢了,都做?墓罷。」慈長老只做耳聾,由他們自言自語,只不則聲。

  不一日,擇吉入土。眾僧們也有推傷風的,也有推肚痛的,都不肯來幫助。只一個老和尚把鐃鈸響著送葬。當晚慈長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裏去安歇。到第三日,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飯,念老老道是奉齋的,特地買一塊豆腐,把碗盛著放在廚下。又去買些紙錢,轉來取豆腐時,不知那一個移在燒火的矮凳上,被狗子吃去了。蛋子和尚明知是眾僧們故意如此,又惱又苦,對著灶下哀哀的啼哭。眾僧出來攬事道:「這廚房須不是劉氏門中祠堂孝堂,只管哭甚鳥。早知這塊豆腐恁地值錢時,老師太也該替你看守好才是,如今也不消啼哭,左右不是張狗兒吃,也是李狗兒吃,與你親爺差不多。」

  蛋子和尚被眾僧一人一句,數落一場,也不回言。撇卻紙錢,一逕走出寺前,向水潭邊一塊搗衣石上氣忿忿的坐著。想道:「這夥禿驢欺得我也夠了,我如今死了養爹,更沒個親人。老和尚雖好,許多年紀也是風中之燭,朝不保暮。到底是個不好開交,不如半夜三更,放把火燒死了這夥禿驢,方出得這口氣。只長老這條命要留下他的,怎的哄得他出寺門便好。」千思百量,心頭火按納不下。提起拳頭向那搗衣石上只一下,把一邊角兒打個粉碎。

  此時東鄰的朱大伯也故了,有個兒子叫做丑漢,大伯死後老和尚念其前情,把五斗麥子去助他喪事,又領著蛋子和尚到他靈前磕頭,所以蛋子和尚與丑漢一向相識來往。這日丑漢正在潭邊低著頭洗菜,只聽得石頭碎響,抬起頭來看時,認得蛋子和尚,問道:「蛋師為甚在這裏試力?」蛋子和尚坐著只不做聲。丑漢道:「你與誰鬥寡氣來?出家人戒的是酒、色、財、氣四件,酒是沒要緊,雖說色財二字,那裏便有什麼婆娘與你偷,錢鈔兒與你撇,只這氣,是日日有的,第一要戒的是他。」蛋子和尚聽了這話,十分氣已降下三分了,便道:「老哥好話,我別無他事,只受這一班禿驢欺侮不過。」丑漢道:「我父親在日,常說你是不落血盆的好人,怎的與他們一般見識。自古道欺一壓二,他先進寺門一日大,你又是單身,除非別處去,不住這寺中罷了。若要同鍋吃飯,後日慈長老去世,還要在他們手裏討針線哩。思前算後,總不如耐氣為上。」說罷提著一把菜,向東去了。

  蛋子和尚因這一席話,把放火燒寺的念頭撇開,決意出外遊方。想著慈長老待我甚好,不對他說一句如何使得,又想道:若對他說,一定不放我去,不如硬著心腸,就今日撇開罷了。依先入寺到廚下去看時,紙錢還在碗櫃上,取來就焚在灶前。走到慈長老房中,魆地裏將隨身衣服被單打個包裹放著。等天晚溜出寺門,趁著月光,拽開腳步便走。有詩為證:

    不分南北與西東,大步行來去似風,

    未必前途都稱意,且離此地是非中。

  不說蛋子和尚去後,且說慈長老當晚不見蛋子和尚進房,問著眾僧,都推不知。過了一夜,明日看他的衣服被單都沒有了。心下疑慮,對眾僧道:「你們那一個與小和尚鬥口來,他衣服被單都收拾去了,也不對我說聲,定是賭氣去的。」眾僧那個肯認,都說:「我等並無口角,他立心要遊方久了,只牽掛著劉狗兒,昨日燒些紙錢,是打算出門的意思。」長老不信,吩咐眾僧四下裏尋訪他回來。眾僧口裏答應,那個去尋,只在寺前寺後閒蕩了個把時辰,來回覆道:「沒處尋,想他去得遠了。」吃了早飯,慈長老又催促眾僧分頭再去,自家拄個竹杖,也去村中走了一回。轉到寺前,見這些徒弟徒孫們在水潭邊一行兒擺著,檢些瓦片兒賭打水鼓耍子。慈長老發個喉急道:「我老人家也自家去奔走一遍,虧你後生們看得過,在這寺裏相處幾時,全沒些情分,就不去訪他個下落。」眾僧見慈長老認真,越發不在意,一個道:「不消尋得他,他想著老師太恁地牽掛,決不去遠的。只兩日三日自然來看你。」又一個道:「老師太你便牽掛他,他到不牽掛你。若是他心地好時,不走去了。就去也得對你說一聲。」又一個道:「他將來是一寺之主,我們都沒用的,怎教老師太不掛牽。」又一個道:「他又沒有俗家,原是個淌來僧,老師太有處尋他來,沒處尋他去。又不是我們作中過繼到寺內的,認得他何州何縣,向海底下撈針去。老師太你必定曉得些蹤跡,對我們說知,待我們寫個長帖請書,請他到來便了。」慈長老被眾僧七嘴八舌,氣得開口不得,回到房中落了幾點眼淚。以後也不教眾僧去尋了。每日鎖了房門,自家各處捱問,每遍回來,眾僧背後做手勢裝鬼臉,慈長老只做不知。過了月餘,毫無音耗。慈長老又在觀音大士前求了好幾遍籤,都是不吉話兒,想著起初求的籤訣上說道「螟蛉只暫時」,又道「來處來時去處去」一定是尋不著了。那籤是第十五籤,剛剛撫養到一十五歲,想是天數已定,無可奈何,嘆口氣也只得罷了。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,無非死別與生離,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。這段話繳過不提。

  再說蛋子和尚出了寺門,立心要遊各處名山,訪個異人,傳個驚天動地的道法。一路化緣前去,到全州湘山光孝寺中,拜了無量壽佛的真身。又往衡州朝見南嶽衡山,把七十二峰、十洞、十五岩、三十八泉、二十五溪都遊個遍。

  逢山看山,逢水看水,遇個遊僧道便跟他半月十日,看他沒甚意思,又拋撇了。如此非一。忽一日,同幾個僧家,來這沔陽雲夢山下經過,到個所在,終無人煙,都是亂山。貪著僻靜,只顧走,只見白霧漫漫,前途不辨。心中正在驚疑,內一僧在後面把手招道:「快轉來,走錯路了。」蛋子和尚隨著僧伴轉去,問道:「這是什麼所在?」那僧一頭走,一頭說道:「聞得這裏有個白雲洞,乃白猿神所完。因有天書法術在內,怕人偷去,故興此大霧,以隔終之。」一年之內,只有五月五日午時那一個時辰,猿神上天,霧氣暫時收斂。過了這個時辰,猿神便回,霧氣重遮。內有白玉香爐一座,只香爐中煙起,此乃猿神將歸之驗。曾有個方上道人,趁著這個時辰進去,將到洞口,看見一條石橋甚是危險,情知走不過,只得罷了。這霧氣不知許多里數,若誤走進去,被霧迷了,四面皆無出路,就是走得出時,受了這霧氣在肚裏,不是死也病個夠。這雲夢山共有九百里大,本地還有不曉得白雲洞的。」蛋子和尚聽了,心下想道:「原來真有這個法術在此,我若沒緣時,便與那個有緣。」

  過了幾日,撇卻了同行僧伴,獨自逕到雲夢山舊路來,旁著近霧之處,折些枯木,摘些松枝,低低的搭起一個草棚。日裏出外投齋化飯,夜間只在棚中歇息,專等端午日,要到白雲洞中盜取白猿神的天書道法。若是一偷就偷看著了,那一個不去走一遭兒,也不見得天書妙處。正是:

   受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。

畢竟蛋子和尚怎麼樣去盜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九回 冷公子初試魘人符 蛋和尚二盜袁公法

    道法緣法各一宗,白雲洞裏最神通。

    有緣千里能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在雲夢山下草棚中棲身,專等五月端午日霧氣開時,便去白雲洞中盜法。此時已是四月初旬,算來端午只有一個月了,心下十分焦燥。雖然求法的念頭甚誠,還在半信半疑,恐怕那僧伴所言,道聽途說,未知是真是假。若是假時,這霧氣那裏來的?時常跑在山嶺上打個探望,只見茫茫蕩蕩的一片白,正不知中間是怎樣光景。

  一日,吃飽了飯,又買些酒來,吃個半醉,說道:「聞得醉飽之人,霧氣傷他不得。我頭頂著天,腳踏著地,怕什麼袁公袁婆,等什麼端午端六?只管問他要這天書罷了。」乘著酒興,冒霧而行,約進去還沒有一里,那霧氣漸濃,眼也開不得了。只得轉身出來,方知僧言不謬。

  守到端午日,看看巳牌時分,霧氣漸開。交了午時,天氣清爽。蛋子和尚道:「慚愧!果有此話。今日被我守著了。」腳穿一雙把滑的多耳麻鞋,手提一根檀木棍兒,抖擻精神,飛也似的一般奔去。行過二三里路,高高低低,都是亂山深澤,草木蒙茸,不辨路徑,只中間一線兒,略覺平穩,似曾經走破的。依著這路行去,約莫十里之程,果然有個石橋,跨在?澗之上,足有三丈多長,祇一尺多闊,橋下波濤洶湧,亂石縱橫,如刀槍擺列。蛋子和尚初時看見,未免駭然。一念想著,既到此間,如何生退避心,死生有命,怕他怎的。把眼睛只看著前面,大著膽索性走去,不覺竟一溜煙的走過了。那邊便是石洞,洞口上面鐫白雲洞三字。進得洞時,好大一片田地,別是天日。但見:

    平原坦坦,古木森森。奇花異草,四時不謝長春。珍果名蔬,終歲不栽自足。楚王遊獵,馳騁未經。司馬辭章,形容不到。避秦假使居斯地,縱有漁郎難問津。

蛋子和尚觀之不足,玩之有餘,行到前去,見一座大石峰,峰下供著一個白玉爐,瑩潔可愛。蛋子和尚道:「且莫論天書法術,只這般景致,這般寶貝,都是世人夢想不到的。今日到此,也是宿緣有幸。」爬上峰頭,正待飽玩,忽聞得香氣撲鼻,剛說得一聲奇怪,早見爐中一縷香煙,已裊裊而起。蛋子和尚大驚道:「莫非午時過了,白猿神歸來也!」撲地的跳下峰頭,也不回顧。一心照著來路狠跑,連這根檀木棍兒忘失了。到得石橋邊,只見霏霏霺霺,霧氣漸生。這和尚著了忙,在橋上打個腳絆,險些兒落在下面去。且喜過了石橋,膽便壯了。放開腳步,十來里路須臾走到。方才回頭看時,一天濃霧,把洞門依舊遮藏。回到草棚中坐了一個多時辰,喘息方定,心中納悶道:「特地這遍辛苦,只看些景致,討不得一點兒消息,還不知這天書真個有也沒有。正是貪看天上中秋月,失卻盤中照夜珠。到那一個端午,整整的還有三百六十日,怎生樣捱得過?」又思想了一回道:「一遍生,再遍熟,再等一年,我也不看什麼景致了。一口氣跑到那白猿神的臥室,隨他藏得天書多多少少,滿擔的挑他出來,任我揀擇取用,卻不好。」從此,息心息意,做個長久之計。把這草棚兒,權當個家業。整月整日的四處去閒遊募化。

  一日,行到一個地方處,名曰永州。其地有個石燕山,有個浯溪,都有些奇處。怎見得?其山堆滿的零星碎石,狀如燕子。若風雨時節遠遠望去,就像飛燕一般。人若走近,也撲在身上來,及拿到手中看時,卻還是一塊石頭。風息雨止,便不飛了。那浯溪石崖上,天然嵌下一塊鏡石,高一尺五寸,闊三尺,厚三尺,其色如漆,明澈異常。雖比不得秦時照膽鏡,把五臟六腑都照出來,卻也一根根鬚眉,朗然可數。蛋子和尚因愛這兩處古跡,在永州多住些時。

  一日,又到石崖邊去看時,卻不見了石鏡,單單留下個窟窿。正當驚訝之際,只聽得山坡下鑾鈴聲響,一群人眾飛奔前來。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松樹旁,偷眼覷時,為首馬上的,是一位年少郎君,生得脣紅齒白,頭戴唐進士巾,身穿吳綾道袍,騎下一匹瓜黃馬兒,後面跟著十來個家人。那郎君下了馬,步到崖邊。看看這個窟窿,指天畫地,不知與家人說些甚麼。隨後四個莊戶,牽繩帶索的扛著一塊黑色大石頭來。蛋子和尚心下想道:「一定是這郎君取了那石鏡去了,把石頭照樣做一塊來嵌著哄人。」只見莊戶抬到崖邊,眾家人道:「趁這繩索方便,不要歇手。」眾人一齊上前助力。也有在上面牽的,也有在下面推的,也有將槓子幫襯的。不一時,將那塊石頭,弄到窟窿跟前,相著體勢,安頓停當。慢慢的扯起繩索,那石頭恰好嵌下。眾人發起一聲喊來。原來那塊黑色石頭,就是石鏡。

  這郎君姓冷,是木處冷學士的公子,雖然生得標致,為人刻薄。渾名叫做冷剝皮。有個田莊,只在這五里之內,叫做冷家莊。這冷公子一心愛那石鏡,驀地教人偷回莊上去。誰知此鏡有神,離了石崖,就如黑炭一般,全無半毫光彩。方才送還舊處,剛剛嵌入,明朗如故。蛋子和尚聽得眾人發喊,伸出頭來看時,冷公子早已看見。喝道:「兀那和尚!獨自一個在此探頭探腦,莫非是剪徑的毛賊麼?」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,打個問訊道:「貧僧稽首了,貧僧是泗州城人氏,發心要朝各郡名山。經遊貴地,不知貴人到來,失於迴避。」眾家人道:「這行腳僧無禮,見了大爺,頭也不磕個兒!」蛋子和尚卻待回言,到是冷公子說道:「出家人不須行禮,動問長老尊姓何名?到敝地幾時了?掛搭在於何處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在迎暉山迎暉寺出家,叫做蛋子和尚。到貴地雖然將及一月,並不曾落個寺院,只是風餐露宿。」冷公子便道:「難得有緣相遇。敝莊不遠,欲屈長老到彼素齋,是必勿拒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多承大檀越厚意。」當下冷公子上馬先行。吩咐兩個家人,跟隨長老,隨後慢來。

  卻說兩個家人在路上對長老說道:「我大爺好的是道家,不信佛法。從不曾齋一個僧,布施一文錢的。今日見了長老,便請莊上赴齋,是十分敬重,破格相待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你家大爺姓甚?」家人道:「姓冷,百家姓上冷訾辛闞的冷字。家老爺在朝,官拜翰林院學士。止生下這一位公子,留在家中讀書。新近娶了個小主母在莊上,以此這幾日只在這莊上住。」說話之間,已到莊前。蛋子和尚看時,果然好個冷家莊。但見:

    門迎黃道,山接青龍,路列著幾樹槐陰,面對著一泓塘水,打麥場,平平石碾,正好蹴球。放牛坡,密密草鋪,又堪馳馬。層層精舍,似齊孟嘗養客之居。處處花臺,疑石太尉娛賓之館。定是宦家良別業,非同村戶小莊園。

蛋子和尚到得堂中,冷公子出來重新講禮看坐。問道:「長老出家幾年了?青春多少?不像有年紀的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虛度一十九個臘了。從幼出家的。」原來僧家不序齒,只序臘。冷公子道:「俗家端的姓甚?難道真個姓蛋不成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在佛門長大,並沒有個俗家相認。只這蛋子二字,姓也是他,名也是他。」冷公子道:「聞得命犯華蓋的,定要為僧為道,長老從小入空門,是十二分的硬命了。今年十九歲,是那月日生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是月內領進寺門的,說起來像是十一月的光景。日子時辰,都不曉得。」說罷只見一個家人出來問道:「素齋已完,擺設何處?」冷公子沉吟了一會,答應道:「擺在採蓮舫裏罷。」冷公子先起身道:「請長老到後園赴齋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多謝了。」冷公子道:「方才失問了,敢也用些葷酒麼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葷酒到不曾戒得。」冷公子笑道:「怪道長老這般雄壯,恁地時,小莊到也便當。」吩咐家人把些現成魚肉之類,煖一大壺好酒,一同素齋送去。又道:「在下有些俗事,不得相陪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不消費心,少停拜謝。」

  當下別了冷公子,隨著家人彎彎曲曲走到後園。這園中有個魚池,約莫數畝之大,正中三間小小亭子,仿著江南船樣,一順兒造進去的。亭子四圍,種些蓮花。此時是深秋天氣,雖沒花了,還有些敗葉橫斜水面。亭上有個匾額,寫「採蓮舫」三字,旁注探花馮拯題。池邊三間大敞廳,兩旁都是茂竹。廳前大石頭砌就一個玩月臺,臺下繫一隻渡船。家人請長老下了渡船,家人解了纜,把個單槳兒華著。頃刻便到亭子邊,送和尚進那採蓮舫內,依先華著渡船去了。蛋子和尚看時,果然與船舫無異,一間間都有照壁隔斷,都是開關得的。第一層是個小坐起;第二層又進深些,擺有桌椅等件,旁邊都是朱紅欄杆,掛下斑竹簾兒;第三層四圍暖窗中設小榻,分明是個臥室。蛋子和尚心裏暗想道:「要請我吃齋,到處吃得,如何送我在水池中間,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領他的盛意麼?終不然,難道他不信佛法?怪我們僧家,哄我到這絕路餓死不成?」正在徬徨之際,只見兩個家人,抬著食盒,華了渡船,送到亭子中間,桌上擺著是一碗臘鵝,一碗臘肉,一碗豬膀蹄兒,一碗鮮魚,一碗筍乾,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,一碗青菜,一碗豆角,見是四葷四素。一大壺酒、一錫掇子白米飯。蛋子和尚叫聲起動,也不謙讓,恣意飲啖。眾人等他吃完,收拾過了,抹淨了桌子,卻待轉身。蛋子和尚問道:「你家大爺在那裏?貧僧作別了好去。」眾人道:「大爺還沒有主意,想是要留長老過夜哩。」說罷,眾人下船,又華去了。蛋子和尚道:「留我過夜是甚麼意思?我且耐性住著,看恁地?」看看天晚,又是兩個家人,一個抱著一副鋪陳,一個拿些茶食點心之類,下了渡船到亭子上。一面擺著茶食,請師父用茶;一面擺設臥具,叫聲安置,他兩個又下船去了。蛋子和尚道:「且快樂睡他一夜,明日卻再理會。」

  當夜無話,到得天明,兩個家人又來送湯送水,擺設早飯。整整齊齊的兩葷兩素。蛋子和尚吃罷,便道:「貧僧無功食祿,今日是必要去了。」家人道:「大爺還要與長老面會講些什麼說話,這幾日不得工夫,只叫我們好生款待長老,莫要怠慢,你且寬心住下幾時,怕他怎的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你大爺有甚話說,索性說個明白,我住在此也安穩。」家人道:「大爺肚裏的事,我們手下人怎曉得。長老莫非夜間怕冷靜,要個人作伴麼?若是要時,莫說別的,就要個婆娘也是容易。去年大爺養個全真道人,也在這個亭子上,講甚麼採陰補陽的法兒,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。大爺曾喚過了三四個娼妓陪伴他來,作成我們也鬼混了一個多月,如今往洛陽去了。約道今年又到,還不見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從不曾破色戒,也不怕冷靜。只是一件,既承你大爺美意相留,就放我在這園中閒走閒走,散澹一時也好。」家人指著南邊敞廳道:「這廳後一帶樓房,就是娶的新姨住下,常有丫鬟們下樓採花,恐怕外人行走不便。」蛋子和尚聽得這話,便不開口。

  話分兩頭,卻說冷公子生長富貴之家,迷花戀酒之事,到也不在其內。只有一件不老成,好的是師巫邪術,四方薦來術士,無有不納。恰好這幾日前,鄰縣王樞密的公子薦一個人來,叫做酆淨眼。自言眼睛能見神鬼,更有魘人之術,且是厲害。漢時有那巫蠱之事,刻成木人,手持木棍,埋於地下,夜間祀鬼?詛,使木人往擊其人。唐時呂用之在高駢門下用事,專權亂政,將銅鑄就高駢一個小小身軀,眼耳俱用物蒙著,藏於篋中,埋於自己臥?之下,使他耳目昏亂,惟我所制。則今酆淨眼之術,又自不同。要魘那人時,在僻靜處設立祭壇,供養神將,壇前畫一大圈,圈內放一個磁罈將那人姓名、籍貫、生年、生月、生日、生時,寫置放罈內,他在壇前書符念?,攝其生魂。三日攝不來,到五日;五日攝不來,到七日。生魂來時,祇長一尺二寸,面貌與其人無異。若走進圈內,把令牌下攝入罈中,書符固封,埋之坎方,其人立死。有詩為證:

    當年老耄說高駢,太子曾含巫蠱冤,

   若使?人人便死,誰人不握死生權。

這四句詩言人死生有命,就是魘魅之術弄得死時,也是本人命盡祿絕。俗語道得好,棺材頭邊,那有?死鬼。然雖如此,又有一句話道:寧有屈死沒有冤生。若是那人福祿正旺,便遺個天雷也打不死他。若是庸常之輩,一般也有屈夭的,終不然陰間設立枉死城,為著甚麼。

  閒話休提。且說冷公子聞酆淨眼有這家法術,急欲學他,但未曾試得真假何如。見這蛋子和尚是個遊僧,又不曾落個寺院,一心哄他到家裏,要將他試法。已問得他名字、籍貫了,只這生辰就單有年月卻沒有日時。便著人到酆淨眼下處,請他到來商議此事。酆淨眼道:「若沒有生辰,須得本人貼身衣服一件,及頭髮或爪甲也是一般。」冷公子道:「這卻容易。」便吩咐家人取匹新布做成衫兒送與那和尚,說道大爺恐怕長老身上不潔淨,教送這件布衫,換下舊的來漿洗。又喚個待詔與他淨頭,吩咐暗地收拾他剃下的頭髮來回話,莫拋失了。那和尚只認作好意,那知就裏。便家人也不曉得主人之意。當下家人哄得他脫下貼身布衫一件,又收拾得剃下一頭短髮獻與冷公子。冷公子不勝之喜,就同酆淨眼到東邊一個收米的倉廳上,來如法擺設壇場,辦下些紙馬香燭之類。只留兩個極小的家人答應。將門扇兒下鎖,每日辦下三餐,家人們都在門口聲喚,安童開鎖接進,並不許進來窺看,真個雞犬不聞,甚是祕密。

  卻說酆淨眼巴不得魘死那和尚,顯他法師有靈,傳授與冷公子,得他一注大財,無不用心。當下取一幅黃紙,寫下奉法追取生魂一名蛋子和尚,泗州城人氏,迎暉山迎暉寺出家,今遊方到本處緣由。將他頭髮裹做一個包兒,又將他貼肉布衫書下許多追魂符在上面,總做一束放於淨罈之內。壇前將石灰畫個大圈,圈下安著淨罈一個。酆淨眼一日行香三遍,夜間在壇前書符念?,步罡踏斗,每夜弄到二三更。到第三日這裏全無影響,那邊蛋子和尚已覺有些頭痛身熱。到第五日,看看病倒,臥身不起。酆淨眼見圈子外微有黑氣往來,已知是遊魂蕩漾。次日叫冷公子問取和尚消息,得知臥病不起,越加用心,做張做智的施設。到第七日黃昏以後,那團黑氣往來甚頻,不住的在圈邊打旋。交至三更,果然聚成一尺二寸一個小和尚之形,或進或退,徘徊圈外。被酆淨眼圓睜怪眼把令牌向案桌上狠擊一下,喝道:「值日天將,城隍土地!這時候不奉吾法旨,更待何時!」說猶未絕,那小和尚一滾滾進圈來,對著罈中便鑽下去。不鑽時猶可,一鑽下時,忽壇前起陣怪風,空中如霹靂之聲,罈兒迸開了七八塊。那酆淨眼口吐鮮血,死於壇前。可憐做了一世的術士,到此未能害人,先害自己。有詩為證:

    邪術有驗害他人,無驗之時損自身。

    圈外遊魂仍不滅,壇前淨眼總非真。

    法隨鐔破兒童笑,?與人空公子嗔。

    萬事勸人休計較,舉頭三尺有神明。

後人又有詩云:

    毀人還自毀,?人還自?。

    譬如逆風火,放著我先受。

    ?詛神如靈,祈禱福且厚。

    冥冥司命者,大權寧倒授。

    願發平等心,相安庶無咎。

冷公子驚倒在地,半晌方才甦醒。兩個十來歲的安童,嚇得啼哭不止。當下冷公子慌忙自去開鎖,喚起家人收拾壇場尸首。到來朝買下棺木盛殮。一面寫書與王樞密公子,只說中惡身死。一面叫人打聽蛋子和尚,那和尚出了一身冷汗,病已好了。冷公子十分沒趣,雖然機關不曾漏洩,卻也無顏見他之面。封下二兩銀子,叫原服侍他的兩個家人打發他起身去。自己只推遠出不與相見。蛋子和尚只道見他有病不留他居住,卻不知借他試法,險些兒送了殘生。當下蛋子和尚接了銀子,千恩萬謝道:「多承布施了。」他剃著光光潔潔的頭兒,貼肉又換了一件新布衫,歡歡喜喜離了冷家莊而行,依先四處遊方去了。

  卻說王樞密公子接得冷家書信,打發回書,也免不得報與酆家家小知道。他家也有妻兒、女兒、親兒、眷兒聞得此信,即趕上一大隊過這冷家莊來,守著棺木哭哭啼啼。沒奈何他,自知事不正經,央個主文先生出來,處些殯葬之費與他,又把些盤纏銀兩送與眾人。內中有個出尖的奸猾老兒,與主文先生私講,得了些偏手於中,一力擔當攛掇,抬回棺木方才清淨,也費過百十兩銀子。冷公子一生刻薄,慣要算計別人,不道這一番做了折本的買賣。地方鄰里見是宦家,又是有名的剝皮公子,誰敢出頭開口,只是背地裏暗笑。正是大風吹倒梧桐樹,自有旁人說短長,不在話下。

  再說蛋子和尚閒遊度日,光陰易過,不覺又是一個年頭。閒話休敘,看看自春而夏,又逢端陽,已是五月節氣。蛋子和尚一月前又轉到雲夢山下,將那草棚添蓋完好,依舊住下。預先備些素糧,自初一日起便不出去化緣,只在棚中打坐,養定精神。等到端午,早起扎縛停當,一條搭膊,將布衫兒緊緊束著,穿一雙多耳麻鞋。約莫午時將到,冒著霧氣就走。走到洞邊,剛剛霧氣斂盡,蛋子和尚喜不自勝。這是第二回了,越發膽大,信步行去,早過了那三丈長一尺闊的不測橋梁。進得洞門,無心觀看景致,望著那座供白玉爐的大石峰一直走去。原來石峰對處是個天生石屋,約有民房五六間之大,中間空空洞洞,並無鋪設。穿過石屋後面,又是個小小石洞。蛋子和尚進這洞內,想必是白猿神藏書之所矣,低著頭鑽進洞去。正是:

    不思萬丈深潭計,怎得驪龍頷下珠。

只因這一番,竟把個蛋子和尚空費一番精神,重受一年辛苦。不知幾時才盜得法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石頭陀夜鬧羅家畈 蛋和尚三盜袁公法

    休將懶惰負光陰,鐵杵勤磨變繡針。

    盜法三番終到手,世間萬事怕堅心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暗想道:這小洞內必是袁公藏書之所。低著頭鑽進去時,只見裏面彎彎曲曲,或明或暗,或寬或窄,有好幾處像屋的所在。內有石床、石?、石椅、石桌之類,亦有石筆、石硯、石碗、石甕、諸般家伙,俱生成形像,拿不起的,並不見有甚麼書籍。再進去時,洞漸小了,地下低窪約有一二尺深的水,料是盡頭處了。覆身轉來再看一回,已知天書不在其內,鑽出洞來到前面石屋內,周圍細看,叫一聲:「阿也!」遠不遠千里,近只在目前,這兩邊石壁上鐫滿許多文字,不是天書,又是何物?只是一件,天生石壁掇又掇不去,要抄錄時,紙墨筆硯又不曾帶來,如何是好?且憑著自己記性背他幾條下肚,也不枉辛苦走這兩番。方才站定腳頭,抹一抹眼角,仔細從頭辨認那字腳,忽聞得一陣香氣撲鼻,走出屋外瞧時,白玉爐中早已煙起。慌得蛋子和尚不敢回頭,拽開兩腿,腳不點地一口氣直跑過了石橋。到了松棚裏面,打坐良久,喘息方定。自古道痛定還思痛,想著兩遍到白雲洞中,擔了多少驚怕,受了多少辛苦,不曾掏摸一些子在肚裏,不覺的放聲大哭。一連哭了三日三夜,兀自哀哀不止。只聽得外面大聲問道:「棚中何人,如此悲切?」蛋子和尚聽得人聲,抹乾眼淚,鑽出棚外。看時,卻是個白髮老者。怎生模樣?但見:

    眉端抹雪,頦下垂絲。聲似洪鐘,形如瘦鶴。頭裹著一幅青絹巾,腦後橫披大片。身穿著四鑲黃布襖,腰間緊束細?。腳踹方舄,飄飄真欲凌雲。手執籐杖,步步真堪扶老。若非海底老龍,定是天邊太白。

蛋子和尚見他形容古怪,連忙向前打個問訊。那老者又道:「長老不多年紀,緣何獨自一個住在這荒山之中,有甚苦情,啼啼哭哭?試向老夫訴說則個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好教長者得知,小僧從幼出家,並無親屬,只因一心好道,要學個驚天動地之術。聞知此山有個白雲洞,內藏著天書道法,因此不辭辛苦,欲求一見。誰知兩遍端午到得洞中,全沒用處。」便把第一遍尋不見天書,第二次見了又不能抄寫,備細說了一遍,說罷又哭起來。老者勸道:「長老不須過哀,聽老夫一言。這白雲洞,老夫少年也曾到過。」蛋子和尚轉悲為喜,忙問道:「長者既曾到過,必見天書,不知抄錄得多少?」老者道:「雖則看見,無計傳取,後來遇著方上一個全真道人,對老漢說此天庭秘法不比凡書可以抄寫。要傳法時,也不用筆臨,也不用墨刷,只用潔白淨紙,帶去到那白玉香爐前,誠心禱告,發個誓願替天行道,不敢為非。祈禱過了,便將素紙向石壁有字處摹去,若是道法有緣的,就摹得字來,若無緣時,一個字也沒有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長者可曾摹得?」老者道:「老漢精力已衰,就摹得來也做不及了,故此不曾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長者高居何處,若小僧摹得來時,好來請教。」老者道:「老漢離此不遠,閒時又來相探。」說罷策著一根籐杖,望東路一直去了。蛋子和尚似信不信的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。拼得功夫深,鐵杵磨成針。再守他一年十二個月,好歹要掏摸些兒本事到手。終不然這秘法不許人傳,又鐫他在石壁上怎的?」從此息了念頭,又做著下年的指望。一連四五日內留心訪那老者住處,並無蹤跡,心腸又放慢了。這松棚中怎過得一年四季,少不得打疊個衣包,提一根防身短棍,仍向外方遊行化齋。

  不一日來到辰州地方。是甚麼去處?

    複嶺重岡,控溪扼洞。山有二酉五城之雄,水有黔江武溪之勝。羅公隱處,鳥鳴占雨無差。辛女化來,石立與人不異。明月洞,泉澄岩上。桃花山,春滿峰頭。齊天秀色每連雲,龍澗腥風常帶雨。

  蛋子和尚在辰州往來遊食,非止一日,無事不題。卻說這日偶行至黔陽縣界上,到一個曠野所在高低不等,四望都是亂塚。此時八月下旬天氣,草深過膝,甚是荒涼。走了多時,沒處化一口齋飯吃,看看日色墜西,肚中飢餓。正沒擺佈處,忽見高岡上四五個樵夫挑著柴擔,忙忙而走。蛋子和尚趕上一步,扯住個老成的問道:「貧僧要到黔陽縣中,那一條路去近些?」樵夫指道:「向南只管走下了這岡子,便是羅家畈大路。那裏有幾家莊戶,你再問便了。天色已晚,咱們還要趕過界口去,沒工夫與你細講。」說罷,招呼一聲前面夥計慢走,挑著擔飛也似去了。蛋子和尚不好阻擋,遙問一句道:「這裏喚做甚麼地名?」聽得那邊答個「亂葬崗」三字。蛋子和尚點頭道:「怪得丘塚纍纍,原來是土人埋骨之所。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;不學些本事,做些功業,揚名於萬代之下,似此一坏黃土,誰別賢愚。」歎了一口氣,向南而行。又去了好多路,地勢漸平,見有幾處田畦禾黍,想是羅家畈了。只不見個居人,也有幾間零星草房,都封鎖著門,沒人住下。只得忍餓又走,看看日落天昏,望見隔溪一林樹木那裏,像有個人家。欲待渡溪而去,不知深淺,走近灘邊,把這防身短棍豎起,向水中一按,打個探子,誰知水深丈餘,那棍直到水底跳將起來,便半橫半豎的向下流溜去了。蛋子和尚打撈不著,只得捨了這棍。沿溪走去看時,約莫又是一箭之地,溪面稍狹,有兩根雜木將草繩捆著,橫倒水面做個浮橋。蛋子和尚性急,便把雙腳踹上,不提防草繩日久朽爛,這邊身勢去得太重,把兩根木頭一腳蹬開。好個莽和尚,收腳不迭,蹋地躺將下去。喜得是個淺處,剛剛淹到乳旁,並不曾吃半口水兒,只將衣包都打濕了。左腳陷在深沙裏面,掙得脫時,一隻麻鞋已失了。

  當時無可奈何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拖泥帶水走過那一岸去。將濕布衫和那裙兒褲兒脫下,絞乾了水,依舊穿上。把右腳麻鞋一發脫了拋去。赤了雙腳,提了濕衣包,遙望著樹林而走。

  約莫離那林子還有半里之遠,早見有數間茅舍。近前看時,卻也閉著門在那裏。門外茅簷邊側鋪著一窩亂草,一個頭陀盤著雙膝在上打坐,面前擺一卷經典,左首安放包裹,倚著一根兩頭鐵裹的齊眉短棒兒。蛋子和尚去向前叫聲:「老師父,貧僧是失水逃命的,求慈悲救護則個。」那頭陀垂著眼皮,全然不睬。蛋子和尚又叫道:「貧僧飢餓了,老師父帶得有乾糧,望布施些兒,見在功德。」那頭陀只是不睬。蛋子和尚道:「啐!是木的還是石的,只不開口。莫待纏他,我且去敲門,敲得開時,化碗熱湯來吃也好。」又猛然想道:「這屋內不知有人住沒人住,那頭陀同是佛門中出身,尚然如此,黑夜敲門打戶,知道人心喜怒如何。打煞也只一夜,且喜不是個寒天,這濕衣裳在身上暖過一夜,好歹也乾了,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緊。」把搭膊將腰束緊,也來簷下向頭陀對面打坐。

  那頭陀見這裏和尚坐下去時,便罵道:「死禿驢,這簷下是老爺要伸腰躺腳的,恁般不達時務,不管濕衣裳胡亂擠來,叫老爺怎得安穩。」蛋子和尚想道:「那裏有這樣的出家人,開口便罵,恁地粗莽。」沒奈何耐了氣,又對他說道:「貧僧走錯了路頭,一日沒討得口齋飯,又失腳落在溪中,渾身打濕了。夜晚沒處去,權借這簷下歇過一宵,明早就行,與老師父沒甚妨礙。望乞相容則個。」那頭陀愈加發狠罵道:「死禿驢你不認得老爺麼,老爺叫做石頭陀,異名石羅漢的便是。一生遊方,行也是獨行,臥也是獨臥,不慣與人合夥。你這禿驢知是好人歹人,來此混帳,走便走,不走時一棍就結果了你性命。」說罷,便站起身來,將手去摸那棍棒。蛋子和尚又餓又冷,身邊又沒有器械,只怕那頭陀了得,敵他不過,慌忙立起道:「老師父息怒,貧僧迴避便了。」那頭陀又罵道:「死禿驢,怕你不迴避,須是遠遠的與我閃開,若近在側時,老爺一眼瞧見休想恕饒。」

  蛋子和尚連聲道:「不敢,不敢。」便提著衣包望屋後便走。黑暗中正不知那裏去好,信步走去到得樹林中間,只見一株大松亭亭直上約有百尺之高。心下想道:「這樹上到好棲身,只是怎得上去?」心生一計,將搭膊解下連衣包拴在腰裏,向那松樹旁一根小樹跨上去,一手攬著松枝,將身就勢越過那樹,又盤上幾層,揀個大大的丫杈中,似鳥鵲般做一堆兒蹭坐著。

  方才安身得牢,忽聽得下面聲響。蛋子和尚眼快,在星光下仔細一看,只見那頭陀提著齊眉短棍在樹林左右行來步去,東張西望,口裏哼道:「死禿驢真個那裏去了。」穿過林子又去一段路才轉來,倒拖著棍棒,向舊路徐徐而去。

  蛋子和尚看了叫聲慚愧,且喜不遭他毒手。只是一件:那頭陀獨自一個坐在人家門首,好不冷淡,得個人作伴也好,為何抵死不容。比及讓了他罷了,又來東尋西覓,只恐還在左近,放心不下。其中必有緣故。終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當,怕我礙眼。這個荒村草舍將有甚大財鄉,動了他火,好生難解。且莫管他,自己安息一時再處。方欲閉眼,不覺肚中餓得疼痛,腸鳴起來。蛋子和尚道:「這一夜好難過,就熬過今夜來朝怎得氣力跳下樹去?便跳下時跑走不動,倘遇了那賊頭陀,乾折個性命與他。聞得仙人餐松茹柏,我且學他一學。把松枝上嫩毛摘來試嘗,雖不可口,卻也清香。吃了些兒,引得性起,不論老的嫩的滿把的放在口中去,只管亂嚼嚥下了許多,也覺得腹中充實了些。

  忽然一陣風,遠遠的聞得號呼哭泣之聲。蛋子和尚道:「奇怪,這裏又不是鬧熱村坊,此聲從何而來?」側耳再聽時,其聲哀急,又像婦女聲音,分明在前面茅屋那一搭兒。蛋子和尚猛省道:「是了,一定是那賊頭陀幹了不公不法的事出來。」欲待不理,心頭氣忿忿的怎忍得住!我且悄悄地去探個下落,也得放懷。當時解下腰間衣包,縛在樹上,重把搭膊拴緊了腰,分開松枝,望下踴身一跳。兩腳點地,毫無傷損。將身抖一抖,走出林子,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。

  約莫茅屋相近,悄悄地舒頭去望那茅簷下,略無動靜。再走幾步,向前看時,已不見了頭陀。走上簷頭左右細看,端的不見了。側耳聽時,裏面哭聲也住了。蛋子和尚心下疑惑,輕輕的推那門兒,原來是兩扇舊白板門。這石頭陀在裏面用棍撐著,撐得不牢,初時推不開,以後用力一雙,撲的一聲棍兒倒地,左一扇門兒早開。這茅房原來是小小三間開闊,兩進一披頭。一進兩邊安放些做屋的土磚木料,更有幾處粗重家伙,中間空個走路。第二進做個內室,左首披屋裏面安排鍋灶。石頭陀脫得上身赤膊,正在灶下燒火煮飯吃,聽得開門響,慌忙起身來看。

  說時遲,那時快,蛋子和尚一腳踹進門來,正踹著棍兒,便曲腰下去綽棍在手。知道裏面有人出來,急向木料堆裏一閃,閃過。石頭陀黑暗裏急切不辨,見大門開著,便鑽出外去探望。蛋子和尚乘著披屋下有些燈光透出,到對著裏面天井一溜進去。這邊進去的還不曉得裏面詳細。那裏面暗處,有個老婆婆先已瞧見和尚,叫聲:「啊呀!又是一位羅漢來到,死也,死也!」蛋子和尚聽得聲音,情知有些蹊蹺,卻待進步盤問,只聽大門右扇開的一響,是那石頭陀作勢推開。蛋子和尚慌忙退出,仍伏在木料堆邊。只見那石頭陀踏進門內時,覆身向外,發狠的鬼叫道:「有誰大膽的,敢進來麼?」喊了一聲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兒,誰知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。和尚有了器械,早壯了三分膽氣,那時看得仔細,就他蹲下去時,做個水面撈衣勢,將棍可對著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。那頭陀出其不意,精頭皮倒垂磕下,橫身臥地。蛋子和尚怕不了事,舉棍又打下去。那邊把右手來擋,正迎著棍兒去得重,只一聲響,打折了兩個指頭,連皮兒掛著。石頭陀負痛便叫:「好漢饒命!」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,左手持棍,右手?開五指,一把抓去,連腰胯連肚皮做一堆兒提起,到天井裏面高高的向下一擲,那頭陀殺豬也似叫喊。蛋子和尚向前一步,將右腳劈胸踹定,捻起升籮般大的拳頭在他臉上晃一晃,喝道:「賊頭陀,你要死要活?」那頭陀方才認得就是落水的和尚,只叫:「師兄,是俺得罪了,饒命罷。」蛋子和尚罵道:「賊頭陀,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,少林寺出尖的打手,原來恁般沒用的蠢東西。叫甚麼石羅漢,你便是鐵羅漢,我也會銷鎔你起來。迎暉寺前偌大一塊大搗衣石,我也只一拳打個粉碎。先前我再三讓你,是我出家人本等。你又到林子裏面來尋趁我,你實說在此做甚勾當,惹得他家啼啼哭哭。快快說來還有個商量,若半句含糊,我也不用棍打,只教把你做個搗衣石兒,試我拳頭一試。」

  說罷,便把棍兒撇下,右手捻起拳頭待打。那頭陀心慌,又被蹬緊了胸脯好不自在,儘力叫道:「佛爺爺佛祖師,放俺起來,待俺細說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賊頭陀,便放你起來,料你也不敢走。」卻待鬆腳放他,只聽得屋裏黑暗中有人叫道:「師父與我家伸冤則個!莫放鬆他。」蛋子和尚認得就是先前一般的聲音,定了腳看時,只見個白髮老婆婆,腰馱背曲,半蹲半走的摸將出來。到天井中,朝著蛋子和尚,連連的磕頭,只叫伸冤。蛋子和尚道:「老人家不要多禮,你有甚冤情,快說來,我與你做主。」老婆婆道:「這天殺的,壞了我家媳婦母子兩口的性命。」只這一句引得蛋子和尚心頭火起,將腳跟向那頭陀的心坎裏狠力的蹬上一下,那頭陀大叫一聲,口中鮮血直噴出來。有詩為證:

    僧家淨業樂非常,何事芒鞋走十方。

    做賊行淫遭惡報,分明好肉自剜瘡。

蛋子和尚方纔收起了腳,扯起老婆婆,問其緣由。老婆婆啼哭起來,指著披屋裏面,說道:「師父去看便知。」蛋子和尚還怕那頭陀奸詐,再要加他上幾拳,只見他直挺挺的不動,踢他一腳也不做聲了,方才放心。走到披屋裏去,把壁上的掛燈兒剔明,那鍋中兀自熱騰騰的氣出,揭開鍋蓋看時,噴香的一鍋熱飯,是那頭陀才煮下的。蛋子和尚正在要緊之中,便道:「我且吃他兩碗,卻又理會。」向灶前揀起一把茅柴點著,去找個碗兒來用,剛剛的在破廚櫃內取得一隻磁碗、一雙柳木筋兒,猛看見牆角頭又是一個人睡著,倒吃了一嚇。仔細打一照,原來是個婦人剝得赤條條的,死在血泊裏面。卻好老婆婆帶著哭也摸進來了。蛋子和尚問道:「這婦人是你甚麼人?為何而死?」老婆婆道:「一言難盡。」拖著凳子頭兒教師父請坐,「等老身慢慢的告訴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你莫管我,儘你說,我都聽得。」便盛著飯一頭吃,一頭聽那老婆婆的說話。

  老婆婆坐在門檻上,從頭至尾告訴道:「老身家姓邢,這死的是老身的媳婦。我的兒子叫做邢孝,在這羅家畈種田為生,因本縣縣令老爺貪財,責取里正要百來擔好丹砂。這丹砂雖說出在辰州,卻不是黔陽縣土產,卻在沅州老鴉井內,這井好不寬大,四圍生成的青石壁,須要積下乾柴放起火來,燒得那石壁迸開,方才有砂現出。這裏羅家畈莊戶種田空閒時,都慣做這行生意。里正科斂百姓的銀子,顧人去到那邊納了地頭錢,取丹砂奉承縣令。這畈裏幾家莊戶都接受得工錢,但是有老婆的都寄在親眷人家去了。只我家媳婦有了五個月身孕,出門不得,又是老身七十多歲兩口兒做伴,在這房子內看守。一月前邢孝還在家的時節,媳婦患個肚痛的症,急切沒個醫人。剛遇這頭陀上門化齋,兒子回他道:「現有病人在家,沒心緒齋得你。」他問是甚麼病,兒子不合回他說道:「媳婦有五個月身孕了,現今患肚痛,只怕小產。」那頭陀道:「我叫做石頭陀,石羅漢。不但會看經,也曉得些醫理。有個草頭方兒,依我吃了肚痛便止。又能安胎。」兒子也是沒奈何,只得憑他解開包裹,把幾味草頭藥煮來灌下,果然肚痛止了。當日請他一頓飽齋,又不要錢,竟自去了。只道他是好人。昨日又到這裏化齋,媳婦回他道:「男子漢不在家,改日來罷。」他不肯去,就把言語調戲我媳婦起來。媳婦閉了門進來了,不理他。他坐在門首唸經,只是不去。到深夜時分,老身睡了,媳婦還在中間績麻,那頭陀曉得家裏沒人,悄悄地把門弄開,竟走了進來。將媳婦抱住,恐嚇他道若聲喚就殺了你。當下被他強姦了,這還是小事。又教媳婦去燒下一鍋滾湯,我要洗個澡。媳婦只得與他燒水,又教傾一半在桶裏,那天殺的原來不要洗澡,把包裹打開取一丸白藥教媳婦吃了,後來易產。吃下便覺有些肚痛。他又解出兩隻新草鞋來浸在鍋內,對媳婦說道:「我要與你借件東西,合個長生不死之藥。藥成時送些與你吃了,大家升仙。」媳婦道:「借甚麼東西?」他道:「要你五個月的血胎。」媳婦慌急了,哭拜告饒。那天殺的雙手抱定,剝個寸絲不掛,將他綁住手腳,按在桶上,把熱湯揉他的肚皮,媳婦痛極了,再三哀告,只是不允。又將鍋內兩隻熱草鞋輪番在肚皮上揉擦,可憐血胎墜下,我媳婦當時血崩而死。老身嚇壞了伏在後面,不敢則聲。只聽那天殺的說道:「到是個男胎。」他又在布袋內取米造飯,只待吃了便走。不期遇著師父到來,奈何了他,正是天理昭彰,惡人自有惡人收。」

  蛋子和尚問道:「他取下血胎在那裏?」老婆婆道:「想收拾在包裹裏面了。」因這老婆婆話長,蛋子和尚也不知吃了幾碗飯,把鍋內吃個罄盡,只剩個鍋底。和尚放下碗筷,向廚櫃上層尋著他的包裹,就在鍋蓋上打開看時,裏面又有小布包兒,解開來是一條布裙子,正裹著血團團的小廝和那胎衣在內。又是一包十多兩散碎銀子。又有一疋細白布包著一件裂火袈裟,也有件直裰子,及零星衣服。另有個布囊盛下二三升雜米。蛋子和尚觀看血胎,心下想道:「不知他那長生不死的方兒是真是假,配甚藥物,怎麼取用。可惜造下這罪孽,棄之無用了。」念聲阿彌陀佛,將血胎連布裙子遞與老婆婆。老婆婆看見了,重新哭起肉來。蛋子和尚開了銀包,揀幾塊大的,約莫倒有五六兩,把與老婆婆道:「這銀子你將去,斷送了媳婦。」其餘自家收拾起了。

  此時天已漸明,走出天井,看那頭陀面皮發黃,已自沒氣。腳下穿的到好一雙青布僧鞋,蛋子和尚剝來穿下。將這根齊眉鐵包頭的棍兒挑了包裹,叫聲:「老人家,那賊頭陀已死了,太平無事,我去了也。」老婆婆道:「師父你去不得。」蛋子和尚真個住了腳,問道:「為何去不得?」老婆婆道:「你雖然替我除了這害,撇下了兩個死屍,教我如何擺布?」蛋子和尚道:「也說得是。我且把賊頭陀的屍首拋在荒郊,再作計較。」放下棍棒包裹,一手抓著那死頭陀的腰褲,恰似小雞兒一般提起屍首,出了門,直到林子裏面去。此時天已大明,認得夜來這株大松樹,正待撇下屍首,踛上去取那衣包。只聽得遠遠的有人喝道:「清平世界,那裏和尚殺了人,撇在這個地方。」蛋子和尚定睛看時,林子後面有七八個莊家,一個個背著包裹、跨口腰刀、提口朴刀,飛也似奔將來。蛋子和尚不慌不忙撇屍在地,早踛上樹去了,取得衣包在手。眾莊家把這株大松樹團團圍定,蛋子和尚在樹上叫道:「貧僧不是殺人的,是殺那殺人賊的。列位閃開,待貧僧下來相見。」說罷,便撲地一跳,跳出眾人圈外。眾莊家又把和尚圍住,盤詰來由。蛋子和尚道:「列位且說從那裏來?」眾莊家道:「我們奉縣令老爺差委,往沅州採取丹砂。昨晚到縣和里正交納,今早起個五更走到這裏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列位中可有邢孝麼?貧僧要報個信兒與他。」眾人裏面走出個矮黑漢子,上前道:「在下便是邢孝。」蛋子和尚指著這死屍道:「這個賊頭陀便是你七世的對頭。」邢孝聽罷這句話,好似一千個榔槌在他心上亂敲,面色都變了,一把扯住和尚道:「對我說個明白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如今我說了,你也不信。貴居去此不遠,列位休散了,大家去做個證見。」眾人道:「邢大哥莫慌。既然同到宅上,自然有個分曉。」當時眾人隨著和尚一路走,雖然腳尖兒同向前,腳跟兒同向後,卻有三種情況不同。蛋子和尚的心下欣欣喜喜,好像撐船的逆風收港,有個結束了;眾莊家心下疑疑惑惑,好像看把戲的,不知搬出甚故事來;只邢孝的心下驚驚恐恐,好像解察院的訪犯一般,有罰無賞。正是背人偷酒吃,冷暖自家知。

  卻說老婆婆見和尚去了,心中害怕起來。勉強去舖上拽一條被單,將婦人的屍首就地蓋了。摸到門前,兩頭看著,又不知那一條是來路,東一張西一望,只等和尚到來區畫這事,夢裏也想不到兒子回來。這裏老眼模糊還未分明,邢孝先走一步,早已看見,叫道:「老娘,你緣何獨自一個在門外看誰?媳婦在那裏,不陪伴你?」老婆婆一見兒子,便扯住放聲大哭道:「我兒你早歸一日,也不見得好端端的媳婦被甚麼石頭陀石羅漢弄死了。」邢孝道:「怎麼說?」老婆婆哭道:「他死得好苦!」邢孝搶進門來看時,眾人隨後都到了,一擁上前,到把那老婆婆擠在後面。只見邢孝連被單抱起媳婦,放在後屋中間,對著搥胸大哭。眾莊家人人悽慘,問蛋子和尚道:「這事怎的樣?」蛋子和尚道:「等邢大哥哭過了,再問老娘便知。」邢孝道:「我娘年老之人,須是長老與我剖個明白。」蛋子和尚便把自家落水借宿直到打死了頭陀,後面你家老娘與我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,備細述了一遍。邢孝止不住腮邊落淚。眾人無不咬牙切齒。老婆婆埋怨兒子道:「都是你聽信了那天殺的鬼話,吃什麼草頭方安胎藥,引得那賊頭陀上門上戶,弄出這事來。如今一命便是兩命,卻不是你自家害了妻兒一般?」眾莊家勸道:「老娘如今說也是無益了。且喜得遇著這位長老,報了冤仇,死者也得瞑目。只是如今林子裏躺著一個,家裏躺著一個,不是個道理,也該作速計較。家裏有米麼,可煮些飯來吃了,相煩長老同到縣令相公處首明。等他差官相驗,順便就帶口棺木下來盛殮,省得過些時被做公的看見林子內屍首,又造謠生事,在地方上做一場生意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聞得縣令是個贓官,告許他怎的,要埋時,自家埋下便罷了。」邢孝道:「卻使不得。」

 當下敲火煮飯,眾人各剝得有些乾菜,都將出來,等飯熟大家吃飽。老婆婆把銀子遞與邢孝,說其緣由,邢孝又向和尚叩謝。眾人道:「也要老娘去走一遭。」邢孝安排個羊頭小車,教老娘坐上,鎖了門,央一個相厚的莊戶同推著車兒。蛋子和尚提了棍,把兩個包裹打併做一個背著,眾人一擁到黔陽縣來,等不多時候,縣令正升晚堂,眾人將血胎一包當堂呈上,首告地方人命事。縣令把一干人逐一審過,錄了口詞,當交縣尉一員下鄉相驗。到次日晚堂回話無異,官批:

    石頭陀係無籍遊僧,所犯雖重,已死不究其屍。責令地方埋訖。沈氏著邢孝自行殯葬,蛋子和尚因義忿殺傷免罪。餘人都發回家去。單留蛋子和尚在縣有話吩咐。

退堂之後,縣令喚和尚到了後堂書房中,屏去左右,誇獎了他幾句,次說道:「我有封緊要書信禮物,要寄到慶元府親戚那邊,路程遙遠,沒個可託之人。適才聞得你恁般義氣,又且英雄了得,肯與我幹這件功勞,回來之日重重酬謝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遊方之人,那一處不去,既然相公尊委不敢有負。」縣令大喜,喚心腹吳孔目送長老到城隍廟居住,庫上支兩貫足錢發與道士,著他供給等候修書完日,標撥起身。不題縣令進衙收拾金珠銀兩,打?箱籠之事。

  卻說蛋子和尚和吳孔目到城隍廟中,先有官身報知道士,迎進客堂坐下。蛋子和尚看見廟宇傾頹,房屋敝壞,道士也衣衫襤褸,因問道:「這神廟香火可盛麼?」道士道:「神道極靈,香火也不絕的。」蛋子和尚默然無語。茶罷,吳孔目將兩貫錢交付與道士,便起身吩咐好生管待。道士就把三百文錢送與吳孔目,折個東道,送他出門去了。道士問了蛋子和尚吃葷用酒,忙忙的吩咐廟祝買東買西,安排停當,擺設在臥房裏面,請他來坐。又把自己鋪蓋搬了出來,讓這房與和尚安歇。蛋子和尚飲酒中間,問起道:「既然神道又靈,香火又盛,為甚廟宇恁般狼狽?」道士嘆口氣道:「雖然如此,在小道卻有損無益。」蛋子和尚低聲問道:「莫非縣令難為你們?」道士紅了臉,不敢答應。蛋子和尚又道:「貧僧與這縣令素不相識,只今日要貧僧到慶元府走一番相留在此,貧僧一時應承了,不知是甚麼書信。聞得縣令是個貪官,刻剝百姓,足下必知其詳,你休疑慮著我,但說不妨。我們出家人,難道到與贓狗做一路不成?」道士見他言語出得至誠,便把兩指做個錢圈兒,說道:「縣令老爺愛的是那個東西。莫說別件,只這城隍廟裏,不論月大月小,要納還他香火錢十貫。不足數時,小道還要賠補,若布施得些米料在這裏,縣中便來取用去了。所以門內廊廡都無力修整。他戴了?頭,神道也是勢利他的。雖說威靈顯赫,只在小百姓上做工夫,撞著做官的全無報應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他是那裏人氏,有甚親戚在慶元府,便一封書信打甚麼緊,何必用著貧僧。」道士道:「他正是慶元府慈谿人氏,姓侯雙名明宰,在此做過四年官了。每年積下若干贓物運至家中。恐有?虞,定要個有本事的護送將去。去年用人不當,到洞庭湖中被劫去了,聞得今番要走旱路,他留著禪師一定為此。他原是窮儒出身,只這任官,家中解庫也開過好幾個了,貪心兀自不止,禪師你道狠也不狠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原來恁地。」道士道:「適才禪師盤問,小道多口了,路途中在他們管家或公差面前,是必休題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不消吩咐。」當晚酒飯已罷,道士別去了。蛋子和尚在房中思想道:「這些詐人的錢財,到叫我替他送了去。這事不成,不成。」睡到五更,只推解手,取了包裹棍棒出了廟門,一溜煙走了。明日道士不見了和尚,慌了手腳,稟知縣令。縣令道:「早是不曾託他幹事,這遊方和尚全無信行。」也不責備道士,只追他這兩貫錢完庫,道士只得又去生錢借債,補完這項,倒折了三百文錢,一頓酒飯。後來侯縣令多用賄賂,得陞京職,自家建個生祠在縣中,去任後被眾百姓夜半時抬那祠中的土偶,折了腳,撇在糞坑裏面了。縣令在中途被馬驚墮地,折足而死。可見天道不爽,此是後話。有詩為證:

    儘人吃著亦無多,苦苦貪求卻為何。

    試看墨吏終當敗,縱免人誅有鬼訶。

  卻說蛋子和尚那日出了黔陽縣,離了辰州,又往湖北荊南一路遊去。逢山看山,逢水看水,留連光景,不覺又過了一年。看看李白桃紅,又早梅黃杏紫,蛋子和尚切記著本等前程,預先買就一百張潔淨純綿大紙,帶歸雲夢山下草棚中來。將紙預先編個一二三四的號數,把石頭陀這疋細白布縫個袱包兒包著,又去清水潭中洗個淨浴。

  到端午日,早起在地灶中煨飯吃飽,正待扎縛停當,只見雲暗山頭,下著一陣大雨。蛋子和尚道:「卻不是晦氣!這雨日日不下,偏是今日與我送行起來。」只得在松棚內望空磕頭禱告道:「某今日有緣得見天書之面,望乞斂雲收雨,速現紅輪。」看看捱到巳牌時分,雨已停止。和尚喜不自勝,取了綿紙,提了齊眉棍棒便走。此是第三遍了,路徑已熟。只山地濕,高下崎嶇,況且冒霧而行,只恐遲誤。忙忙的向前,比及霧氣將散,石橋也到了。蛋子和尚舉目看時,吃了一驚。原來這橋是天生成一條青石,經雨後,其滑如油。隨你節節小心,如何把得腳住。有人問道:「那三百六十日的濃霧,難道石橋沒些濕氣,直等這番大雨?」看官有所不知。但是尋常的霧,都是地氣上升,天氣不應,其氣氤氳迷亂而成,所以沾衣而濕,觸石則潤,久而不解。這白雲洞的霧,是霧幕中噴出來的,只是乾霧。分明是蜃樓海市,望之有形,就之無?。所以前兩遍石橋全無濕氣,今番雨後難行也。若是三尺四尺,不多步兒也還好處,這三丈多長哩!下面不測深淵,可是取笑得的。正是:

    除非插翅飛將去,動腳之時必墮傾。

是這般說時,第三番又去空了。卻不道風急雨至,人急智生。畢竟用著甚計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一回 得道法蛋僧訪師  遇天書聖姑認弟

    跳丸雙轉疾如梭,瞥眼年華又早過。

    有事做時須急做,誰人挽得魯陽戈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,遇了天雨之後,石橋濕滑,行走不得,心生一計。放下齊眉短棍,將這棉紙包袱,緊緊的縛在背上,倒身下去,將雙手抱定石橋。那石橋的兩旁底下,未免有些稜角,不比橋面光滑,兩腳可以做力,逐步挺去,霎時間過了。蛋子和尚爬起身來,合著掌叫聲:「謝天謝地!」便急急的進了白雲仙洞。來到白玉爐前,雙腳跪下,磕頭通陳道:「貧僧到此第三番了,望乞神靈可憐,傳取道法。情願替天行道,倘作惡為非,天誅地滅。」發罷願,走到石屋中,解下包袱,取出紙,就地展開,逐張檢起,照一號二號順去。先從左壁上起,將手捻定,通前至後,凡有字處,次第拂過,共一十三張。每張摘去紙角,記認了。轉向右邊,逐一按摹。右邊字又密又長,摹到二十四張,覺得香氣來了。後邊還有一段,摹不及了。忙將摹過的三十七張,亂亂的捲做一束,用包袱裹了提著。餘紙棄下,不及收取。急走出得石屋,白玉爐內煙氣大發。慌忙跑出洞來,將包袱照前縛在背上。仍用腳手做力,像猢猻踛樹一般,踛過了那三丈長、一尺闊、光如鏡、滑如油的一條石橋。大凡走路的,去時覺遲,轉時覺快。蛋子和尚喜得這番到手,又且險處已過。檢起地下棍棒,拽開腳步,沒多時,走到草棚之中。不等喘息定,便解下紙束,展開來看。原來在洞中時,手忙腳亂,心神恍惚,只像黑隱隱的有些字跡一般。如今看時,原是一張素紙,何曾有一點一畫?每張檢看,都是如此。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,手癱足軟。這場沒興,不可形容。想著見神見鬼,這許多時,都是瞎帳。受了三番辛苦,險些兒誤了性命,竟恁無緣,一兩行兒也僥倖不得。前兩番雖是空行,還是個不了之局,今番望絕,再沒個題目做了。發個惱,把這紙張撇做一地,轉思轉苦,心下酸痛起來,淚如珠湧,不覺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哭了一場,要往潭邊尋個自盡。出得草棚,行不多步,剛遇見去年的白鬚老者,迎著問道:「長老求道辛苦。」蛋子和尚滿臉羞慚答道:「不好向長者告訴。命裏無緣,一束紙白去白來,全沒半字在上。似此薄命不如死休。」說罷,淚下如雨。老者道:「長老且莫悲傷,有緣無緣也未可定。這天書既不由筆臨墨刷,字跡從何而來?」蛋子和尚大驚道:「去歲長老吩咐不用筆墨,如何又恁般說話?」老者道:「天書不比凡?,況明授者屬陽,私竊者屬陰。日光下之陰氣伏藏,自然不見,此陰陽相剋之理也。要辨得有緣無緣,須於戍亥子三個時辰,擇個月盈之夜,在曠野無人處,將紙向月照之,隱隱有綠字現出,這便是機緣已到。若沒字時,便是無緣了。」蛋子和尚如夢方醒,如死忽生,道:「多承長老指教,只今晚不知有月否。」老者道:「初旬月光未足,直待至十一至十五這五日內,月漸盈滿,如法照之,若見字?,便將筆墨依樣描出。老漢臨期又來相會。」

  蛋子和尚稱謝不盡。老者別了和尚,轉彎去了。蛋子和尚不勝歡喜,轉到草棚中,把地下紙張重復拾起。依照東西暗記,各順號數,做兩束兒卷著,藏於布包之中好生安放。依了老者的吩咐,直到十一日,預先磨下一甌墨汁,黃昏時分帶到一個最高的山頭上面,揀個平穩處,將布包打開舖在地上。先將左壁上摹過的紙,一張張對月照看,依舊一字俱無。蛋子和尚這一慌非小,定了心想,又將右壁上摹過的紙月中照看,果然隱隱現出綠色字樣,細字有銅錢大,粗字有手掌大,但多是雷文雲篆,半點不識。且喜有了字?傳下時,再作計較。當下將筆和墨就原紙上照樣描寫,到下半夜來月色倒西,便不甚分明了。收拾回去,次晚又來,一連五日天氣晴明,也是數合如此,到十五日二十四張紙都已描完,收放布包裏面。到草棚中一夜不睡,想著:「這天書文字不知何人識得?老者約我臨期相會,又不見來,好生悶人。」到五更時才合眼去。只聽得草棚外,似老者聲音說道:「欲辨天書,須尋聖姑。」蛋子和尚夢中跳將起來,便問:「聖姑是何人?」此時天已黎明,趨出棚外看時,並無人影。蛋子和尚道:「奇怪,明明有人說話,如何不見了。」想了一會道:「是了。這白髮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,因我求道心誠,感動了他,兩番到此指迷。今夕在夢中喊我,果然如此,定是有一個聖姑,能辨天書的在那裏。只不知住居何處,天涯海角怎得相逢,不免四處去尋訪他,在此守株待兔,料是無益。這草棚也用不著了。」

  當下將天書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內。煨飯吃了,取了衣包棍棒,將地灶中火炊起,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燒著,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這方走路,是他心無主意,把這草棚只當聽憑天數一般。有詩為證:

    三番求真吃盡苦,到頭不辨一身事。

    這回只得走天涯,識字之人在何所。

這一日是東北風,火勢被風刮起,必必剝剝把草棚上蓋都燒完了。一聲響亮,那幾根柱子向北帶西而倒。蛋子和尚道:「風頭向南,那棚柱反倒北去,也好古怪哩。北方帶西,正是關中地面,那裏是帝王建都之地,多有異人,或者聖姑在彼未可知也。」便遙對白雲洞去處,磕了一個頭,謝別了白猿神,大踏步望北行去。

  後人有古風一篇,單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,詩云。

    洞天深處濃雲鎖,玉鑪香繞千年火。中有袁公飽素書,石壁鐫傳分右左。梵僧原是蛋中兒,忽發驚天動地思。掉臂出門不返顧,天涯遊遍求明師。迷津偶爾來雲夢,行人指示神仙洞。年年端午去朝天,香沉霧捲些時空。奇書靈?神魂騫,餐風宿雨何精虔。絕壑千尋甘越海,危梁三尺輕登天。貪看景物鑪煙起,一番辛苦成流水。再來繞洞覓天書,覓得天書無筆紀。天書不用兔毫傳,空摹石壁愁無緣。堪憐血淚神翁導,千驚萬恐剛三年。三年驚恐幾損命,空山獨守心堅定。分明綠色現雷文,夜半峰頭月如鏡。欲辨雷文有聖姑,愁懷誰向夢中呼。一別山靈作行腳,孤征遙望長安途。長安自古繁華府,名山長駐神仙侶。此去逢師萬法通,不負三年立志苦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內鄉縣,此時五月中旬,天氣炎熱。想著得把扇兒用用才好,走不多步恰好見個扇鋪。那時摺疊扇還未興,鋪中賣的是五般扇子。那五般?是:紙絹團扇、黑白羽扇、細篾兜扇、蒲扇、蕉扇。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,只是寫不得字,團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執的,買柄細篾兜扇,寫個訪聖姑三字在上,倘或路途之間遇個曉得來歷的,也好指引。走上街頭,叫聲店倌取兜扇來看,揀選一柄中意的,講就五分銀子買了。

  原來這店面後半間設個小座三啟,排下一張桌兒。幾把椅兒。靠桌處是個半窗,窗外小小天井,種幾竿瘦竹。桌上擺得有筆硯之類,蛋子和尚一眼瞧見了,便道:「有心辱惱寶店,告借筆硯一用。」店倌道:「主人不在,外面但用不妨。」慌忙取出放在店櫃上,蛋子和尚才磨下墨,還未曾動筆,只聽得裏面一聲:「誰取了筆硯去?」店倌答應道:「有個長老在此,借來寫個字,就拿來了。」便對和尚道:「快寫罷,主人出來了。」

  說聲未絕,只見裏面走出個人來,頭裹萬字頭巾,身穿單褂兒。看見和尚扇上寫著「訪聖姑」三字,拱一拱手便問:「長老那裏來,要訪聖姑怎的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是泗州城迎暉寺來的,聞得聖姑廣有道行,特地訪他。」那人道:「泗州城是嶺南地方,這般遠處也曉得聖姑哩。」蛋子和尚暗暗裏驚呀道:「果然有個聖姑了。」便問:「施主會過聖姑麼?」那人道:「曾會過來。」蛋子和尚:「現今在何處?有煩施主指引。」那人道:「且請到裏面坐下,容某細講。」蛋子和尚走進坐啟,那人又道:「熱天恕無禮了,請坐,某去潑杯茶與長老吃。」那人進去了。蛋子和尚見桌有幾冊雜書,內一本是破損不完的,偶然取看其書名「抱朴子」,內一條云:

    丹水出丹魚,先夏至十日夜伺之,魚皆浮水,赤光如火。取其血塗足,可步行水上不溺。

  蛋子和尚道:「這內鄉縣有個菊潭,又有個丹水。只聞得菊潭兩岸都是天生甘菊,飲此水者多壽。卻不知丹水又產此異物,早得此法,怎要遭羅家畈落水之苦。」正思想間,只見那人自家拿個托盤,盤中放著兩碗泡茶,放在桌上道:「長老請茶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相擾不當。」兩下坐了吃茶。那人開口道:「在下姓秦,單諱個恆字。去年往華陰縣西嶽華山進香,聞得街坊上人多說道:「本縣楊巡檢家,供養著活佛。在那裏,叫做聖姑姑。」我問他:「他怎見得是活佛?」他說:「楊巡檢家請得焚字金經,無別人識得,只有聖姑姑能說。楊巡檢敬之如神,供養在西園。」合縣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為師,在下也去隨喜了兩番。後來因四處聞名,人越去得多了,便閉關不接外人。如今聞得還在那邊,算來住個一年有餘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他單識得梵字,還別有甚麼道法麼?」秦恆道:「聞得也有些異處,能整月不食,也不飢餓。又時常與菩薩們往來,我們卻不曾試他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施主親見過聖姑,是甚麼模樣?」秦恆道:「也只是個老婆婆。但神氣不同,像有些仙風道骨。長老此去,只怕還未出關,不能相見。倘相見時,乞道賤諱,說不日又來參謁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當得,當得。」

  謝了擾茶,當下問了華陰縣路徑作別去了。尋至菊潭邊,果然一潭清水。蛋子和尚道:「雖不是菊花時候,不可當面錯過。」將手捧水來吃了幾口,脫得赤膊,又洗了個浴,穿了衣服,問路到丹水那邊去。這一年是閏七月,該六月初二日夏至,此時五月二十一日了。蛋子和尚記得分明,坐在近處草宿一晚。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,蛋子和尚來到水邊,見是一條大河,問著土人方知原是個通渠,只這二三里河面內所出之魚都帶紅色,更不雜亂,所以喚做丹水,可見水族也有個界限,此乃造化之奇也。因這丹魚又少又小,又不中吃,所以丹水中絕沒個打魚的船兒。

  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頭,雇個小小漁船,移來住下。多買些酒食和漁翁同吃,對他說道:「今夜

要煩你下個網,取得幾個丹魚時,我教你個戲法作耍。」漁翁道:「甚麼樣戲法?」蛋子和尚道:「取這丹魚的血塗在腳底上,念個?語,呵口氣往水面上行走,如履陸地。」漁翁道:「此法惟我漁家切用,千萬傳這口訣與我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若有了魚,傳你卻容易。」漁翁乘著酒興,忙去艄頭取網。漁婆見他醉了,不肯與他,兩人廝鬧了一場,奪得網來,整理停當,便要撒將下去,蛋子和尚道:「且住。我還有個?語,停一會兒等魚自浮水,方可取之。」兩個人且在船上敘些閒話,漁翁帶醉不覺睡去了。蛋子和尚眼睜睜看著水面,亦聞得游泳唼哺之聲,並不見有赤光。候至夜深,月從東起,照見水面果然魚皆浮起,那丹魚映著月光,其色如火。蛋子和尚急急的喚醒了漁翁,那漁翁醉還未醒,呼么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網,拿不多幾個小魚兒。再下網時,魚多驚散了。共取得十來尾,殺起來血又不多。蛋子和尚心下想道:「有心使這遍乖了,且把漁翁來試一試。若有驗,下年來多取些備用也未遲。」教漁翁舒過雙腳來,把些魚血塗在那腳心裏,口中假做念?,呵口氣喝聲:「疾!」叫漁翁下水快走。那漁翁老實,真個望水面雙腳跳下,撲通的一聲沒頭沉下。漁婆在艄頭看見,叫起屈來。蛋子和尚也著忙了,把船上木板竹篙亂撇下水去。喜得漁翁識水性的,在船頭下水,卻在船艄上爬起。老夫妻兩口纏住蛋子和尚,絮聒個不了不休。蛋子和尚無言回答,只得招個不是,情願賠禮。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墜銀子,約有二錢重,與他買酒吃壓驚,方才罷手放和尚起岸,那漁船自去了。蛋子和尚歎口氣道:「古人云: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,』世上傳留法術都只捕風捉影,有假無真,即是白雲洞天書,雖是三番親到,方信其為真,然未曾辨識試驗,尚不知其何如也。」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過,求真太急,偶見「抱朴子」書上有這一段話便要試他,及至不驗,連白雲洞天書都疑心起來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世間戲法本無真,載籍傳來也哄人。

    何事癡僧偏易信,漁翁落得壓驚銀。

又有人駁這首詩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據,人自不得其傳,不可直謂其妄也。詩曰:

    世間變幻儘多奇,抱朴傳來未必虛。

    自是奉行無祕訣,見今丹水出丹魚。

  蛋子和尚見天氣炎熱,因過秋林見其泉石秀麗,心下喜歡道:「據秦恆所言,聖姑閉關,未必便能相見,莫等到那邊時進退兩難,我且住過六月,等秋涼走路未遲。」這山寺中和尚們見他扇上訪聖姑三字,也有不曉得的,絮絮叨叨的盤問他,也有曉得的道便是華陰縣那個老婆子。蛋子和尚聽見僧眾聞名,一發放意了。

  話分兩頭。再提那聖姑姑在楊巡檢西園住起,是去年五月中。今年又是七月,一載有餘了。他猛然想起:「媚兒不知下落,天后說道自有人來尋你,也不知該在何年何日,在此內外不通,便有呂純陽張道陵出世,那個半夜敲門三更打戶,把這仙機妙法特地尋你則甚。還是與外人相接,庶幾便於尋訪。聞楊奶奶冒了風寒有十分沉重,諸醫不效。楊巡檢正在著急,乘此機會,勸他起個無遮大會保禳奶奶安康,那時僧道畢集,必有所聞矣。」當晚送供給的家童來,便將建會保禳的話對他說了。又道:「若是老爺肯發心時,貧道只今晚便求普賢菩薩的聖水,來救取奶奶,管情沒事。」家童回去述與楊巡檢聽了,楊巡檢頓足道:「正忘了聖姑姑,有這個良醫何不去求他。」便教掌房的老嬤嬤,快到西園求他聖水,所言保禳道場,但憑開規起建。老嬤嬤到西園見了聖姑姑,把楊巡檢吩咐的話一一說了。那老狐精那裏有甚麼聖水,魆地裏到臥室中把個磁碗撒一潑尿,做張做智的擎出房來,交與老嬤嬤。老嬤嬤接在手中,分明捧了玉杯甘露,戰兢兢只怕損了一滴,討個盒兒盛了拿回,獻與楊巡檢。楊春平信奉到此,豈疑其詐。真個認做仙丹妙藥,叫丫頭扶起奶奶的頭,親手把這碗狐尿灌在他口裏去。原來藥性本草上有一款狐尿,主治寒熱瘟瘧,偶然暗合了。楊奶奶到半夜來頓覺清爽,討湯水吃。楊春喜從天降,稱贊聖姑姑不絕。那時就有個親知灼見的,對他說是老牝狐撒的臊溺,他家如何肯信。這也是狐精的法緣將到,自然有這般造化,世間萬事皆如此也。有詩為證:

    運未至時真成假,時若通時假亦真。

    莫向人前誇本事,還愁造化不如人。

  次早楊春巡檢親到西園,從後邊私路進去見了聖姑姑,再三稱謝,就問他保禳道場如何規則。婆子道:「這個道場名為無遮大會,或是講經,明心見性。或是念佛,專修西方。世人根器,鈍多利少。如今還是說些因果,以勸化世人念佛。不論善男信女,在家出家,願來者聽。本宅施主,備齋款待。別個有頭髮的吃去不算,只光光和尚要齋滿一萬之數。數滿之日,做個迴向功德,其福無量。不但老檀越夫妻長壽,還要觀音菩薩送子,文昌帝君填祿,世世富貴,才表貧道的一點報效之意。」原來楊巡檢夫妻兩口,極過得好,真個是如魚似水,百從千隨,雖然偏房有子卻不喜歡。只要奶奶有個親生,方才心滿意足。聞了此言,如何不喜。當下取曆日看了,擇於八月初三啟請聖姑出關,十一日道場起首。先去稟過了縣尹,自己寫個告示,張掛西園門首,寫道:

    本宅因家眷不安,發心啟建無遮大會。以八月十一日為始,一連七日。四方善男信女、僧尼道眾真心願來念佛者,本宅例有齋襯,如有棍徒乘機囉?,擾亂佛場,定行送官懲治不恕。特示

    天禧二年七月     日

  卻說楊奶奶自服過聖水之後,病勢漸退,雖然精神未復,且喜沒事了。感聖姑姑活命之恩,做下青紵絲道兜一個、紫花細布道衣一件將白綾做了夾裏、梅綠暗花錦裙一條、雲頭道鞋一雙,至初二差兩個丫鬟跟著老嬤嬤從西園後邊私路進去,送與聖姑姑說:「奶奶多多上覆,感謝聖姑姑救命之恩。明日出關恐不得自來參見,特具拜佛新衣一套,幸勿棄嫌。」聖姑姑道:「逐日擾宅上,如何又要奶奶費心。」就辭不過,只得收了。便道:「回去時致意奶奶,耐心保重。十一日道場起手,奶奶那時也康健了,請早過拈香。功德滿日,還保扶奶奶添個公子哩。」老嬤嬤道:「奶奶諸般稱意了,只少一件兒,男男女女也生過五胎,只是不育。」聖姑姑道:「奶奶今年幾歲了?」丫鬟道:「老爺四十一歲,奶奶小二歲,今年三十九歲了。」聖姑姑道:「這場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氣,應過便沒事了。看奶奶不是孤相,命中定有好子,只是招得遲些。」說了好一會,你謝我我謝你的辭別去了。

  到初三日,楊巡檢自去西園揭封皮,開鎖。一面著人打掃飯僧堂,便叫修理鍋灶。一面請出聖姑姑到佛堂中,商量安排道場,合用家伙。除卻菜蔬、茶水臨期每日備辦,其他米麥、豆粉、油、鹽、醬、醋,及桌凳、碗碟件件預先運到。此時哄動了華陰縣裏,那個不傳說楊老佛家齋僧。有等無籍的化了、串街的婆娘,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聲佛的,也學裹頂唐巾,戴個道兜,整備起齋之日來道場中趁口和哄。

  到了十一日,天色方明,便有人一出一進的觀看。但見:

    園門洞啟,佛堂弘開。琉璃燈下,燭台上油燭成行。獅子爐前,香案間牙香滿盒。念佛台,高裝法座起號,專待供佛陀,飯僧堂,雜擺春臺放缽,只延僧侶。劈柴煮飯,火夫亂叫斧頭來。洗菜熬油,廚子只嫌幫手少。可惜富家齋一日,堪充貧戶費終年。

少停,楊巡檢帶了一班家樂,到西園前後左右點檢了一回。這些僧徒道友,男男女女,源源而來。又有一等閒漢兒童,雖不念佛投齋,都來趁鬧觀看。此等最多,越顯得人山人海。只聽得淨室中,共是三遍鐘鳴。第一遍:聖姑姑起身梳洗。第二遍:聖姑姑早齋更衣。第三遍:樂人一齊吹出。但見堂中畫燭齊明,香煙繚繞。好幾個丫鬟養娘簇擁著聖姑姑,齊齊整整,穿著一身新衣搖擺出來,向佛前拈香膜拜。楊巡檢隨後也拜了。一班吹手迎出前堂,那婆子全不謙讓,逕往高座上坐了。楊巡檢口稱師父,倒身下拜。眾人中也有去年拜過他的,也有新來的,不分男女,但是佛會中,一齊隨著磕頭,那婆子端然不動。原來這念佛會中,為首的謂之佛頭,他若開談,眾都靜聽,他若念佛,眾都齊和。其人妄自尊大,旁若無人,從來有這個規矩,這婆子也只蹈襲而已。拜罷,聖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。楊巡檢看見人眾嘈雜,避在旁邊一個書房中,坐了一會先回去了。這夥老少婆娘,張姨李媽,你扯我拽的,各尋伴侶向右首坐下。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邊。也有說是女僧,捱向右邊坐的,急忙裏辨不出真假。亦有捱擠不下,只在兩旁站立的。其他投齋行腳都在外邊四散,或坐或立。聖姑姑將界方在案上猛擊三下,吩咐眾善友不許揚聲,各宜靜聽,無常迅速,時至不留,要免輪迴,作速念佛,偈曰:

    西方有路好修行,阿彌陀佛。勸你登程不肯登,南無阿彌陀佛。你若登程吾助你,阿彌陀佛。只須念佛百千聲,南無阿彌陀佛。

每稱揚佛號,眾人齊聲附和畢,聖姑姑道:「貧道從西川到此,感承本宅官府相留,一年有餘。今日出關啟請這個道場,一來要保國治年豐,民安道泰;二來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,福祿遠;三來要保十方大眾道心開發,早辨前程。貧道今日也不講甚經說甚法,且把諸佛菩薩的出身,敘與大眾聽著。」你道觀音菩薩是甚樣出身?偈曰:

    觀音古佛本男人,阿彌陀佛。要度天下裙釵化女身,南無阿彌陀佛。做了妙莊皇帝三公子,阿彌陀佛。不享榮華受辛苦,南無阿彌陀佛。

那婆子將觀音菩薩九苦八難,棄家修行的事?,敷演說來。說一回,頌一回,弄得這些愚夫愚婦眼紅鼻塞,不住的拭淚。到午齋時分,聖姑姑收了科下坐赴齋。眾人也有住下吃齋的,也有竟自回去的。只飯僧堂僧眾,齊齊的坐下,每人一大碗飯,碗上頂著一簇乾菜、兩片大豆腐、兩個大磨磨、一索長壽綿線,線上穿三十文襯錢,做七八路的隨頭派去。這是第一日,來的還少,只有二百餘眾,管家登記明白了。剩下的飯,大籮裝著憑這起黃胖道人、癩皮化子隨意大碗價吃飽,到明日又是如此。來的人一日多似一日,供給的支持不來了,稟過楊巡檢,又出個曉示,但是遊方僧眾,俱於各處庵堂寺院支領齋襯,本宅預先派開錢糧,差人分頭主管登記。其飯僧堂,專待四方道友。又吩咐各庵院主細心察訪,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,法術驚眾者,即時稟知本宅,另行優待。這是聖姑姑的主意。

  話休絮煩。再說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兩個月,見天氣已涼了,收拾包裹望永興一路進發。免不得日閒化齋,夜間投宿,路上便有人傳說華陰縣宦家啟建無遮大會,勸人念佛。蛋子和尚猜道:一定是聖姑倡首,便趲行前去。不一日,到了華陰,正是八月十七,這裏是第七日道場了。婆子逐日的將文殊普賢諸佛化身,他演說那個親眼看見的,敢與隨他質證道個不字。蛋子和尚到時已知備細,他一心要見聖姑,誰耐煩到庵院中支領常例齋襯。待到西園又怕門上拒阻,沉吟半晌,便逕到楊巡檢宅門首去,在石獅子邊盤膝坐著念佛。管門的張公道:「你那長老想是沒耳朵的,本宅現今齋僧,卻不到庵院中去領受,在此閒坐則甚?」蛋子和尚舉扇道:「貧僧沒耳朵,老菩薩是有眼睛的。怎不看扇上寫的字樣?貧僧是求見聖姑的,不是討齋襯的。」

  言之未已,只見宅門裏面走出兩個有年紀的婦人來,背後安童捧雙幢的食盒兒跟著。你道那婦人是誰?一個是掌房的老嬤嬤,一個是女陪堂。如何叫做女陪堂?比如男子家讀書的有個伴讀,頑耍的有個幫閒,至於那女眷們廝伴的就叫做陪堂。也不是女教學,又不是針線娘,逐日只清話閒耍,或是吃茶飲酒下棋投壺,遇著好佛的就陪著燒香供佛,大人家往往有之。張公指著道:「長老你要見聖姑時,只央這兩個老人家引進,便得相見。」蛋子和尚慌忙起身,打個問訊道:「女菩薩,貧僧稽首了。貧僧要見聖姑,相煩引進則個。」老嬤嬤先立住腳,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。老嬤嬤問道:「長老那裏來的?要見聖姑則甚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泗州城人迎暉寺出身,去年得了個不起之疾,夢中虧著那聖姑姑救我,特地相訪,不期在此。聞知貴府告示,凡遠來行腳逕赴各庵院支領齋襯,並不許到佛堂纏擾,莫非會中多是女菩薩麼?佛門廣大,如能挈帶貧僧也去磕一個頭,也是一場緣法。」老嬤嬤道:「一般也有男人在彼,起初長老們也都在一處散齋,後來人眾,所以派開了。如今只一位去時,卻也不妨。」女陪堂便道:「喜得奶奶不在那邊,沒甚妨礙。」老嬤嬤道:「奶奶近日有病,也虧著聖姑姑救好的。這個道場也為保禳啟建,因奶奶身子還不健旺去不得,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。這食盒內的點心茶果,奶奶著老身送與聖姑姑用的。」蛋子和尚見那婆子又和氣又健談,便問道:「聞得聖姑識字最深,曾在貴府辨認過什麼梵字金經,果有此事麼?」老嬤嬤道:「千真萬真的,這本經經過許多名僧都不曉得,偏有他婦道家字字能識。老爺為此上敬重他起。」口裏自說,腳下自走,不覺到了西園。只見門內門外,鬧哄哄的往來,何止千人,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,過世人身不絕。有這般邪說,所以佛會聚人極易。老嬤嬤道:「長老且在飯僧堂暫住,待老身稟過聖姑,方來喚你相見。」走了幾步,又縮轉來說道:「不曾問得長老甚麼法名?老身好去說話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尚沒姓沒名,從小只叫做蛋子和尚。」老嬤嬤道:「到是個光頭渾名。」帶笑的走進去了。

  這一日,聖姑姑正說的是羅卜救母的因果,說了又念佛,念了佛又說。到午牌時分完了,老嬤嬤將送來茶果放在淨室中,無非是白糕、油餅、蒸酥麻團及榛、松、棗、栗之類。等候聖姑姑進來,女陪堂迎著相見,便道:「連日辛苦,奶奶十分掛欠。特地備下些粗點心,請老菩薩用些。」聖姑姑稱謝過了。女陪堂推聖姑姑坐了客席,自家坐了主席,也去扯老嬤嬤同坐。老嬤嬤再三不肯,聖姑姑道:「佛門中,更無大小,只管坐著不妨。」老嬤嬤方才取個小杌兒放在旁邊,叫聲大膽坐了下去。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,說話中間,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,女陪堂問道:「老菩薩,你當初曾有兒沒有?」聖姑姑道:「貧道有個兒子,在遠方出家做道士。」女陪堂問道:「緣何不做和尚,卻做道士,不是女菩薩的本等。」聖姑姑道:「萬法初無二理,三教本是一宗,就是老身佛法也講,道法也講。」老嬤嬤就插嘴道:「老菩薩你醫法也講,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。」聖姑姑笑道:「奶奶貴恙是虧了聖水。」老嬤嬤道:「你又會夢中去救人,有恁般事麼?」聖姑姑道:「沒有。」老嬤嬤道:「方才有個長老是泗州城人,他道你夢中去救了他病,特地尋訪,他手中拿一把細篾兜扇,上寫訪聖姑三字。他名字又叫得奇怪,叫什麼團子和尚。」女陪堂道:「差了,是叫做蛋子和尚。」只這個蛋子,直觸在聖姑姑心裏,那老狐精最有急智,便忙扯個謊道:「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,平生最是孝順我,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湯我吃,我就好了。今世我合去救他,正是恩恩相報,如今他在那裏,便引來見我則個。」老嬤嬤應承去了。

  卻說管西園齋飯的,本是不打發遊僧,因見是掌房老嬤嬤與女陪堂同引來的,一般有齋有襯。蛋子和尚吃了齋,正靠在門上閉看,只聽得叫聲:「蛋長老,是你前世姊兒喚你。」蛋子和尚回頭見是老嬤嬤,問道:「誰是貧僧的姊兒?」老嬤嬤便把聖姑姑說的話,述了一遍,如今喚你相見。蛋子和尚明曉得是科諢,只得將錯就錯,把直裰整一整,隨著老嬤嬤直至淨室中。聖姑姑先起身招架,蛋子和尚一見便放下棍棒、衣包,磕頭稱謝。聖姑姑慌忙扶起,認做兄弟。再取個杌子,就叫他隨著老嬤嬤坐了。兩下裏並沒半點相干,未免敘幾句鬼話。只因這番相會,有分教:盜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,坐關的妖嫗頓成地煞神通。破楊巡檢幾分的家私,費趙管家一番的心計。正是:

    一莖儘有千尋勢,尺水能興萬丈波。

要見分明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二回 老狐精挑燈論法 癡道士感月傷懷

    千般算計心如渴,不是姻緣總迂闊。

    無心栽柳柳成蔭,著意栽花花不活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與聖姑姑認做前世的骨肉,何等荒唐!老嬤嬤與女陪堂偏認做真事,回去報與楊春夫妻知道。他夫婦也只說奇異而已,並不疑其妄也。向來聖姑姑在淨室中,原是一個獨住。因這幾日啟建道場,楊奶奶撥幾個丫鬟養娘,到彼答應。蛋子和尚見左右有人,不敢細談,只問:「那梵字金經是甚樣體製,聖姑如何識得?」婆子自誇曾遇異人,受過一十六樣天書。龍章鳳篆,無有不識。那梵書出自天竺,是佛門中之一體。當先大藏真經都是梵書,陳玄奘與鳩摩羅什等譯過,換了唐字唐音,方有今本。至今名山古剎,還有梵本留傳得在。蛋子和尚道:「劣弟也遇個異人,傳與二十四紙異樣文書。把與人看,一字不識。今帶得一紙在此,請聖姑姑看是甚樣說話?」婆子道:「願借一觀。」蛋子和尚預先抽出一幅另放著,當下在包裹中取出,展開放在桌上。婆子一見了大驚,假說道:「這又是海外異國字體,我也不識。」一眼目愁著蛋子和尚。和尚會意,連忙收摺,依舊包過。

  晚齋後,只見園公引著院子到來,氈包內取出新布直裰一件,新布夾被一條,道:「老爺聞得菩薩遇了前世的兄弟,也是奇緣。這兩件粗物,送與長老,權表薄意。明早自來相見。」婆子與和尚同聲稱謝。院子又吩咐園公教打掃前堂耳房內,與這長老做臥房。和尚將所送直裰、夾被和包裹,上一手抱著,取了棍棒,也隨著院子出來,就在耳房中安歇。心下想道:「那婆子目愁我一眼,必有緣故。欲待等個更深,再闖入淨室去問他,又恐被服侍的人看見,不是個理。」左思右想,懷疑不決。看看黃昏以後,聽得遠遠石磬三聲,料是淨室中安置的常規了。步出耳房,悄悄的直到佛堂之中。只見冷冷清清一盞琉璃燈火,半明不滅。佛堂後一帶就是淨室,兩扇門兒緊緊閉著。側耳聽時,裏面並沒聲響,放心不下,徘徊了半個時辰,才轉步出來。只見佛堂中燈火,暗而復明,聖姑姑倒在外面走動,叫聲:「賢弟那裏去來?」蛋子和尚吃了一驚,想著這婆子果非常人。拱手答應道:「正來尋聖姑姑請教。」婆子道:「方才所言二十四紙,都借一觀。」蛋子和尚不敢隱瞞:「其實都在此。」婆子道:「此乃九天秘法,雷文雲篆,賢弟從那裏得來?」蛋子和尚見他說著了,便將白雲洞三番求道之事,及夢中神語的事敘過。婆子又將夢會則天皇后一段說話述了。合掌曰:「謝天謝地!遇蛋而明,今日方得明白也,此書非賢弟不能取,非我不能識。彼此各無隱蔽,同修至道,以應奇徵。」當時取下琉璃燈火放在地上。蛋子和尚在耳房中,抱進包裹,就蒲團上打開,取出天書二十四紙,遞與婆子。兩個席地而坐,婆子從頭至尾,揭了一遍,道:「此書名如意寶冊,乃七十二地煞變法。還有三十六天罡變,如何不取將來?」蛋子和尚道:「兩壁都曾摹過,只左壁一十三張紙,半字全無。」婆子嘆道:「緣也!命也!」蛋子和尚道:「天罡與地煞,有何分別﹖」婆子道:「天陽,地陰;天虛,地實;天尊,地卑;天簡,地煩。地煞法成,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,只儘著人世間的變化,終未免為天數所囿。若天罡法成,神遊天府,名壓仙班,雖上帝亦不得而制之矣!」蛋子和尚道:「一般能驅神役鬼麼?」婆子道:「神鬼亦有情之物,如何不能!」蛋子和尚道:「天罡想亦只如此。聖姑既未經目,何以知其勝於地煞也?」婆子道:「天能包地,地不能包天。據今第十六條為壺天法,壺中之天,非天上之天,此不過遁甲縮地之意。第七十二條為地仙法,不曰天仙,而曰地仙,以此度之,其不如天罡明矣。雖如此說,神通亦非小可。你我今日得遇,乃非常之福!」蛋子和尚道:「地煞變化,這二十四紙已完全否?」婆子道:「完全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後面尚有一段字,未曾摹得,又不知何法?」婆子道:「正語已完,餘亦不必問之矣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前面有許多大字,何也﹖」婆子道:「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,非字也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符前先有數十行字,又不在七十二條數內,何也?」婆子道:「凡修鍊此法,必先立壇召將,此乃總要之語。」蛋子和尚自來做夢,到此方才大醒。不覺下跪磕頭道:「劣弟若不遇聖姑指教,枉費三番辛苦,如璞不知雕,蚌不知剖。何所用之哉?今日千萬挈帶同行修鍊則個。」婆子雙手扶起道:「此自然之理,何用叮嚀!但修鍊之事,說時只一句,做時不容易。第一要擇地。地須極寬敞,又極幽僻,雞犬不聞,人跡罕到,方能秘密。使神鬼往來而無礙。第二要聚財。如修鍊之時,經年累月,供給須是完備。這還是小可,其合用東西,如五金百貨,諸品藥料,各項家伙,必須無物不備,臨時便於取用也。費得若干錢物,非千金不可。第三要齊心。假如兩人同去學道,其心不齊,一人中道而廢,那一人也做不得事了。」蛋子和尚聽說,流淚起來道:「我千般辛苦,弄得天書到手,萬分僥倖。求得聖姑見面,不指望做天仙,便做一日地仙,死也晦目。據聖姑說起,第三件齊心,不難。第一件擇地,或入深山窮谷,還有幽僻之所。則這第二件聚財,不做官、不做盜,這千金從何而來?多管又是個畫餅充飢,望梅止渴了!」婆子道:「且莫慌,俗語云:一客不煩二主。等這裏做過圓滿功德,少不得這個東道,仍要在楊巡檢身上設處。」蛋子和尚合掌禮道:「全仗聖姑提挈!」直起腰來,早已不見了那婆子。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,四圍價看道:「莫不做夢麼?」又到淨室門首看時,寂然如故。想起許多說話,一句句有條有理,方省得婆子原有術法。他要攝去這二十四張天書,獨擅其美,亦有何難,明明收放我處,所以安我之心,聖姑真異人,不可及也。

  當下將天書收拾,依舊包好,仍入包裹。就把琉璃燈就扯起高掛,提了包裹,復身往耳房內安歇去訖。有詩為證:

    琉璃一盞光不滅,蒲團細論神仙訣。

    千金仍欲費東家,法成不把東家挈。

  到天明,楊巡檢親到西園,請蛋子和尚相見。問其來歷,稱讚了幾句。便同他到淨室中;見了聖姑姑,謝他七日說法念佛之勞。因說各處齋僧,總來尚不滿四千之數,不知何日圓滿?婆子道:「老檀越發心之頃,便是圓滿。只將萬僧齋貝親之費,派在各庵院去,便了卻老檀越的心願。明日修齋吉日,這裏只管做回向功德。」楊巡檢道:「如此甚好。一應齋醮文疏,已曾吩咐觀音庵中預備。令弟長老,必然道行清高,就相煩主行則個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小僧年幼,只可隨班效勞而已。」婆子道:「貧道受貴府之恩,無可報答。到明日還要請普賢祖師降臨道場,與老檀越夫婦祈福。」卻說楊巡檢自初見聖姑姑時,聞得奶奶說了普賢菩薩出現,便想慕一見。也曾幾次對聖姑姑說,只是口中答應,不能如意。今番聽說降臨賜福,喜自天來。便道:「我楊春若得瞻禮菩薩寶相,足滿平生矣!」當時忙差隨身的家人,到西門外觀音庵中吩咐來日回向,只請六眾長老。楊巡檢起身去後,當晚觀音庵裏,將辦下文疏、樂器、家伙預先教道人送至。其佛像園中自有,不消請得。聖姑姑只說要室中清淨,方好屈菩薩來會,將幾個服侍的丫鬟養娘,都打發回去了。

  來日黎明時分,觀音庵中請到六眾長老與蛋子和尚相見,共是七眾。一齊擊鼓鳴鐃,誦經宣號,一依功德常規,不必細說。楊巡檢也早到,穿起大衣服拜佛。楊奶奶病體新愈,聞說菩薩降臨,也要瞻禮。勉強乘個小轎,親到園中來拈香。看見淨室緊閉,已知就裏,不去纏擾。楊巡檢便叫老嬤嬤等送奶奶往書房中靜坐,自己往來觀看。眼巴巴的只等普賢菩薩下降,便請奶奶一同瞻禮。眾僧們共行了三次香,赴過兩遍齋,看看日光西墜,燭燼香灰,並不見一毫消息。瞧那淨室卻緊緊的閉著雙門,聽裏面時,絕無動靜。楊奶奶等得不耐煩,只雖是好佛,捱了一日,自覺身上困倦,只得先回。楊春吩咐添香換燭,重復穿著了?頭圓領,向佛前再三叩首,通陳哀懇。眾僧見主家如此,一個也無敢懈怠。直亂到三更,連楊巡檢也道是不能夠了,便教將文疏紙札燒化,打點辭佛散場。

  眾人正在庭中化紙,只見一陣風來,將火來將紙帶火捲入空中。楊巡檢和眾人抬頭觀看,火光散去,化為五色祥雲,雲上現出一位菩薩,金珠纓絡,寶相莊嚴,端坐在一個白象身上。楊巡檢倒吃了一驚,一字也通陳不出,忙忙的倒身下拜。蛋子和尚也認做真了,隨著眾僧磕頭不已。其餘走使答應之人,無一個敢不跪拜的。那菩薩也不開口,冉冉而行,逕到淨室中墜下而去。此時是八月十九日,月光尚盛,看見分明。楊巡檢想道:「菩薩今夜必然與聖姑姑敘話,我等凡人,決不敢亂入淨室中求見,只這雲端出現,也是非常之喜。」眾僧都道:「全是老爺貴府平昔好善,所以感動了世尊,挈帶小僧們也得瞻仰一番,實乃三生有幸。」楊巡檢謙遜一回,又在佛前叩首作謝,別眾人上馬先回。眾僧到前堂吃齋,方散了香火,便收拾家伙回庵去訖。蛋子和尚依舊在耳房安歇。

  第二日侵早,蛋子和尚答拜楊巡檢,楊巡檢留坐吃茶,稱謝昨日有勞,就提起菩薩現身之事,道:「下官回家與拙荊說了,拙荊自恨無緣,身子不健,不能久待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今早蒙聖姑吩咐,要得煩奶奶到園中一會,有話商議。」楊巡檢道:「下官正要來見聖姑,問其夜來菩薩相會之事。既如此,下官不去了。長老到在寒舍素齋,等拙荊去聖姑處領教,卻不好?且屈長老東廳寬坐一時,下官就來相陪。」說罷,起身入內,對奶奶說知了。奶奶欣然收拾,丫鬟伏侍上轎而去。蛋子和尚本不戒葷酒,因見連日楊巡檢一門奉齋,只得假說吃素。這日在東廳,楊巡檢陪著素飯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楊奶奶來到西園,逕入淨室。算來與聖姑姑有兩個月不曾會面了,這番相見,加倍歡喜。寒溫也敘了好多時。楊奶奶道:「夜來蒙聖姑請到菩薩真身。弟子無緣,不得參謁,深為懊悔!」婆子道:「普賢祖師說奶奶已曾會過了一次。」楊奶奶道:「是去年五月中,未曾會聖姑的時節。」婆子道:「祖師說你夫妻兩口,原是金童玉女降生。只因佛會上,兩個把幡幢相擊戲耍,謫下塵寰,配合為夫婦。因是好處出身,所以今生好道。若功行完滿,仍得超昇。貧道欲就本處,建個普賢佛院,鑄成金身供養,貧道常住看經念佛,保佑你夫妻拔宅飛昇,不知意下如何?」楊奶奶道:「多感聖姑美意。寒舍東莊倒有塊空閒山地,約有四五十畝。舊時原有尼庵,多年廢了。只是興工鑄像,要費許多錢糧,寒家就竭力布施,恐不夠用。」聖姑姑道:「不費貴府一分錢鈔。貧道有個兒子,叫做左黜,現在劍門山關王廟中出家做道士。他從幼傳得丹法,善能點白為黃。只不曾遇著個有福之人,所以不敢輕試。這個福,不是尋常之福,乃是仙福。假如點就黃金,上等者,將來打做飲食的器用,令人顏色不老,百病消除,頭頂上有靈光發現,久之便能升舉。下等者,將來倒換與人,還有利十倍。貴府只出些本錢,待貧道母子點化黃金來用,興造贏餘,還要添些利錢納還。若多點得些,把來布施貧人也好。昨貧道已將此事過問祖師,祖師連稱善哉!善哉!無量功德。你若無此仙福,祖師亦必不輕許。但此事全秘密,倘或洩漏,事既難成,反為不美。」楊奶奶道:「容弟子與拙夫商議奉復。」楊奶奶歸家對丈夫說了。楊巡檢五臟六腑,向來已被聖姑姑攪渾,見了這假菩薩,一發死心塌地。便要他割下頭來,哄他說不痛的,他也就割一刀了。況且點化乃仙家常事,豈有不信!

  當時出廳,在蛋子和尚面前應承過了,教他先去回話。自己乘馬到東莊去看了一回。逕往西園見聖姑姑,問其點金建院之事。婆子道:「別的不難。只要一所淨房,在曠野去處,雞犬不聞,人跡罕至的,在內作用方妙。」楊巡檢道:「弟子適到敝莊看了,地面儘寬,足可啟建道院。如今緊要一所淨室,除非就在敝莊住下。這莊房去處,相傳原是唐朝郭令公的別業,還存得有幾根古柏,房子也有三十四間,儘著聖姑揀中意的幾間,關斷了就是。莊僕們自在外邊一帶,與裏頭絕不相干。吩咐了他,自然不放人來混擾。」婆子道:「待等小兒左黜到日,同往擇便而用就是。」楊巡檢道:「令郎在何處?星夜差人接取。」婆子道:「我兒子一隻腿有病,諱名叫瘸兒。在劍門山,離此頗遠。他行走不便,須要個腳力。還有一件,那關王廟中,全靠小兒一個有些道術,撐持房頭。若聽說貴府接他到此,眾道士決意不肯放的。只老身親筆寫個字去,吩咐管家如此如此,小兒脫身方快。」楊巡檢大喜道:「有煩聖姑姑快寫書信,只明早便差人送去。一路腳力不打緊,有錢可以僱得。」兩下別了。聖姑姑慌忙寫書封固,叫蛋子和尚送到楊巡檢處。楊巡檢喚個慣打差的楊興到來,將聖姑姑這封家書細細吩咐了他的說話。限他明日便要起身。與他二十多兩銀子作盤纏,叫他一路僱馬與左法師乘坐,小心服侍,早去早回。

  楊興領了家主之命,連夜收拾。老婆見了一大包銀子,抵死纏住,要他做件新布衫,買支翠花。楊興被纏不過,只得拈一二塊與他,約有五六錢重。到明早往解庫中贖取自己衣服被窩等件。人都知道他匆匆遠行,又聞得盤纏付得有餘,有些零星欠帳,都來取付。也只得還他,又去了幾兩銀子。只恐使用不來,路上咬薑呷醋,件件省縮。一去一回,還想落得些兒,拐在腰裏做私房。這也是人之常情,不在話下。有詩為證:

    燒丹情願費資財,只等功成脫九陔。

    遙望天涯左瘸子,不知何日拐將來。

  話說關王廟道士賈清風,自從去年二月中與媚兒分別之後,眠思夢想,如醉如呆。每日向瘸子討信,問道幾時轉回。瘸子只有應他道:「進過香便回。」以後只管多問,一日常兩三度。瘸子也不耐煩了,發個喉急道:「師父你也好笑!我與你同在這裏,那個是順風耳,千里眼,曉得他方外郡的事。兩隻腳生在他們肚子底下,要緊要慢由得他,終不然,我把個細麻繩兒牽得他來的。道他是乾娘乾妹,偏我嫡親的心上不牽掛。就是你朝暮問他,他那裏也不知道,可不枉了!」賈道士心緒不樂,又被他數落一場,又沒得回答他。念他是媚兒的瓜葛,又不敢十分衝撞,只得忍耐。過了幾日,三不知又問起來,瘸子竟不答應,好生沒趣。看看半年十個月,毫無音信,賈道士心中委決不下。待說來時,去了許多時,也該轉了。待說不來,他一親兒在此,難道老婆子的肚裏也全不掛念。私下各處去問卜打卦,也有說來的,也有說不來的,也有說行人遲慢的,也有說得快,約時約日的。說得賈道士心上喜一回、愁一回、望一回、想一回、猜一回、恨一回。有一班輕薄子弟聞得這樁故事,製就幾篇小詞兒,唱得有趣:

    去年瞥見多嬌面,勾去魂靈呀,勾去魂靈。

    覷定花容不轉睛,喜殺人,愛殺人。忙獻慇懃呀,忙獻慇懃。

    新樓不許凡人寓,特借多情呀,特借多情。

    朝暮饔咱管承,放寬心,慢登程。且待天睛呀,且待天睛。

    乾娘認了為兄妹,添分親情呀,添分親情。

    日漸相知事可成。他有心,咱有心,不用冰人呀,不用冰人。

    瘸兒使去監工了,一半功程呀,一半功程。

    只惱虔婆礙眼睛,眼中釘,厭殺人,不肯開身呀,不肯開身。

    油綠梭布縫衣服,聊表微誠呀,聊表微誠。

    只怕裁縫不稱心,哄娘親,自監臨。私下偷情呀,私下偷情。

    忙來樓上把多嬌抱,一刻千金呀,一刻千金。

    肯作成時快作成,且稍停,到黃昏。捉空應承呀,捉空應承。

   隔牆有耳機關破,拆散張鶯呀,拆散張鶯。

    明日多嬌又遠行,送出門,痛難禁。珠淚偷零呀,珠淚偷零。

    燒香約定重來至,專盼回程呀,專盼回程。

    等待來時續舊盟,感恩情,叫一聲,救苦天尊呀,救苦天尊。

    清明別去重陽到,辜負光陰呀,辜負光陰。

    燒香願了應轉程,小妖精,為何因,全沒風聲呀,全沒風聲。

    此情難與別人道,只自酸辛呀,只自酸辛。

    索性回咱個決絕音,罵一聲,放開心,也倒懽忻呀,也倒懽忻。

    關王不管私情事,也去通陳呀!也去通陳。

    暮想朝思為此人,說無憑,話無憑,全仗神靈呀,全仗神靈。

    道人害了相思病,天下奇聞呀,天下奇聞。

    妄想癡心欠婦人,沒正經,老腳根,難見天尊呀,難見天尊。

  大凡不上手的私情有二等:一等郎才女貌,你貪我愛,傳書遞柬,千期萬約,中間有人隔礙,不能成就,花前互想,月下同憐,這謂之相思。一等或男欠著女,那一邊全不掛在心上;或女欠著男,這一邊男全不放在肚裏,一般情牽意亂,短歎長吁,卻是乾折了便宜,這謂之單思。今日媚兒的精靈,不知那裏去了。賈清風還眼盼盼的指望他來,重訂鴛鴦之約,滿詣雲雨之歡。卻不是個單思!

  這癡道士自犯了單思的病,百事無心。坐如睡,眠如醉,也不誦經,也不打醮。連每月初一、十五,關帝前香燭都不去看了。家中食用,到只憑乜道胡亂扯拽。乜道支持了幾日,做起喬家公來,與瘸子漸漸有些口面不和。這癡道士也管不得了。一年之外,漸覺身痛、骨熱、肌瘦、面黃,弄成一個勞怯症候。原來這種症候不痛不癢,不死不生,最難過日子的。

  涪江渡口有個淨真庵,那老尼是賈道士的親姑娘,聞知姪兒有病,特地來廟中看他,帶一個極醜的女香童來服侍。賈道士慾心如熾,又與他調戲,不幾日就括上了。姑娘知道大怒,罵了姪兒一頓。臨去時說,誓再不到廟中來了。

  莫說癡道士害病,單表瘸子。初時,道士奉承他好酒好食,吃得歡喜,以後漸漸懶散了。到得道士害了癆怯,一發沒人照應他。有些飲食時,先儘乜道背地裏受用。便有得到口,也是殘盤剩水,著實不敷。況且少一缺二,連瘸子的衣服,也把幾件解了錢米,那個取贖。瘸子見光景不好,也未免想起娘來。道:「娘阿!三口兒出門,只為我腳腿不便,權留在此。說過一有安身之處,便寄信來喚我。如今一年半了,不成你還在中途飄蕩?我這裏茶不茶、飯不飯,沒人疼痛,你那知道!我若是手腳便當的,跑出廟門,做個雲遊道士,也度了這張嘴。怎見得不上不下,進退兩難。正是人無千日好,花無百日紅。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識,到底終無怨恨心。」

  莫說瘸子抱怨,再說楊興奉了主命,在路打扮做個官差下書的承局,夜宿曉行,不一日來到劍門山。取路竟投關王廟來,只推口渴,問廟裏討湯水吃。乜道先看見是個公差,怠慢不得的。賈道士又病倒了,慌忙舀了一碗米湯,將托盤盛了,叫小鬎鬁捧著,唆瘸子出去陪侍。世間只有瘸子最好記認,楊興一見便曉得了。瘸子作過揖便問:「尊官何來?」楊興道:「是華州奉差來的。」瘸子將米湯送上道:「荒山乏茶,怕不中吃。」楊興道:「救渴可矣!」小鬎鬁取碗進去。楊興便起身,瘸子送出廟門。楊興道:「法師可姓左麼?」瘸子道:「正是!」楊興道:「借一步說話。」瘸子跟他立了廟門,約有百步之遠。楊興道:「小人是華州華陰縣楊巡檢老爺家差來。有令堂聖姑姑家書在此,叫法師星夜與小人同行,不可遲滯。」瘸子接書拆開看時,原來又有四句詩。詩曰:

    我在華陰楊府住,主人賢達真難遇。

    要汝同修大道丹,火速登程莫回顧。

瘸子認得婆子筆跡,喜出望外,卻待轉身收拾包裹。楊興道:「不消得!少甚東西,只問小人就是。就是便路上不甚整齊,到家中自有。」瘸子道:「華州許多路,我行走不便。趕你不上,如何是好?」楊興道:「捱到劍門山,一路自有騾馬僱得,不煩尊步。」那瘸子想起廟中,乜道可惡,賈清風又病倒了,也沒甚情意牽掛。若論初相會時,母子三人受他恩惠,今日母親書到,合該說知。只是一紙空書,又不曾寄得一物謝他,怎好提起,到不如不見為高。就有幾件冬夏衣服,只揀好的又在解庫中去了。那漢子口稱小人,一定家主吩咐他來應承我去,我又遲慢怎的。歎了口氣,便道:「既是母親教我火速登程,只今便走。恐家師們知道時,卻又?誤。」當下楊興扶著瘸子飛奔劍門山。一路或騾或馬,僱來與瘸子乘坐。楊興是慣走路的,急行急隨,緩行緩隨。望華州道路而進。

  話分兩頭。再說乜道,這一日不見瘸子進來吃飯,心裏怪異。等到晚間,也不見歸來,只得報與賈道士知道。賈道士問道:「幾時去的?」乜道道:「早間有簡尺的到來討湯水吃,他送出門,就不曾見他回轉來。」賈道士道:「那承局,是那裏來的?」小鬎鬁在旁答應道:「是我將盤托子送米湯出來,聽得說一句,像是華州來的。」賈道士聽得華州二字,癡心復起,便道:「華陰正是西嶽華山所在。乾娘和妹子正在那裏進香,如何不對我說,問個信兒!」乜道笑道:「華州是大州大府,須不是三家村、獨腳鎮。兩個婦人去朝山進香,那承局那裏便睬他來!」

  賈道士病中容易焦躁,便罵道:「狗弟子孩兒!你曉得什麼。常言道兩葉浮萍歸大海,人生何處不相逢。他母女現在華陰縣進香,你道承局不能會面,這瘸子在劍門山僻去處,如何卻與承局相會了?現今這瘸子跟著承局一路去,必是有甚信音到來,或是他母子在這裏近去喚他,或是另在一所反來接那瘸子去,都不見得。你自不用心盤問,到說這沒氣力的話,卻不是放屁!」慌得小鬎鬁先跑出房去了。乜道見他發惡,故意道:「師父說的是,待明日去尋那承局質問他便知。」賈道士道:「上門時閉著鳥嘴不問,如今去了,又那裏尋他?」乜道道:「師父說的人生何處不相逢。」賈道士見他還話,氣得面皮紫漲,在床上豎起頭來,要扯乜道來打,忽然發個頭暈,依舊跌倒。乜道口中唧唧嘈嘈的,走了出去,倒在外邊罵小鬎鬁多嘴饒舌,打了他幾個栗暴。小鬎鬁勞勞叨叨哭一個不住。賈道士聽得十分惱怒,只恨頭昏體弱,爬走不動。

  到黃昏時,燈火也不點來了。其時九月十八日,月起得快,賈道士含著一口氣,吟清清的躺在床上,看見月上窗櫺,萬種思量,千般傷感。不知此一時,媚兒妹子在于何處,只有這輪明月照見他亮亮的在那裏,怎的嫦娥方便寄我個信兒。正在胡思亂想,忽見小鬎鬁跑來報道:「瘸師回來了,和乾娘三口兒在門外。」賈道士聽得這句,把勃勃的氣變作一天歡喜,忙教請進。自己要掙扎下床,終覺頭重腳輕,又復睡下。只聽得口工口工的說話響,三口兒走進房來,婆子問起了病起的緣由,安慰了幾句言語,忙忙的出外道:「待老身收拾行李停當,再來敘話。」瘸子也跑出去了。只留胡媚兒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來,說道:「哥哥別來多時,不道有此貴恙。」賈道士見四下無人,訴出衷腸道:「這病是因賢妹而起,今得見賢妹,死亦無恨。」便把手去勾那媚兒的頸,媚兒低頭下去,做了個嘴。賈道士已醒,原來是個夢。張開眼看,寂寂空房,惟有半窗月魄,涼氣襲人。賈道士滿目凄涼,嘆了一口氣,不覺淚如雨下。正是:

    尋常一樣窗前月,偏照愁人愁轉添。

不知賈道士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三回 閉東莊楊春點金 築法壇聖姑煉法

    古洞天書不記年,誰將半壁向人傳。

    一從辨出雷文字,修鍊成時擬上仙。

  話說賈道士留著瘸子,指望掛住那老婆子一條心腸,是與媚兒重會的大關目。不知什麼緣故忽然而去,心下又惱又疼,神魂散亂,就做出這個癡夢來。醒後短歎長吁,酸楚了一夜。次日問起瘸子衣服被窩都在,還道他不曾遠去,叫人四下訪問。有人說他在劍門山下雇了牲口,一個遠方漢子,隨著他去了。從此又著了一急,病勢轉添,夜夜夢見這小妖精來纏他。泄了幾遍,成了滑精的病。日裏三不知忽然火動,下邊就流出來了。以後合著眼便看見媚兒,看看骨瘦如柴,自知不濟,歎道:「媚兒,我與你呵!今生不作吹簫伴,後世當為結髮親。」對了乜道和小鬎鬁說的,都是永訣的凄涼話兒。老道士從來不出房的,也來看了他幾次。病勢已是九分九釐的地位,少不得預辦後事。延至交春,油乾火盡,嗚呼哀哉,剛剛二十七歲,正是貪花不滿三十。昔人有闕小詞,名「清江引」,說得正好:

    百般病兒都可解,切莫把相思害。驀地痛鑽心,整日魂不在,到鳴呼才省得冤孽債。這癡道士臨死,還一心牢掛著小妖精,為此一片精靈不散。那一世媚兒託生胡家,叫做永兒,道士託生焦家,叫做憨哥。雖然不得到老齊眉,也算做少年結髮,在姻緣簿上,勾除宿賬。此是後話不提。

  再說瘸子和楊興趕路,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不一日來到華陰縣裏。先在楊巡檢門首經過,楊興與瘸子進宅報與家主知道,楊春慌忙出來相見。敘寒溫中,也說幾句爐火的話兒探他。不料瘸子全然不曉,只把雙眼來睜,一言不答。楊春只疑他不肯輕易講論,也不窮究。獻茶後,就叫楊興送瘸子到西園與聖姑姑相會。瘸子進得園門,先會見了蛋子和尚,心下想道:「我母親好沒正經,如何招個野僧同住。難道許多年紀,到要和尚起來?」一到淨室見了婆子,便問道:「妹子媚兒怎麼不在一處住?前邊那野和尚又是何人?」婆子道:「一言難盡!」先說林中躲風,夢見則天娘娘,如此如此,醒來就失了媚兒。後來遇著蛋子和尚,正應了夢中遇蛋而明之語。「他帶得有天書,只我識得,乃是九天秘法。若修鍊時,須得千金之費。我只推要建普賢祖師佛院,小兒左黜能點化黃白。借這話兒,誘出他些財物來,就乘機接你到此,同行修鍊。卻不是好!」瘸子笑道:「怪得楊巡檢一見面,便說什麼爐火,好是我不答應,不然,卻不露出馬腳來麼!」

  正說閒話間,楊巡檢來拜瘸師。送上新衣一套,舖蓋一副。就約母子二人,明日同往東莊看屋看地。婆子道:「要買辦些藥料及出入奔走,少不得託我家蛋子兄弟。若用別個,恐怕口嘴不穩。明日也要他走一遭。」楊春答應去了。不多時,眾人送晚飯來,擺下一桌素菜。瘸子私對婆子說道:「娘,怎的弄得些葷酒兒來吃便好。」婆子道:「有名的楊老佛家,葷酒不聞的。你休得慣了嘴,到明日修鍊時,整年的不許動葷哩!」瘸子呆了,把舌頭一伸。當夜無話。

  次日早飯後,楊巡檢吩咐差一乘小轎、兩匹馬,去西園迎接他三位。自己先到東莊相候。婆子乘轎在前,一僧一道騎馬在後。管家引著,飛奔東莊上來。一路看時,果然好個去處。但見:

    田連阡陌,樹滿邱陵。田連阡陌,零星住下莊家。樹滿邱陵,整隊行來樵子。山坳中,寬寬一片空閒田地,曾為比丘尼道場。高阜處,大大一圈精緻莊屋,已非郭令公故業。倘建佛庵道院,儘叫千門萬戶,怕做不下鳥革翬飛。若作鬼窟神壇,便住半載一年,真個不聞雞鳴犬吠。最喜主人能好客,深林飛鳥任安棲。

  婆子見楊巡檢先忙謝道:「老檀越如此信心,都是夙因所致。」楊春道:「來路上曾看這一片當地麼?」婆子道:「已看見過,十分稱意了。這貴莊外面,也好個形勢。只不知裏面房屋何如?」楊春道:「就同往一看!」便引著眾人,彎彎曲曲,各處走了一遍。原來雖說莊房,卻造得甚有體製。牆門裏面一片大空場,是堆積柴穀之所。兩旁設下倉庫,中間三間大敞廳,左右幫幾間雜屋。那左屋就是管莊的居住,廳後開個大大的魚池,以防火燭。右邊望去,都是亭臺花木之類。三株古柏橫斜半朽,用個朱紅木架兒扶著。左邊一帶迴廊,迴廊盡處,另有個角門。進了角門,又是三間半屋。裏頭書室樓房,藥爐茶?,無不具備。楊巡檢每年收租算賬,也到此十日半月價住。所以收拾得整齊。若閉上角門時,分明別是一座宅院。楊春道:「這幾間敝房,可將就作寓否?」婆子道:「何消這般精室,罪過罪過!」又道:「只今晚就在此住下罷!一動不如一靜。只是所借母銀,望乞作速留意。」楊春道:「三日內便湊集送到。三位日用供給,就在這小莊支用。只怕炊爨時,還要用個小廝。」婆子道:「更不消得!」楊巡檢臨別,喚管莊的老王來吩咐:一應供給,要你支持,須是周備,每月只開賬來看便了。又教將敞廳後面兩壁關斷,貼下封皮。若送供給時,就從老王家裏穿出迴廊去,不許別人走動。又將角門裏面鎖鑰付與聖姑,任意開關。於是帶了幾個莊客,去西園取三位的行李。婆子住下這房子,稱心滿意了。少停,園公同幾個莊客,將行李送到。蛋子和尚的包裹有天書在內,行坐不離,已帶在身邊。只有鋪陳棍棒,在耳房中,也一齊取來了。日沒時,婆子叫蛋子和尚將側門鎖斷,三口兒做一處商議。蛋子和尚遊方熟脫,一應買辦合用東西,俱是他奔走。左黜腿不方便,專管看守法壇,燒香點燭,及煨煮三餐茶飯。婆子專主教導他們畫符念?,按時修鍊。預充分派已完。其柴米之類,老王處每月總支,免得日日纏擾。

  第二日清早,楊奶奶差掌房的老嬤嬤抬個小轎兒到東莊特看聖姑姑,敲門進來道:「奶奶聞知法眷同住,怕不方便,不好自來看。叫老身多多致意!」婆子道:「足感奶奶掛念!」老嬤嬤看著瘸子笑道:「此位便是令郎瘸法師麼?聖姑姑與普賢菩薩恁般識熟,何不央菩薩吩咐天醫醫好了這隻腿?」婆子道:「一人一相,不可更改。譬如觀世音千手千眼,何曾嫌多減卻幾個。彌勒祖師一個大肚子,垂到膝下,何曾道不方便吃藥消他。」老嬤嬤:「聖姑姑說的是。」又道:「轎子裏有隻小官箱,相煩蛋師去取。」蛋子和尚取進來,放在桌上。是個描金箱兒,鎖上一把白銅小鎖。老嬤嬤張神捉鬼的道:「老身有句私房話兒,叫兩位師父權且閃開!」袖裏摸出條豬肝紅的舊汗巾來,角上縛個小鑰匙兒,將鎖開了。箱內取出幾包東西,做一堆兒放著。道:「這銀子共是二百兩。是奶奶的私房,叫老身送與聖姑姑聊助雜費。別的面前莫說。」婆子稱謝,收在一個抽屜桌兒裏頭。老嬤嬤又叮嚀道:「放在謹慎去處才好!」婆子道:「不妨事。」老嬤嬤道:「老身是恁般小心的,莫怪多講。」又道:「今後聖姑姑見普賢菩薩時,也替老身寄個名兒。老身是孫氏,奉過二十多年齋了!」婆子道:「當得!當得!」老嬤嬤道:「老身只為死了老公,兒女又不孝順,所以孤身傍在奶奶身邊度日。那一世只求個好兒好女足矣!」說罷,依舊將空箱鎖上。婆子喚瘸兒拿著送他出門,上轎去了。瘸子鎖了角門進來,已自曉得奶奶送得有銀子,便熱鬧鬧的要買東買西。婆子道:「奶奶瞞著人送來的,且慢些動彈。等楊巡檢送到,看多看少,再作區處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陰性從來吝嗇多,百般好事被蹉跎。

    偏於佛面貪資福,肯把私財施道婆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見事湊巧,心中歡喜。便要將二十四紙天書,求聖姑譯出講釋。婆子道:「今番我三人有一處修鍊,你瞞不得我,我瞞不得你。這大紙上,看字不甚方便。可將素紙釘成手掌大小本,貧道將唐音譯出,賢弟細細謄寫。庶幾作用時,便於翻閱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如此甚妙。且說紙墨筆硯,合用多少,一起買下,這小事今日先做下不妨。」婆子道:「每人好紙四十九張。要筆十枝,墨五錠,小硯二個,硃砂三兩。三個人便要三倍。如今謄寫小本,費紙也不多,再加紙五張,筆一枝,墨一錠,足以夠用。」婆子在西園時,原有人送下些錢鈔,便把來叫蛋子和尚製辦這事。因是先前派定,瘸子也不敢攙越。須臾之間,蛋子和尚將文房四寶買齊。婆子取餘紙五張裁破,每張裁做二十餘頁。除符形照樣描寫,其他文字俱將唐音譯過,寫成蠅頭細字。蛋子和尚寫一行,明白一行,快活一行。正是雖然未得神通使,不作三心兩意人。一日一夜,都寫完了。婆子對閱一過,一字無差。第三日天明,將原來二十四紙,用火燒化。因這天書秘本,可一不可二。亦恐留下人間,或致褻瀆,罪有所歸也。

 早飯後,楊巡檢來到東莊。抬著一皮箱銀子。足千金之數,交與婆子收了。道:「點出黃金時,倒換銀子再點,便有無窮了!」婆子道:「正是如此!」楊春又道:「今番別了聖姑,不敢請見了!但不知丹成大約在於何日?」婆子道「也看緣法遲早。多則一年,少則半載,那時定有好音奉復。倘或遲慢,也莫性急。」楊巡檢別去。

  婆子教蛋子和尚,先取五方之土,就本莊權算中央,餘者東南西北,俱在十里外取用。各將布囊盛下。其他世間動用之物:貴的如金珠、賤的如木石、吃的如豆麥、燒的如煤炭、粗的如缸甕、細的如針線、清的如茶酒、雜的如藥材,色色都要買得完備。一面蛋子和尚製辦東西,一面婆子打掃樓下設壇。先期齋戒沐浴,擇六甲日吉時,將土布囊定五方之位,相去各尺許。周圍將新?壘起,約高一尺五寸,空處用五穀填滿。上設明燈三盞,晝夜不絕。外用黃布製成神帳一頂罩下。前面設香案一座,供養著甲馬雲鶴,每日設茶酒果三品。早起念淨口?一遍,淨身?一遍,淨法界?一遍,安土地?一遍,安魂?三遍,然後依法作用。此是常規,不必細述。

  且說安壇次日,先將各人合用紙墨筆硯等,排於六甲壇下。婆子起首,腳踏魁罡二字,左手雷印,右手劍訣。取東方生氣一口,念通靈?一遍,焚符一道。蛋子和尚和左黜都依著婆子行事。雖然一般念?、燒符,這符形都是婆子動筆畫的。如此七七四十九日,紙、墨、筆、硯俱靈,然後商議召將。蛋子和尚要得自家書符,婆子道:「書符最是難事。須要以氣攝形,以形攝氣。假如此符是何作用,便要作此觀想。如要興雲,便想得一個陰氣,起自丹田,漸覺滿身都是雲氣充塞,從七竅中噴薄出來,瀰漫乾坤。如要起雷,便想得一點陽氣,起自丹田,漸覺一身都是雷火運旋,從七竅中搏擊出來,震動天地。想就時,急將此氣落墨,一筆而成。所謂以神合神,以氣合氣。正要把我的神氣,與天地貫通,這符方有靈驗。初時尚費收攝,到工夫練熟,閉眼神便聚,書空符亦靈。此通天徹地之妙訣也。若只照著符形描畫,自己的神氣先自散亂,如何感動得神鬼?俗語云:書符不效,卻被鬼笑;寫符不靈,倒被神驚。我今先寫與你們看:從何起手,從何結構,如何凝神運氣。你們看得爛熟,然後動筆。一法通,萬法通,一法不通,萬法都不通了。切不可粗心浮氣,自誤其機。」蛋子和尚和瘸子,喏喏連聲,不約而同的問道:「書符之法,已領教誨。今欲召將,不知將便能來否?若來時,如何相待?」婆子道:「正要與你細講。有內將,方可召外將。鄧、辛、張、陶、苟、畢、馬、趙、溫、關,此外之十將也。眼、耳、鼻、舌、意、心、肝、肺、脾、腎,此內之十將也。先鍊就自己十將,統一不亂,存神定?,儼如外將森列在前。然後呼之即應,役之即從。初時或先現半身,後現全身。若見神貌兇惡,不可畏懼;如其醜陋,不可嘻笑。須要敬之如父母,親之如朋友,役之如奴僕。苟或不然,必取神怒。又凡欲召將,必先預定所行之事,所問之語。若召至無用,其將不為准信,次後雖召亦不來矣。」

  兩個和尚道士,未曾見將,先聽了這段說話,分明像小學生初進學堂,還不知先生什麼規矩,一肚子戰戰兢兢,毛骨俱悚,各自去虔心靜坐,凝神養氣。婆子到書符時,先叫他兩個看樣。蛋子和尚到底聰明,看了一遍就會了。瘸子也時刻把手向空中描畫。也是緣法已至,他從來懶惰的,到此也精勤起來。因他用心不過,畢竟也被他趕上。大家步罡踏斗,念?焚符。鍊了一七、二七、到三七,微有影響。或聞劍佩之聲,或露衣袍之色。著來此尚非真將,乃將手下之人,所遣來閱壇者也。四七、五七,始現真形。或半身,或全身,或獨行,或聯騎跟隨人眾。或多,或少,只是竟往竟來,不向庭中停駐。說話的,卻是為何?原來這將的英靈,無處不在。只為常人精氣,與他不相感通,所以俗眼不能看見。今日為符?所拘,遊行時,未免從法壇經過。又撞著至心至意的目光凝聚,豈有不見之理!其竟往竟來,還是作用未滿,法力不到之處。到七七四十九天,眾將站立庭中,拱手受令。四圍簇擁,如有千軍萬馬之勢,全不覺庭中狹窄。婆子在前,和尚道士在後,肅容端立。婆子開口吩咐道:「吾等三人,乃上帝眷屬。奉九天玄女娘娘法旨,得九天如意寶冊,天文符籙。闡宏道法,特召汝等前來輔助,聽吾差遣。功成之日,奏聞上帝,紀錄超昇。」諸將鞠躬稱喏而退了。一霎時,庭中寂然。有詩為證:

    盡道有錢堪使鬼,也知無術不通神。

    試看神將庭中列,只為天書?語真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見神將來往,初時不免矜持,到後漸漸也習慣了。只是每遍是婆子當前,兩個隨著腳跟做事。雖則一般,偏有婆子。蛋子和尚性急,信心不過,欲得自試一番。便悄悄的起個五更,步入壇前,如法捻訣念?。只聽得響亮一聲,庭中降下一員天將,怎生模樣,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眼似銅鈴般大,面如紫蟹鬚鋼。?頭金色放毫光,繡襖團龍花樣。

    手執皂旗一面,招風喚雨行藏。英雄猛烈誰敢當,使者姓張天將。

張使者鞠躬而前,道:「吾師召見,有何法旨?」倒慌得蛋子和尚面紅心跳,急急按定神魂,答道:「這裏樓後北窗,少幾株大樹遮陰。只有西園上四株梨樹絕大,可速移來植於此地。」神將應聲去了。須臾,只聽得一陣大風,飛沙舞瓦,耳邊如軍馬離沓之聲。到天明風息,蛋子和尚往後樓看時,四株大梨樹做一行兒的種下了。乃張使者差神兵所為也。婆子知道是蛋子和尚幹出這事,便著實發作了一場,說:「這天將非凡人之比,不該把沒要緊事輕易差遣。況今道法未成,又沒什本事在身,倘觸其怒,性命難保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偶爾試驗一次,今後再不敢矣。」

  卻說西園上園公,因這番大風後,失去了四株大梨樹,慌忙去報與楊巡檢知道。楊春正在驚訝,只見東莊老王也來報道:「今早五更風起,聖姑姑住下樓房後邊,添下幾株大樹。」楊春道:「角門鎖斷,你如何看見?」老王道:「這樹高出雲端,小人從外面望見。卻是自來沒有的,所以報知。」楊春情知又是聖姑姑的神通,暗暗稱奇,便道:「我曉得了,你們不得在外人面前傳播。」各賞了酒飯,打發回去不提。

  卻說婆子和二人商議道:「如今將已鍊就,可將七十二位地煞變化,次第修鍊。每鍊一法,必要經歷四十九日。其中有簡便的,只管并日做去。大約三年之內,務期完畢。」二人見說得快當,歡喜無限,從此加倍用心。步罡踏斗,畫符念?,時刻不虛。鍊過一個七七,先能暗中搬運柴米之類,不去與老王支取。老王道:「他不來支,一定不是缺乏,老漢且落得些受用。」去查那柴米數時,依然按月減少。老王大驚,又去報與楊春,楊春只教莫說看他怎麼。

  光陰似箭,看看三年將滿。婆子等三個,把七十二般道法,俱已鍊成。且說神通變化,大略如何?但見:

    上可梯雲,下能縮地。手指處,山開壁裂;氣呵時,石走沙飛。匿形換貌,儘叫當面糊塗;攝鬼招魂,任意虛空役使。豆人草馬,戰陣下添來八面威風。紙虎帶蛇,患難時弄出一樁靈怪。風雲雷雨隨時用,水火刀槍不敢傷。開山仙姥神通大,混世魔王法術高。

原來這白雲洞法,上等不比諸佛菩薩,累?修來,證入虛空三昧,自在神通。中等不比蓬萊三十六洞真仙,費幾十年抽添水火,換髓移筋,方得超形度世,游戲造化。他不過憑著符?,襲取一時,盜竊天地之精英,假借鬼神之運用。在佛家謂之金剛禪邪法,在仙家謂之幻術。所以玉帝慎重,不許私啟天封,留傳人世也。雖然如此,高明之人,借資法術,全身遠害,做個仙家的津梁。入山採藥,不怕虎狼,千里尋師,不費車馬,也到是個捷徑。為此白雲洞留下這一脈,以待有緣之人。洞主白猿神又添一筆在後,要他每年向斗設誓:若生事害民,雷神不宥。只為玉香爐煙起早了些,蛋子和尚少摹了後面七十六個字,所以不曾看著這一條利害的話。今日修鍊成功,便認做驚天動地的學問,長生不老的法門。到後來,果然生事害民,動起河北一帶數載的干戈,使人罵妖名,千秋不滅。此是後話。

  且說聖姑姑這番修鍊,只用得楊巡檢的銀子。其楊奶奶二百金,原封不動,遣個靈鬼送還他去了。想起雁門山下初離土洞之時,母子共是三口。如今雖添了個蛋子和尚,畢竟少了個胡媚兒,是個缺典,少不得要尋取將來,傳授與他,這是婆子心上第一件事了。那起庵鑄像的說話,原非本心,不須提起。只是還有一件:我等三人,受了楊巡檢夫婦多時供養,又得他金銀相助之力,一旦不辭而去,覺得恝然。每人宜顯神通,留一個憶念與他。瘸子跳起來道:「我送個虎與他看莊。」婆子道:「我原許他點化黃金,今將樓前這塊太湖石,點成與他做個鎮家之寶。」瘸子道:「正好!我的虎就著他看守金子,使盜賊不敢動念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劣弟不才,意欲召個上好塑手,將我等三人形像,塑此樓下。使他家子子孫孫,朝夕瞻禮。」瘸子道:「不好,不好,塑出我瘸腿來,你卻笑他。」蛋子和尚笑道:「恁地時,只塑個坐像罷了!」當下婆子口中念念有詞,望石上只一噴,沫涎如細霧散落,急把手掌擦之,凡掌所到處,皆成紫金之色。不一時,整千斤一塊太湖石,明晃晃變化金山一座。瘸子剪個紙虎,口中有詞,順風吹去。喝聲:「疾!」只見這紙虎撲地跳兩跳,便成個黃斑老虎。猛烈咆哮,與真虎無異。瘸子吩咐道:「老虎,老虎,聽我法語:鎮守金山,不許?取,有人攜取,老虎逐去。」說罷,把袖一拂,依然是個紙虎。瘸子看金山座下有個空處,便放那紙虎在內。蛋子和尚攝了個巧匠的生魂,閉於樓下,一夜塑成三個渾身,極其相似。聖姑姑居中,蛋子和尚居左,左黜居右。蛋子和尚一見,不勝之喜。便道:「是我塑下的像,我先磕個頭兒起首。」瘸子道:「野和尚磕頭,誰來答禮?」蛋子和尚道:「若起身答禮時,只怕腿不方便的,被人看破。」瘸子也笑起來。婆子道:「休得閒講,想起今日得道緣由,遇楊而止,遇蛋而明,都是天后夢中指點。他說二十八年後,當在河北興旺,約我去到貝州相助。此是天數。我等一來不可逆天,二來不可忘了指點之恩。自今為始,各人隨意逍遙,念想動時,立刻相見。若運數到日,切莫異心,以違天道。」說罷,婆子騰空而起,在空中把手招他兩個。蛋子和尚把齊眉短棒拋向空中,化成萬丈金橋,大踏步上去了。瘸子道:「我且向壺天頑耍則個。」便向牆角頭揀個空酒瓶兒,放穩在地。叫一聲:「我下來也!」雙腳望瓶嘴中一跳,不知那裏去了。正是:

    從來只有神仙樂,法術高時不讓他。

畢竟他三人相會何處,胡媚兒又在何處翻騰出什麼來?且聽下回分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十四回 聖姑宮紙虎守金山 淑景園張鸞逢媚兒

    仁慈勝似看經典,節儉何須點化金。

    跨鶴腰纏無此理,堪嗟愚輩枉勞心。

  話說聖姑姑初到東莊,原約楊巡檢一年半載,便有回復。誰知一口大話,就閉了三年的角門。楊巡檢已自十分信服的,又見移樹運米,如此神通,少不得有個妙用。為此只吩咐管莊的老王,暗地打聽消耗,自己再不敢來敲門打戶,討消問息。

  忽一日,楊奶奶開一隻衣箱,只見箱內堆著多了東西。取來看時,原來就是三年前叫老嬤嬤送與聖姑姑這二百私房銀子,原封不動在內。奶奶吃了一驚,忙喚老嬤嬤來認時,果然不差。這分明是靈鬼所為,就是搬柴運米的一個法兒。他們那知就裏,只管胡思亂猜,道:「這衣箱多時鎖下不開,為何銀子倒在裏面?又是幾時送來的?」不免叫老嬤嬤到東莊上打探一遭。

  老嬤嬤坐乘小轎,到東莊老王家來,問其動靜。老王道:「以前半夜三更,常聽得院裏大驚小怪,叫喚呼喝之聲。如今好幾日不聞聲響,不知何故?」老嬤嬤道:「你且討個梯兒,待我爬上屋去,偷望一望,看是怎的!」老王見是掌房的嬤嬤,自然要奉承一分,又且奶奶差來,如何違拗。慌忙在敞廳上去掇個長梯子,弄了半響,弄進屋來,靠在迴廊屋簷上。老嬤嬤先爬上屋去,望了一望,就下了梯,說道:「院裏靜悄悄地,絕無動靜,我腳軟站不住,還讓你老人家來!」老王真個上梯去,舒頭而望,並無一人。自爬上屋脊,仔細前後觀看,忽然見了明晃晃黃燦燦這座金山。心下又驚又喜,下得梯來,心生一計,瞞著老嬤嬤,只說:「不見什的,想是從後門走了!」老嬤嬤轉身去後,老王一腳箭跑到城中。報與家主楊巡檢知道:「如此這般。想來是老爺洪福,特來報喜。」楊巡檢喝道:「誰教你去望來?」老王道:「是奶奶差老嬤嬤來,叫小人去看,不關小人之事。因是好幾日院裏不聞聲響,想不在了,所以小人大膽。不然,也不敢。」

  楊春心下沉吟,便叫家童備馬,親往東莊。把敞廳後壁封條揭了,開進去看時,裏面沒人來往。亂草縱橫,迴廊下小角門依然緊閉。楊巡檢自去敲了幾下,不見答應。叫安童拾起磚塊去打,打了一個時辰,只如不打一般。楊巡檢發個性急,叫莊戶轎夫,隨從人等一齊用力把門撞開。楊巡檢吩咐眾人退後,只帶四個安童跟隨,不往書房廳屋住所,一逕串出後樓去看。只見樓下豎著這座太湖石,已變成一大塊紫金。楊春暗想道:「聖姑姑神通果然非小!」掉轉頭來,猛見聖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,端端正正坐於樓下。楊春大驚,慌忙下階拜倒,稟道:「弟子久失侍教,聞師父點化已成,特來拜謁!」安童道:「老爺莫拜,上面坐的是個死的。不然,怎不回禮?」楊春起身上前看時,原來都是塑的。渾身儼如生相,稱讚不已。看四下雜屋中,堆積百般貨物器用,尚值得四五百金。三個的衣服行李,都不見了。後邊四株大梨樹,果然西園移來的,種得整齊。只不知甚麼緣故,不別而行。想是普賢祖師不願造個行宮在此,聖姑不好回話,竟自去了。

  楊春歎息了一回,便叫安童去迎接奶奶到來。不多時,楊奶奶接到。楊春領他見了渾身,說:「是聖姑姑自塑下的。」奶奶拜了四拜,轉身見了這座金山,誇道:「人間金子,怎的有恁般赤色!只可惜點化得忒大了,叫人不便移動。」楊春道:「多著些人來搬他家去,做個鎮家之寶。」看見香案邊帷下黃布帳子一頂,自去取來,罩在金山上面。叫安童一面喚莊戶轎夫、隨從人等,討了扛棒繩索,一齊進來,何止三四十人。這班人聞安童呼喚,問其緣故,已自曉得。一見帳子裹著,都去偷揭來看,那一個不驚喜。夥裏自相議論,也有個說眼見稀奇物,壽增一紀。也有個說,畢竟做官宦的福分大,財神跟著他走。也有個說,皇天心也不平,有這些金子,不派點屑粒與我們貧漢,又與那財主做甚。有幾個有氣力,常出尖的人,將繩索向前要去綑縛那金山。不動手時猶可,才動手時,忽然金山下面,起陣狂風,見一隻黃斑老虎,撲地跳將出來。嚇得眾人叫聲:「呵呀!」四散奔走逃命。楊巡檢拖著奶奶一隻臂膊,跑上樓去,將門窗都閉了。過了一時,不聽見樓下動靜,在窗子眼內偷看時,老虎已不見了。楊巡檢推開樓窗叫人,一個也不答應。只得大著膽走下樓來。只見這些丫鬟養娘,兀自在神像案桌下躲著,也有跑出去的,和安童在門口探頭探腦望著裏面消息。楊巡檢喝道:「虎在那裏?兀自見神見鬼的做甚張智!」安童和養娘們方才放心進來。楊巡檢叫安童一面備馬,一面喚齊轎夫,送奶奶回宅。

  到家後,夫妻兩口說道:「這聖姑有靈。既然塑下渾身,必然要那金山供養,不許人移動,所以顯個老虎出來嚇人。如今不去動他,自然沒有事。」商議定了,把存下貨物器用,一應搬回。這三間樓下叫作聖姑堂。每年正、四、七、十這四個月的初一日,西園設齋,楊巡檢燒香點燭一遍,便封鎖了,也不容外人進去瞧看。其餘月份,連本宅人都不許進去。又吩咐安童莊客等,不許向外人面前多嘴饒舌。常言道:拿得住的是手,掩不住的是口。家主恁般吩咐了,一般又有忍嘴不牢的,做新聞異事,說將出去。滿縣人都亂哄道:「楊巡檢莊上出了一座金山,又有個黃斑老虎。」也有同輩親友,特為此事來問楊春,楊春只推沒有。後來這個聖姑宮直待貝州反後,樞密院行下文書,各處搜查妖人,蛋子和尚、左黜等餘黨。此時楊巡檢已故了,奶奶老病在?。管家稟知小主人,私下喚莊戶連夜毀了這三個土偶。看那金山時,仍是一墜太湖石。老虎是紙剪的,已朽壞了。此是後話。正所謂:時來鐵也生光,運退黃金失色。有詩為證:

    堪笑楊春識見莽,狐精錯認真仙長。

    黃金不作鎮家山,險使兒孫作妖黨。

  楊巡檢一段話,表過不提。看官們,如今要曉得媚兒的下落,少不得打個大寬轉,又起一宗話頭了。話中單表一人姓張名大鵬,西安府人氏。從小讀書,十二歲上沒了爹娘,跟隨個全真先生,出去遊蕩。在燕都大房山偶染疫病,那全真棄之而去。幸遇外國異人,救好了他。見他手骨不凡,傳授他一家法術:能呼風喚雨,役鬼驅神。若與白雲洞法術比較,也是半斤八兩,差不多兒。

  他平生與東京一個人交厚,結為兄弟,常寓在他家。那人姓朱名能,有一手好武藝。提起那話,還是祥符元年的時節,真宗皇帝惱那契丹韃子欺慢中國,有佞臣王欽若奏道:「從來若非真命天子,上不得泰山。所以秦始皇恁般英雄,也被風雨打將下來。我皇若要鎮服四海,誇示外夷,須邀福天瑞,東封泰山,方可稱一朝聖主。」真宗問道:「泰山曾封過幾遍了?」王欽若奏道:「七十二遍了。」真宗准奏。就在王欽若身上,要他三日之內,報過七十二般祥瑞,事事須要有據。王欽若退朝,面帶憂容。一時間多了這嘴,三日裏面,那有七十二般祥瑞,便說靈芝、甘露、麒麟、鳳凰,見今世上都生得有,三日內也取不將來。那朱能正在王欽若門下做個館賓,曉得他有這件事在心,便道:「此事不難,依朱能說,只用一般祥瑞,便可抵擋得那七十二般了。」王欽若欣然問計,朱能道:「草木鳥獸之瑞,都是後來,不為希罕。只有上古伏羲時,河中龍馬負圖而出,天示陰陽卦象,謂之天書。此為祥瑞之祖。如今若得天書下降,把來宣布中外,泰山就封得成了。」王欽若道:「天書怎得降來?」朱能道:「不消相公費心,朱能自有妙策。來朝容稟!」

  當晚朱能回家,與張大鵬商議。張大鵬道:「不是劣弟誇口,仗平生學的道法,只今夜送個天書信息到皇帝老兒宮裏去!」朱能道:「愚兄此番,便是出身之階了,全仗賢弟幫襯這個!」當下張大鵬行個嫁夢的法子。真宗皇帝睡在宮中,夢見紅光曜室,一個神人,頭戴七星冠,身穿絳衣,手捧文書一本,告道:「上帝有命,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,陛下宜虔誠受之,聖祚萬載!」正待舒手去接那文書,卻猛然驚覺。五更鐘動,真宗皇帝上殿。正是:

    九天閶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

    日色纔臨仙掌動,香煙欲傍袞龍浮。

百官早朝已畢。便召宰相王欽若面對,把夜來之夢,與他說了。王欽若奏道:「此乃我皇志一氣動,與天心相通,方有此夢兆。這天書自伏羲時龍馬負圖,直至如今,不曾再見。若果然降下,便是國家之上瑞,休言七十二般禎祥,便千萬般,也賽不過矣。乞我皇速出聖旨一道,九門傳諭四下訪察天書消息。」真宗皇帝准奏。當下取龍鳳花牋,就御案上拂開,提起玉管兔毫筆,御手親寫道:

    朕在深宮,恭默思道。夢有神人,星冠絳衣,傳說帝命,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。如有人先得者,不拘軍民人等,詣闕速獻,即時擢用。如係職官,加秩進祿,欽哉無忽。

    景德五年正月   日   御筆

  王欽若捧了這道聖旨,辭朝而去,便仰文書房一樣抄了九張,差人向九門張掛,把御筆收藏,奉為至寶。左右報朱能進見,王欽若忙教請進。相見已畢,朱能道:「相公正要啟奏天書,恰好有這道聖旨,可謂湊巧之極矣!」王欽若道:「據聖上此夢,敢是真有天書下降麼?」朱能道:「莫管真不真,只在朱能身上,包有天書還相公就是。但得權充巡官之職,庶幾便於察訪。」王欽若道:「只恐卑職不稱大才,有何難哉!煩足下用心,成事之日,必當保奏重用。」當下便差人拿名帖到樞密院去,將朱能充作皇城司巡官之職。朱能就在相府掛了牙牌出來。對張大鵬說道:「皇上果有異夢,此乃賢弟之神力。只是大中祥符三篇,那裏求取?」張大鵬道:「天書左右是個名色。劣弟已摹倣老子道德經之意,胡謅三篇,不知可用得否?」便在袖裏摸出草稿,送與朱能看。朱能原不甚通文理,卻滿口稱妙,便道:「就煩賢弟一寫。用甚紙張?我去取來。」張大鵬道:「劣弟前年在高麗國去帶得些皮紙,還剩得有。每篇寫做一卷,用黃帛包裹。明日五鼓,仁兄逕去擊登聞鼓,報承天門鴟尾上降得有天書,只依我說就是。」朱能道:「朝廷不是取笑的,倘或駕到承天門,沒有天書,獲罪不小。」張大鵬道:「劣弟必不違誤仁兄之事。」

  次日五鼓,朱能先去敲張大鵬的房門,又去叮囑這事。張大鵬在?上答應道:「已停妥了!」朱能曉得張大鵬的手段,便不疑惑。一口氣跑到登聞院,將鼓鼕鼕的亂搥。有值日鼓吏報與本院,院使審問來歷,帶去朝房,先見了宰相王欽若。王欽若聞說有了天書,不勝之喜。

  須臾,淨鞭三響,宮裏升殿受朝。王欽若引著登聞院院使奏道:「天書下降承天門,見有皇城巡官朱能來報,在朝門外候旨。」真宗聞奏,便教宣朱能上殿。朱能拜舞已畢,真宗問道:「天書在何處?卿又何以知之?」朱能奏道:「臣自從前日見了九門聖旨,晝不敢寧,夜不敢睡。想得帝命天言,必降於高嵬之處。又天機秘密,必不是白日降下。今早臣從承天門下巡視,望見鴟尾上有黃帛曳出,料想必是天書,不敢不奏。」真宗天顏大喜,趨下帝座,龍行虎步,直到承天門下。驚得滿朝文武,顧不得鴛班鷺序,紛紛的下殿隨行。朱能指點鴟尾與真宗看了,真宗便遣兩個內侍取梯升屋。原來小小一個黃袱包兒,兩條帶子纏在鴟尾之上。解將下來,王欽若接得在手,跪奏真宗。有詩為證:

    星冠鴟尾總玄虛,聲臭俱無豈有書。

    君相一時俱似夢,天言口代竟誰欺。

真宗對天再拜,御手捧著步行到殿,把與翰林學士陳堯叟,啟封宣讀,乃是大中祥符上、中、下三篇,篇中都是道家之語。讀罷,百官皆呼萬歲。真宗命內侍取金匱來盛了,權送在景靈宮聖祖案前供養。待興造玉清昭應宮專奉天書。就命陳堯叟草詔,宣播天下,改今年為大中祥符元年。擇日起駕,親往泰山行禮。加封王欽若為兗國公,朱能為荊南巡檢。三年之內,直陞到節度使之職。情知這番富貴,都是張大鵬作成的,相見之間,生怕他提起前因,便頗有疏慢之意。張大鵬猜著這個意思,也不說破他,只不來往便了。於此可見朱能薄德處。

  後來十五路軍州表章,都奏得有天書,天子不知那一個是真是假,到疑心起來。有參知政事丁謂,也為著諂佞得寵,與王欽若兩個爭權。訪出了朱能挾詐欺君,密地奏聞真宗。真宗就將丁謂替了王欽若之職,差使臣去拿那朱能問罪。朱能自恃武藝,把使臣殺了,統率手下兵眾反將起來。戰敗被擒,到招得有張大鵬名字。聖旨將朱能碎剮,又行海捕文書,各眾弋獲奸人張大鵬。因此張大鵬又向江南飄蕩,改名張鸞,自號沖霄處士。他有了一身法術,那一處不去了。常言道:官無三日緊。過了幾年之後,這事便懶散了。

  張鸞在江湖上打聽得真宗所生皇子,今已長成,那皇子乃是赤腳大仙轉生。怎見得?原來真宗二十一歲上登基,宮中尚無皇嗣。乃御製祝文,頒行天下,令各處名山宮院,修齋設醮,祈求上帝。時玉帝正與群仙會聚,問誰人肯往,群仙都不答應。只有赤腳大仙笑了一笑,玉帝道:「笑者未免有情。」即命降生宮中,與李宸妃為子。生後,晝夜啼哭不止。便御榜招醫,有個道人向內侍說:「貧道能止兒啼。」真宗召入宮中,抱出皇子,叫他診視。道人向皇子耳邊說道:「莫叫,莫叫,何似當初莫笑!」皇子便不哭了。真宗大喜,間其緣故,道人說此情由已罷,出得宮門,化陣清風而去。這皇子是誰?便是四十二年太平有道的仁宗皇帝。他在宮中,只好赤腳,再不愛穿鞋襪,此其驗也。真宗因感齋醮靈應,愈加信奉,各處修復道家廟宇。

  張鸞聞得此信,又且皇子是大仙轉生,以為必然與道流有緣。先在東京時,曾與太監雷允恭相識,甚蒙敬重。那雷允恭寵幸用事,官拜宣政使之職,與丞相丁謂又是內外交結的。張鸞為此再到東京,見了雷太監,告訴他前事冤枉。就便託他打丁丞相的關節,希圖興隆道教,自己討個賜號。大抵術士輩,任你神欽鬼服,總要借重皇帝的?封,方免得天庭責罰。雷允恭道:「遠年舊事,不須掛念。先生只在家下淑景園中作寓。目今皇太子選妃,蒙皇太后懿旨吩咐,正在忙冗之際。待稍空閒,同去見了丁丞相,再有商議。」張鸞謝了。手下官身引至淑景園中書房內寓下。

  按宋史所載,真宗皇帝共改了五個年號:咸平六年,景德四年,祥符九年,天禧五年,乾興一年。此時是祥符九年二月中旬。張鸞一夜間,見月明如晝,在園中閒步。忽然黑雲掩月,一陣怪風,從西而來。張鸞道:「奇哉!又是甚麼神道過往?」捻下定風訣,定睛而看。須臾,風頭過處,雲開月朗。只聽得一聲響亮,半空裏墜下一個女子。有詩為證:

    情知天上無人住,那得佳人墜九霄。

    陣陣晴風迷道眼,若非月怪即花妖。

那女子非別,正是胡媚兒這小妖精。這回書直接上第六回的情節。他與聖姑姑離了劍門山,一路同行,到永興地方,因天色已晚,要趕到樹林中歇宿。正行走間,對面起陣黑風,刮得人立腳不住。那婆子是武則天娘娘請去,幽宮中相會。這小妖精被風刮起半空,飄飄蕩蕩,直吹到東京雷太監園中墜下。天后所說託與沖霄處士,便是這話了。

  張鸞見這女子來歷蹊蹺,近前看時,已被冷風吹得半僵了。即便扶進書房,把熱湯灌醒,問其名姓。答道:「賤妾安德州人,姓胡,小名媚兒。同母親往西嶽華山進香,不期中途遇了一陣怪風,把賤妾吹向空中。那時昏迷不醒,耳中只聞得神語云:『胡家女兒王家后,送與沖霄處士受。』須臾,如捲殘雲,似飄落葉,正不知去了多少里數,墜於此地。望恩官救取則個!」張鸞細看那女子,妖麗非常。況且應對之間,有枝有葉,不慌不忙,情知不是人類。又聽說神語奇怪,暗暗的想道:「莫非這妮子到有妃后之數麼?則今雷中貴挑選宮人,似恁般美貌,料也難得,正所謂奇貨可居也!」便道:「要問沖霄處士,只貧道便是。小娘子須認做貧道姪女,貧道方可相留。」媚兒忙下拜道:「蒙活命之恩,便伏侍,尚且甘心。況為叔姪,敢不從命!」張鸞扶起,安放他在後面小房中歇了。

  次早去見雷允恭,說道:「貧道有個姪女,小名媚兒,頗有姿色。近因父母雙亡,無倚無靠,今已取到寓所。太尉若看得中意時,也報他一個名兒。萬一有幸,作成貧道做個外戚。」雷允恭大喜,便同張鸞到淑景園來。正是:

    得他心會日,便是運通時。

畢竟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五回 雷太監饞眼娶乾妻 胡媚兒癡心遊內苑

    才子佳人兩下貪,姻緣錯配總難堪。

    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人言無二三。

  話說雷太監來到叔景園中,張鸞引出胡媚兒來拜見了。雷太監看見生得十分妖麗,滿面都堆上笑來問道:「青春幾歲了?」媚兒道:「年方一十六歲。」雷太監雙睛覷定,沈吟了一回,連讚了幾聲好,上馬而去。少停,便差個官身,請張鸞到府敘話。雷允恭在廳上相候,報道張鸞到了,慌忙下階迎接。張鸞是個鑒貌辨色的,心下想道:「他今日意思比平日倍加殷勤,必有好處。」上廳坐定,便問:「恩官呼喚,有何臺旨?」雷允恭道:「適纔見令姪女甚好才貌,只是皇子年方十四歲,令姪女的年庚反長,恐難充妃嬪之選。若只做宮人,可不骯髒了。鄙意倒有一說,要與煉師做個親家,不知意下何如?」張鸞道:「對親的是令弟,還是令姪?」雷太監笑道:「並非弟姪,就是下官本身。」張鸞道:「恩官是穿官近臣,休得取笑。」雷允恭道:「鍊師有所不知,我們雖然淨過身的,七情六欲卻與常人一般。夜間冷靜不過,常想要個對頭同睡。每當寒天冷月,教個小廝抱背抱腳,沒甚意思。也有結識個娼家外宅,時時作伴,到底不是常法。縱好而不妙。不如娶下一房,長久相處,豈不美哉!」張鸞道:「這事可做得麼?」允恭道:「內宮娶妻,前朝都有故事。漢朝石顯有妻有子,唐朝高力士娶妻呂氏,李輔國娶妻元氏,見於史冊可據,煉師休得推辭。下官看過曆日,明日是個結婚之日,上午納些薄聘,晚間便來親迎。有煩煉師做主,先與令姪女說知,過門之後,只圖個富貴受用罷了。」

  張鸞見他十分執意,心雖不樂,口中只得應允。別了雷太監,回到淑景園中,將此話對媚兒說了。媚兒道:「叔叔將奴嫁個太監,有甚出息?」張鸞道:「我也是這般想來,只是他現在有權有勢,違拗不得。你但放心去時,我自有道理。」當日無話。

  到次日,雷太監家早上便掛起紅綵,大吹大擂,准備做親筵席。上午先去行聘,聘禮是:金鳳珠冠一頂,大紅紵絲蟒衣一襲,小團花碧玉帶一條,金釵二對,金釧二對,其餘隨身一應新衣,件件成雙,花紅羊酒,不必細細說了。把張鸞寓中擺得甚是錦片一般。有詩為證:

    花紅羊酒儘鋪陳,太監今宵喜結親。

    有勢有財胡亂做,世間多少獨眠人。

  至晚,雷太監蟒衣玉帶,乘匹紫騮馬,押著五綵花輿,笙簫鼓樂,往園中來親迎。那時,張鸞將新汗衫一件,捻訣書符,口中念了些咒語,教媚兒穿了。就把這口訣傳與了媚兒,但是要穿時,念個鎖身咒;若要解時,念個脫衣咒。媚兒都會了。當下裝扮得天人相似,上了花輿隨雷太監去了。張鸞送出園門自回。

  卻說雷太監同媚兒交拜成親,也沒個丫頭老嬤服侍,只是些小內侍們,攜了燭花,雙雙引入洞房,交杯飲酒。此時天氣尚寒,雷太監房中鋪下紅氍毹地衣,張著貂鼠帳幔,錦衾繡褥,百事奢華。上?時節,一般的也會說幾句勾搭話兒。只有一件奇事:媚兒卸了花冠繡襖,解到貼肉汗衫,再解不開。分明是生成的皮膚一般,連下截小衣都被衫兒裹定。便是雷太監自來動手,也只看得。便只得和衣睡了。討不得粘皮貼肉,親近一番。此是張鸞的法術。

  次日侵早,合府的官身、私身、閒漢,都來磕頭,要參見夫人,雷太監都辭了。吩咐小內侍們且稱他是新娘,莫叫破夫人,惹人笑話。少停,張鸞也上門賀喜。雷太監請入書房坐下,告訴出這段怪事來。張鸞道:「此是緣法不到,或者恩官尊造第七宮中,別有良姻,舍姪女沒福服侍。」雷太監道:「且看今夜如何。」當下留張鸞一席酒飯而去。到晚臨睡時,媚兒脫衣,依舊如此。原來雷太監最好受用,他在錦繡叢中滾出來的線結兒,也捱不得一個在身上,捱著時,便是個大疙瘩。只為愛那媚兒的容貌,陪他和衣睡過一夜,分明受了一夜苦楚。第二晚再成不得了,只得各被各頭。到第三晚另收拾個房戶,送媚兒自睡。

  張鸞也知道相處不來,必然退出。誰想他心下雖不喜歡,卻又捨不得打發回去。張鸞心下躊躇道:「這事我又不好開口,怎麼處?如今我且傳下媚兒一個真容,以後覷個方便,設個法兒,就勸他獻與主上。倘得召幸,或者博個封號。強如無名無目,做太監的乾老婆。」當晚行個請仙傳真法。看官,你道怎樣法兒?如要傳某人真容,打掃一間潔淨房子,桌上預備紙、筆,及各樣顏色,安設酒果供養。寫一道細細的情節疏頭,和請仙符、攝魂符焚了,念請仙咒、攝魂咒各一遍,將房門鎖閉。其人不拘遠近,能攝其生魂到來,畫畢方去。生者當時,只如啽囈一般。便是遠年死鬼,亦能攝其遊魂,與生時不異。所以形容態度,傳得逼真。畫仙一到,便聽得筆墨亂動,到放筆聲響,此仙已去。徐徐開門進去,真已傳就。大抵請詩仙者,來的多分是能詩之鬼。請畫仙者,來的是能畫之鬼。若偶然遇得真仙下降,詩必入妙,畫必通靈。

  那晚張鸞就在媚兒臥房之中,如法請下畫仙。到夜半,聞得放筆之聲。張鸞開了鎖,進去看時,畫得雙頰如花,秋波欲溜,猶如活的一般。上面草書僧繇筆三字,乃知是晉時張僧繇下降。所謂僧繇畫龍不點睛,點睛龍飛飛上天,便是此人,真仙筆也。張鸞歡喜,次日用絹紙裱個小小軸兒,懸掛內室。只等雷太監再相會時,討他聲口,便進說詞去說他了。

  卻說媚兒在雷太監家沒瞅沒?采。從這一夜打個囈,掙到朝來覺得昏昏悶悶,自覺精神減少,便問小內侍道:「這裏可有會說平話麼?」小內侍道:「有個瞿瞎子最說得好,聲音響亮,情節分明。他就在本府簷頭居住。」媚兒道:「你與我喚來消閒則個!」小內侍稟知了雷太監,將瞿瞎子喚到,扶入中堂,免他行禮。把一張小桌兒,一個小杌兒,教他坐於檻外,媚兒坐於中間,垂簾而聽。吩咐不用命題,只揀好聽的便說。瞿瞎子當下打掃喉嚨,將氣拍向桌上一拍,念了四句悟頭詩句,說入正傳。原來說的是紂王妲己的故事。說起來妲己是紂王聘來的一個美人。迎至中途,一陣狂風,天昏地暗,從人都驚倒了。風過處,掙扎起來看時,只有妲己端坐不動。紂王道他有福分,立為正妃,十分寵幸。卻不知那妲己已不是真的,是個多年玉面狐狸精,起這陣怪風,攝了美人開去,自己卻變做他的模樣。百般妖媚,哄弄紂王。紂王只為寵了這個妃子,為長夜之飲,以酒為池,以肉為林。誅殺諫臣,肆行無道。其時萬民嗟怨,惹起周武王興師伐罪,破紂王於牧野,殺妲己於宮中。就說了一番,又念四句詩。詩曰:

    盡道商王寵幸殊,豈知妲己是妖狐。

    假饒狐智能賢達,還勝人間呂武無。

媚兒聽了,歎口氣道:「古人云:人生不得逞胸臆,雖生百歲猶為夭。若得意一日,死而無怨。」便教取一貫錢賞了瞿瞎子去了。心下想道:「同一般狐媚,他能攘妲己之位,取君王之寵。我之靈幻,豈不如他乎?」其夜獨宿房中。他夢見自家選入皇宮,蒙朝廷十分寵愛,冊為皇后,宮娥簇擁,富貴非常。母親聖姑姑封為國太。哥哥左黜,亦拜大官。一門貴戚榮盛無比。猛然覺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紗窗上日色通紅了。只見小內侍捧著一個洗臉銀盆,放在朱紅面架上。稟道:「今日是第三遍大選皇妃,老公公侵早便往禮部去了。請新娘起來梳洗早膳,小的們服侍過,也要給個假去看一看!」媚兒道:「我身子困倦,且不梳洗。你們要去看時自去!」這班小廝們得了這句話,分明村裏先生放學,一夥子都跑了。媚兒道:「既是第三遍大選,合城美色,都聚在一處。我也去看看,是怎麼樣兒。」起來梳洗,對著明鏡道:「似我這般顏色,便人類中也稀少。卻困守此地,可不枉了我心靈性巧!」將一幅青布齊眉裹頭,裝做村姑模樣。把房門拴了。使出舊時狐精伎倆,從房後踰牆而出。開了後門,一溜煙走去。直到禮部門首,也擠在人叢中來。只見衙門大開,遠遠的望見雷太監和禮部官員,都坐在堂上。一班官媒婆引著各良家女子過堂,上面照冊點名。從東角門進,西角門出。也有貧戶愛女的父母,自家跟隨,在門外伺候。也有官家小姐,整隊家人養娘跟著來。總數何止百人!都是十三四歲的。其間眉清目秀,紅唇齒白的也儘多。只沒有個超群的嬌姿,出尖的美色。媚兒一一看了,道:「古來說:佳人難得。一個花錦東京,人才也只如此矣!」眾人捱捱擠擠,下午方散。媚兒躲在土地堂中,至晚竟不回家。發個癡念頭,要往朝廷大內,遍看三宮六院如何富貴。

  你道他為何發這癡念頭?一來被仙筆傳下他的真魂,因此精神顛倒;二來有王家后三字在肚內打攪。聽了妲己的故事,越發心中發癢,按捺不住,乘夜溜入皇城。雖然妖狐幻惑,來不知跡,去不知蹤。但那皇城裏面,比民間不同,不是頑處。他見前門侍衛嚴緊,也未免心懷恐懼,不敢闖入。轉到後宰門,原來一夥子匠人修葺御花園,恰好做工完了。太監在那裏審問工頭什麼說話,打著兩盞紗燈,兩個火把,照得白日一般。媚兒乘鬧中溜進,逕入御花園。行了多時,猛見宮中牆垣高峻,難以踰越。又打個寒噤,且坐下躊躇則箇。忽然想起,皇太子獨居東宮,血氣未定。倘然討得相見,必有憐愛之意。聞得他又是赤腳大仙轉生,骨氣非凡,若取得他一點真元,又落得一節便宜了。轉步向東,迤邐而進。過了金水橋,想要在御溝中鑽進,一來怕他水深,二來有銅柱隔絕不便,只得又向前行。聽宮漏正打夜更,月尚未起,只見遠遠的數點火光,急跑上前去望時,卻是四五個小太監,提著紅紗燈兒,做夥出來出恭。媚兒道:「他既有門而出,我不怕無門而入。」趁火光悄地看時,果然有個角門開著。媚兒捱身進去,觀個便處,爬上屋簷,過了幾層院子。只聽得下面讀書之聲,媚兒且不下來,在屋上揭去幾片琉璃瓦,挖開望板,向下張看。原來這去處叫做資善堂,是皇太子讀書之所。這皇太子生性聰明好學,雖然夜深,兀自秉燭而坐。幾個內侍們,四下倚檯靠壁,東倒西歪,都在打瞌睡。媚兒道:「此機失了,更待何時?」便從窟隆中飛身而下。瞧見後堂幾個老宮人守著茶爐,在那裏煎茶。桌上擺著剔漆茶盤,及銀碗金匙之類。媚兒去了兜頭布兒,把嘴臉一抹,變做年輕美貌一個絕色的宮娥。忽地偷得來一個盤茶,一個銀碗,吐些涎沫在內。口吹氣,變成香噴噴的熱茶。原來狐涎是個媚人之藥,人若吃下,便心迷意惑。不拘男女,一著了他道兒,任你魯男子,難說坐懷不亂,便露筋祠中的貞女,也鑽入帳子裏來了。媚兒捧了茶盤,妖妖嬈嬈的走出後堂,恰待向前獻與皇太子,忽見皇太子背後閃出一尊神道。怎生模樣的?有「臨江仙」為證:

    眉似臥蠶丹鳳眼,面如重棗通紅。鋼刀偃月舞青龍,戰袍穿綠錦,美號是髯公。一片丹心懸日月,扶劉佐漢成功。神靈千古播英風,馘魔稱上將,護國顯神通。

這尊神正是義勇武安王馘魔上將關聖。從來聖天子百神呵護,這日正輪著關聖虛空護駕。見媚兒施妖逞幻,看看上交了,聖心大怒,便顯出神威,將青龍偃月刀,從頭劈下。媚兒大叫一聲,撇了茶盤,望後便倒。皇太子聽得狐?,吃了一驚。內侍們都驚醒了,攜著畫燈四處照看。只得一個牝狐,頭腦迸裂,死於地下。衣服如蟬蛻一般,褪在一邊。亂起眾人打著行燈火把,只怕還有狐黨在內,前後都照一遍,絕沒影響,正不知那裏來的。當夜將狐尸抬出後面。明早,太子入宮奏過聖上。命司天監占其吉凶,司天監奏道:「狐妖冒人衣服,時常有之。但皇宮內地,何從竊入?此非常之妖也!昨日是尾火狐值日,適有狐怪,宮中宜慎防火災。然狐死似有鬼神擊之,此乃皇太子千秋之福,亦不為大咎矣。」後來火災不驗,天子亦不追究。後人有詩云:

    浪說司天據理真,其中裨?是何人。

    只將泛語尋常應,宣室何曾問鬼神。

  話分兩頭,再說雷太監這晚從禮部回來,教請新娘陪伴飲酒。小內侍稟道:「新娘從早閉著房門,至今未開。叫喚亦不答應,不知何故?」雷太監自去敲了幾下,又喚了幾聲,裏面寂然。發起性來,叫把房門打開。?上?下都看到,何曾有半個人影?心下想道:「他見我待得不甚親密,或者逃走去了,只是女兒家弓鞋襪小,這般牆垣又沒個梯子,如何去得?」躊躇了一回,又道:「他便去也只在他叔叔那邊,教人去看就知端的。」便差個官身連夜往淑景園張鸞寓所,看新娘在否。張鸞見官身到來,道其來意。張鸞大驚道:「你家老公公差矣!我姪女既嫁了他,生死是他家的人了。女孩兒家往那裏去,少不得只在老公公家裏。終不然不見了一個,又要我賠一個不成?」官身領著言語,自回復去訖。

  張鸞當晚心下懷疑,把門閉了,即便書符念咒,要攝媚兒的靈魂到來審問。平昔間符到魂來,這番偏不應驗。張鸞叫聲:「怪事!」便向媚兒真容前,重復凝神注想了一會,再焚一道追魂符。只見一陣冷風過處,畫中嚶嚶的似有哭聲,忽地走將下來,正是媚兒的妖魂,扯住張鸞大慟。張鸞勸止了他,問其緣故。媚兒告訴道:「妾今不敢隱蔽,實乃雁門山下狐精也。隨母親聖姑姑雲遊求道,中途遇風變,刮來此地。蒙仙官收養,視同骨肉,感恩非淺。不意為雷家強娶,耽誤終身。前宵啽囈一番,自覺精神耗散。昨聞禮部選妃,偷身去看。自念紅顏不落人後,便潛入皇宮,希圖蠱惑。不意陰中觸了關聖之怒,攖其刀鋒,即將妾魂牒送酆都問罪。妾再四苦求,蒙關聖稽查簿籍,道妾冥數合得人身,他日發跡貝州,有中宮皇后之分。即今月內該往本地胡員外家託生。正待釋放,恰遇仙符幾番見召,遂至於此,方知妾之魂已在圖畫之中。今三魂再得團聚,仗仙官之力,將畫送入胡員外家,便是妾之生地矣!他日貝州之事,仙官亦是有名人數,倘遇我母親聖姑姑,幸寄一信。」說罷依然走在畫上去了。

  張鸞因想起媚兒被風刮來之時,他曾聞空中神語兩句道:「胡家女兒王家后,送與沖霄處士受。」我只道他本是姓胡,原來還有胡員外家託生一節。據那王家后三字,已不是趙家媳婦。不知貝州之事,又是如何?我在江湖上,也聞得有個聖姑姑神通廣大,此時正不知在那裏?若會了聖姑姑,這話自然明白了。那晚想了一夜。次日侵早,雷太監親到園中,只怕張鸞尋他要人,便自己先來與他陪話。張鸞不對他說明,只將套話兒支吾答應,求他用心尋訪。少停,滿京中傳遍說,昨夜有個牝狐死在東宮資善堂,今早畚出後宰門去了。張鸞肚裏已自了了,暗暗的稱奇。那雷太監如何想得到媚兒身上,只吩咐官身、私身、閒漢等,四下尋訪,出一千貫文充賞。這些眾人當一場生意,見神見鬼,東捱西問,那有消息。正是:水中撈月何曾有,海底尋針畢竟無。不在話下。

  再說張鸞早飯後,打扮得齊齊整整。頭戴鐵道冠,魚尾模樣,身穿皂沿邊烈火緋袍。將媚兒真容捲起,放在一個荊筐籃中。左手提著籃兒,右手拿著?殼扇。聞知胡員外住在平安街上,逕奔這條路來。正是:

    白雲本是無心物,卻被清風引出來。

畢竟張鸞怎生把這畫送入胡員外家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六回 胡員外喜逢仙畫 張院君怒產妖胎

    君今不識永兒誰,便是當年胡媚兒。

    一自妖胎成結果,凶家害國總由斯。

  話說大宋盛時,東京開封府汴州花錦似城池,城外有三十六里的城,二十八座城門,有三十六條花柳巷,七十二座管絃樓。若還有搭閒田地,莫不是栽花蹴氣球。那東京城內勢要官宦,且不說他,只這財主員外,也不知多少。有染坊王員外,珠子李員外,泛海張員外,綵帛焦員外,說不盡許多員外。其中有一員外,家中巨富,真個是錢過北斗,米爛陳倉。家中開三個解庫:左邊這個解庫,專在外當綾羅緞疋;右邊這個解庫,專當金銀珠翠;中間這個解庫,專當琴棋書畫古玩之物。每個解庫內,用一個掌事,三個主管。這個員外姓胡,名浩,字大洪。祇有院君媽媽張氏。因這員外平昔間人,正是眼睛有一對,兒女無一人。因這員外平昔間,一心只對著做人家,盤本算利。得一盤十,得十盤百,全不想到兒女頭上。那院君又有一件毛病,專一吃醋撚酸,不容員外娶妾置婢。還是十年前員外偷了個丫鬟,院君知道,登時把丫鬟打個半死,發與主管,教他召人賣了。又和員外鬧吵,拌唇舌,做面嘴,整整的有個把月不得太平。所以員外也不做這個指望,總日只在錢鈔中滾過日子。有詩為證:

    世間只有婦人癡,吃醋撚酸無了時。

    不想歡娛容易散,百年香火是孩兒。

  光陰似箭,胡員外不覺行年五十。本家解庫中三個掌事的,一夥兒商量打出錢來,備下一副羊酒公禮,侵早進去捧觴稱壽。那九個主管另做一起,其餘家人安童們,又做一起,都來磕頭。城中一般的員外,及相識人家,也有親來捧觴的,也有差人送禮的。免不得吩咐當值的備下筵席,寫個顏色帖兒,請人吃麵飲酒。中間只聽得賓朋裏面,你親家我親家的交杯酬酢,都說些家常兒女的說話。員外轉想著自家無男無女,心中默然不樂。到筵席散了,眾賓作別而去。院君在房中另整個攢盒,請員外飲三杯賀喜。員外覷著院君,驀然思想起來,兩眼托地淚下。媽媽見了,起身向員外道:「員外,家中吃不少,穿不少,百事豐餘,彀你受用。雖不比為卿為相的富貴榮華,也是千人欣萬人羨的一個財主,況且今日壽誕,又是個好日,緣何恁般煩惱?」胡員外道:「我不為吃著受用,家私雖是有些,奈我和你無男無女,日後靠誰結果?則今日酒席上,個個有親戚扳談的,都是男女面上來的,偏我孤身獨自。常言道:養兒待老,積穀防饑。明年就是五十一歲,望著六十年頭了。生育之事,漸漸稀少,因此心中傷感。」媽媽道:「東村有個王老娘,四十八歲養頭生。我今年纔四十七歲,還不算老,終不然就養不出了?或是命裏招得遲,也未見得,我若也到五十歲沒有生育,那時少不得娶個通房與你。還有一說,聞得當今皇太子也是皇帝拜求來的,偏我庶民之家,拜求不得?如今城中寶籙宮裏,北極佑聖真君,甚是靈驗。不若我與你揀個吉日良時,多將香燭紙馬拜告真君,祈求子嗣。不問是男是女,也作墳前拜掃之人。」便叫養娘們安排熱酒,我與員外解悶則箇。夫妻二人吃了數杯,收拾了家伙歇息了。又過數日,恰遇吉日良時,叫當值的買辦香紙,安排轎馬停當。丫鬟跟隨了,逕到寶籙宮門首下轎。走入宮裏,來到正殿上燒了香,少不得各處兩廊都燒遍了。來到真武殿上,胡員外虔誠禱祝生年月日,拜求一男半女,也作胡氏門中後代。員外堆金山,倒玉柱,叩齒磕頭,媽媽亦然插燭也似拜了幾拜。祝罷化紙,出宮回家,不在話下。

  自此之後,每月逢初一、十五,便去燒香求子,已得半年光景。忽一日,時值十二月間,解庫中正當算賬的日子。又且逼著殘冬,當的要當,贖的要贖,那掌事的和主管又要應接主顧,又要打點清理賬目交割,好不忙哩。只有中間那個解庫,當古玩的,到底比那邊清閒一分。主管正在解庫中把一年中當過贖過的本利賬目結算,托地布簾起處,走將一個先生入來。那先生頭戴魚尾鐵道冠,身穿皂沿邊烈火緋袍,左手提著荊筐籃,右手拿著?殼扇,行纏絞腳多耳麻鞋,有飄飄出世之姿,分明是神仙模樣。原來神仙有四等:

    走如風 立如松 臥如弓 聲如鐘

只見那先生揭起布簾入來,看著主管。主管見他道貌非俗,急起身迎入解庫,與先生施禮畢,凳上分賓主坐了。主管道:「我師有何見諭?」那先生道:「告主管,此間這個典庫,是專當琴棋書畫的麼?」主管道:「然也!」先生道:「貧道有一幅小畫,要當些銀兩,日後原來取贖。」主管道:「可借來觀一觀,看值多少?」主管只道有人跟隨他來拿著畫,只見那先生去荊筐籃內,探手取出一幅畫來,沒一尺闊,遞與主管。主管接在手裏,口中不說,心下思量,莫不是先生作耍笑,這畫兒值得多少,不免將畫叉將起來看時,長不長五尺。把眼一觀,原來光光的一幅美人圖,上面寫僧繇筆三字。畫倒也畫得好,只是小了些,不值什麼錢。主管放了畫叉,回身問道:「我師要解多少?」先生道:「這畫非同小可,要解一百兩銀子。」主管道:「我師休得取笑,若論這一幅小畫兒,值也不過值五六百錢。要當百兩銀子,差了幾多倍數,如何解得!」先生道:「這是晉朝張僧繇畫的,世間罕有之物。」主管道。「張僧繇到今五百多年了,這幅美人圖,還是簇簇新的。如今世上假畫也多,忒說的沒分寸了。」先生道:「足下既認不真,只當五十兩去罷!」主管道:「便五兩也當不得!」先生定要當,主管只是不肯當,回他去又不肯去。兩個說假誇真,嫌多道寡。正在爭論之間,只聽得鞋履響,腳步鳴,中間布幕起處,員外踱將出來。問主管:「燒午香也未?」主管道:「告員外,燒過午香了!」那先生看著員外道:「員外,稽首!」員外道:「我師請坐,拜茶!」員外只道他是抄化的。只見主管把畫幅叉起,呈上員外道:「此位師父有這幅小畫,定要當五十兩銀子,小人不敢主張。」員外把眼一覷,笑道:「我師這畫雖好,不值許多,如何當得五十兩!」那先生道:「員外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這幅畫兒雖小,卻有一件奇妙處。」員外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先生道:「此非說話處,請借一步,方好細言。」員外與先生將著手逕走進書院內,四顧無人。員外道:「這畫有何奇妙?」先生道:「這畫不比世上丹青,乃是神仙之筆。於夜靜更深之時,不教一人看見,將畫在密室掛起,燒一爐好香,點兩支燭,咳嗽一聲,在桌子上彈三彈,請仙女下降吃茶。一陣風過處,這畫上仙女便下來。」那員外聽得,思量道:「恁地時,果是仙畫了。只怕未必如此!」先生見他沈吟,便道:「員外如若不信,且留畫在此。今夜試看,明日來領當價。」員外道:「我師恁地說,必非謬言。敢問我師尊姓?」先生道:「貧道姓張,名鸞,別號沖霄處士。」員外點著頭,即同先生出來,教主管:「當與這張先生去罷。」主管道:「日後不來贖時,卻不干小人事。」員外道:「不要你管。只去簿子上註下一筆,說我自當的便了。」員外一面請先生吃齋,就將畫收在袖子裏,卻與先生同入後堂裏坐定吃齋罷。員外送先生出來,主管兌足了五十兩白銀交付先生,先生作別自去。不在話下。

  員外在家受了媽媽的束縛,等閒女子,也不得近身。況且說是個仙女,妖嬈美貌,是生平不曾見面的,如何不魂搖洛浦,神蕩陽臺。當日巴不能夠一拳把白日打落,譙樓上立地催他起鼓。正是:眼望捷旌旗,耳聽好消息。未到天晚,先教當值的打掃書院,安排香爐、燭臺、茶架、湯罐之類,預思量定下一個計策,向媽媽說道:「我有些賬目不曾明白,今夜要到書院中細去算清,快催晚飯來吃。」媽媽信之不疑,真個的早早收拾晚飯,兩口兒吃罷。員外道:「媽媽你先請歇息,我去去便來。」不覺樓頭鼓響,寺內鐘鳴,已是初更時分。但見:

    十字街,漸收人影。九霄雲,暗鎖山光。八方行旅,向東家各隊分棲。七點明星,看北斗高垂半側。六博喧呼月下,無非狎客酒人。五經勤誦燈前,盡是才人學士。四面鼓聲催夜色,三分寒氣透重幃。兩支畫燭香閨靜,一點禪燈佛院清。

胡員外逕到書院,推開風窗,走進書院裏面。吩咐當值的道:「你們出去外面伺候。」回身把風窗門關上,點得燈明了,壁爐上湯罐內沸沸的滾了。員外打些上號龍團餅兒,放在罐內。燒一爐香,點起兩支燭來。取過畫叉,把畫掛起,真是個摘得落的妖嬈美人。員外咳嗽一聲,就桌子上彈三彈,只見就桌子邊,微微起一陣風。這一陣風。真個是:

    善聚庭前草,能開水上萍。動簾深有意,滅燭太無情。古寺傳鐘響,高樓送鼓聲。惟聞千樹吼,不見半分形。

風過處,只見那畫上美人,歷歷的一跳,跳在桌子上。一跳,跳在地上。這女子從頭到腳,五尺三寸身材,生得如花似玉,美不可言。正是:

    添一指太長,減一指太短。施朱太紅,傅粉太白。不施脂粉天然態,縱有丹青畫不成。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。

只見那女子覷著員外,深深的道個萬福。那員外急忙回了禮。去壁爐上湯罐內,傾一盞茶遞與那女子,自又傾一盞奉陪吃。茶罷,盞托歸台,不曾道甚麼。那女子一陣風過,依然又在畫上去了。員外不勝之喜,道:「這畫果然有靈。如今初次,只莫纏他。等待第二遍,細細與他扳話不遲。」當時把畫軸自家捲起,叫當值的來收拾了家伙,員外自回寢室歇息。不在話下。

  到第二日,又說要去算帳,忙忙的催取晚飯吃了,又到書房中來。卻說張院君私想道:「員外昨夜管帳,今夜又算帳,我不信有許多賬算。既然有賬算時,日裏工夫丟向那裏去?卻到夜間恁般忙迫!」事有可疑,不免叫丫鬟提個行燈在前,媽媽在後逕到書院邊。近風窗聽得一似有婦人女子聲音在內。媽媽輕輕的走到風窗邊,將小拇指頭蘸些口唾,去紙窗上輕輕的印一個眼兒。偷眼一觀,見一個女子與員外對坐面說話。這媽媽兩條忿氣從腳板底直貫頭頂門上,心中一把無名火,高了三千丈,按捺不下,便舒著手,推開風窗門,打入書院裏來。員外吃了一驚,起身道:「媽媽做什麼?」那媽媽氣做一團,道:「做什麼,老乞丐,老無知,做得好事!你這老沒廉恥,連連兩夜,只推算賬,卻在這裏做不仁不義之勾當。這沒來歷的歪行貨,那個勾引來的,你快快說!」正鬧裏,那女子一陣風過處已自上畫去了。那媽媽氣忿忿的喚:「梅香,來,與我尋將出來!教你不要慌。」員外口中不言,心下思量道:「你便把這書院顛倒翻將轉來,也沒尋處。」那媽媽尋不見這個女子,氣做一堆。猛抬頭一看,看見壁上掛著幅美女,媽媽用手一扯扯將下來,便去燈上一燒,燒著丟在地上。員外見媽媽盛怒之下,不敢來奪。那畫烘烘地燒著,紙灰起地上團團的轉,看看旋到媽媽腳邊來。媽媽怕燒了衣服,退後兩步,只見那紙灰看著媽媽口裏只一湧出來,那媽媽大叫一聲,驀然倒地。有詩為證:

    傳神偶入風流譜,帶焰還歸離恨天。

    只為妖?消不盡,重來火宅作姻緣。

胡員外慌了手腳,便教丫鬟相幫扶起來,坐在地上,去湯罐內傾些湯,將媽媽灌醒。扶將起來,交椅上坐定。媽媽又罵道:「老無知,做得好事!喚養娘扶我去臥房中將息。」媽媽睡到半夜光景,自覺身子有些不快,自此之後,只見媽媽眉低眼慢,乳脹腹高,身中有孕。胡員外甚是歡喜,卻有兩件事,心中不樂。一來可惜這軸仙畫,被媽媽燒了,再不得會仙女之面。一來恐日後那先生來取贖,怎得這畫還他。不在話下。
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。經一年光景,媽媽將及分娩。員外去家堂面前燒香許願。只聽得門首有人熱鬧,當值的報員外道:「前番當畫的先生在門前。」胡員外聽了,吃了一個蹬心拳,只得出來迎接道:「我師,又得一年光景不會,不敢告訴,今日我房下正在坐草之際,有緣得我師到來。」只見那先生呵呵大笑道:「媽媽今日有難,貧道有些藥在此。」就於荊筐籃內,取出一個葫蘆兒來,傾出一丸紅藥,遞與員外,教將去用淨水吞下,即時就得分娩。員外收了藥,留先生吃齋。先生道:「今日宅內忙迫,不敢相煩。改日卻來拜賀擾齋!」說罷,作別而去,亦不提起贖畫之事。且不說先生,卻說員外將藥與媽媽吃了,無移時,生下一個女兒來,員外甚是歡喜。老穩婆收了,不免做三朝湯同百歲,一週取個小名因是紙灰湧起,腹懷有孕,因此取名叫做湧兒。後來又嫌湧字不好,改做永字。

  時光迅速,不覺永兒長成七歲。生得十分清秀,素臉黑髮,明眸皓齒,如觀音座龍女一般。他夫妻兩口兒,愛惜他如掌中之珠,櫝中之玉。員外請下一個教授在家,教永兒讀書。這教授姓陳名善,為人忠厚老成,是個積年句讀之師。員外請得到家,夫妻兩口兒,好生敬重。正是:雖說慈親護嬌女,喜逢賢主對佳賓。這段話且擱過一邊。

  再說雷太監自那日不見了新娘,差人四下尋訪,並無蹤跡。只恐張鸞發惡,著實賠禮奉承。張鸞已知不干雷家之事,樂得受他恭敬。只為丁丞相諂佞,與皇太子不甚投機。真宗皇帝晚年,又得了個風疾,不能視朝。所以雷太監雖十分有心要引薦張鸞,無處用力。張鸞又聽了小妖魂一番鬼話,況且胡員外家見在投胎生女,眼見得有幾分靈驗,把自己進身一節,也不甚要緊。只將淑景園做個下處,在東京城內城外散淡遨遊。一來要尋訪聖姑姑相會,二來要看取胡員外女兒下落。

  光陰似箭,不覺到了景德元年。真宗皇帝晏駕,皇太子登基,是為仁宗皇希。因委雷允恭管造山陵,誤移皇堂於絕地,被學士王曾劾奏,並發丁丞相內外交結許多惡跡。仁宗龍顏大怒,將丁謂貶去遠州司戶參軍。雷允恭即時處斬,抄沒家私,連淑景園都沒入做了官產。張鸞因在這園中住久,怕有是非干涉,預先脫身遠去,浪?江湖。

  忽一日,遊至山東濮州地方。其時四月節氣,正值亢旱。各縣都出榜廣召法師祈禱,無驗。聞得有個女道姑,在博平縣揭榜建壇,刻期禱雨。張鸞心下思想道:「這一定是聖姑姑了,我且去看個動靜!」拽開腳步,逕投博平縣來。正是:

    久旱管教逢甘雨,慢云他鄉遇故知。

畢竟張鸞這一去,就遇著聖姑姑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七回 博平縣張鸞祈雨 五龍壇左黜鬥法

    春三夏四好栽秧,萬目懸懸盼雨暘。

    但願天下賢宰相,用心燮理免災殃。

  話說張鸞聞得博平縣有個老道姑登壇祈雨,心疑是聖姑姑在彼,一溜煙跑來。進得博平縣城門,只見門內懸掛著一道榜文。榜文旁邊小凳兒上一個老者呆呆的坐著。雖然往來人眾,站住腳頭看榜的卻少。張鸞走上一步,從頭念去道:

    博平縣縣令淳于厚,為祈雨事。本縣久旱,田業拋荒,祈雨無應。如有四方過往,不拘何等之人,能說法降雨,救濟生民者,揭榜前來,本縣待以師禮。降雨之日,本縣見斂就一千貫文在庫,即時酬謝,決不輕慢。須至示者。

    天聖三年四月日  示。

  張鸞看罷,向老者拱手道:「貴縣幾時沒雨了?」老者見他道貌不俗,忙起身答應道:「自去年十一月起,到今並無滴水。將有六個月亢旱了!」張鸞道:「聞得有個遠方道姑,揭榜祈雨,這信可真麼?如今在那裏?」老者把雙手一攤,撇著嘴說道:「在那裏一萬個也走了!」張鸞笑道:「卻是為何?」老者道:「這道姑姓奚,自號女神仙,有五十多歲了。跟隨的徒弟,男男女女,共有十來個。女的叫做仙姑,男的叫做仙官。據他說是大萬谷樂總管府來的,善能呼風喚雨。初時揭了榜文,縣主相公好不敬重。他要離北門十里之外,擇高阜處,建立雩壇,名為五龍壇。裝成青、紅、赤、白、黑五色龍形,按方擺設。又逼縣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貫文酬謝,斂足了錢貯庫,方始登壇。縣主一一聽允。他行的是什麼月孛之法。他要各坊、各里,呈報懷孕婦人的年庚。憑他輪算一個指稱魃母,說腹中懷有旱魃,不由分說,教縣裏拿到壇前。這道姑上面坐著,指揮徒弟們鳴鑼擊鼓,噴水念?。弄得這婦人昏迷,便將他剝得赤條條的,躺在一扇板門上,雙腳、雙手、和頭髮,共用五個水盆滿滿盛水浸著。一個仙官對了北方披髮仗劍,用右腳踏在他肚子上,口中不知念些什麼言語。其餘男女徒弟,也有搖旗的,也有打瓦的,紛紛嚷嚷。亂了一日,這懷孕婦人晦氣弄得七死八活,天上絕無雲影。日色沒了,只得散場。託言龍王今日不在家,明日管教有雨。教縣主出三貫遮羞錢與那孕婦的丈夫,責領回去。到了第二日,又輪一個魃母,要拿到壇前行事。眾百姓憤氣不平,登時聚集起三四百人,丟磚頭、擲瓦片,喊聲如雷,要打死他師徒們。這奚道姑慌了,和他一夥改換衣服,從壇後逃走了去。縣主也不追究,另出這道榜文,各門張掛。老漢是本地方里正,怕有揭榜的來到,只得在此看守。」張鸞呵呵大笑道:「原來如此!貧道拚著一刻工夫,與你們祈一壇甘雨耍子則個。」說罷,將榜文一手揭了。老者上前扯住道:「你大膽揭榜,敢是真正有些本事麼?休得耍大話小結果,只有頭兒,沒有尾兒。學那女神仙壇前上去,壇後逃走。」張鸞道:「你們要多少雨?恁般大驚小怪?」老者道:「只要三尺甘雨,高低俱足了。」張鸞笑道:「我只道倒翻江底,掠盡海涯,這還費貧道幾個時辰的躊躇。只這點點雨水,有何難哉?」當下老者將杌子寄放人家,就引張鸞從縣前一路而行。百姓們看見里正引個道人進城,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,大家歡喜,都跟來看。

  原來博平縣將有六個月不雨,亢旱非常。但見:

    河底生塵,田中坼縫。樹作枯焦之色,井存泥濘之漿。炎炎白日,天如怒目生威。滾滾黃埃,草欲垂頭而臥。擔錢換水,幾家買奪爭先。迎客款茶,多半空呼不出。渾如漢詔乾封日,卻似商牲未禱時,途中行客渴如焚,井底潛龍眠不起。

本縣也有幾個寺觀,僧道們各依本教科儀,設醮修齋,念經祈禱。縣令淳于厚,每日早上往城隍廟行香一次,全無應驗。百姓起個口號道:朝拜暮拜,拜得日頭乾晒。朝求暮求,求得滴水不流。縣令沒個主意了,只得由他。

  這日行香過了,早堂方畢。退在私衙安息,只聽得堂上一片聲喧嚷,將堂鼓亂撾。慌得縣令冠帶不迭,便服跑出後堂來。門子稟道:「今日有個遠方道人,揭了祈雨榜文,百姓簇擁前來。」縣令吩咐里正率領百姓們在門外伺候,單請道人後堂相見。張鸞左手提著荊筐籃兒,右手持?殼扇子,飄然而進。見了縣令,放下籃兒,道個稽首。縣令慌忙回禮,問道:「先生高姓,尊號?從何處來?」張鸞道:「貧道姓張,名鸞,別號沖霄處士。從海上到此。適見榜文祈雨,特來效勞。」縣令道:「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麼?」張鸞道:「不是月孛法,是日黑法。不弄黑了日頭,怎得下雨!」縣令也笑起來。又問道:「北門外見築有雩壇,不知可用得否?」張鸞道:「既有現成雩壇,便用他罷。」縣令道:「約莫幾日之內,可以致雨?」張鸞道:「早上壇,早有雨;晚上壇,晚有雨。」縣令因奚道姑出醜一遍,不甚准信,便道:「先生誇得好大口。只不知還用著甚法物?好預先準備。」張鸞道:「並不用法物,只教本縣各寺觀祈雨的僧道,先去掃壇伺候。」縣令道:「這卻容易!下官今晚吩咐停當,先生暫在城隍廟中一宿,明早登壇便了。」張鸞道:「但憑尊命。只是一件,隨分空閒公館,貧道暫歇一宵。若到城隍廟去,恐煩神道接見,彼此不安。」縣令道:「公館儘有。」口雖答應,心下不以為然。張鸞早已知覺,故意道:「貧道今早枵腹而來,求些現成酒食。」縣令道:「要酒儘有,只是素齋。」張鸞道:「貧道慣嗄酒的是鮮肉,卻不用素。」縣令道:「不瞞先生說,只為祈雨一事,有三個多月禁屠。下官只是蔬食,要鮮肉卻不方便。」張鸞笑道:「官府斷屠,從來虛套。常言道:官禁私不禁,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。尊官若不信時,縣東第十三家,呂屠家裏今早殺下七十斤大豬。間壁孫孔目為兒子週歲請客,買下十五斤兒,今煮熟在鍋裏。又縣西顧酒店,夜來殺羊賣,還剩得一隻熟羊蹄,將蒲草蓋在小竹蘿裏,放在床前米桶上。可依我言語問他,說官府不計較你,平價買他的,必然肯與。」縣令道:「不信有此事!」當喚值日買辦的,依著先生言語,問那兩家要購買豬肉五斤,羊蹄一隻。當值去不多時,把豬肉羊蹄都取得來,回話道:「那兩家初時抵賴不承,被小的如言語破,他便心慌,即便將肉送出,連價也不敢取。」縣令道:「先生是什麼數學?恁般靈驗!」張鸞道:「偶中而已!」縣令方纔曉得先生不比常人,刮目相敬。少停,當值的煖到一大鏇酒約有六七斤,二十來個大磨磨,和豬肉羊蹄,一行兒擺在桌上。張鸞拱手道:「貧道不為禮了!」大碗大塊只顧吃,霎時間,吃個風捲殘雲,只剩三個空盤子,一把壺兒。口裏說道:「蒙賜已點過心了。」到廟中卻又吃飯,當下眾人都嚇騃了道:「沒見這樣會吃的,好副大腸肚!」縣令背後立個俊俏小廝,便接口說道:「不是大腸肚,怎配得這張大口?」張鸞聽見,便把這小廝一指,說道:「你的口也不小。」只見這小廝的面點朱唇,一時不由自己作主,直張開到耳根邊,圓圓的好似一隻朱紅漆碗,開了再合不下,又說不得話,只是墮淚。原來這小廝纔一十五歲,髮方覆眉,生得清俊,是縣令相公頂寵愛的一個親隨。縣令見他作怪,已知衝撞了先生之故,慌忙作揖謝罪道:「先生可憐他年幼不知事,看下官薄面,饒恕他罷!」張鸞道:「貧道並不曾難為他。」縣令道:「這小廝原好副嘴臉!」張鸞指道:「如今原好副嘴臉!」縣令回頭看時,小廝的嘴照舊好了。一個押司在旁低低的說道:「這是障眼法兒。」張鸞已經聽得了,卻不說破。問縣令道:「這押司何姓?」縣令道:「姓陸,名茂。」張鸞道:「好個陸押司!」慌得陸押司躲在一邊去了。

  縣令差人送張鸞到公館安歇,早晚酒食,自有本館人供應。張鸞臨別約縣令早起,同到雩壇行香。縣令道:「這是下官本等,自當陪侍!」當日晚堂,縣令吩咐各寺觀僧人道眾,將五龍壇打掃潔淨,鋪設齊整。明日五鼓卻要先在壇上伺候,迎接法師。又吩咐本縣吏役侵晨取齊,又標撥官馬一匹,到公館去伺候法師起身。當晚鬨動了博平縣。

  次日東方發亮,縣令出堂,方欲上轎,只見張鸞右手持?殼扇,左手提荊筐籃,搖擺進來。縣令相見了,問道:「先生何又賜顧。」張鸞道:「昨日有約,特來奉邀同步。」縣令道:「此去有十里之遙,已曾撥馬奉候,可曾到否?」張鸞道:「馬兒現在。只是貧道會走,用不著他。」縣令道:「用過早飯了麼?」張鸞道:「用過了。」縣令道:「既如此,請先行一步。下官隨後便來。」張鸞道:「貧道不認得雩壇,有煩陸押司作伴。」縣令吩咐陸茂,好生替先生引路。陸押司領了縣主相公之命,緊緊幫著同走。一個眼錯,忽然不見了先生,慌得他手足無措。料他不是落後,趕上一步看時,那先生前去約有二三十步之遠。押司道:「在這裏還好。倘然遊方道人,一時口出大言,不能取驗,臨時溜去了,教我如何回話。又或者真個不認得路,走錯了,縣主先到雩壇,也顯得我的不能幹事。」發狠的趲步上去,要趕那先生。只見先生在前緩緩而行,這裏盡力只趕不上。不論緊走慢走,只差二三十步兒。押司走得氣喘,只喊叫道:「先生慢一步,小人跟隨不上哩!」張鸞在前呵呵大笑道:「貧道走不慣慢走,你若不上前引路時,我走向天上去,也不與你祈雨了!」急得押司捨命又跑,眼盼盼看住在前,再趕不著腳跟。有詩為證:

    遁甲之中縮地高,雖然緩步去程遙。

    押司饒舌今勞步,耍得渾身汗似澆。

押司汗如雨下,喘做一團,只得高聲叫道:「小人已知先生神術了,饒過小人罷!」張鸞道:「貧道是障眼法兒,有什麼神術!」押司方纔曉得是因昨日失言之過,便磕頭謝罪。張鸞把手一招,分明似磁石引鐵一般,不覺立在先生背後了。押司一把扯住先生,死也不放。不彀幾步,到了五龍壇上。那夥和尚道士已先在了。聞得新法師到來,分作兩班下壇迎接。張鸞看這雩壇,甚是高爽,四圍樹木成林。那奚道姑擺設下的五龍尚在,都是竹胎紙糊的,塗抹著五色鱗文。中間大大架起個油布幔兒,設得有桌椅之類。少停,只見城內城外百姓們紛紛而至,何止千數。還不見縣令到來,張鸞想道:「這縣令不肯陪我同行,卻做張做智,叫我先走,自己要打轎來。你為百姓祈雨,便步行了這一遍兒,也不見失了體面,直恁做作!我今番且耍他一耍。」便對著一個年少的道士說:「縣主未到,煩你前往一催!」扯他左手過來,自己捻個劍訣,在他手心中又虛畫個符形,急教捻緊拳頭,吩咐道:「你見了縣主,便傳吾言,請縣主快來迎雨,如遲疑,開掌為信。不可私自中途開看。」又脫下他兩隻鞋兒,也畫個符在鞋底上,教他穿了快走,如要住腳,高聲喝咄退二字。小道士剛把鞋穿上兩足猶如有人搬運一般,不由自己如風而去。約有四五里之程,遇了縣主相公頭踏到來,喝一聲:「咄退!」腳便輕鬆,由他收住了。只見縣主相公坐下朱青紗幔的涼轎,四抬四扶,打著青羅傘行來。小道士到轎前跪著稟道:「法師教請相公快來迎雨。」縣令道:「這般烈日,雨在那裏?」小道士捻起拳頭對縣令道:「恐相公遲疑,命小道開掌為信。」

  說罷,把拳頭放開,忽然一聲霹靂,從掌中發起,轎槓震得平斷。嚇得縣令掩耳不迭,面如土色,直跌出轎來,眾人七顛八倒,連小道士也驚呆了。停了一會,縣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,或騾或馬借來乘坐。只見一班和尚們,又引著許多百姓到來,催取縣主上壇行香。縣令已吃了這一番驚恐,不敢遲慢,此時只得教左右扶擁而行到壇。一面差人回縣取轎馬,到雩壇伺候轉身。

  張鸞見縣令到來,迎接上廳,問道:「相公何不乘轎來?」縣令將雷震轎槓之事說了,道:「先生原來有此神通法術,今日祈雨不難,乃萬民之有幸也!」張鸞道:「不是貧道誇口,風、雷、雲、雨,是貧道腰囊內的東西。且試個戲術,與相公看。乞借大傘一用。」縣令教將三簷青絹傘遞與先生,先生接傘在手,旋了兩旋,驀地望上一雙,喝聲:「起!」吹口氣把這傘兒漸漸升上,到最高處,變化一朵烏雲,將日色罩定,紅光盡斂。眾人都仰面而看,張鸞把手一招,這朵烏雲托地墮下,仍是一柄青絹傘,便透出一輪烈日。縣令心中又喜又怕,便請先生上坐,要下拜相求,速賜甘雨,以救一方之困。張鸞道:「不須過禮。貧道十日前,從南岷山經過,遇著大雨。貧道把這些雨雲收得在此,今日捨與貴縣結緣罷!」便向荊筐籃中,取出小小一個葫蘆,擺在壇前,教縣令焚香拜禱。張鸞捻訣念?,作用已畢,將葫蘆塞口拔去,輕輕用?殼扇一連幾扇。只見壇前起陣大風,一股黑氣從葫蘆中出,直透九霄中,成一天濃雲。張鸞將葫蘆收了,走到那竹胎紙糊的黑龍旁邊,吩咐道:「黑龍,黑龍,助我神通。乘雲宜速,行雨須洪。甘霖三尺,慰彼三農。順我者吉,逆我者凶。」只見那黑龍鱗鬚俱動,忽然騰空而去。須臾之間,閃電亂發,雷聲激烈,拳頭般雨點將下來。嚇得百姓們四散都走了。縣令也要下壇,縣中取轎未到,只得同吏役及僧道們,在布幔中躲著。頃刻,大雨如注,幸得布幔是熟油漬透的,又架在高柱上,才免得上漏下溼。四旁卻沒有遮蔽,眾人將桌椅都側下遮雨。也有帶得遮陽傘兒的,迎著風兒張開。正在忙亂之際,只見金蛇亂掣,霹靂連聲,不離雩壇,左右旋轉。縣令道:「敢問先生,今日雷神為何發怒?」張鸞道:「想是看中意了幾個歹人哩!」當下張鸞高聲道:「雷部聽吾法旨,如有真正貪官污吏,破戒和尚,穢行道士,方許下擊。如無此等,速宜退避。」那時霹靂愈加連聲不絕,慌得縣令先倒身下拜,自陳悔過。以下吏役及僧道們那一個說得嘴響的,都著了忙,團團的拜做一堆。笑得張鸞眼花沒縫。

  約莫一個時辰,雨聲方歇,雷電亦止。眾人方纔放心,爬將起來,向壇下一望,落得山鳴川響,池滿溝盈,足足有三尺甘雨。

  縣令剛在那裏稱讚先生之功,只聽得壇下有人厲聲喝道:「何處初學,敢在此施逞伎倆,恐嚇眾人。莫非要詐這一千貫錢麼?」張鸞看時,卻是一個瘸足道者。生得身材矮小,衣服腌臢,提著一根青藜杖,從大雨中一步步枴上壇來,渾身無一絲沾濡。到壇上,放下藜杖,拱著手與縣令稽首。縣令和眾人俱各駭然。張鸞道:「貧道捨一壇甘雨,救濟生靈,你這乞道到此溷擾,敢與貧道鬥法麼?」瘸子笑道:「諒你有何法,敢與師父賭鬥!」張鸞大怒,便把?殼扇子一丟,喝道:「快去打那乞道!」只見那把扇子冉冉而行,逕奔那瘸子頭皮上來。瘸子呵呵大笑,把頭一雙,這頂破頭巾望上趫兩趫,撲的脫了頭,去迎那扇兒。分明兩隻老鷹相撲,一上一下。瘸子喝聲:「枴兒何在?」只見地上橫著這根青藜杖忽然躍起,一步步跳起打那張鸞。張鸞把袖一拂,身邊這隻荊筐籃兒,離地相迎。如籐牌架棍,一來一往。眾人都嚇得躲在一邊,連縣令也不敢上前了。兩下賭鬥,各無勝負,都收了法術。

  張鸞大怒,抖擻精神,口中念念有詞,舉手向北方一招,大呼:「黑龍快來!」那瘸子聽得,便在在壇上黃龍的頭上打將一下。只見先前飛去行雨的那條黑龍,半雲半霧飛向壇來。這裏黃龍,鼓鬣張麟,就地騰起,迎住黑龍在空中相鬥。自古道:土能剋水,黑龍敵不過黃龍。張鸞又叫:「青龍快去相助。」瘸子又把白龍一掌,那青龍纔飛起去,白龍又去迎住。惱得張鸞咬牙切齒,急喚赤龍幫助。五條龍向空中亂舞,正按著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行,互生互剋,攪做一團。狂風大起,布幔架子都吹倒了。

  眾人正立腳不住,忽然走出一個和尚,耳墜金環,身披烈火架裟,手中托一個水晶?盂。這和尚正不知那裏來的,喝道:「二位同道,休得自傷和氣,待貧僧與你勸解則個。」將手中水晶?盂猛力往空中一拋,變成一顆五彩明珠,那五條龍都來戲這顆珠,成圍作陣而去。瘸子已認得是蛋子和尚,暗暗喜歡,彼此俱不說破。只見和尚擊手道:「二位賭法,沒有勝負。那一個取得水晶?盂還了貧僧,就斷他是師兄。」張鸞和瘸子齊聲應道:「有何難哉!」兩個暗念?語,都收了法術,那竹胎紙糊的龍形,依然復還舊處,恰似不曾移動一般,又不見他那裏飛回的。只見張鸞袖中取出一個水晶?盂,送還和尚。瘸子道:「他是假的,真的在我處。」果然向腰胯間也取出一個來,大小一般無二。那和尚都不接受,卻在自家袖中摸出?盂來。笑道:「貧僧的現在,二位休得相戲!」

  原來張鸞的?盂,是袖中葫蘆變的。瘸子的?盂,是腰間柳瓢變的。這時真?盂出來,二物都還本相。各各大笑,都取去了。張鸞心下也自駭然,想道:「這乞道的本事,不若於我。又不知那裏走出這莽和尚來,更是利害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孫龐鬥智非為敵,楚漢爭鋒未足誇。

    爭似雩壇齊鬥法,大家看得眼睛花。

  只聽得壇下人語嘈雜,百姓們絡繹不終,人人執香來迎法師進縣,縣中轎馬也都到了。縣今方敢出頭問道:「適纔下官見三位師父手段俱有驚天動地之術,不相上下。依下官說,三教同源,休爭客氣,都請到敝縣,下官一同尊禮。備得有馬匹在此,各請乘坐,幸勿推卻。」瘸子見有馬匹在壇下,便要去乘。張鸞終有些不平之意,明欺他是瘸腳,便一把抓住道:「我們不許乘騎,大家步行,賭個遲快。」瘸子道:「足下莫非是騃子!」張鸞道:「如何是騃子?」瘸子道:「不是騃子,怎的放了馬步行!」眾人都笑起來。縣令道:「既三位不肯乘馬,下官禮當陪步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地下泥濘,官府們不可失了禮瞻。貧僧同二位道友,先到貴縣相候。」

  說罷,牽了兩個道人的手,步下壇來。百姓們起初只認得祈雨的一位師父,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,正不知那裏來的,好生怪異,紛紛的分開兩邊,讓一條路與他們先行。蛋子和尚在前,張鸞居中,瘸子在後。走不多幾步,瘸子故意柺著道:「二位慢行,地下好不難走哩!」張鸞正中其意,扯著蛋子和尚,越走得快了。只聽的後面叫聲:「呵呀!」回頭看時,路旁有個小小水潭,瘸子右腳陷入,提得起時,左腳把滑不住,撲通的倒撞下水了。張鸞口稱:「慚愧!」蛋子和尚道:「莫管他,且到縣裏等他便了。」比及兩人進得縣門,只見縣堂上一個人柱著青藜杖,柺將下來,口中叫道:「二位如何來遲?」張鸞大驚,那人非別,正是瘸子。方知撞下水潭,乃是水遁之法。張鸞到此,心下纔服,到縣堂上重新講禮,方才動問名號。瘸子道:「貧道姓左名黜,因為左腿損傷,改名左瘸,法侶中都稱貧道瘸師。這位就是貧道師兄,號叫蛋師,幻名蛋子和尚便是。」張鸞道:「二位莫非是在楊巡檢家與聖姑姑修道的?」瘸子道:「足下何以知之?」張鸞道:「貧道曾到永興地方,多曾聽得人說起大名,只是無緣會面。今幸相逢,多有沖撞!」說罷,便拜下地去,蛋師和瘸子兩個慌忙答禮。問道:「師兄是誰?」張鸞道了名號。蛋子和尚道:「原來就是沖霄處士,聖姑姑甚想相會。」

  張鸞正待叩問,報道縣令回來。那縣令已知眾師父先到,便下了轎,步入縣門。這班和尚道士百姓們,都隨進來。縣令教鋪下紅?,先請張鸞拜謝,張鸞不肯。縣令道:「下官為萬民屈膝,禮之當然!」兩下再三謙讓,纔拜了兩拜。次請那兩位相見,那兩個教收起紅?,賓主作揖。階下這班僧道及百姓們,一齊拜倒,歡聲如雷。張鸞安慰了幾句言語,教縣主發放回去。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,道士自去殺雞謝將,其餘百姓,各自散歸。縣令預先吩咐備有筵席,擺在後堂,款待三位。縣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師名號,到後堂一一動問,都是張鸞代答。縣令道:「先生如何曉得?」張鸞道:「原來平日最相慕的,恰纔說起方知。」縣令笑道:「下官勸三位休爭客氣,正為此也。既然三位都是神交,今日之坐,下官不敢僭序,請三位自定位次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張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,自宜首席。」縣令也是此意。張鸞謙不過,只得允了。瘸子讓蛋師坐了第二位,自家坐了第三位,縣令下面陪席。縣令道:「蛋師莫不奉齋麼?」蛋子和尚道:「葷素不拘。」縣令暗想道:「不曾見這一般和尚道士。」

  當下酒過三巡,食供兩套。縣令起身把盞,又教取一千貫文支帖,親手遞與張鸞道:「此乃地方薄酬,休嫌輕褻。鶴駕行時,但憑支取,庫上即當賚送。」宋朝那時一貫錢值一兩銀子,一千貫便值千兩,就是千兩銀子,一個人還帶不得,況且千貫銅錢,如何領得。縣令也是有言在先了,盡做人情,算定那先生必然推辭的,就受也受不得許多。誰知張鸞正待推辭,瘸子向耳邊說道:「這銀錢他日正有用處,可以受之。」張鸞點頭,便討紙筆過來,寫著:「暫寄博平縣城隍收庫。」就央本縣庫吏,將這紙燒在廟中香爐之內,這一千貫錢,就抬至神座下放著。縣令默然半晌,只得教庫吏來吩咐。庫吏答應出來,心中想道:「那見城隍替人掌財,就是送去,也乾被人取用了。趁此黑夜抬回家中,看他怎的?」又想道:「這一千貫文非同小可,掩得誰人耳目!況且官府事情,倘在城隍廟中查問,卻不穩便。我且抬到廟中,與道士共同商議,大家八刀。若官府問時,只說城隍爺收去了,那裏查帳?好計,好計!」

  當夜喚起齊人夫,大槓小槓,抬那一千貫錢到城隍廟正殿中間。先對道士說知,把法師親筆焚過,然後將一千貫錢,堆在香爐兩邊,如兩個土墩相似。庫吏私與道士約定黃昏後,大家計較八刀。庫吏回復去了。道士也動了欺心,想道:「常言見物不取,反受其咎。現送在我廟中的錢財,如何卻與別人分用!廟後有個大魚池,不免喚徒弟們相幫,陸續運去,拋向池中,總算城隍爺收去,無形又無跡,豈不乾淨?等待久後,從容取出受用。」連忙關了廟門,喚齊了徒弟,收拾家伙,准備扛抬。

  道士才拿得一貫錢在手,覺得手中蠕蠕而動。提起看時,卻是一條赤練蛇,慌忙撒手。當下徒弟們發叫喊來,只見兩堆錢亂動,都變做了蛇,成團絞塊,滾向神櫥中去了。此時五月十四日,雨霽後,月色倍明。只聽得敲門響,開來看時,正是庫吏。道士便將變蛇之事告訴了。庫吏那裏肯信,取火把向神櫥照看,並不見一條蛇影。庫吏認定道士將錢藏過,各處搜索無獲,心甚不平。遂將此事詣告縣令,縣令大怒,將庫吏責打二十板革出,道士逐出廟門,不許容留。這是後話。有詩為證:

    庫吏心貪道士乖,欲圖千貫作私財。

    八刀無成才丁有,不是天災是自災。

  再說張鸞等三人直吃到月明時候,起身謝了縣令,作別要行。縣令道:「三位既蒙降臨,屈在公館同宿一宵,來日還要請教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有個茅庵,敢屈尊官同往,隨喜一回。」縣令道:「琳宮何處?」蛋子和尚道:「離此不遠。」縣令送出前堂,蛋子和尚道:「告求淨水一碗。」小廝取水到來。蛋子和尚接得在手,口中念?,含水向下一噴,只見階前一片水響,變化江湖,波濤洶湧,印月如銀。左黜向腰間解下柳瓢撇下,變化一葉小舟。只因這番有分教:

    左道成群,敘出生死公案。

    冤家相遇,翻成貧富波瀾。

不知三人乘舟往何處去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十八回 張處士乘舟會聖姑 胡員外冒雪尋相識

    五行生剋本窅然,一氣靈通萬法圓。

    噴水成江瓢可渡,更於何處覓神仙。

  話說蛋子和尚噴水成江,瘸師將柳瓢擲下,化成一葉扁舟,要請縣令同登。縣令看這船時,從頭至尾,沒八九尺長,如何容得多人,再三推辭不肯,蛋子和尚讓張鸞先下,坐在中間,蛋子和尚在船頭,瘸子在船尾。三人向縣令拱手稱謝。張鸞豎起?殼扇,如風帆一般,長嘯一聲,如飛而去。眨眼之間,船與水都不見了,依舊堂下階前甬道塞門光景。驚得縣令目瞪口呆,恰似做了一個怪夢。雖然求了一壇甘雨,救濟萬民,自卻擔下無限的小心驚恐。不知是仙術,還是妖術,好難判斷。怕他們又來纏擾,便吩咐將五龍壇廢了。

  三日之後,各縣傳聞博平縣有個遊方道士,立刻致雨,他們也都在亢旱之際,都紛紛的備禮來迎。濮州知州也有文書下縣。縣令淳于厚瞞不過了,只得含糊將不識姓名僧道三人,前後祈雨鬥法,及登舟而去,許多奇異事跡,備細申文回復。知州見請不來,甚不歡喜。各縣自去求雨不應,見博平縣雨足,都懷?忌,又來知州面前,大家亂嚷道:「據文書所說,分明一夥妖人。縣官不該與他接洽,誠恐情熟生變,有累地方。」知州聽了,反將博平縣嚴飭,著他體訪妖人姓名窟宅,一面將事情申報樞密院去。樞密院奏過朝廷,東京地方廣闊,恐有妖黨潛住為禍。出榜曉諭,遇有蹤跡詭異者,即便報官,不許隱蔽。從此東京傳遍,遊方僧道,不敢入城。後人有詩歎淳于厚之枉,詩云

    陰謀忌嫉起同寮,祈雨無功反坐妖。

    只為畏途公道少,高人直欲老漁樵。

  話分兩頭。再說張鸞三人乘坐著小船,御風而行,霎時到岸。蛋子和尚引著張鸞先走,瘸師後隨。不多步,到了一個所在,茂林修竹,鶴鹿成群,中間閃出一座精緻茅庵來。張鸞問道:「此是蛋師習禪之所?」蛋子和尚道:「平生不習禪,亦無常所,閒雲去住,偶然而已。」張鸞歎服。蛋子和尚向瘸師道:「張先生在此,何不請聖姑姑相會!」瘸子仰面對月,連叫三聲聖姑姑,只見月中飛出一道金光,忽地墜下,變成一個老婆子。那婆子生得蒼形古貌,雪龐眉,頭戴星冠,身穿鶴氅,真個有飄然絕塵之姿。張鸞已知是聖姑姑,便上前道名稽首,聖姑姑口稱先生慌忙答禮,兩下各敘相慕之意。聖姑姑看那張鸞身長八尺,偉幹修髯,面如噴血,目若朗星,丰神與凡人不同,暗暗稱奇。

  當夜月白如晝,四人都進庵坐定,上邊聖姑姑居首,張鸞居次,瘸子旁坐,蛋子和尚在下相陪。聖姑姑問道:「小女媚兒,何處與先生相會?」張鸞便把十三年前淑景園中風吹媚兒下來,直到胡員外投胎養育,備細敘了一遍。聖姑姑稱謝道:「若非先生始終用情,吾女永絕人身矣!」又對瘸兒道:「可記得嚴三點之言乎?真神醫也!」張鸞道:「莫非益州嚴半仙麼?」聖姑姑道:「先生也曾會來?」張鸞道:「貧道曾在東京一個宦家竊得一丸催生藥,送與胡員外家媽媽,度其產厄,曉得是半仙堂嚴太醫家來的,但聞其名,實未會面。」瘸師道:「你們丟了正務不說,卻講閒話。」

  張鸞方才問起貝州之事,聖姑姑也把夢中遇見了武則天娘娘一段說話敘過,又道:「此乃天數,不可強也。」張鸞又提起胡家女兒王家后之語,道:「今在胡員外家託生,上半句已應了,只不知王家后是如何?」聖姑姑道:「他日到貝州,自有分曉。」張鸞道:「此事何時起手?」聖姑姑屈指道:「從此去一十五年,真人方出。先生乃第一起手之人,幫助的尚該有幾位。且看緣分如何,大家去用心招引,以成其功。」

  說話良久,蛋子和尚喚小沙彌看茶。裏面走出一個清瘦小沙彌,捧朱紅托子,托出杏子一盤,比梨還大,比橘還黃。蛋子和尚道:「此臨淄所出金杏,漢武帝最愛之,至今士人稱為漢帝果。聊當一茶之敬。」恰好是八枚金杏,四人各取二枚食之。只見小沙彌在旁看見眾人吃杏,口內流涎,把朱紅托子失手墮地打得粉碎。蛋子和尚大怒,一手提起小沙彌,步出中庭,拋向半天裏去,在空中打滾。張鸞方欲上前勸解,只見那小沙彌從空中墜下,一聲響亮,直挺挺的跌在地下不動。張鸞看時,卻是一根齊眉短棒,再看那朱紅托子,乃是石榴花一簇。聖姑姑喝道:「大匠面前,何須弄斧!」這句話分明是說張鸞同是法師,不可相戲。張鸞道:「蛋師神通廣大,非某所及也。」

  此時月色西沉,東方將亮。聖姑姑起身道:「老拙今往東京看女了,不時相喚,便得聚會。」說罷騰空而去。張鸞等三人也一時俱散,不知所之。有詩為證:

    茅庵夜月清如水,偏稱幽人促滕談。

    自去自來真自在,如斯妙法幾人探。

  再說東京胡員外請個學究先生在家,教永兒讀書。這永兒聰明敏慧,勝於男子,讀過的便會,講過的便知。看看長成一十三歲,生得一貌如花,又且寫算皆通,伶俐無比。多少一般樣的員外人家,慕他才貌,央人說合,欲聘他為媳婦。胡員外愛惜過了,揀來揀去,只是不就。正是婚姻前註定,遲早不由人。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聖姑姑自到東京,在胡員外家前前後後串了好幾遍,因是來無跡,去無蹤,他家那裏知道。已自看見永兒長大聰明,心中歡喜,意把法術教導他。想他處這般富貴,好道了深閨繡閣,如何相見。便相見時,他如何肯信心學!不如使個神通,把他家萬貫家財攝去,弄得流離顛沛,那女兒到十分窮困苦之際,然後設法誘之,無有不從。

  不提聖姑姑。再說胡員外家每年八月中秋,整備酒席,請陳學究玩月飲酒。其年因永兒年長,陳學究辭去了,沒有外客,吩咐備酒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,至親三口兒賞玩。那一夜天色晴明,東方月色如一個玉盤堆起。但見:

    桂華離海嶠,雲葉散天衢。彩霞照萬里如銀,玉兔映千山似水。一輪皎潔,能分宇宙澄清。四海團圓,解使乾坤明白。影搖曠野,驚獨宿之棲鴉。光射幽窗,照孤眠之怨女。冰輪碾破三千界,玉魄橫吞萬里秋。

胡員外早早打發解庫掌事的及主管各人,回家賞中秋,吩咐院子俱各牢拴門戶,仔細火燭。自己同媽媽永兒到後花園中八角亭上來坐下飲酒,只用嬭子侍婢伏事,並無三尺之童。看看坐到一更天氣,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:「員外禍事!」員外道:「禍從何來,事在那裏?」門公道:「外面中間這個解庫裏火起!」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,都立下亭子來看時,果然好大火。怎見得這火大?

    初如螢火,次若燈光。千條蠟燭勢難當,萬個水盆敵不住。驪山頂上,料應褒姒逞英雄。揚子江頭,不若周郎施妙計。氤氳紫霧騰天起,閃爍紅霞貫地來。樓房好似破燈籠,土庫渾如鐵砲杖。

這火從解庫中起,延入中堂內室。若有一層層次第燒將入來,還好做准備,這火是聖姑姑使神通降來的天火,能穿牆透壁,倒柱崩樑。就是砲杖上的藥線,也沒這樣傳遞得快。更兼刮起大風,風隨火勢,火趁風威,必必剝剝只顧燒著。員外跌腳叫苦,呼神道,喚祖宗。一面教嬭子侍婢,開了後門,喚院子傳話云,願出重償,倩人救火。一面教家中男女到內室裏面,搶些細軟家私,緊要箱籠。那夥地方鄰里,初時也有許多人掮撓鉤、擔水桶,似蟻螞一般,緣梯上屋,那裏救得滅!一時間,火頭透起,如天摧地裂之聲,眾人發聲喊都走了。前後一週圍房子,頃刻之間,變做個煙團火塊,男女們一個也進步不得。媽媽和永兒抱頭而哭,員外見他母子悲切,倒去安慰道:「你兩個且不要慌,便燒盡了,也窮我們下半世不得!」

  那時只見火燄騰騰,越冒越熾,整整的燒了一夜。三口兒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權歇。等天曉起來,叫人去爬火地盤。眾人去爬開看,開了口合不得,睜了眼閉不得。常言道:人雖有千算,天只有一算。天若容人算,世上無窮漢。胡員外不想被這場天火燒得寸草皆無,前廳、後樓、通路、當房、側屋都燒盡了。只指望金銀器皿銅錫動用什物,雖然燒烊了,也還在地下,收拾攏來還有個小小家私。教人爬看時,不料都被聖姑姑攝去,上半世有福受用,如今福退了,滿地盤爬看,並沒尋一絲兒處。真個是百萬豪家一燄窮。胡員外三口兒就在亭子上住下,那夥掌事主管,都辭去了。家中男女們沒屋住、沒飯吃,只得都打發出去。存幾個丫頭養娘,不免轉賣與人。因媽媽平昔吃醋撚酸,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面丫頭,就賣與人家也不值大錢。況且財主的性兒還在,受不得十分清淡,除了煤炭之外,其餘那一樣不要買的。不多時,手中用得罄盡了。看看早晚三餐,都不接濟。親鄰朋友好意的,送了一兩遍,也索罷休。又不免去借些米柴,也只好一遭兩次,一日三,三日九,半年週歲,口內吃的,身上穿的,件件皆無。央人作中,情願將空地賤價賣與左右兩鄰。卻又道:「天火燒過地,十年沒生氣。地經天火燒,十年害枯焦。」有這些俗忌,那個要他。看看窮得襤褸,走去求告舊時相識,在家裏的,只說不在。平常裏認得的,只做不認得。街上撞著他,把扇兒遮臉,只當不看見。自古道:貧居鬧市無人問,富在深山有遠親。又道是:行得春風,便有夏雨。胡員外平日問得一盤十,得十盤百,原是刻苦做家的人。說起窮似他的,一輩子不曾受過他一分恩惠。若與他一般樣的財主,常時你知我忌,到今日還有喜談樂道的,誰肯道個可憐二字。就是說舊時相識,總為他有錢有鈔,才相扳來往的,那裏有個管鮑心腹之交。所以有行止的窮漢,反有人持扶他起來,沒下梢的富家,往往一敗塗地。那胡員外住在亭子上,四下又無牆壁。遇著晴天還好,倘然風雨雪落,怎地安身。不免搬去不廝求院裏住,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。時逢仲冬,彤雲密布,朔風凜冽,紛紛洋洋下天好大雪。怎見得這雪大?但見:

    紛紛柳絮,片片鵝毛。空中白鷺群飛,江上素鷗翻覆。千山玉砌,能令樵子迷蹤。萬戶銀裝,多少行人腸斷。畏寒貧士,祝天公少下三分。玩景王孫,願滕六平添幾尺。正是盡道豐年瑞,豐年瑞若何;長安有貧者,宜瑞不宜多。

愛雪的是高樓公子,嫌雪的是陋巷貧民。在東京城都這個才落魄的胡員外,原是大財主,只因天火燒得落難,蕩盡了家私,搬在不廝求院裏住。正逢冬天雪下,三口兒廝守著火爐子坐地,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。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,胡員外抬起頭來看見,道:「媽媽,沒甚事!」媽媽道:「大雪下,屋裏沒有飯米。我共你曾豐衣足食,享用過來,便今日忍飢受餓,也是合當。」指著永兒:「他今年只得一十四歲,曾見什麼風光來,叫我兒吃恁般苦楚,做爹媽的又於心何忍!」胡員外道:「沒奈何,教我怎生是好?」媽媽道:「你是養家的人,外面卻才雪下,若一朝半日凍住了,急切出去不得,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!你趁如今出去,見一兩個相識告得三四百文錢歸來,也過得幾日。」員外道:「近來世情,你可也知道的。今番我出去,見兀誰是得?」媽媽道:「雖然如此,一日不識羞,三日吃飽飯,你不出去,終不成我出去。」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,起身道:「且把腰繫緊些個,不知是一日半日的事。即今的世界,只有錦上添花,那肯雪中送炭。卻不是徒手擒虎易,開口告人難。你們且耐心著,莫要看得十分便易。」說罷,含著一包眼淚,開了門出來。走得兩步,倒退了三步。口裏說道:「好冷!」劈面寒風似箭,侵人冷氣如刀。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,欲待回身轉來,媽媽早把門來關上了。沒計奈何,只得盪風冒雪而行。走出不廝求院來告人,不在話下。有詩為證:

    彤雲密布雪紛紛,滿地瓊瑤路不分。

    欲乞青蚨贍妻子,眼前誰是孟嘗君。

胡員外要尋相識,顧不得羞,只得在舊宅左近街坊串走。這市上人多有認得的,見他來時,點點搠搠道:「這便是財主的下場頭了。」也有那輕薄的,卻低低唱道:「胡員外,天降災,好日去了,惡日來。」又有曾在解庫內吃過虧的,便道:「出戥輕,入戥重,假紋出,真紋入,世間只有開典當的欺心。只願一個個像胡家老兒,現世受報。」員外低著頭只顧走,劈面撞著一個人,手裏拿柄小傘,叫一聲:「員外,這雪天那裏去?」員外看時,卻是舊時請在家內教永兒經書的陳學究先生陳善。胡員外滿面羞慚,作了個揖,道:「不瞞學究,家中實是艱難,只得出來尋個相識則個。」陳善既道:「既是窘乏時,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個人來?」胡員外問道:「是那個?」學究向他耳邊說了幾句話。胡員外大喜,拱手道:「全仗學究扶持攛掇。」陳善道:「當得當得。」就把胡員外扯向小傘底下,一同遮蓋了。胡員外趁著傘,復身從舊路轉南向四牌坊門樓下投那個人。原來那人姓糜名必達,東京人氏。原是個閒漢出身,得了樞密院一個官員的心,就扶持他做個提轄。三年前要謀陞遷,缺少些使用。因陳善是他的故友,曉得他在胡員外家教書,託他去借了三百兩銀子,湊辦衙門管幹,得陞冀州都監之職。做了二年有餘,因與同寮不睦,改調青州赴任,順路帶家小上任。看看回家,才得兩日。當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陳學究花押,今日胡員外雖然燒沒了文契,且喜保人見在。況且是恩債,萬無不還之理。今日陳學究正去拜望。有他引進,卻不兩便。所以胡員外欣然而去,到得門首,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,好不熱鬧。也有管門的門公一見員外衣衫襤褸,分明像個乞丐模樣,咄喝起來,誰肯放他進去。陳教授分說,也不作准,只得把小傘與他,教他權且站在街頭,等我進去見了都監,必然相請。眾人又道,街頭上站立一個叫化模樣的人,壞他官府體面,直趕得他在對門簷頭下去了。

  卻說陳學究進廳去和糜都監相見,敘了寒溫賀喜的話頭,茶罷。糜都監請陳學究到書房中寬坐。陳善道:「還有個朋友在外面,特來奉拜。」糜都監道:「是甚人?」陳善道:「原與都監有往來的,叫做胡大洪。」糜都監道:「莫不是平安街上開解庫的胡員外麼?」陳善道:「然也。」糜都監道:「快教請進。」家童即忙傳話出去,請胡員外進來相見。門公道:「從不見有什麼胡員外到來。」胡員外在對門簷頭下聽得了,便走過來說道:「只我便是胡員外。」眾人笑道:「走盡了四百軍州,也沒見你這個員外。你這副嘴臉也叫員外時,像我們都該叫尚書了。」門公把他攔住,不放進去。胡員外便高聲叫起陳學究來。只見宅裏走出一個老漢,姓留名義,是糜家的老蒼頭,為人老實忠厚,向來跟在任上,近日方回。當初糜必達在胡員外家借銀,是他經手擔回,也往來了好幾遍。今日員外雖然改樣,面龐兀自認得。他便喝住門公,上前迎住員外。胡員外便將遇難的大略,並今日來意對他說了。留義道:「家主相請,必有好情。」便引著員外到廳上來,陳學究望見慌忙起身,那糜都監看見是個襤褸窮漢,便有欺他之意,竟自坐定。胡員外走近椅子邊,恭恭敬敬的作揖道:「尊官,久違了。」糜都監在椅上把手淺淺的一兜,又依舊坐下,問陳學究道:「此位何人?」陳善道:「便是胡大洪員外。」糜必達故意斜著眼睛,覷了一覷,便道:「一別三年,竟不相認了。」也不另作個揖,叫聲請坐,又不看椅。倒是陳學究半主半賓的,拖把椅子在上面同坐了。胡員外見糜都監不言不語,只得先開口道:「在下有句不識進退的話奉告。」糜必達只做不知,問道:「有何見教?」胡員外道:「當初三年之前,在下還開解庫,家事頗裕,尊官曾立個券約,與在下取銀三百兩,契上加二起利。尊官榮任冀州時,在下並不敢啟齒。近因在下命運窮困,招了一場天火,燒得罄盡,寸草不留,食缺衣單,實難度日。幸遇尊官高轉回府,特來叩謁。利錢已不敢計較,只望見賜本銀,與在下為營生之資,恰似尊官見惠一般。」糜必達道:「下官初任提轄時,曾借過百金使用,也沒借許多。到冀州一年,本利都寄還了。那裏又欠什麼銀兩。」胡員外道:「貴人多忘事,實是三百金,並不曾見還。」糜都監道:「既是未還,必有借券,取出來看便知。」員外道:「借券也被火燒了,」指陳學究道:「見有保人在此為證。」陳善道:「是學生經手的,果係未還。想都監錯記了。」糜必達變了臉道:「閒說常言道,有文便不鬥口。既無原券,有何憑據,你兩人口裏說三百,就是三百,若說三千,就是三千麼?」陳善還只道他偶然忘記了,便道:「都監休要執意,天理良心,有則有,無則無,請自慢慢思量。」胡員外陪著笑說道:「如今在下也不敢說三百二百,但憑尊官齋發些便了。」糜必達大怒,立起身來說道:「你兩個一吹一唱,同謀同夥,硬要人的錢鈔,好沒來由。你若有原契時,三千兩也還你。沒有原契,休想半文破錢到手。」說罷,一直走進內宅去了。老家人留義先前見家主口氣不好,只恐問他一句時,有無難好答應,預先躲過,倒是有些良心的。卻在大門口相等,只見胡員外和陳學究氣忿忿的走將出來,留義道:「員外休要著急,容小人從容向家主再稟,定有處置。來了這半日,想飢餓了,若不嫌小人下賤,請到店上吃三杯,便屈教授同去一遭,何如?」陳善一肚子氣,那裏要吃留義的東西。見胡員外面有飢色,只恐自己辭了,連累他也沒得吃。只得倒扯胡員外,勸他同走。留義便引著胡員外、陳學究,到左近處一個僻靜酒店內來,胡員外這番真個是絕處逢生,死中得救。正是:

    飽食三餐非足貴,飢時一口果然難。

畢竟胡員外怎地回家去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九回 陳善留義雙贈錢 聖姑永兒私傳法

    近日廚中乏短供,嬰兒啼哭飯籮空。

    母因附耳和兒語,爹有新詩謁相公。

  話說糜都監倚富欺貧,見胡員外窮形窘狀,負債不還。胡員外冒雪而往,落得一場怠慢,肚裏又氣又苦。倒是糜家老院子留義見飢寒之色,看他不過,拉他到僻靜之處,一個小酒店內,揀副乾淨座頭,請員外上座,陳學究下面陪席。喚酒保吩咐:「打兩角酒,要煖得滾熱,卻不用小杯。有上好嗄飯,只顧搬來。」酒保道:「只有新出籠的黃牛肉,別沒甚賣。」留義道:「有壯雞宰一個卻不好。」胡員外道:「一味足矣,何勞過費。」留義道:「簡褻休笑。」留義親到甕邊把酒嘗得好了,方教酒保去煖。酒保滿滿的切一大盤牛肉,連小菜鹽醋碟,一齊擺下。放著三個大甌子,正待斟酒。留義奪了他酒壺道:「待我們自便,你自去宰雞,快快煮來。」胡員外對留義道:「你老人家也請坐下。」留義道:「員外和教授在上,小人如何敢坐。」陳學究道:「你不坐時,連我與員外坐下的都不安了。」留義道:「既恁地吩咐時,小人旁坐斟酒,大膽休怪。」把大甌子滿斟兩杯送與員外和學究吃。胡員外還是空心出門的,吃了兩甌熱酒,便覺面紅心跳,道:「在下不能飲了,有飯求一碗罷。」留義怕他肚飢,也不苦勸。便吩咐酒保道:「等雞熟了,先拿一位的飯來,我陪教授還吃壺酒。」酒保煮熟了雞,也剁做一盤,連酒送到。才去取碗盛飯,將一吃一添捧來問道:「那一位用飯?」留義叫送在胡員外面前,叫一聲「請!」員外擎著飯碗在手,剛咽到一口,想著家中妻女,眼睜睜在指望,如今卻空手而回,我便有這碗飯吃了,他們的飯,還不知在那裏,幾時到口。不覺弔下兩行珠淚。陳學究已知其意,乃道:「當初是我多嘴的不是,帶累員外將財買氣,也料不到糜家是這樣人。」又對著留義道:「你家家主公,少年與我相交,如一個人。百事與我商量,有仁有義。今日紗帽上了頭,叫聲老爺,就似閻羅王面前重換個人身一般,連肚裏心肝五臟都變過了。」留義道:「黃河尚有澄清日,豈可人無得運時。員外暫時落寞,終有好日。且請吃個飽,卻又理會。若是我家主到底不認時,在小人身上會也打一個來與員外經紀過活。」胡員外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」吃了兩碗飯,便放下筷。留義道:「再請些。」胡員外道:「多了些酒,實吃不得了。」留義看著陳善道:「既不用飯,還勸杯酒麼?」陳善道:「員外從來節飲。」胡員外道:「自從患難之後,一發來不得。真個是酒落愁腸,今日領二位高情,已為過分了。」陳善與留義兩個也吃完了酒飯。陳善便立起身來,在袖裏摸出三百文銅錢,把與員外道:「這一串錢,胡亂拿回家去,買頓點心,只恨窮教讀,不能十分加厚。」留義喚酒保會過了鈔,還剩得一百多錢,也送與胡員外,說道:「小人卻輕褻了,聊當一茶之敬。」胡員外想著家中苦楚,又見他兩個都出於至誠,只得受了,作揖稱謝。正是:

    有意種花花不開,無心插柳柳成陰。

有詩為證:

   欺心官長輸窮漢,有意家奴勝主人。

    善惡俱由心上發,由來不在富和貧。

從來施不在多,要於當厄。東京城內有名堆金積玉的胡員外,今日患難中見了三百多銅錢,便十分歡喜,百分感激。可見好人原是容易做的,越顯得糜都監的人品,反不如陳學究與留義了。

  話分兩頭,且說張院君共女兒冷冷清清坐著。永兒道:「爹爹出去告人,未知如何?」媽媽道:「世情看冷暖,人面遂高低,爹爹沒奈何擔著臉皮去告人,知道如何。」永兒又道:「媽媽!雪又下得大,風又冷,爹爹去告誰?」媽媽道:「我兒!家中又沒錢,不叫爹爹出去,終不成飢得過日了。我兒!你且去?頭邊尋幾文銅錢,出巷去買些點心來吃,待你爹爹回來,卻又作道理。」當時永兒去?頭翻來倒去,止尋得八文銅錢。媽媽道:「我兒!都拿去買幾個炊餅來,你且胡亂吃幾個充飢。」永兒拖著一隻破鞋,將衣襟兜著頭,踏著雪走出不廝求院子來。那街市上不比深山曠野,這裏往來人眾,地下積雪不起,都踐做爛泥,十分難走。永兒才轉個灣,一腳踏個高低,跌上一交,手中銅錢,撒做一地,衣服都泥污了。永兒爬將起來,顧不得衣服,在爛泥中檢起銅錢,只有七文,那一文不知拋向那裏去了。尋了一會不見,只得罷了。行到大街賣炊餅處,永兒便與店小二道個萬福,道:「叔叔,買七文錢炊餅。」小二哥接錢在手看時,有一文錢是破的,揀出不用。永兒把來繫在衣帶上,道:「只買六文錢罷!」小二哥把一生荷葉,包了六個炊餅,遞與永兒。永兒接了,取舊路回來,已是未牌時分。永兒沿著屋簷正走之間,到一個空處,只見一個婆婆拄著一條竹杖,肐膊上掛著一個籃兒,從背後趕上前來。那婆婆怎生模樣的,但見:    腰跎背曲,面瘦皮寬。眉分兩道雲,髻挽一窩絲。眼如秋水微渾,髮似楚山雲淡。形如三月盡頭花,命似九秋霜後菊。

卻原來是個叫化婆子,看著永兒道個萬福。永兒還了禮。婆婆道:「你買什麼來?」永兒道:「家中母親教奴家買炊餅來。」那婆婆道:「我兒!好教你知道,我昨日沒晚飯。你肯請我吃個炊餅麼?」永兒口中不語,心下思量,我媽媽也昨日沒晚飯,今日沒早飯,這婆婆許多年紀,好不忍見,便解開荷葉包來,把一個炊餅遞與婆婆。婆婆接得在手,看了炊餅道:「好卻好了,這一個如何吃得我飽,何不都與了我?」永兒道:「告婆婆,奴家心不是都把與你,家中三口兒兩日沒得飯吃。媽媽叫爹爹出去告人,祇留八文銅錢,教奴家出來買炊餅。中途跌了一文,又退了一文破錢,只買得六個炊餅。媽媽吃兩個,奴家吃兩個,還留兩個等爹爹回來。只怕他沒吃什麼東西,要把與他救飢。因是婆婆年高,奴家不忍,只得讓一個與婆婆吃。」婆婆道:「你媽媽問炊餅如何買得少了,你卻說甚的?」永兒道:「媽媽問時,只說奴家肚飢,就路上先吃了一個就是。」婆婆道:「既然炊餅要將回去,把這文破錢捨我罷!」永兒全無難色,真個就在衣帶上解下這文錢,遞與婆婆。婆婆道:「倘你媽媽問起錢來,又是怎的回答?」永兒道:「只說街上泥濘,跌失了兩文錢就是。」婆婆道:「難得我兒心好,且自聰明,實對你說,我不肚飢,不要吃這炊餅,還了你去。」永兒道:「我與婆婆吃,如何又還了奴?」婆婆道:「我試探你則個,難得你這片慈悲孝順的心。我撩撥你耍了!」將這文破錢在手心中顛一顛,呵一口氣,便變成周周正正的一文好錢,遞在永兒手裏。問道:「這法兒好麼?」永兒道:「什麼樣法兒!婆婆教會奴家則個。」婆婆道:「這小法不為希罕,你肯學時,還有許多好耍子的,一發教你,你識字麼?」永兒道:「奴家識得幾個字。」婆婆道:「我兒!恁地卻有緣法。」伸手去籃兒內取出一個紫羅袋兒來。外面細細一條麻索兒纏緊,看著永兒道:「你可收了。」永兒接了袋兒,道:「婆婆這是什麼物事?」婆婆道:「這個喚做如意寶冊,許多好耍子法兒,都在上面,你可牢收了。若有急難時,可解開冊子來看便有解法。倘不省得處,只暗暗的喚聖姑姑,我便來教你,切勿令他人知道。」永兒把冊兒揣在懷內。把這文變的好錢,直穿在裏頭裙帶上。謝了婆婆先走,不上幾步,回頭看時,那婆婆忽然不見。有詩為證:

    一枚炊餅見人心,羅袋天書報德深。

    識得好心還好報,施恩何必吝千金。

永兒捧著炊餅還家。媽媽道:「我兒如何歸來得恁遲,衣服都泥污了,敢是跌了一交麼?」永兒道:「媽媽!街上雪滑難行,又跌失了兩文錢,只買得六個炊餅。」媽媽嘆口氣道:「我兒!命苦的只是苦,多兩個錢的炊餅,也飽不得我們一世,只索罷了。這泥污處莫動彈他,等待乾時,擦去了就是。」娘兒兩個把炊餅各吃了兩個。那兩個仍把荷葉包了,放在一邊。

  不多時,員外歸來,媽媽見他臉紅,問道:「你去這半日,見甚人來,那裏得酒吃?」員外把中途遇了陳學究同到糜都監家這段話述了一遍,又道:「喜得天無絕人之路,虧了他家老院子留義,一片好心,請我到店中吃了酒飯,又與陳教授湊出三百多錢相助。」媽媽歡喜,教員外去糴些米,買些柴炭,且過三五日,又作區處。娘兒兩個把剩下的炊餅又分吃了。等待米來,免不得做些飯吃。到晚去睡,永兒卻睡不著,思想:「日間那婆婆與我冊兒時說道,有急難,便可解開來看。今是爹爹雖糴得些米,彀得幾日之用,少不得又是飢餓,也算做急難了。我且去開開看,有救餓的法兒沒有。」永兒款款的起來,輕輕的穿了衣裳,走出房門。原來胡員外住下房屋,是一間一披。無非是些籬簽土砌,那側邊披屋又破了,只好將就做個炊爨之所。把那一間屋隔斷,做下兩個臥房。前半段逼近了外街,自己老夫妻住著,後半段便把與女兒做房。卻又在左邊抽出一條走路,通著廚下天井裏去。當夜永兒開門出去,雖不經由爹媽?邊,卻在緊貼壁,如何不驚覺了!媽媽問道:「我兒那裏去?」永兒道:「我肚痛,起來有事。」媽媽道:「我兒想是受寒了,你起身時,仔細避風,多穿件衣服,莫要重重做病。」永兒道:「不妨事。」下床夾著了鞋兒,到側邊破屋內,只見雪光照耀,如同白日。廚下土灶沙鍋面桶之類,無物不見,永兒去懷中取出紫羅袋兒來,解開細麻索兒,打一抖,抖出這個冊兒來看時,只因胡永兒看了這個冊兒,有分教:少年閨女,變成作怪妖精;倒運乞兒,仍作多錢員外,正是直教:

    三十六州年號改,五六七載戰塵飛。

永兒怎麼樣變化成就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二十回 胡浩怒燒如意冊 永兒夜赴相國寺

    九天秘冊好驚人,但恐於中傳不真。

    若得善傳並善用,等閒疑鬼復疑神。

  當夜胡永兒解開紫羅袋外邊纏的麻索,抖出那本冊兒來,走出披屋外。仔細看時,上面題道:「如意寶冊」。揭開第一板看時,第一行就寫道:

    變錢法 將一條索子穿著一文銅錢,打個肐,放在地上,用物掩蓋。舀一碗水在手,依?語念七遍,含口水望下一噴,喝聲「疾!」揭起蓋時,就變成一貫銅錢。

永兒道:「原來如此方法!」就把解下來的這條麻索子,將日間婆婆變的一文好銅錢解下裙帶來,穿在索子上,打了肐,放在地下。將面桶來蓋了。去水缸內舀一碗水在手,依?語念了七遍。含口水望下只一噴,喝聲「疾!」放下水碗,揭起面桶,打一看時,青蛇也似一堆銅錢!永兒到吃了一驚,沒做理會處。思量道:「若把去與爹爹媽媽,必問是那裏來的。如何回答?」永兒就心生一計,輕輕的開了後門,一撇撇在自家籬笆內雪地上。只說別人暗地裏濟我貧戶的。然後把後門關上,入房裏來,把冊兒藏了。媽媽道:「女兒肚裏痛也不?」永兒道:「不痛了。」依然上?再睡。

 到天曉,三口兒起來,燒湯洗了面。媽媽開後門潑那殘湯。忽見雪地上有一貫錢,吃了一驚,慌忙提起把與員外道:「不知誰人撇這貫錢在後面雪地上,我拾得在此。」胡員外道:「媽媽寧可清貧,不可濁富,我的女兒長成,恐有不三不四的後生來撩撥他,把這銅錢來調戲。我今又是沒運氣的時節,一時間取用了,引得後生們到家囉?,沒法擺布。」媽媽道:「你好沒見識,東京城內有多少財主做好事,濟貧拔苦,見老大雪,可憐這院子裏有許多沒飯吃的。夜間撇在人家屋裏來捨貧也不見得。」員外只搖手道:「難說!難說!我也做過財主的,幾曾有此事麼?」媽媽焦燥起來,罵道:「老無知!真個是人貧智短了。自古道,賢愚不等,也有捨得的,也有不捨得的。那裏都要與你一樣,你被天火燒了,怎的別個財主,天火又不燒他們?行好事的到底好。自家女兒,你卻三心四意去疑他。我女兒又不曾出去一遍兩遍,認得什麼人來,你卻這般胡說!」罵得員外頓口無言點頭道:「也說得是,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百錢,兀自不能夠得。如今有這一貫錢,且糴五百錢米,買三百錢柴,把二百錢來買些鹽醬菜蔬下飯,且不煩惱雪下。」

  三口兒歡歡喜喜過了一日。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後,永兒自思:昨夜變得一貫錢也好,今夜再去安排看。日裏便有這心,預先尋得一條索子,藏在身邊了,永兒款款的起來,著了衣服。媽媽問道:「我兒做什麼?」永兒道:「肚裏又痛,要去大解則個!」媽媽道:「苦呀!我兒先前那幾日,有一頓無一頓,這兩日有些柴米,不知飢餓,只顧吃滯了。明日叫爹爹出去贖帖藥吃。」永兒下?,來到破披屋下,一如昨夜安排。如法用索穿錢,將面桶蓋了,唸了?,噴一口水。揭起桶來看時,和夜來一般,又有一貫錢。永兒開後門把這錢又拋在雪地上,關了後門,入房裏睡。

 到天曉,媽媽起來燒湯洗面,開後門潑湯,又看見一貫錢,好不歡喜,拿了回來。胡員外道:「好蹊蹺,這錢來得不明。」媽媽說:「莫胡說,我不怕!這是當方神道不忍見我們三口兒受苦,救濟我們。又把這一貫錢安在我家。」員外見媽媽昨日焦燥。今番再不敢說,只得含糊答應道:「媽媽說得是,安在家中,慢慢用度。」過了三五日後,雪卻消了,天晴得好。媽媽對員外道:「趁家中還有幾日糧食,你出去外面走一遭。倘撞見熟人,賺得一二百錢也好。」員外聽得說,只得走出去。媽媽心寬無事,便到鄰舍家吃茶閒話。

  永兒見媽媽出去,屋裏沒人。關了前門,取出冊兒,揭開第二板看時,上首寫著變米法。永兒道:「謝天地!既是變得成米,憂他什麼沒飯吃!」媽媽?頭原有一隻米桶,一隻米缸。永兒去看時,都盛得有米。想了一回,便把桶裏的米併在那缸內。剩下的把被單舖在地下,都傾出了,祇存十數粒米在空桶內。提在披屋內來,把件衣服蓋了,念了?,噴一口水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米從桶裏湧將出來,永兒心慌,不曾念得解?。米突突地起來。桶箍長久,卻是爛的。忽然一聲響,斷了桶箍,撒一地米。後人聽說變錢變米之事,因戲作詩云:

    錢滿索時米滿屋,何物?語能神速。

    有人肯把?傳吾,生願事他死當哭。

永兒見了,失聲叫苦!媽媽在隔壁,聽見女兒叫苦,慌忙走過來看。米被生人一衝,便不長了。只見披屋內一地都是米。媽媽吃了一驚,道:「如何有這許多米?」永兒生一個急計,喚做脫空計道:「好教媽媽得知,一個大漢馱一布袋米,把後門挨開來,傾下在此便去了。吃他一驚,因此叫起來。」媽媽看見桶箍散了,問道:「這米桶是我房裏的,拿出來做甚,這桶裏米那裏去了?」永兒道:「是我傾在房裏,要用這空桶,盛這披屋下的米。不想箍桶年久斷了。」媽媽道:「那大漢卻是何人,是何意故?」正在絮叨,卻被隔壁張大嫂聽了,不知高低,敲著壁兒叫道:「胡媽媽!你直恁地不曉得,是那有錢的員外財主,見雨雪下了多日。情知院子裏有萬千沒飯吃的,做這樣好事,不叫人知道。撇錢撇米在人家裏,這是陰騭。若明明的捨,怕人囉?。這個何足為道。」媽媽因張大嫂聽見了,便不言語。叫女兒作急收拾,自己也來相幫。

  兩個兀自收拾未了,員外恰好歸來,見娘兒兩個在地下掃米,便焦燥起來道:「那見你娘兒兩個的做作,才有一兩頓飯米,便要作塌了。」媽媽道:「我如何肯作塌,叫你看!甕裏、缸裏、桶裏、盆裏,都盛得滿了。這裏還有許多兀自沒家伙盛得哩!」員外看了吃驚道:「這米卻從那裏得來?」媽媽道:「你出去了,我在隔壁吃茶,只聽得女兒叫起苦來。我連忙趕將回來時,只見披屋內一地上都是米。」員外道:「卻是作怪,這米從何而來的?」媽媽道:「永兒說他見一個大漢,馱著一袋米,挨開後門,傾下米在家裏便去了。」那胡員外是個曉事的人,開了後門看時,籬笆內外都沒有人來往的腳跡,心下疑惑,把後門關了,入來尋條棒在手裏,連叫「永兒!」永兒見勢頭不好,躲在自家房裏,不敢出來,員外把他扯將過來。媽媽道:「沒甚事打孩兒做什麼?」員外道:「且閉了口,這件事卻是利害。前日兩貫錢來得蹊蹺,今日米又來得不明。叫這妮子實對我說,我便不打他,若一句不實,我一頓打殺他。我問他,因何有這兩貫錢的雪地上,因何有這米在屋裏,這大漢的是何人。便做道是財主家行好事的,難道偏照顧我家。其中必有緣故?」永兒初時抵賴,後來吃打不過,又逼他招稱那大漢的來歷。這天大冤枉,承當不起,只得實說道:「不瞞爹爹!媽媽!說那一日初下雪時,爹爹出去。媽媽叫我出去買炊餅,回來在路上撞見一個婆婆,看著我說肚飢,問我討炊餅吃。是奴不忍,把一個炊餅與那婆婆。他道,我不要吃你的,試探你則個,便還了我。道是難得你慈悲孝順好心。便把我一個紫羅袋兒,內有個冊兒,說道:你若要錢和米,照這冊兒上的?語,都變得出來。我初時不信,便一連兩夜依那冊兒上?語,都變得有錢。今日媽媽在隔壁人家去了,我把變米的法兒試用,果然又變得米來。」胡員外聽得說,跌腳叫苦道:「如今官司張掛榜文,要捉妖人,吃你連累我,我打殺這妮子,也免我本身之罪。」拿起棒來便打。永兒叫「救人!」隔壁張大嫂聽得打永兒,走過來勸時,卻關著門。大嫂在門外叫道:「員外饒了孩兒則個,閑常時不曾這般焦燥,為甚事打他。媽媽!怎也不勸勸?」員外含著一口氣答道:「大嫂可奈這妮子藏著一本冊兒,」說了半句,就住了口。大嫂道:「冊兒上寫著些什麼?」員外道:「都是些閒言閒語。」大嫂認錯了,只道是什麼私情本兒,便叫道:「你女兒年紀小,又不理會得。須是街坊上浮蕩子弟們,撩撥他論口辨舌。若不中看的,你只把這冊兒來燒了,戒他下次便是。何須動氣,把孩兒恁般狠打。」員外倒被他提醒了,應道:「大嫂說得是。」看著永兒道:「你把冊兒來我看。」永兒便向懷中取出冊兒來,遞與爹爹。員外接了道:「你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?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,記不得。若看上看時,便讀得出。」員外叫媽媽點點一把柴火來,連紫羅袋兒一包的燒了。看著永兒道:「今日看間壁乾娘面皮,饒你這一遭,後番苦再恁地,活打殺你!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!再不敢了。」員外對媽媽道:「又是我夫妻福神重,只是自家得知。若還外人傳聞時,卻是老大利害。」媽媽被員外亂了一場,不知高低,只索由他。有詩為證:

    昔年媽媽焚仙畫,員外今將寶冊燒。

    似此火攻能調慣,爭教天火肯相饒。

  說話的,有一句來問:你這書第十三回上,說聖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鍊法,三年方就,何等煩難,今日胡永兒變錢變米,卻恁地容易,可不前後相背了?看官有所不知,當初鍊神鍊鬼,都是生手做事。今日是聖姑姑設法來度他女兒,在空中暗暗佐助。若初次見得煩難時,永兒又不肯學了。你看這冊兒第一頁便是變錢法,第二頁便是變米法。也只揀永兒家中缺少的打動他心。這都是聖姑姑引誘入門處。

  閒話休題,且說胡永兒被父親打了一頓,逼取冊兒燒了。好不氣悶,自去流淚。媽媽看見,勸住了。過了一夜,到次日,員外又出去了。媽媽仍到間壁張大嫂家閒話。永兒把前後門都閉了,悶悶的坐在房中思量:這本冊兒,千金難換。那婆婆一團美意,把來與我。就是變些錢米來度日,也免得求人。卻被爹爹燒了,可惜後面都沒看得,不知是什麼耍法。那婆婆吩咐不省得時,叫聖姑姑,他便來教導我。我今日雖沒了冊兒,且喚一聲,看他來也不來。若肯來時,或者他還存留得有,再與他取討一本。只怕那婆婆來時,驚動了媽媽,卻不穩,便走到天井中去,仰面看著天,低低喚一聲:「聖姑姑!」只見那婆子手攜竹杖,從屋簷而下,逕入披屋,悄然無聲。永兒跟進屋去,道了萬福。便把父親火燒冊兒之事,告訴過了。婆子道:「冊子不曾燒,原是我取得在此!」便在袖裏摸出冊兒,依然紫羅袋兒包著,毫無損傷。永兒吃驚,連忙下拜相求。婆子扶起永兒道:「我兒!我原是你前世的親娘!今番憐你受苦,特來度你。你要這冊兒,家中不能施展,也是無用。可依我言語,日裏睡眠,養息精神。夜間莫脫衣服,待黃昏人定後,但聞鶴唳之聲,便是我差來迎你的。你便悄悄出房,跨鶴而來,我與你相會,五鼓仍回。這冊兒上的術法,我一一傳授與你。得道之日,神通廣大,逍遙快樂,不可盡說也。」永兒道:「如此甚好,只是怕爹媽夜間覺察,尋覓起來,不見了奴,奴早晨回去,如何抵賴?」婆子道:「這個容易!」把手中竹杖遞與永兒,吩咐道:「我兒把這杖兒藏好,如到夜間動身時,放在臥處,將被蓋著。你爹媽若來時,便如你睡著一般。此乃仙家替身之法。」永兒接了竹杖在手。那婆婆飛上屋簷,忽地又不見了。永兒方才歡喜,把杖兒藏在蓆子底下,依著婆婆言語,不脫衣服。到黃昏時候,果然聽得一聲鶴唳,永兒便在裏床蓆子下取出杖兒覆於被內,悄悄步出庭中。只見一隻仙鶴,舒頸迎接。永兒跨上鶴背,望空飛去,須臾到一個所在歇腳。只見婆婆先在,又不是先前打扮了,頭戴星冠,身披鶴氅,甚是齊整。那婆婆把手一招,那鶴便鑽進他衣袖中去,取出看時,卻是一個紙剪的仙鶴,慌得永兒又拜下去。婆婆扶起道:「我兒休得驚恐。」永兒覺得站身之地,甚是高峻。問道:「此處是那裏?」婆婆道:「這是大相國寺中浮圖第一層,人跡不到,正好教導你。先教你個藏形法,可以穿窗入隙,出入不用開門。次教你個飛行法,跨在個板?上,念個?語。這凳隨意變化,騰空而起。你每夜自來自去,何等方便!」永兒會了這法,自此暮去晨回,把這如意寶冊次第領會。一來永兒聰明靈性,書符念?,一教便會。二來多分是聖姑姑見鍊成就的法兒,交付與他,只須指點運用,甚是省力。

  不提永兒學法,再說胡員外燒冊的時節,米桶裏有米吃,?頭邊有錢用。古人原說:坐吃山空,立吃地陷。一日三、三日九,那裏過得半月十日,桶裏吃的漸漸淺了,床頭錢漸漸短了。再過幾時,米盡錢空,依然有一頓,沒一頓。求告人,又沒求告處,依先沒飯得吃。媽媽重復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,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:「你卻把永兒來打,又燒了他的冊兒。今日你合該餓死,連累我和女兒受苦。你如何做這般人,靠米缸餓死,叫我娘兒兩個忍飢受餓!」員外道:「事到如今,也沒奈何。你只顧埋怨我怎的?」媽媽道:「才有些飯吃,便生出許多事來。你既然大膽打他,須有用處置錢米。如今窮性命尚在,那冊兒卻把來燒了。」員外道:「是我一時沒思算,千不合萬不合燒了。早知留了那冊兒也好。」媽媽道:「你省得時卻遲了。」員外道:「沒奈何,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,想他還記得,再變得些錢和米,搭救我們則個。你且去問他看。」媽媽道:「女兒自從吃你打了,再不到爹媽身邊來,日裏只在自房裏,悶悶昏昏打瞌睡。夜裏上床,便如一塊木頭相似,昏迷不醒。我前晚半夜裏起來解手,見後房門關得不緊,被風刮開了。我怕女兒傷了風,打得燈火看時,他緊緊擁著被兒睡倒,隨你左搖右搖,只是不醒。好端端一個聰明孩兒,被你一頓拳頭打呆了。還記得什麼冊兒不冊兒。要問他時,你自進他房去問,我沒這副嘴臉。」員外真個走進房裏,陪著笑道:「我兒!爹爹問你則個,冊兒上變錢米的法你記得也不記得?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!不記得了。」員外道:「我兒!救了爹娘,又不搭救了別人,休得使性,是做爹的不是了。」永兒只不開口,媽媽跨進房門,把員外一雙,罵道:「死漢走開!」娘的向前道:「我兒!莫看爹面看娘面,好歹記得些法兒,便救娘的性命則個。」員外道:「今後再不打你了。」永兒道:「前番因爹爹打了,都忘記了,暗暗記得些兒,不知用得也不。爹爹!你去取凳子坐定。我叫你看。」員外依了女兒在板凳上坐了,只見女兒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「疾!」那凳子從空便起。嚇得媽媽呆了。員外頭頂著屋梁,叫:「救人!」下又下不來,若沒這屋,直起在半天裏去了。正是:

    不曾施展神通手,先把親爹耍一場。

未知胡員外如何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一回 平安街員外重興 胡永兒豆人紙馬

    五雷正法少人知,左道流傳世亦奇。

    不作欺心負天地,神通游戲機仙根。

  話說胡永兒耍著員外,坐在板凳上,凳便飛起,直頂屋梁。那時員外好慌,看著女兒道:「這個是什麼法兒,且教我下來。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知道!變錢米法兒都忘了。只記得這個法兒,救不得飢,又濟不得急。」員外道:「好怕人?,且放我下來則個。」永兒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凳子便下來了。員外道:「好險!幾乎跌下來,便不死,也少不得青腫了幾處哩。」永兒道:「爹爹!你真個要錢也否?」員外道:「我兒!你說癡話,爹媽兩三日沒有飽飯吃了。不要錢也罷,難道不要性命的?」永兒道:「既是爹爹要錢時,去尋兩條索子來,且變一兩貫錢使用。」員外口雖不語,心下想道:「有心央女兒不著,一客不煩兩主。趁他心肯時節,多尋些索子。要他變幾百貫錢,教我快活則個。事發到官,卻又理會。」到床頭處看時,只剩得三條索子,員外心上嫌少,一逕走出巷來,到大街相識的鄒大郎離貨鋪內問道:「大郎!細麻索要大些一捆。」鄒大郎道:「什麼用的?」員外是老實人,便道:「穿錢用的。」鄒大郎笑道:「員外又發財了,有許多錢穿哩。索子儘有,數錢來便了。」員外道:「在下身邊不帶錢。」便將身上舊布氅衣,脫下權時為當。鄒大郎想道:「他買索子的錢也沒有,那裏有錢要穿,眼見是虛話。他恁般貧困,口食不周,知道將麻索子去做什麼把戲。明日弄出一場是非,連累著我。」便道:「小店本少利微,現錢便賣。這衣服休要脫下。」員外道:「寄下一時,少停便來取贖。」鄒大郎那裏肯依。員外只得下了階頭。想著:相熟的如此,別家定然也是不肯的,足見我命薄。且把三條索兒,先變三貫錢再處。急急跑回院子裏來,鑽進房裏,在?頭忙忙檢看,不見了索子。媽媽和永兒看了,忍不住笑。媽媽道:「老無知!你忙著什麼?」員外道:「我檢出三條索子在此,如何不見了?」媽媽道:「我把與女兒變得三貫錢在此,你又跑到那裏去來?」員外道:「我想著有心央女兒一遭,多尋百十條索兒,變些錢來,長遠受用。叵耐開離貨鋪的鄒大郎,定要現錢才賣。我脫這氅衣與他為當,他再三不肯。」媽媽道:「你莫要利心忒重,每日不脫一二貫錢在家,也夠你下半世不求人了。」員外問:「錢在那裏?」媽媽道:「在被裏頭蓋著。」員外不勝歡喜,便取赤狸果買柴。明日又同媽媽去求永兒變錢。

  自從這日為始,永兒不時變些錢來,缸裏米也常常有。員外自己身邊,也常有錢買酒食吃,衣服逐件置辦,身上也比前光鮮了。

  一日,員外出去買東西歸來。永兒道:「爹爹!我教你看件東西。」去袖子裏摸出一錠銀子來。員外接在手裏顛一顛,看約有二十四五兩重。員外道:「這錠銀子那裏來的?」永兒道:「早起門前看見賣香紙老兒過車兒上,有紙糊的金銀錠,被我把一文錢買他一錠,將來變成真的。」員外道「變成百十貫錢,值得什麼,若還變得金銀時,我三口兒依然富貴。」走到紙首鋪裏,買了三弔金銀錠歸來,看著女兒道:「若還變得一錠半錠,也不濟事。索性變得三二十錠,也快活下半世。」永兒接那金銀錠,安在地上。腰裏解下裙子來蓋了。口中念念有詞,噴上一口水,喝聲道:「疾!」揭開裙子看時,只見一堆金一堆銀在地上。胡員外看見,歡喜自不必說了,都是得女兒的氣力變得許多金銀。員外看著媽媽和永兒,商議道:「如今有了金銀,富貴了,終不成只在不廝求院裏住。我意思想在熱鬧處去尋間房屋,來開個綵帛鋪。你們道是何如?」媽媽道:「我們一冬沒飯得吃,終日裏去求人。如今猛可地去開個綵帛鋪,只怕被人猜疑。」員外道:「不妨,有一般一輩的相識們,我去和他們說道:近日有個官人照顧我,借得些本錢來。問牙人買一半,賒一半。便不猜疑了。」媽媽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

  當日,胡員外打扮得身上乾淨,出去見幾個相識說道:「我如今承一官人照顧,借得些本錢,要開個小鋪兒。你們眾位相識的,肯扶助我麼?只是要賒一半買一半,望作成小子則個!」眾人道:「不妨!不妨!都在我們身上。」眾相識一時說了,便去那當坊市井賃得一所屋子,置些櫥櫃傢伙物件,揀個吉日開張鋪面。

  雖說賒一半,買一半,其實只做個媒兒,能收得許多貨物?都虧得永兒在鋪中聽了要長要短,便到裏面去變將出來。因不費本錢,所以但是一貫貨物,只賣別人九百文,加一相饒。人都是要討便宜的,見買得賤,貨物又比別家的好,人便都來買。鋪裏貨物,件件賣得,員外不勝歡喜。家緣漸漸的長,鋪裏用一個主管,兩個當值,兩個養娘。沒二三年,一個家計甚是富足。次第把平安街火發場空地依先造起屋來。雖比不得舊時齊整,一般有廳堂房室,後園種植些花草。正是:頓開新氣象,重整舊門風。

  那時東鄰西舍,都來作賀。幾年斷絕來往的人家,到此仍舊送盤送盒,做相識來往。胡員外住在八角亭上和那不廝求院裏,將及二年,賃房子開鋪,又是三年,共是五年。還歸故里,依然是個胡員外。這纔是:黃河尚有澄清日,豈可人無得意時。有詩為證:

    貧富升沈總運該,家資攝去又還來。

    憑誰寄語糜都監,財主於今復有財。

別家店裏見他有人來買,便疑道:「蹺蹊作怪,一應貨物主人都從裏面取出來。」主管們又疑道:「貨物如何不安在櫃裏,卻去裏面取出來?」胡員外便理會得他們疑忌的意兒,自忖道:「我家又不曾買,卻是女兒變將出來的。如今吃別人疑忌,如何是好?」過了一日,到晚收拾了鋪,便進裏面教安排晚飯來吃,養娘們搬來,三口兒吃酒之間,員外吩咐養娘道:「你們自去歇息,我們要商量些家務事。」養娘聽了言語,各自去了,不在話下。員外與永兒說道:「孩兒!一個家緣家計,皆出於你。有的是金銀緞疋,不計其數,外面有當值的,裏面有養娘,鋪裏有主管人,來買的緞疋,生疑道只見賣出去,不曾見上行。從今以後,你休在門前來。聽了賣得百十貫錢,值得些什麼。若是露出斧鑿痕跡來,吃人識破,倒是大利害,會把家計都撇了。今後也休變出來了。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,奴家自在裏面,只不出來,門前聽做買賣便了。」員外道:「若恁地,甚好!」叫將飯來,吃罷,女兒自往房裏去了。

  自從當晚吩咐女兒以後,鋪中有的緞疋便賣,沒的便交去別家買,先前沒的便變出來。如今女孩兒也不出鋪中來聽了。胡員外甚是放心。隔過一月有餘,胡員外猛省起來:「這幾日只管得門前買賣,不曾管得家中女兒。若納得住定盤星好,倘是胡做胡為,教養娘得知,卻是利害!」

  當日胡員外起這念頭來看女兒,來到中堂,尋女兒不見,房裏又尋不見。走到後花園中,也尋不見。往從柴房門前過,見柴房門開著,員外道:「莫不在這裏面麼?」移身挺腳,入得柴房門,只見永兒在那空闊地上坐著一條小凳兒,面前放著一隻水碗兒,手裏拿個朱紅葫蘆兒。員外自道:「一地裏沒尋他處,卻在此做什麼?」又不敢驚動他,立住了腳且看他如何。只見永兒把那朱紅葫蘆兒拔去了塞口打一傾,傾出二百來顆赤豆,並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。口中念念有詞,含口水一噴,喝聲道:「疾!」都變做三尺長的人馬。都是紅盔,紅甲,紅袍,紅纓,紅旗,紅號;赤馬在地上團團的轉,擺一個陣勢。員外自道:「那個月的初十邊,被我叮嚀得緊,不敢變物事,卻在這裏舞弄法術。且看他怎地計較?」只見永兒又把一個白葫蘆兒拔去了塞口的打一傾,傾出二百來顆白豆,並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,口中念念有詞,含口水一噴,喝聲道:「疾!」都變做三尺長的人馬,都是白盔,白袍,白甲,白纓,白旗,白號。白馬一似銅牆?壁一般,也擺一個陣勢。這柴房能有許多寬轉?卻容了四百多人馬,排下兩個陣勢還空得有戰場,並不覺一分兒狹窄。看得員外眼花撩亂,如在夢中光景。只見永兒頭上拔下一條金篦兒來,喝聲「變!」手中篦兒變成一把寶劍,指著兩邊軍馬,喝聲道:「交戰!」只見兩邊軍馬合將來,喊殺連天。驚得胡員外木呆了,道:「早是我見,若是別人見時,卻是老大的事,終久被這妮子連累。要無事時,不如早下手,顧不得父女之情。」員外看了十分焦燥,走出柴房門,去廚下尋了一把砍骨的蠻刀,復轉身來。卻說胡永兒執著劍,喝人馬左右旋合,龍門交戰。只見左右混戰,不分勝負。良久,陣勢走開,赤白人馬分做兩下。永兒把劍一揮,喝聲「收!」只見赤白人馬,依先變成赤豆,白豆,寸草。永兒收拾紅白葫蘆兒內了。胡員外在背後,提起刀,看得永兒分明,只一刀,頭隨刀來,尸首在地面上時,有詩為證:

    父子天性豈忍戕,只妨妖法惹災殃。

    可憐兩隊如雲騎,不救將軍一命亡。

員外看了永兒身首異處,心中又好苦,又好悶,又好慌。便把刀丟在一邊,拖那尸首僻靜處蓋了,出那柴房門把鎖來鎖了。沒精沒彩走出綵帛鋪裏來坐地,心中思忖道:「罪過!我女兒措辦許多家緣家計,適來一時之間,我見他做作不好,把他來壞了,也怪不得我。若顧了他時,我須有分吃官司。寧可把他來壞了,我夫妻兩口兒,倒得安全。他的娘若知時,如何不氣。終不成一日不見,到晚如何不問著什麼道理殺了他?」胡員外坐立不安,走出走入有百十遭。

  到晚,收了鋪,主管都去,吩咐養娘:「安排酒來,我與媽媽對飲三杯。」員外與媽媽都不提起女兒,兩個吃了五七杯酒,只見員外嘆了一口氣,地兩行淚下。媽媽道:「沒甚事,如何這等哭?」員外道:「我有一件事,又是我的不是處。你我夫妻兩個方得快活,我看女兒做作不好,一時間見不到,把他來壞了。恐怕你怪,你不要煩惱。」媽媽道:「員外怎的說這話,孩兒又做什麼蹊蹺的事?」員外把永兒變人馬之事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媽媽聽得說,搥胸足,哭將起來道:「你忘了三年前在不廝求院子裏住時,忍飢受凍,不是我女兒,如何有今日。你便下得手,把我孩兒來壞了!」員外道:「單是我一時間焦燥,卻也是為著身家所繫,萬不得已。你休怨我,且看日常夫妻之面。」媽媽道:「你殺了我女兒,我如何不煩惱!」媽媽又疑道:「適纔我見女兒好好地在房裏,如何說是壞了?」乃問道:「你是幾時殺的?」員外道:「是日間殺的。」媽媽道:「既是日間殺,我教你看一個人。」媽媽入去不多時,膊臂肐膊拖將出來。員外仔細看時,吃了一驚道:「正是我女兒!日間我一刀剁了,如何卻活在這裏?」嚇得員外肚裏慌張,想道:終久被這作怪的妮子連累。不免略施小計,保我夫妻二人的性命。只因員外動了這念頭,有分教:永兒弄得一段奇異姻緣,鬧遍了開封一府。正是:

    一味平安方是福,萬般怪異總非祥。

畢竟員外施出什麼計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二回 胡員外尋媒議親 蠢憨哥洞房花燭

    多言人惡少言癡,惡有憎嫌善又欺。

    富遭嫉?貧遭辱,思量那件合天機。

  話說媽媽一隻手牽著永兒臂膊出來。永兒見了爹爹,背轉了臉道個萬福,對娘道:「爹爹沒甚事,叫孩兒出來做甚?」說罷,依舊進房去了。胡員外親眼見了女兒好生生在那裏,到是滿面羞慚,開了口合不得。又被媽媽搶白了一場,員外只得含糊過了一夜。

  次日早起,走去開柴房門看時,嚇得員外獃了。只見刀在一邊,剁的尸首,卻是一把株笤帚砍做兩截。員外道:「昨日明明是我下手的,如何卻是笤帚?似此成妖作怪,決留他不得了。只教他離了我家便了。」員外躊躇一日,到晚來與媽媽夜飯,便商議道:「常言道男大當婚,女大須嫁。如今永兒年已長成,只管留他在家,不是長久之計。他的終身,也是不了。」媽媽道:「今日家計都是女兒掙的,何忍推他出去!況且你我膝下並無第二個人,還是贅一個女?在門幫家過活,你我也得個半子倚靠。」員外道:「媽媽!我初意亦是如此。只是女兒從幼嬌養慣了,好的是頑耍。」便趕開養娘,把柴房中豆人草馬爭戰之事,述與媽媽聽了,「似此弄手弄腳,倘然落在別人眼裏,說將出來,可不斷送了你我的性命!不如擇個良姻緣,嫁出去,在公婆身邊,到底不比自家爹媽,少不得收斂些。過了三年五載,待他年長老成,連女?收拾回來,可不兩得其便?」只這一席話,哄過了媽媽,便應道:「員外見得也是。」次日天明,便叫當值的去前街後巷叫得兩個媒人來。當值的去不多時,叫得兩個媒婆兒,有一首小詞名「駐雲飛」,單道做媒婆的行徑:

    堪嘆媒婆,兩腳搬來疾似梭。八字全憑做,年紀傳來錯。喳!舌上弄風波,將貧作富,撮合成交,那管終身誤。只要男家財禮多,只望花紅謝禮多。

那兩個媒婆,一個喚做快嘴張三嫂,一個喚做老實李四嫂。兩個來到堂前,叫了員外媽媽萬福。媽媽叫坐了,請茶。茶罷,安排酒來相款。張三嫂起身來告媽媽和員外道:「叫媳婦們來,不知有何使令?」員外道:「且坐!你二人曾見我女兒麼?」張三嫂道:「前次曾見小娘子來,好個小娘子!」員外道:「我家只養得這個女兒,年方一十九歲,要與他說親。特請你二人來商議則個。」張三嫂道:「謝員外媽媽,照顧媳婦。既是小娘子要說親事,不知如今要入贅,卻是嫁出去?」胡員外道:「我只是嫁出去。」李四嫂道:「若要嫁出去時,這親事卻有。」員外取出二兩銀子來,道:「權與你二人做腳步錢。若親事成時,自當重重相謝。」兩個道:「媳婦們不曾出得分毫之力,如何先蒙厚賜,受之不當。」口裏雖恁般說,兩個都伸手去接那銀子。是張三嫂先接到手,作謝出來,到綵帛鋪裏,借戥子夾剪把銀子平分了。兩個於路上商量道:「那裏有門廝當戶廝對的好人家,趁熱就去說便好。」李四嫂道:「急切難得,只看我們造化。」張三嫂道:「今日講過了,你也不要瞞我,我也不要瞞你。大家分頭去尋訪,訪得一頭來,我兩個有話同說,有錢同共,有酒同吃。」李四嫂道:「說得是,我尋得來也對你說,你尋得來也對我說。」兩個約定了分路而去。張三嫂想道:「西街上大鋪張員外單生一個兒子,年方一十七歲,只要說一個好媳婦,我且去走一遭。只怕他嫌胡家年長,成不成吃三瓶,且去哄杯酒吃也好。」

  當下張三嫂逕到張員外家。張員外見個媒婆入來,問道:「有何事到我家?」張三嫂道:「有一門好親,特地來說。」員外道:「多少媒人來說過,都不成得。如今不知是誰家女兒?」張三嫂道:「是開綵帛鋪胡員外的女兒,生得花枝般好。」張員外道:「我曾在金明池上見來,真個生得好。只不知多少年庚?」張三嫂道:「一十九歲,獨養女兒。」張員外道:「長兩歲也不妨,只怕他不願嫁出。我只有這個兒子,我卻不肯入贅。」張三嫂道:「胡員外也情願嫁出來。」張員外見說,十分歡喜。教安排酒來與張三嫂吃三杯。取出一兩銀子相送,說道:「若親事成時,別有重謝。」張三嫂收了銀子,作謝出門。吃了兩家的酒,醺醺的自言自語道:「今日是好日,都順溜。這頭親事,管情要成。過了今夜明日起個黑早,到胡家去說,莫要通知李老實。」

  卻說老實李四嫂,這日因在金沙唐員外家門首經過,想著:「他有個兒子,年方二十一歲,向來定下徐大戶家的女兒。因此女害了癆怯,未曾完娶。二月間女兒已死,那唐小官人是要緊做親的。若說胡員外宅裏女兒,必然樂從。」走到唐家門首,卻好唐員外在門前閒坐,看見李四嫂前來,原來相熟的,便道:「四嫂那裏來?」李四嫂道:「有句話特來到宅。」唐員外道:「既有話,請到裏面講。」李四嫂跟員外進去,坐了,問道:「小官人在宅麼?」唐員外道:「出外去收些小貨未回。」李四嫂道:「徐家小娘子沒了,另扳得有好親麼?」唐員外道:「還不曾,你看見有好頭腦作成則個。」李四嫂道:「有一頭在此,說來必定中意。」唐員外道:「是那一家?」李四嫂道:「是開綵帛鋪的胡員外的女兒,年方一十九歲。」唐員外聽得說,笑道:「我知胡員外的女兒,且是生得好個聰明伶俐。當初胡家開典鋪的時節,我家便央人去說,胡員外要招贅在家。搖得頭落不肯,因此扳了徐家這頭親事。只不知胡員外有口風沒有,你卻如何來說?」李四嫂道:「昨日胡員外叫將我去,與我一兩銀子,又與了三杯酒吃,要說門當戶對的親,情願嫁出。故此媳婦特來宅上說。」唐員外見說,十分歡喜,即時叫安排酒來,叫李四嫂吃了,也把一兩銀子相送,道:「若親事成時,另有重謝,有煩用心著力則個。」李四嫂謝了唐員外出來,一路上歡歡喜喜,也打帳瞞過了快嘴張三嫂,明日獨自個去做這頭媒人。

  卻說次日胡員外家開了大門,是張三嫂先到,剛要進門,遠遠地望見東邊來的,好似李四嫂模樣,張三嫂道:「這婆子清早起那裏去,我且躲在一邊看他。」只見李四嫂到了胡家門首,兩頭打一看,逕鑽進門內來了,正與張三嫂打個照面。正是:夜眠清早起,更有不眠人。兩下都吃了一驚,好生沒趣。張三嫂道:「你來有甚話說?」李四嫂道:「看見你在此,特地進來陪你。」張三嫂道:「我也想到你決然到這裏的。所以先來等候。」兩個笑了一場。李四嫂道:「阿姆!你實說,尋得頭好主兒麼?」張三嫂道:「不瞞你說,有一個上好頭腦,管取十說九成。」李四嫂問:「那家?」張三嫂道:「是大鋪張員外家一十七歲花枝般的小官人。」李四嫂道:「阿姆莫怪!我說男大女小團圓到老,到是雌的大了兩歲,恐怕不中本宅的意。」張三嫂道:「你快閉了口,常言道:妻大一,有飯吃;妻大二,多利市;妻大三,屋角攤。如今剛大兩歲,正是利市,發財旺夫。如何不好!你嫌我這主兒不好,有甚別個主兒勝得這一頭的?」李四嫂道:「我這家卻勝得多哩。是金沙唐員外家兒子,長房長媳。目下說成,就行聘就做親的。」張三嫂道:「便是那望門寡的硬東西麼?誰家女兒是銅盆,肯去對那鐵掃帚!恁般頭腦,不講得也罷,也省些後來抱怨。」李四嫂道:「我與你打個掌,偏要員外成我這頭親事。」張三嫂道:「不須賭得。從今說過了,成了你的,我也不來爭。成了我的,你也休指望八刀。只吃杯喜酒便了。」鋪裏主管聽得了,便插口道:「這句話說是!各人船底下有水,各人自行。拌乾了涎唾兒,也是沒用。正不知我家員外喜那一頭哩。姻緣是五百年前結下的,勉強不得。」兩個方纔住了口,雙雙的走進客房座裏來,有詩為證:

    媒婆兩腳似船形,有水河中各自行;

    空自相瞞爭起早,誰知員外不應承。

  卻說胡員外正走出客座來,兩個媒婆相見了。員外叫坐道:「難得你們用心,昨日說了今日便有。」張三嫂不等四嫂開言,便搶著應道:「有一頭好親事,是小媳婦尋來的。西街上大鋪張員外家單生一子年方十七,人才出眾。真個十分俐伶,一手寫,一手算。」胡員外聽說了道:「且放過這頭親事!」李四嫂道:「我說的又是一個主兒,是金沙唐員外家。好個小官人,年二十一歲了,百伶百俐,寫算俱精。五六年前,曾在宅上求過親的,不曾成得,今番又來相求。」胡員外搖著頭道:「這頭親也且放過一邊。別有親時,再煩你二人來說。」兩個媒人都道:「恁地好親事,如何教放過了?員外且與院君商議則個。」胡員外道:「我心裏便是有些不在意,院君也十分做不得主。」便去衣袖裏摸出一兩銀子來,送與二位,道:「天早不敢相留,權當一茶。有煩用心體訪一頭誠實小官人。直

待我心裏像意方好。」兩個媒人受了銀子,只得起身出來,說道:「雖然親事說不成,也不白折了這個早起。想起來,這頭媒人不是獨做得的。今後須是你吹我唱,大家攛掇慫恿,不怕他不聽。」兩個又把一兩銀子分了,各自去訖。

  從此兩個媒婆真個和同水蜜,一條跳板上走路。話休絮煩,但有好親去說,聽得說兒郎聰明伶俐,便教放過了。如此也不知幾次。又隔了數日,兩個媒人商量道:「難得胡員外,去時便是酒和銀子,不曾空過,我兩個有七八頭好親事去說,只是不肯,不知是甚意故?」李四嫂道:「我說要尋個小官人,莫非到嫌忒聰俊了麼?」張三嫂道:「今日我們兩個沒處去了,我和你去胡員外宅裏騙他幾杯酒吃。又騙得他兩把銀子,大家取一回笑耍。」李四嫂道:「你有甚親事去說?」張三嫂道:「你休管,只顧同我來,叫你吃酒便了。」兩個來到胡員外家,卻好員外正在鋪內。兩個坐定吃茶。員外問道:「有甚親事來說?」張三嫂道:「告員外!今有和員外一般開綵帛鋪的焦員外,他有個兒子甚是誠實,只怕太過分了些。」員外問道:「他兒子幾歲,諸事如何?」張三嫂道:「焦員外的兒子雖則也是一十九歲了,還是奶子替他著衣服,三頓喂他茶飯,口邊涎瀝瀝,他不十分曉人事,滿門都稱他是憨哥。」胡員外聽了道:「這頭親事倒稱我意,煩你二位用心說則個。院君面前莫說實話,只是褒獎罷了。」兩個媒婆聽得說,口中不說,心下思量:千頭萬頭好親,花枝相似兒郎,都放過了。卻將這個好女兒,嫁這個瘋子。兩個又吃了數杯酒,每人又得了二兩銀子,謝了員外出來。對門是個茶坊,兩個人去吃了茶。李四嫂道:「你沒來由,教我忍不住笑,捏出兩把汗。只怕胡員外焦燥起來,帶累我,什麼意思。」張三嫂道:「我焦燥時,我只說取笑。誰想到成了事。」李四嫂道:「想是中意了。若不中意時,今日如何把四兩銀子與我們,比往常更是加厚。」兩個廝趕著,一頭走,一頭笑。逕投國子門來見焦員外。焦員外叫請坐吃茶。員外道:「你兩個上門是喜蟲兒,有什好話來說?」張三嫂道:「告員外,我兩個特來討酒吃,與小員外說親。」焦員外道:「我的兒子是個獃子,不曉人事的。誰家女兒肯把來嫁他?」李四嫂道:「與員外一般開綵帛鋪的胡員外宅裏,花枝也似的一個小娘子。年方一十九歲,多少人家去說親的,都不肯。方才媳婦們說起宅上來了,胡員外便肯應承,特教我兩個來說。」焦員外心中好生歡喜,道:「你兩個若說得成時,重重的相謝。」兩個吃了數杯酒,每人送了二兩銀子,出得焦員外家,逕來見胡員外。李四嫂道:「焦員外見說宅上小娘子,十分歡喜,教來稟復,要員外揀個吉日良辰,下財納禮。要甚安排,都依宅上吩咐。」胡員外聽說,不勝之喜,自叫媒人去對張院君說。院君細問時,只說小官人生得豐厚,是個有造化的。只是從小嬌養慣了,穿衣服還要別人服侍。生在這般的富貴人家,好不受用。院君也允了。媒人去焦家回復。話休絮煩,回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財納禮,奠雁傳書。焦員外因是自家兒子不濟事,每事從厚。不只一日,揀了吉日良辰,成那親事。

  卻說焦員外和媽媽叫嬭子來吩咐道:「小官人成親,房中的事,皆在你身上。若使夫妻和順,我卻重重賞你。」嬭子道:「多謝員外媽媽,嬭子自有道理。」媽媽道:「恁地時,你慢慢教他好。」嬭子與媽媽入房裏來看憨哥道:「憨哥!明日與你娶老婆也。」憨哥也道:「明日與你娶老婆也。」嬭子又道:「且喜也!」憨哥道:「且喜也!」嬭子口中不說,心下思量道:我們員外好不曉事!這樣一個瘋子,卻討媳婦與他做什麼。苦害人家的女兒!那胡員外也沒分曉。聽得人說,這個女子十分生得標致,又聰明智慧,寫算皆能。卻把來嫁這個瘋子,不知是何意故。

  當夜過了,至次日焦家打點迎娶,不在話下。晚間,胡媽媽送新人入門。少不得要拜神講禮,參筵拂座。嬭子扶那憨哥出來,胡媽媽一時就看見,吃了一驚。但見:

    面皮垢積,口角涎流。帽兒光歪罩雙丫,衫子新橫牽遍體。帚眉縮頰,反耳斜睛。靴穿歪,腳步踉蹌,六七人攙。涕掛掀,嘴脣腌臢,一雙袖抹。瞪目視人無一語,渾如扶出猙獰。短毛連鬢有千根,好似招來鬼魅。蠢驅難自立,窮崖怪樹搖風,陋臉對神前,深谷妖狐拜月。但見花燈,那解今宵合巹。雖逢鴛侶,不知此夜成親。送客驚翻,滿堂笑倒。洞房花燭,分明織女遇那羅。簾幙搖紅,宛似觀音逢八戒。便教嫫姆也嫌憎,縱是無鹽羞配合。

當晚嬭子扶著憨哥行禮,揖不成揖,拜不成拜。平昔間慣隨人口裏說話,到此沒隨一頭處,口中只是亂哼。胡媽媽看見新女?這般模樣,不覺簌簌的淚下,暗地裏叫苦道:「老無知!卻將我這塊肉,斷送與這樣人。我女兒的終身,如何是了!」要叫兩個媒人來發作時,那李老實已躲過一邊去了。張快嘴看見辭色不善,先把說話來迎住道:「老院君!這頭親事,媳婦們也不敢斗膽,都依著老員外吩咐下來。老院君回去問老員外時,自然明白。今日大喜之日,列位高親在此,望院君凡百包涵,隱惡而揚善則個。」只這幾句話,張院君到不好開得口了。正是啞子慢嘗黃連味,難將苦口對人言。沒奈何與許多親眷,勸酬了一夜。

  次早,只得撇了女兒,別了諸親回家。一見了員外,不覺怒氣沖天,掇了髻兒,撞一個滿懷,便叫天叫地價哭將起來。員外說道:「好時好日,沒事為著甚的?」媽媽道:「只想你是一家之主,百事憑你。誰知你是個老禽獸,沒人心的!我這一個成家立業的好女兒,千百頭親事來說,只是不允。偏揀這個瘋子嫁他,是何道理?」胡員外道:「我女兒留在家中,久後必然累及我家。便是嫁出別人家裏去,嫁了個聰明伶俐的老公,壓不住定盤星,露出些斧鑿痕來,又是苦我。如今將他嫁個木畜不曉人事的老公,便是有些泄漏,他也不理會得。」媽媽道:「這等一個好女兒,嫁恁地一個瘋獃子。豈不誤了我女兒一生?」員外道:「他離了我家,是天與之幸。你管他則甚!」媽媽只是哭親肉,罵一回,哭一回,整整的廝鬧了一夜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胡永兒見媽媽去了,眼淚不從一路落,苦不可言。陸續相送諸親出門,晚飯已畢,謝了婆婆,道了安置,隨了嬭子入房裏來。見憨哥坐在?上,嬭子道:「你和小娘子睡。」憨哥道:「你和小娘睡。」嬭子道:「你和小娘子睡休!」憨哥道:「你和小娘睡休!」嬭子心裏想:只管隨我說時,幾時是了。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。嬭子先替憨哥脫了衣服,扶他上床睡倒,蓋了被。然後看著永兒道:「請小娘子寬衣睡了罷。」永兒見嬭子請睡,含著兩行珠淚思量:「爹爹!媽媽!我有甚虧負你處,你卻把我嫁個瘋子。你都忘了在不廝求院裏受苦,到如今富貴,不知虧了誰人,休!休!我理會得爹爹意了,教我嫁一個聰明丈夫,怕我教他些什麼。因此先識破了,卻把我嫁這個瘋子。」抹著眼淚,叫了嬭子安置。脫了外面衣裳,與憨哥同睡。嬭子自歸房裏去了。永兒上得床把被緊緊的捲在身上,自在一邊睡,不與憨哥合被。心裏思道:「我久有跟隨聖姑姑出門之意。只為爹媽難忘,一時撇他不下。他又無第二個男女靠著,何忍將奴嫁出,又配著這個歪貨。不知聖姑姑那邊知道也不知道。」嘆了一回,不覺睡去了,夢見聖姑姑乘鶴而來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永兒安心息念,又過幾時。正是:

    夫妻本是前生定,莫怨東風枉自嗟。

畢竟聖姑姑說出什麼話來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二十三回 蠢憨哥誤上城樓脊 費將仕撲碎遊仙枕

    駿馬慣馱村漢走,巧妻專伴拙夫眠。

    姻緣都是前生債,莫向東風怨老天。

  話說胡永兒夢見聖姑姑騎鶴而至,叫聲:「我兒!聞得你嫁了新郎,特來看你。」永兒便把心中苦楚告訴了一遍。聖姑姑道:「你終身結果,自在貝州。這裏原非你安身之所。」永兒道:「奴家只今日便跟了娘娘去罷!」聖姑姑道:「宿債未畢,還不是脫身的時候。」永兒道:「奴家與那瘋子有甚宿債?」聖姑姑道:「你前生做我的女兒時節,我同你到劍門山關王廟中避雪。有個年少的道士名喚賈清風,與你眉來眼去。雖則未曾成就,你卻也不曾決終得他。那道士為思憶你,一病而亡。只為他情癡忒重,所以今生投胎,變成癡子。但他的情根,卻也種得深了。少不得今世要開花結果,今日與你做一場夫妻,也是還債。到緣分了時,自有個散場。你也須索忍耐,休得搬弄神通,惹人猜忌。若有急難,可到鄭州來尋我。」說罷,依舊乘鶴風去了。永兒醒來,一句句都記得在心裏,曉得前緣宿業,倒也心定了。

  張院君回家到第二日,一心只牽挂女兒,不知這一夜女兒如何過了。眼兒也一定哭得紅腫了。差兩個養娘去看,回來說道:「歡歡喜喜在那裏。」媽媽不信,連看了幾次,回報都是一般話兒。媽媽嘆口氣,也放下了心,從此不和員外爭嚷。那焦員外夫妻兩口兒,也只怕新婦心中不樂。見他兩個孝順,十分歡喜,自不必說。焦員外又自到胡親家處來稱謝,從此兩家無話。

  再說永兒與憨哥雖為夫婦,實則同床千里,憨哥從來不省人事,不來纏老婆。永兒也落得推開,閒常倒懷個可憐之意,冷冷熱熱常照顧他,恰像添了個奶子一般。有時節閉上房門,演弄法術兒頑耍,憨哥獃獃的看著,只不則聲,所以一向相安無事。荏苒光陰,不覺過了三載。時遇六月間,這一年天氣倍加炎熱。永兒到晚,來堂前叫了安置,與憨哥來天井內乘涼。永兒道:「憨哥!我們好熱麼?」憨哥道:「我們好熱麼?」永兒道:「我和你往一處乘涼,你不要怕。」憨哥道:「我和你一處乘涼,你不要怕。」永兒見憨哥七顛八倒,心中好悶。當夜永兒和憨哥合坐著一條凳子。永兒念念有詞,那凳子變做一隻吊睛白額大蟲,背上載著永兒和憨哥從空便起,直到一座城樓上。這座城樓叫做安上大門樓。永兒喝聲:「住!」大蟲在屋脊上便住了。永兒與憨哥道:「這裏好涼麼!」憨哥道:「這裏好涼麼!」兩個乘涼到四更。永兒道:「我們歸去休!」憨哥道:「我們歸去休!」永兒念念有詞,只見大蟲從空而起,直到家中天井裏落下,依舊變做?子。永兒道:「憨哥,我們去睡休!」憨哥道:「我們去睡休!」自此夜為始,永兒和憨哥兩個夜夜騎虎直到安上大門樓屋脊上乘涼,到四更便歸。有詩為證:

    白雲洞法大神通,木凳能令變大蟲。

    不信試從吳地看,西山跳虎是遺蹤。

 忽一日,永兒道:「我們好去乘涼也。」憨哥道:「我們好去乘涼也。」永兒念念有詞,凳子變做大蟲,從空便起,直到安上大門樓乘涼。當夜卻沒有風,永兒道:「今日好熱。」拿著一把月樣白紙扇兒在手裏,不住的搖,此時月亮卻有些朦朧。有兩個上宿軍人出來巡城,少不得是張千,李萬。兩個巡了一遍,回到城門樓下。張千猛抬起頭來看月,吃了一驚道:「李萬!你見麼,門樓屋脊上坐著兩個人?」李萬道:「若是人,如何上得去?」張千定睛一看,道:「真是兩個人。」李萬道:「據我看時,只是兩個老鴉。」當夜兩個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搖。李萬道:「若不是老鴉,如何在高處展翅?」張千眼快道:「據我看,一個像男子,一個像婦人。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鴉,教他吃我一箭!」去那袋內拈弓取箭。搭上箭,拽滿弓,看清只一箭射去,不偏不歪,不歪不正射著憨哥大腿。憨哥大叫一聲,從屋脊上骨碌碌滾將下來,跌得就似爛冬一般。張千、李萬,上前看時,卻是個漢子。幸得不曾跌死,將他縛了。再看上面時,不見了那一個。

  至次日早間,解到開封府來。知府陞廳,張千李萬押著憨哥跪下,稟道:「小人兩個是夜巡軍人。昨夜三更時分,巡到安上大門,猛地抬起頭來,見兩個人坐在城樓屋脊上,搖著白紙扇子。彼時月色不甚明亮,約莫一個像男子,一個像婦人。小人等計算,這等高樓,又不見有梯子,如何上得去,必是飛簷走壁的歹人。隨即取弓箭射得這個男子下來,再抬頭看時,那個婦人的卻不見了。今解這個男子在臺下,請相公臺旨。」知府聽罷,對著憨哥問道:「你是什麼樣人?」憨哥也道:「你是什麼樣人?」知府道:「你從實說來,免得吃苦。」憨哥也道:「你從實說來,免得吃苦。」知府大怒,罵道:「這廝可惡,敢是假與我撒瘋!」憨哥也瞪著眼道:「這廝可惡,敢是假與我撒瘋!」滿堂簇擁的人都忍不住笑。知府無可奈何,叫眾人都來廝認,看是那裏地方的人。眾人齊上認了一會,都道:「小人們並不曾認得這個人。」知府存想道:「安上大門城樓壁斗樣高,這兩個人如何上得去。就是上得去,那個像婦人的,如何不見下來,卻暗暗地走了。一定那個像婦人的,是個妖精鬼怪,迷著這個男子,到那樓屋上,不提防這廝們射了下來,他自一逕去了。如今看這個人胡言胡語,兀自未醒。但不知這個人姓名家鄉,如何就罷了這頭公事。」尋思了一會,喝道:「且把這個人枷號在通衢十字路口。」看著張千、李萬道:「就著你兩個看守,如有人來與他廝問的,即便拿來見我。」不多時,獄卒取面枷將憨哥枷了。張千、李萬攙扶到十字街口時,鬨動了大街小巷的人,捱肩?背,爭著來看。

  卻說那焦員外家嬭子和丫頭,侵晨送洗臉湯進房裏去,不見憨哥、永兒,吃了一驚,慌忙報與員外媽媽知道。員外媽媽都驚獃了,道:「門不開,戶不開,走那裏去了?」焦員外走出走入,沒做理會處。忽聽得街上的人,三三兩兩說道:「昨夜安上大門城樓屋脊上,有兩個人坐在上面,被巡軍射了一個下來,一個走了。」又有的說道:「如今不見枷在十字路口?」焦員外聽得說,卻似有人推他出門一般,逕走到十字路口,分開眾人,挨上前來看時,卻是自家兒子。便放聲大哭起來,問道:「你怎的走城樓上去,你的娘子在那裏?」張千、李萬見焦員外來問,不由分說,將他橫拖倒扯捉進府門。知府問道:「你姓甚名誰?那枷的是你什麼人?如何直上禁城樓上坐地,意欲幹何歹事,與那逃走婦人有甚緣故,你實實說來,我便恕你。」焦員外躬身跪著道:「小人姓焦名玉,本府人氏。這個枷的是小人的兒子。枉自活了二十多年紀,一毫人事也不曉得。便是穿衣吃飯,動輒要人。人若問他說話時,便依人言語回答,因此取個小名叫做憨哥。小人只是叫他小時伏侍的嬭子看管,雖中門外,一步也不敢放他出來。三年前偶有媒人來與他議親。小人欲待娶妻與他,恐誤了人家女兒。欲待不娶與他,小人只生得這個兒子,沒人接續香火。感承本處有個胡浩,不嫌小人兒子獃蠢把一個女兒叫做胡永兒嫁他。且是生得美貌伶俐。不料昨晚吃了晚飯,雙雙進房去睡,今早門不開,戶不開,小人的兒子並媳婦,都不見了。不知怎地得出門到城樓高處。又不知媳婦如何不見下來,便走得去。」知府喝道:「休得胡說,既是你的兒子媳婦,如何不開門啟戶走得出來?媳婦一定是你藏在家中了,快叫他來見我。」焦員外:「小人安分愚民,怎敢說謊,便拷打小人至死,端的屈殺小人!」知府聽他言語真實,更兼憨哥依人說話的模樣又是真的。再差兩個人去拿胡永兒父親來審問,便見下落。公差領了鈞牌,飛也似趕到胡員外家裏來。

  卻說胡員外聽得街坊上喧傳這件事,早已知是自家女兒做出來的勾當,害了憨哥,與媽媽正在家暗暗地叫苦。只見兩個差人跑將入來,叫聲「員外有麼!」員外驚得魂不附體,只得出來相見,問道:「有何見諭?」公差道:「奉知府相公嚴命呼喚,請即那步。」胡員外道:「在下並不曾管閒為非,不知有甚事相煩二位喚我?」公差道:「知府相公立等,去則便知分曉。」員外就在鋪內取銀十兩,送與二位:「權當酒飯,沒事回來,再當酬謝。」兩個公差接了銀子,不容轉動推扯出門,逕到府裏。知府正等得心焦,見拿到了胡員外,便把城樓上射下憨哥,次後焦員外說出永兒並憨哥對答不明,要永兒出來審問的情由說了一遍。胡員外只推不知。知府道:「我聞你女兒極是聰明伶俐,女?這般獃蠢。必定別有奸夫,做甚不公不法的事。你怕我難為他說出真情,一意藏在家中,反來遮掩。」焦員外跪在那邊插口道:「若在你家,快把他出來,救我兒子性命。」胡員外道:「世上只有男子拐帶女人做事。分明是你把我女兒不知怎的緣故,斷送那裏去了。故意買囑巡軍,只說同在城樓屋脊上,射了一個走了一個。相公在上,城樓在半天中,一般又無梯子,難道這兩人插翅飛上去的。若果同在上面時,怎的瓦也不響,這般逃走得快?女人家須是鞋弓襪小,巡軍如何趕他不著,眼睜睜的放他到小人家中來躲了?」知府聽他言語,句句說得有理。喝:「把憨哥的父親,與張千李萬俱夾起來!」指著焦員外道:「這事多是你家謀死了他的女兒,卻同張千、李萬設出這般計策,把這瘋癲的兒子做個出門入戶。不打如何肯招!」喝將三人重重拷打。兩邊公人一齊動手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。焦員外受苦不過,哀告道:「望相公青天作主,原不曾謀死胡永兒,容小人圖畫永兒面容,情願出三千貫賞錢。只要相公出個海捕文書,關行各府州縣,懸掛面貌信賞。若永兒端的無消息時,小人情願抵罪。」知府見他三個苦死不招,先自心軟。況兼胡員外也淡淡的不口緊要人,便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」一邊把三個人放了。一邊取憨哥進府,開了枷,併一干人俱討保暫且寧家伺候。又著令焦家圖畫永兒面貌,出了海捕文書各處張掛。有詩為證:

    自古公堂冤業多,無如訟口惑人何。

    上官比及回心轉,一頓嚴刑已受過。

  這四句詩說聽訟之難,假如兩邊說來都是有理,少不得要看那一邊理勝一分的,聽他。及至有恁般理的,未必有恁般事。即如胡員外當堂一番說辨,何等可聽!知府為此將焦玉和巡軍一同提打,誰知都是冤枉。所以坐公堂的,切不可自恃聰察,輕易用刑。

  閒話休題,且說那胡永兒見憨哥中箭跌下去了,便口中念念有詞,從空便起。獨自個回到家中,想道:「失了憨哥,住在這裏不成了。爹爹媽媽家中,也不好去得,如何是好?想起成親之夜,夢見聖姑姑與我說道:此非你安身之處,若有急難,可來鄭州尋找。現今無處著身,不若去鄭州投奔聖姑姑,看是如何。」

  當下穿了幾件隨身衣服,帶了隨法物。依舊跨了凳子,從空而出,直到野地無人處,漸漸下來撇下凳子,獨立一個取路而行。此時天色方明,恰好遇見舊時從他讀書的陳學究先生,陳善。從鄉裏趕早入城,有些事幹。認得是女學生胡永兒,吃了一驚,問道:「賢弟為何獨行至此,爹爹媽媽何在?」永兒道了萬福,答道:「奴家為夫家遭難,隻身逃出,不及對爹媽說知了。」身邊取出一個白土做就光光滑滑的小方枕兒,遞與陳學究道:「有煩師父將此枕兒寄與我家爹媽,聊表掛念。此乃九天遊仙枕,悅人魂夢,枕之百病俱除,師父是必寄去。」陳學究接了在手,問道:「賢弟!如今往那裏去?」胡永兒指著前面:「有個親眷在前面,等我同到他家去。」陳學究抬向前面望時,永兒使個隱身法,忽然不見了。

  陳善把眼睛一抹,噀了一口唾,叫聲「見鬼!」莫非永兒已死,方才精魂出現麼!這泥做的枕兒,分明不是陽間用的。欲待拋棄了,又想道:「他特地寄與爹媽,再三叮嚀。難道是鬼話。我也莫管他真假,便掯去問個信兒,怕他怎的!」便將衣袖裹枕兒,忙忙的走入城來。忽然又想道:「我今日自家還有緊要事件,不得工夫。況且平安街不是順路,帶著枕兒行走,好不方便。」看看走到費將仕門首經過,一個小廝叫道:「陳師父那裏去?」

 原來陳善也曾在費家教授過來,這小廝正是舊時學童。陳學究便把枕兒遞與他道:「這東西權寄你處,今日忙些個,明日來取,就順便來看將仕。」說罷自去了。

  學童看著這土做的枕兒,也不在意。帶進宅裏,就撇在耳房中自家睡的鋪上。早飯後費將仕出去拜客,書童沒些事,到舖上去睡覺,見枕兒方便,就用著他。也是這小廝夙世有緣,好個九天遊仙枕,多少王侯貴戚,目不曾見,耳不曾聞,倒是他試法受用。正是:

    黃梁猶未熟,一夢到華胥。

  學童正在熟睡之際,有與他一般樣的兩個小廝,來尋學童同打陞官圖耍子。尋到耳房裏,見他齁齁的睡著。一個便去抓腳心,一個去撚個紙條兒,弄進他鼻孔底去。只見學童一連幾個噴嚏,似風邪般舞將起來,亂嚷道:「好快活!好快活!」兩個小廝每人撏了一隻耳朵,喚他醒了,問道:「什末快活?」學童道:「我才去睡,忽見枕牆上兩扇門開。異香撲鼻,一班女樂吹彈而出。個個有月貌花容,迎我去仙界遊玩。轉步之間,果然仙山,仙水,仙花,仙鳥,景致非常。一個仙女執壺,又一個把盞,連勸我仙酒三杯。第三杯還不曾吃乾,被你們囉?醒了!」一個道:「我不信!我不信!」一個便去搶那枕兒在手。看時,只見一邊枕牆上,泥金塗寫九天遊仙枕五字。那一邊畫成兩扇門兒,上面橫個牌額寫仙界二字。看看仔細,方知所夢乃此枕之故。一個道:「不知你是真是假,今夜把這枕兒,我拿去也睡一夜,看有夢也沒有。」那一個道:「不要偏枯了!大家受用受用,上半夜是你,下半夜是我。」

  費將仕拜客方回,在耳房邊過去,聽得說要分上下半夜受用。只道商量什麼歹事,一腳踢開門來。三個小廝,叢著一個白土做就光滑滑的小方枕兒,在那裏胡言亂道。費將仕一時怒,雙手搶那枕兒在手,眼也不去瞧,高高的望空一撲,在青石板上打個粉碎。可憐無價遊仙枕,化作階前一片塵。難道這枕只與尋常枕頭一般,隨手而破,別無一些靈跡顯示麼?要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四回 八角鎮永兒變異相 鄭州城卜吉討車錢

    遊仙枕上遊仙夢,絕勝華胥太古天。

    此枕有誰相贈我,一生情願只酣眠。

  話說費將仕不由分說,將枕兒望空撲下。學童剛叫得一聲「啊呀!」那枕兒跌在青石階前,打得粉碎。就那枕兒碎破之時,喤的一聲,只見一陣東西,又不是蜂兒,又不是蝶兒,有影無形的,飛起屋簷上去了。費將仕走下階頭看時,原來是三寸多長一班的仙女,手中執著樂器,笙簫絃索,無所不具。也有執壺,執盞,執扇,執如意的,共二十餘人,如一棚木偶人兒相似。一個個豔質濃粧,美麗無比。那一班仙女一字兒站在簷頭,向著費將仕齊齊的道個萬福,啟鶯聲,開燕語,說道:「妾等原係前朝內班近侍宮人,被九天玄女娘娘符令拘禁在此。今叨恩庇,釋放逍遙,實乃萬分之幸也。」說罷,把樂器一齊動起,聲調和諧,淒婉可聽。徐徐從屋脊上行去,向北方即漸沒了。

  費將仕從來未見此異,獃獃的看了半日,再把破枕片兒細細檢起看時,裏面滑滑淨淨的都畫著細山細水,亭榭樹木。這枕兒是一塊白土捻就的,外面又無絲縫,不知裏面畫工如何動手,豈不是個仙枕!費將仕才把三個小廝喝來跪下,問這枕兒的來歷。那兩個小廝指著學童道:「是他說陳學究先生寄與他處,約明日來取的,小的們並不知情。只聽得他說枕著睡去時,便有許多快活受用。看的是仙境,吭的是仙樂,吃的是仙酒。小的們見枕牆上寫著九天遊仙枕五個金字,心下疑惑,正在此商量議論,不期老爹回來。」再問學童果是如此。費將仕只是不信,將三個小廝鎖禁一間空房裏頭。且待來朝陳學究來時,問明是實,方纔饒恕。

  再說陳善到次日,身上空閒了,要去平安街胡員外家走遭。先來看費將仕,就便討枕頭兒去。費將仕一聽得陳學究來,忙請進內書房相見坐下。費將仕先問道:「教授曾有個枕兒寄在小童來?」陳善道:「不曾教對將仕公說,將仕公何以知之?」費將仕道:「此枕有些怪異之處,教授實說,從那裏來的。下官亦有言告訴。」陳善道:「小弟舊時曾在平安街胡大洪家住館,那女學生叫做永兒,年長嫁人,已經三載。昨早忽然在城外相逢,說夫家遇難,故此潛逃。將此託兄寄與他家爹媽收下,聊表情念。小弟因昨日有些事忙,也不曾細看得,不知有何怪異?」費將仕道:「如此說,又是教授不曾替他寄得到好!」便把學童夢見這般,這般這般,及自己撲碎了枕兒,又是如此如此恁樣怪異。現今官府行文,出三千貫賞錢,要拿妖人胡永兒。教授若將這枕頭去時,剛好做個表證,須有分吃官司。早是下官撲碎了妖物,泯於無跡倒好。陳善嚇得魂不附體,謝道:「小弟因僻居鄉村,與城中吊遠,並不知官府事情。若非將仕公說明,小弟險為所誤。只不知官府怎見得胡永兒是妖人,將仕公必知其詳?」費將仕又把張千、李萬在安上大門城樓屋脊上射下憨哥,並焦胡兩家見官對證始末,述了一遍。說得陳善毛骨悚然。

  當下費將仕留了酒飯,陳善再三作謝而別,竟自回去,也不到胡員外家去了。

 費將仕開了鎖,放出三個小廝出來吩咐:「從今以後,再不許提起枕兒一節。若有外人聞風時節,我把你三個狗奴當妖人解官。」三個小廝連聲不敢。自此無人提起遊仙枕之事。

  語分兩頭,再說胡永兒離了陳學究,獨自行了一日。天色已晚,到一個涼棚下,見個點茶的婆婆。永兒入那茶坊裏坐下歇腳,那婆婆點盞茶來與永兒吃了。永兒問婆婆道:「此是何處,前面是那裏去?」婆婆道:「前面是板橋八角鎮,過去便是鄭州大路。小娘子無事,獨自個往那裏去?」永兒道:「爹爹媽媽在那裏,要去探望則個。」婆婆道:「天色晚了,小娘子只可在八角鎮上客店裏歇一夜卻行,早是有這歇處,獨自一個夜晚不便行走。」永兒變十數文錢,還了茶錢。謝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,見一個後生:

    六尺以下身材,二十二三年紀;三牙掩口細髯,七分腰細膀闊;戴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,穿一領銀絲似白紗衫子,繫一條蜘蛛斑紅綠壓腰,著一對土黃色多耳皮鞋,背著行李,挑著柄雨傘。

那後生正行之間,見永兒不戴花冠,綰著個角兒,插兩支金釵,隨身衣服,生得有些顏色。向前與永兒唱個喏道:「小娘子那裏去來?」永兒道:「哥哥!奴去鄭州投奔親戚則個。」那廝卻是個浮浪人家子弟,便道:「我也往鄭州那條路去,尚且獨自一個難行。你是女人家,如何獨自一個行得。我與小娘子一處行!」一面把些恐嚇的言語驚他。

  到一個林子前,那廝道:「小娘子!這個林子最惡,時常有大蟲出來。若兩個行便行便不妨得。你若獨自一個走,大蟲出來便馱了你去!」永兒道:「哥哥!若如此時,須得你的氣力拖帶我則個!」

 那廝一路上逢著酒店便買點心來,兩個吃了,他便還錢。又走歇,又坐歇,看看天色晚來。永兒道:「哥哥!天晚了,前面有客店歇麼?」那廝道:「小娘子!好教你得知,一個月前,這裏捉了韃子國兩個細作,官府行文書下來,客店裏不許容單身的人。我和你都討不得房兒。」永兒道:「若討不到房兒時,今夜那裏去歇宿?」那廝道:「若依得我口,便討得房兒。」永兒道:「只依哥哥口便了。」那廝道:「小娘子!如今不真個,只假說我們兩個是夫妻,便討得房兒。」永兒口中不言,心下思量:這廝與我從無一面,萍水相逢,並沒句好言語,只把鬼語嚇我,要硬討人便宜。我胡永兒可是怕事的麼!永兒道:「哥哥!拖帶睡得一夜也好。」那廝道:「如此卻好!」

  來到八角鎮上,有幾個好客店都過了。卻到市梢頭一個客店。那廝入那客店門叫道:「店主人,有空房也沒,我夫妻二人討間房歇?」店小二道:「大郎莫怪,沒房了!」那廝道:「苦也!我上上落落,只在你家投歇。何以今日沒了房兒?」店小二道:「都歇滿了,只有一間房,鋪著兩張床,方才做皮鞋的鬍子歇下。怕你夫妻二人不穩便。」那廝道:「且引我去看一看。」店小二在前,那廝同永兒隨後。店小二推開房門,與那廝看了。那廝道:「怕甚麼事,他自在那邊。我夫妻二人在對床。」店小二道:「恁地時,你兩個自入房裏去。」店小二交了房兒,永兒自道:叵耐這廝!我又不認得你。卻教我做他老婆來討房兒,我只教他認一認老婆手段。有詩為證:

    堪笑浮華輕薄兒,偶逢女子認為妻。

    黃金紅粉高樓酒,誰謂三般事不迷?

  豈不聞古人云:他妻莫愛,他馬莫騎,怎的路途中遇見個有顏色的婦人便生起邪心來。那廝看著店小二道:「討些腳湯洗腳。」店小二道:「有!有!」看看待詔說道:「他夫妻兩個自東京來的,店中房都歇滿了。只有這房裏還有一張床,沒奈何教他兩個歇一夜。」待詔道:「我只睡得一張床。有人來歇,教他自穩便。」永兒進房來,叫了待詔萬福,待詔還了禮。那廝看著鬍子道:「蒿惱則個!」待詔道:「請自便。」待詔肚內自思量:兩個言語不似東京人。恁地個孤調調的行,兩個不像是夫妻,事不一心,有些腳叉樣子。干我甚事,由他便了。鬍子道:「你們自穩便。」那廝和永兒床上坐了。

  店小二掇腳湯來,那廝洗了腳,討一盞油點起燈來。鬍子不做夜作,喚了安置,朝著裏床自睡了。那廝道:「姐姐!路上貪趕路,不曾打得火。我出去買些酒食來吃。」轉身出房去了。永兒道:「卻叵不耐這廝無禮!他買酒去了,我且作弄他耍子則個。」口中不知道些什麼,舒氣向鬍子床上只一吹,又把自己臉上摸一摸,永兒就變做個鬍子,帶些紫膛色,正像做皮鞋的待詔,待詔卻變做了永兒。假待詔也倒在床上假睡著。

  卻說那廝沽了酒,買些下飯,拿入店中來。肚裏尋思道:我今朝造化好,遇著這等一個好婦人。客店裏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,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。那廝推開房門,放酒瓶在桌上,剔起燈來,看那床上時,卻是做皮鞋的待詔。疑惑道:卻是什麼意故,如何換過來我床上睡?看那對面?上時,卻睡著婦人。那廝道:想是日裏走得辛苦,倒頭就睡著在這裏。向前雙手搖那婦人,叫道:「姐姐!我買酒來了,你走起來,走起來。」只見那做皮鞋的待詔跳將起來,劈頭掀番來便打。那廝叫道:「做什麼便打老公?」鬍子喝道:「誰是你的老婆?」那廝定睛看時,卻是做皮鞋的待詔。慌忙叫道:「是我錯了!莫怪莫怪!」店小二聽得大驚小怪,入房來問道:「做什麼?」待詔道:「可奈這廝走將來搖我,叫我做姐姐。」小二道:「你又不瞎眼,你的床自在這邊。」店小二勸開了,待詔依舊上床睡了。那廝吃了幾拳,道:「我的晦氣,眼睜睜是個婦人,原來卻是待詔。」

  看這邊床上女娘睡著,叫道:「小娘子!起來吃酒。」定睛只一看時,卻是朱紅頭髮,碧綠眼睛,青獠牙的。叫聲有鬼,驀然倒地。店小二正在門前吃飯,只聽得房裏叫有鬼,入來看時,見那廝跌倒在地上。連忙扶起,驚得做皮鞋的待詔也起來。店裏歇的人,都起來救他。也有噀噀吐的,也有咬中拇指的。那廝吃剝消了一夜,三魂再至,七魄重生。那廝醒來道:「好怕人!有鬼!有鬼!」被店小二揪住劈臉兩個噀吐道:「我這裏是清淨去處,客店裏有甚鬼?是甚人叫你來壞我的衣食?」將燈過來道:「鬼在那裏?」那廝道:「床上那婦人是鬼!」店小二道:「這廝卻不弄人!這是你的渾家,如何卻道是鬼?」那廝道:「不是我渾家。我在路上撞見他,穩議同到此討房兒,做假夫妻的。方才我出去買酒,來到房裏看他,卻是鬍子。我卻錯叫了待詔,吃他一頓拳頭。再去看他時,卻是朱紅頭髮,碧綠眼睛,青臉獠牙,原來是鬼。」

  眾人吃了一驚,燈光之下看那婦人時,如花似玉一個好婦人。都道:「你眼花了!這等一個好婦人,你如何說他是鬼?」永兒道:「眾位在此,可奈這廝沒道理。我自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。這廝路上撞見了,到和我同行。一路上只把恐嚇的言語來驚我。又說:捉了幾個細作,底內不容單身人歇,強要我做假夫妻,來討房兒。及至到了這裏,又只叫我是鬼。一晚胡言亂語,不知這廝懷著什麼意故。」眾人和店小二都罵道:「可奈這廝,情理難容。著他好生離了我店門。若不去時,眾人一發上打,教你碎骨碎身!」把這廝一時熱趕出去,把店門關了。那廝出到門外,黑洞洞不敢行。又怕巡軍捉了吃官司,只得在門外僻淨處人家門前蹭了一夜。

  到天曉,那廝道:「我自去休。」離了店門,走了六七里路了,卻待要走過一林子去,只見林子裏走出胡永兒來,看著那廝道:「哥哥!昨夜罪過,你帶挈我客店裏歇了一夜,你卻如何道我是鬼。今番青天白日裏,看奴家是鬼不是鬼?」那廝看了永兒如花似玉生得好,肚裏與決不下道:「莫不昨晚我真個眼花了?」那廝道:「姐姐!待要和你同行,昨夜兩次被你嚇得我怕了。想你不是好人,你只自去休!」永兒道:「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,如今卻又怕我。我有些怕冷靜,要哥哥同行則個。」那廝道:「白日裏怕怎的?」永兒道:「哥哥昨日說有大蟲出來傷人。」那廝道:「說便是這等說,那裏真個有大蟲。」永兒用手一指,道:「這不是大蟲來了?」說聲未絕,只見林子內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,看著那廝只一撲。那廝大叫一聲,撲地便倒。那廝閉著眼,肚裏道:「我性命今番休了!」

  多時沒見動靜,慢慢地閃開眼來看時,大蟲也不見了,婦人也不見了。那廝道:「我從來愛取笑人,昨日不合撩撥這婦人,吃鬍子一頓拳頭,又吃他驚了,叫我魂不附體。今朝他又叫大蟲出來。我道性命休了,原來是驚要我。這婦人不知是妖是鬼。若是前面又撞見他,卻了不得!我自不如回東京去休。」那廝依先轉身去了。後人有古風一篇為證:

    美人顏色嬌如花,獨行踽踽時興嗟。路旁忽逢年少子,殷勤借問向誰家。答言鄭州訪爹媽,客店不留鰥與寡。假為夫婦望成真,誰道歡娛翻受耍。交床對面神難察,迷目奚色眼真羞殺。豈是美人曾變鬼,美人原是生羅剎。老拳毒手橫遭楚,明日林中驚復?。何曾美人幻虎來,美人原是胭脂虎。少年貪色不自量,乍逢思結野鴛鴦。英雄難脫美人手,何況無知年少郎。

  且說胡永兒變大蟲出來驚了他,他再不敢由這路來了。「我自向鄭州去,一路上好慢慢地行。」此時天氣炎熱,且行且住。將近已牌時分,看見一根大樹下好歇,暫坐一回。正坐之間,聽得車子碌碌剌剌的響,只見一個客人頭戴范陽氈笠,身上穿著領打路布衫。手巾縛腰,行纏爪著胯子,腳穿八搭麻鞋。推那車子到樹下,卻待要歇。只見永兒立起身來道:「客長萬福!」客人還了禮問道:「小娘子那裏去?」永兒道:「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去,腳痛了,走不得,歇在這裏。客長販甚寶貨,推車子那裏去?」客人道:「我是鄭州人氏,販皂角去東京賣了回來。」永兒道:「客長若從鄭州過時,車廂裏帶得奴家去,送你五百錢買酒吃。」客人思量道:我貨物又賣了,鄭州又是順路,落得趁他五百文錢。客人道:「恁地不妨。」叫永兒上車廂裏坐。

  那客人盡平生氣力推那車子,也不與永兒說話,也不打眼來看他。低著頭,只顧推那車子而行。永兒自思道:「這客人是個樸實頭的人,難得難得。想昨夜那廝一路上把言語撩撥我,被我略用些小神通,雖不害他性命,卻也驚得他好看。一似這等客人,正好度他,日後也有用處。」那客人推那車子,直到鄭州東門外,問永兒道:「你爹爹媽媽家在那裏住?」永兒道:「客長!奴家不識地名,到那裏奴家自認得。」客人推著車子入東門,來到十字路口,永兒道:「這裏是我家了。」客人放下車子,見一所空屋子鎖著。客人道:「小娘子!這是鎖著的一所空屋子。如何說是你家?」永兒跳下車子,喝一聲!鐵鎖便落下來了。用手推開一扇門,走入去了。

客人卻在門外等了一個多時,不見有人出來。天色將晚,只管舒著頭向裏面望。不提防背後一個人說道:「你只望著宅門做什麼,這宅門誰人打開的?」嚇得客人回頭不迭。見一個老人,慌忙唱喏道:「好教公公知道,適間城外十字里路見個小娘子,說腳痛了,走不得,許我五百文錢,催我載到這裏入去了,不出來。叫我等了半日。」老兒道:「此宅是刁通判廨宇。我是看守的,原係封鎖在此,此是誰人開了?」客人道:「恁的時,相煩公公去宅裏說一聲,取些銀子還我則個。」老兒道:「我問你,誰打開的宅門?」客人道:「是你小娘子自家開的。」老兒道:「鎖的空宅子,並無一人居住,那有什麼小娘子!你卻說恁般鬼話,莫非誑我麼?」客人道:「好沒道理,我載你家小娘子來家,許我五百文錢,又不還我。倒說鬼話兒。你叫我入去,若是小娘子不在時,我情願下情陪禮。」老兒道:「你說了這話,不見時,不要走了!」

  老兒大開了門,叫客人入去。到前堂及迥廊,直至後廳,遠遠的見永兒坐在廳上。客人指著道:「這不是小娘子麼?」老院子心中正在疑慮,這婦人那裏來的!只見客人走上前叫道:「小娘子如何不出來還我銀子,是何道理?」永兒見客人來,忙站起身望後便走,客人即踏步到後廳。永兒見他趕得緊,廳後不好躲閃,一直走到井邊,看著井裏,便跳下去了。客人見了,嚇得連叫「苦也!苦也!」卻待要走,被老院子一把捉住,道:「這婦女你又不認得。你自同他來,卻又逼他下井去。清平世界,蕩蕩乾坤,逼死人命,你卻要脫身。倘或這婦人家屬知道,到此索命,那時那裏尋你說話。今番罷休不得!」緊似抱著,叫起街坊人等,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,直解到鄭州來。只因這番,有分教:老實客長,卻打著沒影官司;無墨州官,轉弄出欺心手段。直教:匹夫跌足,壯士捶心。畢竟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五回 八角井眾水手撈屍 鄭州堂卜大郎獻鼎

    偌大乾坤何事無,壼中天地井中區。

    有人從此翻筋斗,便是人間大丈夫。

  話說老院子和街坊人等,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,直解到鄭州來。正值太尹在廳上斷事。地坊里甲人等,解客人跪下,備說本人在刁通判府中,將不識姓名女子,趕下八角井裏去了。太尹將客人勘問。客人招稱:係本州人氏,姓卜名吉,因販皂角往東京貨賣回來,行至板橋八角鎮五十里外大樹下,遇見不識姓名女子。言說腳痛行走不得,欲賃車子前往鄭州東門十字街爹爹媽媽家去則箇,情願出錢五百。是吉載到本家,即開門入去,並不出來。吉等已久,只見老院子出來,言說我家是刁通判廨宇,無人居住空房,不肯還銀。一時間,同老院子進去尋看。不期女子見了,自跳在井中,並非相逼等情。

  太尹教且將卜吉押下牢裏,到來日押去刁通判宅裏井中打撈屍首。次日太尹委官一員,獄中取出卜吉,同鄰里人等,押到刁通判廨宇裏來。街上看的人,堆肩?背,人人都道:「刁通判府裏,時常裏面聽得神歌鬼哭。人都不敢在裏面住。」有的人道:「看今日打撈屍首何如?」

委官坐在交椅上,押卜吉在面前跪下。委官問老院子並四鄰人等,卜吉如何趕這女子落井。卜吉告道:「女子自跳入井,並不曾趕他下去。」委官叫:「打撈水手過來!」水手唱了喏,著了水背心。委官道:「奉本州臺旨,委我押你下井。你須仔細打撈!」水手道:「方纔小人去井中看驗,約有三五十丈深淺。若只恁地下去,多不濟事。須用爪扎轆轤,有急事時,叫得應。」委官道:「要用甚物件,好叫一面即速辦來。」水手道:「要爪縛轆轤,架上要用三十丈索子,一個大竹籮,一個大銅鈴,人夫二十名。若有急,便搖動鈴響,上面好拽起來。」不多時,都取辦完備。水手扎縛了轆轤、銅鈴、竹籮,俱完備了,便道:「請郎中臺旨,教下井去打撈。」委官道:「你眾水手中,著一個會水了得的下去。」四五個人扶著轆轤,一個水手下竹籮坐了。兩三人掇那竹籮下井欄裏去,四個人便放轆轤,約莫放下去有二十餘丈,只聽得銅鈴響得緊。委官叫眾人退後,急把轆轤絞上籮來。眾人見了,一齊吶聲喊。看那籮裏時,亙古未聞,於今罕見。那水手當初下去,紅紅白白的一個人,如今絞上來看時,一個臉便如蠟皮也似黃的,手腳卻板僵,死在籮裏了。委官叫抬在一邊,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殯殮,不在話下。

  委官道:「終不成只一個下去,了不得公事,便罷了。再別差一個水手下去。」眾水手齊告道:「郎中在上!眾人家中都有老小。適纔見這樣子麼!著甚來由,把性命打水撇兒?斷然不敢下去。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,情願押到知州相公面前,吃打也是岸上死。實是下去不得。」委官道:「這也怪不得。我們卻是如何得這婦人的屍首上來。你一干人都在此押著卜吉,等我去稟復知州相公商議則個。」委官上了轎,說了一遍,知州也沒做道理處。委官道:「地方人等,都說刁通判府中不乾淨,不意今日又死了一個水手,誰人再敢下去。只是打撈不得那婦人的屍首起來,如何斷得卜吉的公事。依卑職愚見,不若只做卜吉著,教卜吉下去打撈。便下井死了,也可償命。」知州道:「也說得是,你自去處分。」委官辭了知州再到井邊,押過卜吉來,委官道:「是你趕婦人下井,你自下去打撈屍首起來。我稟過知州相公,出豁你的罪。」卜吉道:「小人情願下去,只要一把短刀防身。」眾人道:「說得是!」隨即除下枷,去了木杻,與他一把短刀。押那卜吉在籮裏坐了,放下轆轤。

  許多時,不見到底,眾人發起喊來道:「以前的水手下去時,只二十來丈索子便鈴響,這番索子在轆轤上看看放盡,卻不作怪。放許多長索,兀自未能夠到底。」正說未了,轆轤不動,鈴也不響。

  且不說井上眾人,卻說卜吉到井底下,抬起頭來看時,見井口一點明亮。外面打一摸時,卻沒有水。把腳來踏時,是實落地,一面摸,一面行。約莫行了一二里路,見那明處,摸時卻有兩扇洞門,隨手推開,閃身入去看時,依然得見天日。卜吉道:「井底下如何有這個所在?」提著刀正行走之間,見一隻大蟲伏在當路。卜吉道:「傷人的想是這隻大蟲。譬如你吃了我,我左右是死!」大踏步向前,看著大蟲便殺,喝聲「著!」一聲響亮,只見火光迸散,震得一隻手麻木了半晌。仔細看時,卻是一隻石虎。卜吉道:「裏面必然別有去處。」又行幾步,只見兩旁松樹,中間一條行路,都是鵝卵石砌嵌的。卜吉道:「既是有路,前面必有個去處。」仗著刀入那松徑裏。行了一二百步路程,閃出一個去處,嚇得卜吉又不敢近前。定睛看時,但見:

    金釘朱戶,碧瓦雕簷。飛龍盤柱戲明珠,雙鳳幃屏鳴曉日;紅泥牆壁,紛紛御柳間宮花。翠靄樓臺,淡淡祥光籠瑞影。

   窗橫龜背,香風冉冉透黃紗。簾捲蝦鬚,皓月團團懸紫綺;若非天上神仙府,定是人間帝王家。

  卜吉道:「這是什麼去處,卻關著門,敢是神仙洞府?」欲推門又不敢,欲待回去,又無些表證。終不成只說見隻石虎來,知州如何肯信我?正躊躇之間,只見呀地門開,走出一個青衣女童來。女童叫道:「卜大郎!聖姑姑等你多時了!」卜吉聽得說,想道:這個女童如何認得我,卻是什麼姑姑姓聖?我三黨之親,都沒有這個姓,他卻又等我做甚的?卜吉只得隨女童到一個去處。見一所殿宇,殿上立著兩個仙童,一個女童。當中交椅上,坐著一個婆婆。卜吉偷眼看時,但見那婆婆:

    蒼形古貌,鶴髮童顏。眼昏似秋月籠煙,眉白如曉霜映日;繡衣玉帶,依稀紫府元君,鳳髻龍簪,彷彿西池王母。正大仙客描不就,威嚴形像畫難成。

卜吉想道:必是個神仙洞府,我是必有緣到得這裏。卜吉便拜道:「告真仙!客人卜吉謹參拜。」拜了四拜。婆婆道:「我這裏非凡,你福緣有分,得到得此間,必是有功行之人,請上階賜坐。」卜吉再三不肯坐。婆婆道:「你是有緣之人,請坐不妨!」卜吉方敢坐了。婆婆叫點茶來。女童獻茶已罷,婆婆道:「你來此間,非同容易。因何至此?」卜吉道:「告姑姑!小客販皂角去東京賣了,推著空車子回來,路上見一個婦人坐在樹下,道:「我要去投奔爹媽,腳痛了,許我五百文錢,載他到東門裏刁通判宅前。婦人道:這是我家了。下車子推門走入去了,不見出來。見我尋進去,他就跳下井裏。因此地方捉了我,解送官司。差人下井打撈,又死了一個水手。知州只得令小人下來,見井裏有路無水,信步走到這裏。」婆婆道:「你下井來,曾見甚的?」卜吉道:「見一隻石虎。」婆婆道:「此物成器多年,壞人不少。凡人到此見此虎,必被他吃了。你到剁了他一刀,你後來必然發跡。卜吉!我且教你看個人!」看著青衣女童道:「叫他出來!」

  女童入去不多時,只見走出那個跳在井裏的婦人來,看著卜吉道個萬福,道:「客長昨日甚是起動。」卜吉見那婦人,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便罵道:「打脊賊賤人!卻不叵耐,見你說腳痛走不得,好意載你許多路。腳錢又不與我,自走入宅裏,跳在井中。教我被官司捉了,頂上帶枷,臂上帶杻,牢獄中吃苦。這冤枉如何分說?只道永世不見你了,你卻原來在這裏!」人相見,分外眼睜,「且教你吃我一刀!」就身邊拔起刀來,向前劈胸揪住便剁。被胡永兒喝一聲,禁住了手,卜吉和身與腳都動不得了。胡永兒道:「看你這個剪手一路上載我之面。若不時,把你剁做肉泥。因見你純善穩重,我待要度你,你卻如此無禮,敢把刀來剁我,卻又剁我不得。」婆婆起身勸道:「不要壞他,日後自有用他處,還要他們來助你。」婆婆看著卜吉臉上只一吹,腳便動得。這卜吉看著婆婆道:「小娘子是個?口庶的人。」婆婆道:「若不是我在這裏,你的性命休了。再後休得無禮。」卜吉道:「小人有緣,遇得姑姑。若救得卜吉牢獄之苦,出得井去,無事時回家,每日焚香設位,禮拜姑姑。」婆婆道:「你有緣到這裏,且莫要去,隨我來飲數杯酒,送你回去。」卜吉隨到裏面,吃了一驚就道:「我本是鄉村下人,那曾見這般好處。」安排得甚是次第,但見:

    香焚寶鼎,花插金瓶。四壁張翠幙鮫綃。獨桌排金銀器皿。水晶壺內,盡是紫府瓊漿;琥珀杯中,滿泛瑤池玉液,玳瑁盤,堆仙桃異果;玻璃碗,供熊掌駝峰。鱗鱗膾切銀絲,細細茶烹玉蕊。

婆婆請卜吉坐,卜吉不敢坐。婆婆道:「卜大郎坐定,異日富貴俱各有分!」卜吉方纔坐了,只見酒來,又見飯來,他幾時見這般施設。兩個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服侍。杯杯斟滿,盞盞飲乾,酒至半酣,卜吉思忖道:我從井上來到這裏許多路,見恁地一個去處,遇著仙姑,又見這個婦人。知他是神仙是妖怪,在此不是久長之計。即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:「我要去井上看車子錢物,恐被人捉了。」婆婆道:「錢物值得什麼。我教你帶一件物事上去,富貴不可說。不知你心下如何?」卜吉道:「感謝姑姑美意。休道是值錢的物事,便是不值錢的,把去井上做表證,也免得小人之罪。」婆婆叫永兒近前附耳低聲。

  入去不多時,只見一個青衣女童從裏面雙手掇一件物事出來,把與卜吉。卜吉接在手裏,覺有些沉重,思量:這件是甚東西,用黃羅包袱包著?卜吉道:「告姑姑,把與小人何用?」婆婆道:「你不可開,將上井,不要與他人。但只言本州之神,收此物已千年,今當付與知州,便可免你本身之罪。又有一件事吩咐你,你凡有急難之事,可高叫聖姑姑,我便來救你。」卜吉聽得說,一一都記了。婆婆叫青衣女童送卜吉出來,復舊路入土穴。行到竹籮邊,走入竹籮裏坐了。搖動索子,那鈴便響,上面聽得便把轆轤絞起。

  眾人看時,不見婦人的屍首,只見卜吉掇抱著一個黃羅袱包,來見委官。卜吉道:「眾人不要動,這件物事,是本州之神交付與知州的,直到知州面前開看。」委官上了轎,一干人簇擁圍定著卜吉,直入州衙裏來。正值知州陞廳,公吏人從擺開兩旁。委官上前稟說:「卜吉下井去了半日,續後聽得鈴響,即時絞他上來。只見卜吉抱著黃羅包袱,包著一件東西,口稱是本州之神,付與州官。卑職不敢擅動,取臺旨。」知州叫押過卜吉來,知州道:「黃袱中是何物件,因何得來?」卜吉道:「告相公!小人下井去,到井底不見婦人的屍首。卻沒有水,有一條路徑,約走二里許,方見天日。見隻虎,幾乎被他傷了性命。小人剁一刀去,只見火光迸散,仔細看時,是石虎。又有一條松徑路入去,見一座宮殿。外有青衣女童,引小人至殿上,見一仙人。仙人言稱是本州之神,與小人酒食吃了,又將此物出來,叫小人付與州官收受,不許漏泄天機。」知州捧過黃包袱,放在公案上,覺得沉重。知州想道:一件寶物出世,合當遇我。叫手下人且退,親手打開黃包袱看時,道:可知這般沉重,卻是一個黃金三足兩耳鼎。上面鑄著九字道:「遇此物者,必有大富貴。」知州看罷,再把黃袱來包了,叫出家裏親隨人拿入去,為守庫之寶。該吏向前稟道:「卜吉候臺旨發落。」知州尋思道:欲待放了卜吉,那州人都知道趕一個婦人落井,及至打撈,又壞了一個水手性命。若恁地放了,州裏人須要議我。我欲待把卜吉償那婦人的命,怎奈屍又無尋處,倒將金鼎來獻我。卻如何是好?驀然提起筆來斷道:「卜吉……」有分教:知州登時死於非命,鄭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寧。正是:

    有興店中賒得酒,災來撞著有情人。

畢竟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六回 野豬林張鸞救卜吉 山神廟公差賞雙月

    君遠天高兩不靈,濫官污吏敢橫行。

    腰間寶劍如秋水,要與人間斷不平。

  話說知州心下躊躇了半晌,舉筆判道:「卜吉不合逼取車腳錢,致不識姓氏婦人情慌走避,誤落入井。井在久閉空宅之中,素多凶怪,及打撈不獲,亦一異事也。卜吉原無威逼之情,似難抵償。然誤死人命,不為無因。合應脊杖二十,刺配山東密州牢城營當軍。」當下當廳斷了二十脊杖,喚個文字匠人,刺了兩行金印。押了文牒,差兩個防送公人,一個是董超,一個是薛霸。當廳押了卜吉,領了文牒,帶卜吉出州衙前來。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腳,回頭向著衙裏道:「我卜吉好屈!婦人自跳在井中,我又不曾威逼他。他又不是別人,是本州土神,教我下去獲得這件寶物獻你。你得寶物,自應免我之罪。倒把我屈斷刺配密州去。我若掙扎得性命回來,卻將你隱匿寶物事情,敲皇城,打怨鼓,須要和你理論!」董超見他言語不好,只顧推著卜吉行了。薛霸道:「你在這裏出言語,連累我兩個,卻是利害。」急急離了州衙。走到一個酒店,三個人同入來坐定。董超道:「取兩角酒來。」薛霸道:「卜吉,我兩個雖然是奉公差遣,防送你到山東密州。路程許多遙遠,你路上也要盤纏,我們自不曾帶盤纏隨人走的。你有甚親戚相識,去措置些銀兩,路上好使用。我兩個不要你的。」卜吉道:「告上下!小人原有些錢,為吃官司時,不知誰人連車子都推了去。今叫我問誰去討。小人單身獨自,別無親戚,盤纏實無措辦處。」薛霸焦躁道:「我們押了多多少少兇頑罪人,不似你這般嘴臉。你道沒有盤纏,便是李天王,也要留下甲仗,生薑也要捏出汁來。有我們手裏的行貨,不輕輕的放了。」說了一場,還了酒錢。兩個押著卜吉出鄭州西門外來。

  正走之間,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:「董超!」董超回頭看時,認得是本州吳孔目。便叫薛霸押著卜吉先行。自己落後一步,與他相見。吳孔目道:「在下奉知州相公所委,適斷配卜吉出來,這廝在州衙前放刁。如今奉知州相公臺旨,叫你二人怎的做個道理,就僻靜處結果了他,揭他面上金印回話,重重賞的。」董超應承了,自趕上來和薛霸知會。只就前面林子裏結果了他休。

  兩個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。董超道:「我今日有些困倦,行不動,且就這林子裏睡一睡則個。」薛霸道:「才離州衙,行不到三十里路,如何便要歇?」董超道:「今日恁起得早了些,要歇一歇。只怕卜吉逃走了時,生藥鋪裏沒處買你。等我們縛一縛,便是睡也心穩。」卜吉道:「上下要縛就縛,我決不走。董超將條長索把卜吉縛在樹梢上。提起索頭去那邊大樹枝梢上倒吊起來,手裏拿著水火棍道:「卜吉!我們奉知州相公臺旨,叫害你,卻不干我們事。明年今月今日今時,是你死忌。」卜吉慌得魂不附體,兩眼吊淚,哀告道:「二位!我與你目前無冤,往日無仇。便是知州相公,我也並沒得罪於他。如何就要結果我性命?望二位開天地之心,保留殘命,生生世世,當效犬馬之報。」一頭說,一頭淚如雨下。董超道:「你啼哭也沒用。知州相公怪你在州前放刁,要結果你。他是一州之主,誰敢違拗。你要性命,我回去倒要替你受毒棒不成。」薛霸道:「董超哥!有恁般閒氣力與這蠻子講話。早了早放,等他閻王面前快討個好人身。」說罷,在董超手裏劈手奪過棒來,卻待舉起要打。卜吉道:「苦呀!苦呀!我命休矣!」猛然記得與我寶物的聖姑姑,曾說有急難時教我叫他。乃大叫「聖姑姑救我則個!」叫猶未絕,只見林子外面一個人大喝道:「防送公人不要下手!我在此聽得多時了。」董薛二人吃了一驚,慌忙就跑出林子外面來看時,是一個先生。怎生模樣?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奕奕風神出眾,堂堂七尺身材。面如紫玉美鬍腮,兩點朗星堪怪。

    束髮鐵冠如意,紅袍腰繫黃?。天師張姓自天來,只少虎兒騎在。

那道士摔拳拽步,趕入林子裏來,看著兩個公人道:「知州叫你們押解他去。如何將他吊起害他性命,是何道理?」兩個公人慌了手腳,道:「先生!我們奉知州相公臺旨,並無私怨。」先王道:「你亂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鏡,緣何無罪要壞他性命?我是出家人,本當不管閒事。適才聽得林子裏高叫聖姑姑,是何意故。你且放他下來,待我問他。」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。卜吉道:「告先生!聽卜吉說。我因販皂角去東京,賣了回來,路上見一婦人叫腳疼走不得,許我五百文錢賃我車子載他。到鄭州東門內一個空宅子前,這婦人跳下車子走入去。我不見他出來,入去一時婦人自跳下井去。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,捉了我解到官司。知州叫我自下井打撈死戶,我下去時原來井裏沒水,卻有一條路,見一所宮殿。遇著個仙姑與我一件寶物。叫我送與知州免罪。臨上道時吩咐我道,若有急難時便叫聖姑姑。」先生聽得說了,道:「原來恁的。」看著兩個防送公人道:「這卜吉不當死,遇著貧道。」可同來林子外村店裏吃三杯酒,更齎助你們些盤纏,好看他到地頭則個。」董超薛霸道:「感謝先生!」

  四個人同出林子外來。約行了半里路,見一個酒店。四人進那酒店裏坐了,酒保來問道:「張先生!打多少酒?」先生道:「打四角酒來,有雞回一隻與我們吃。」酒保道:「街市遠,沒回處。」先生道:「又沒甚蔬菜,如何下得酒?」酒保道:「酒來了。」四個人一家吃了一碗。先生道:「有心請人,卻無下口。」東觀西望,見壁邊一隻水缸。先生看時,是一缸乾淨水。先生袖內取出一個葫蘆兒來,拔了塞兒,抖出一丸白藥來,放在水缸裏,依先去凳上坐了,叫酒保來道:「我們四個如何吃得淡酒!我方纔將下口放在你水缸裏,與我將去煮來。」酒保道:「張先生!你四個空手進來,不曾見什麼下口。」先生道:「你自去水缸裏看。」酒保去看時,只見水動,雙手去撈,撈出一尾三尺長鯉魚來,道:「卻不作怪!」只得替他犀了魚,落鍋煮熟,又加些鹽醬椒醋,將盤子盛了捧得來與他,四個一面吃酒,董超道:「感謝先生厚意。」薛霸道:「這魚滋味甚好,怎的再得一尾吃也好。」先生道:「這個不足為禮,貧道平日好飲貪杯,難得相遇二位,四海之內,皆相識也。若不棄嫌,同到貧道院中,盡醉方休,來日起程。不知二位尊意如何?」薛霸是後生心性,道:「難得先生好意相請,今日也將晚了,我們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。只是不當取擾。」董超終是年紀大,曉得事,叫薛霸到靜處說道:「這先生是個作怪的人。著甚來由,同他到院中去?」薛霸道:「董大哥!你空活這許多年紀,不識得事。這酒店裏主人家也認得他,但有差遲,只問酒店裏要人。」董超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

 先生還了酒錢,四個人離了酒店。一路說些閒話,不知行了多少路。只見那先生用手一指道:「這個便是貧道小庵。」董超看時,好座茅庵!不甚大,蓋得團簇。庵前庵後沒一個人家,兩個便有些心疑。

  先生開了門,請三人,就門前坐地。先生道:「你們三個莫憂,這裏儘有歇宿處。今晚且快活歇一夜,來早便行。」此時是六月中旬,月兒早上。先生掇張桌子出來,放在外面。入裏面去安排出葷腥菜蔬之類,鋪在桌上。先生道:「方才在酒店中請二位,不足為禮,就此盡醉方休。」兩個公人面面相覷,私議道:「這先生酒店裏請我們吃了。如今來在庵裏,又安排許多酒食。欲待不吃,肚裏又飢。待吃他的,不知他主何意故?」薛霸道:「我兩個押著這一個罪人,干繫不小。方離鄭州一程路,就撞著這個蹊蹺張先生。倘若是有些緩急,都有老小在家裏,不是耍笑!」董超道:「不來由客,來時由主。既到這裏,且吃了他的,看他如何。」先生將酒出來,各人吃了十數杯,都飽了。兩個公人道:「謝先生酒食,都吃不得了。我三個借宿一宵,來早便行。」先生道:「淡酒不足為禮,何心致謝。你二位且請坐。」那先生起身進去不多時,拿出兩錠銀子,都有五十兩重,便道:「二位各收一錠,休嫌輕微。」薛霸不則一聲。董超道:「感謝先生賜了酒食,已為過擾。這銀兩決不敢受。」先生道:「你二位權自收了,表意而已。」

  二人被先生推不過,各收了一錠。先生道:「貧道有一件事奉告,不知你二位肯依麼?」兩個思量道:酒也吃了,銀子也收了,如何不依得。便道:「先生休道一件事,十件事也依先生,但說不妨。」先生道:「你二位各收了五十兩銀子,做養家錢。念卜吉是個含冤負屈的人,貧道又不認得他,只是以慈悲好生為念。且聽卜吉說來,他是平白的人,卻叫他吃這場屈官事。望二位怎地做個方便,留他在庵裏相伴貧道,貧道姓張名鸞。若知州問時,只說張鸞要救卜吉便了。不知二位意下何如?」董超不敢則聲。薛霸卻叫將起來道:「先生!你好不曉事!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你雖是出家人,住在鄭州界上,也屬知州所管。他是本官問出來的罪人,什人敢收留他。你道我們得了你的銀子,你便挾制著我們。你的銀子分毫不動在此,請自收去。」先生道:「不須焦燥,肯留時便留下。不肯留時,你二位收下銀子,再告杯酒。」董超道:「擾了先生酒食,又賜了銀子。何須只管勸酒?」先生道:「不只勸酒,貧道有個小術,就呈二位看看。上至知州,下及庶民,都教他們賞個雙月則個。」先生就懷中取出一張紙來,將剪刀在手把紙剪了一個圓圓月兒,用酒滴在月上,喝聲「起!」只見那紙月望空吹將起去。三個人齊喝采道:「好!」只見兩輪月在天上。有詩為證:

    堪憐卜吉本無辜,獻鼎翻教險害軀。

    只為覆盆難鑑察,故將雙月照糊塗。

先生道:「看貧道這輪明月面上,請一杯酒。」這裏四人自吃酒。卻說鄭州上至知州,下及百姓,哄動了城裏城外居民,都看空中有兩輪明月。有那曉事的道:「只有一輪月,如何有兩輪月?此必是個妖月。」且不說哄動眾人。

  卻說這先生與三個賞月吃酒將散,先生道:「二位做個人情,把卜吉與了貧道罷。」董薛二人道:「我們家中各有老小,比先生不得。知州知道,我兩家實難分解。」先生道:「知州吩咐你們,要安排他死,其事甚容易。我叫你兩個帶一件表證回,與知州看。」只見先生將道袍袖結做一個肐,揣在背後。雙手揪住卜吉,用索子將卜吉背剪綁了,縛在草廳上。薛霸道:「先生你早晨要救他,緣何如今又要縛他?」先生道:「教你二人帶他一件物事去見知州。」董超道:「不知教我兩個帶什的物事去?」先生道:「知州既要壞他性命,如今貧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,帶去與知州,表你二人能事。」董超道:「使不得,這是斷了的罪人。知州要謀害他,是知州的私意。如今將著心肝去,知道的,便是先生殺了他。不知道的,只說是我兩個謀財害命。這一場屈官事,叫我兩個吃不起。」先生道:「原來你們怕吃官事,我也是取笑你們。」便把卜吉解了,就安排三個人睡。先生道:「二位若回州裏去時,說我張鸞要救卜吉,可牢記取。」三個叫了位置,就在外面歇宿,先生自進裏面去了。

  董超、薛霸二人一睡直睡到天明,閃開眼來看時,兩個吃了一驚。身邊不見了卜吉,也不見了庵院、先生。卻睡在山神廟內,紙錢堆中。兩個面面相覷道:「苦也!苦也!我兩人不曉事,走了罪人。如何是好?」董超道:「我們不要慌,和你且告知州。」一逕回到鄭州,正值知州午衙陞廳。兩個公人來廳前跪下,知州便問道:「你兩個解卜吉往山東,何如今日便回?」董超、薛霸道:「告相公,昨日押卜吉上路去。在三十里外,撞見一個道士,邀到庵中,要奪卜吉,小人們和他爭執。那道士是異人,剪一輪紙月,吹在空中,便見兩輪明月。」知州聽得,就道:「作怪!昨晚因見兩輪月,吵鬧了州城一夜。後來卻是如何?」董超道:「那道士叫小人們就庵裏歇睡了一夜。今日早起,開眼打一看時,卻是個山神廟的紙錢堆裏,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裏去了。那道士自稱他叫做張鸞。」知州

道:「既有姓名,這妖人好捉了。」

  當日即喚緝捕使臣吩咐。言說未了,只見一個道士鐵冠草履,皂沿緋袍,直上廳前,高聲道:「貧道張鸞在此。」喏也不唱。知州大怒道:「汝乃妖人,怎敢如此無禮!」道士道:「汝乃一州之主,如何屈斷平民。卜吉無罪,把他刺配山東。路上兀自叫人殺害他性命,又取了他無價寶物,是何道理?」知州道:「休得胡說?他有什麼無價寶物?」張鸞道:「金鼎現在你庫中,我叫他出來。」只見那道士叫道:「金鼎金鼎!我今相請,作速出來,眾人立等!」諕得知州並廳下的人都呆了。只見金鼎從空中飛將下來,兩隻耳朵搧動如翅膀相似,直飛到廳上。知州見了,道:「怪哉!怪哉!」說猶未了,金鼎內鑽出一個人來。

  那人正是卜吉,一跳跳出金鼎外來。右手仗劍,左手揪住知州,就廳上把知州一劍剁為兩段。眾人見知州身死,俱各手足無措。廳上廳下人都道:「終不成殺了知州,就恁地罷了!」一齊向前捉那道士、卜吉。兩個見眾人來捉,提著金鼎,跳在馬臺石上放下。兩個齊把雙腳跨入鼎,再叫聲:「列位請了,我們去也!」將頭向下一縮,兩個人都不見了。忽然起陣狂風,風過處連金鼎也都不見了。眾人面面相覷,都道:「自不曾見這般怪異的事。」就請本州同知管事,六房吏典,買辦棺木,將知州身屍殮盛了。一面差緝捕公人,四下裏搜捉張鸞、卜吉,一面商議具表奏聞朝廷。只因此起,有分教:大鬧河北,鼎沸東京。朝廷起兵發馬,收捉不得,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,治國安民。正是

    聊將左道妖邪術,說誘如龍似虎人。

畢竟那時表奏朝廷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七回 包龍圖新治開封府 左瘸師大惱任吳張

    君起早時臣起早,趕入朝門天未曉。

    多少山中高臥人,不聽朝鐘直到老。

  且說鄭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。仁宗皇帝就將表文在御案上展開看了,遂問兩班文武道:「鄭州知州被妖人殺害,卿等當去勦捕袪除。」道猶未了,忽見太史院官出班奏道:「夜來妖星出現,正照雙魚宮,下臨魏地,主有妖人作亂。乞我皇上聖鑒,早為准備。」仁宗皇帝曰:「鄭州新有此事,太史又奏妖星出現,事屬利害。卿等當預為區處。」眾官共奏道:「目今南衙開封府缺知府,須得揀選清廉明正之人任之。庶可表率四方,袪除妖佞。」仁宗皇帝問:「誰人可去任開封府?」眾官共奏道:「龍圖閣待制包拯,字希仁,盧州合肥人也。為人剛正無私,不輕一笑。有人見他笑的,如見黃河清一般。必須此人方可任此職。」仁宗准奏,教宣至殿前,起居畢。命即日到任,包拯謝了恩出來。開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,免不得交割牌印,即日陞廳。行文書下東京,並所屬州縣,令百姓五家為一甲,五五二十五家為一保。不許安歇游手好閒之人在家宿歇。如有外方之人,須要詢問籍貫來歷。各處客店,不許容留單身客人。東京大小有二十八座門,各門張掛榜文,明白曉諭。百姓們都燒香頂禮,道:「好個龍圖包相公,治得開封府一郡軍民人等,無不歡喜。」真個是:

    兩行吏立春冰上,三郡民居寶鏡中。

    鬼魅潛形愁洞照,皇親斂手避威風。

那行人讓路,鼓腹謳歌;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。肅靜了一個東京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那後水巷裏,有一個經紀人,姓任名遷,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,乃是五熟行裏人。何謂五熟行,賣麵的喚做湯熟,賣燒餅的喚做火熟,賣鮓的喚做醃熟,賣炊餅的喚做氣熟,賣骨出的喚做油熟。這小大一哥是個好經紀人,去在行販中爭強奪勝。在家裏做了一日,賣的行貨都裝在架子上,把炊餅、燒餅、饅頭、餕餡糕裝停當了。那小大一哥挑著擔子,出到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擔子。把門鋪了,和一般的經紀人廝叫了,去架子後取一條三腳凳子方纔坐得。只聽得廝郎郎地響一聲,一個人逕奔到架子邊來,卻不是買燒餅的。看那廝郎郎響的,此物喚做隨速殿家,又喚做法環,是那解厭法師搖著做招牌的。那法師搖著法環,走來任遷架子邊,看著任遷道:「招財來,利市來,和合來,把錢來。」任遷忍不住笑。看那解厭法師時,身材矮小,又瘸了一隻腿,一步高,一步低。頭巾沒額,頂上破了,露出頭髮來,一似亂草。披領破布衫,穿著舊布褲,一似獅子。腳穿破行纏斷耳麻鞋,腰裏繫一條無鬚皂?。任遷道:「厭師仔細,照管地下,不要踏了老鼠尾巴。巳牌前後來解厭,好不知早晚。」瘸師道:「我也說出來得早了,只討得三文錢。」任遷道:「何不晚些出來?」瘸師道:「哥哥莫怪!我娘兒兩個在破?裏住,此時兀自沒早飯得吃。胡亂與我一文錢,湊糴些米,娘兒們煮粥充飢。」任遷見他說得苦了,要與他一文錢。去腰裏摸一摸看,卻不曾帶得出來。看著瘸師道:「我有錢也不爭這一文,今日未曾發市。」瘸師見他說沒錢,便問:「哥哥!炊餅怎樣賣?」任遷道:「大炊餅兩文錢一個,小的一文錢一個。」瘸師便去懷中取出三文錢來攤在盤中,道:「哥哥!賣個炊餅與我娘吃!」任遷收了兩文錢,把一文錢還了瘸師,道:「我也只當發市,將這一文捨施你。」瘸師得了一文錢,藏在懷裏。任遷去蒸籠內,取出一個大一個小,遞與瘸師。瘸師伸手來接,任遷看他手腌腌臢臢黑魆魆地,道:「不知他幾日不曾洗的?」瘸師接那炊餅在手裏,看一看,捻一捻。看著任遷道:「哥哥!我娘八十歲,如何吃得這般硬餅?」換個饅頭與我罷。」任遷道:「弄得腌腌臢臢,別人看見須不要了。」安在前頭差兒裏,再去蒸籠內捉一個饅頭與他。瘸師接得在手裏,又捻一捻,問任遷道:「哥哥!裏面有什的?」任遷道:「一包精肉在裏面。」瘸師道:「哥哥!我娘吃長素,如何吃得。換一個砂餡與我。」任遷道:「未曾發市,撞著這個男女。」待不換與他,只見架子邊又許多人熱鬧。只得忍氣吞聲,又換一個砂餡與他。瘸師又按在手裏捻一捻道:「如何吃得他飽,只換炊餅與我罷。」任遷看了焦燥起來:「可知叫你忍飢受餓!只賣得你兩文錢,到壞了三個行貨。這番不換了。」瘸師道:「哥哥!休要焦燥!兩個炊餅如何吃得我娘兒兩個飽,不如只糴米煮粥吃罷。」去架子上捉了銅錢,看著架子上吹口氣便走。」任遷道:「叵耐這廝,壞了我三個行貨。你待走那裏去?」便來打那瘸師。忽然立住了腳,尋思道:這等一個模樣,吃得幾拳腳尖。若是有些一差二誤,倒打人命官司,只好饒他罷休。回過身來,到架子邊定睛打一看時,任遷只叫得苦。一架子饅頭炊餅,都變做浮炭也似黑的。有詩為證:

    炊餅饅頭隨意換,弄得腌臢不好看。

   鄉下老兒也憎嫌,要買除非是瞎漢。

任遷大怒道:「這廝蒿惱了我半日,又壞了一架子行貨。這一日道路罷了,正是和他性命相博!」吩咐一般經紀人,看著架子,揎拳拽步向前,來趕瘸師。

  後生家心性,趕了半日不見,欲待回來,只聽得前頭廝郎郎響聲。任遷道:「莫非便是那廝麼?」望前頭直趕來看,又不見。翻來覆去,直趕到安上大門樓下。見一夥人圍著一個肉案子門前看。任遷道:「這是我相識張屠家裏,不知做什的,有這許多人?」立住了腳,去了人叢裏望一望。只見一個婆婆倒在地上。一個後生扶著,口裏不住叫娘。叫了半個時辰醒來,婆婆緊緊地閉著眼不肯開。後生道:「娘!你放鬆爽些,開了眼!」婆婆道:「快扶我歸去。」後生道:「你開開眼!」婆婆道:「我怕了,開不得!」後生扶了婆婆自去了。任遷道:「不知這婆婆因什倒在這裏?」只見張屠道:「眾人散開!沒什好看!」

  任遷認得本人姓張名琪,排行第一,任遷道:「一郎!多時不見!」張屠道:「任大哥,那裏去來?」任遷道:「幹些閒事。」張屠道:「任大哥入來,我告訴你。」任遷入去問張屠道:「門首做什麼這等熱鬧?」張屠道:「不曾見這般蹊蹺作怪的事。方才一個瘸腳的道人,上裹破頭巾,身穿破布衫,手裏拿著法環。口裏道:『招財來,利市來,和合來,把錢來。』我道瘸師:『你好不知早晚,想是你家沒有天窗?』瘸師聽了,道:『沒錢便罷,卻休取笑我怎的。』不想看口掛在案子的?頭,摸一摸,口裏動動地不知說些什的。搖著法環自去了。我也不把他為事。側首院子裏做花兒的翟二郎,定下這個?頭,卻叫他娘來取。我除下?頭與他。這?頭扎眉扎眼,張開口把婆婆一口咬住,驚死那婆婆在地。我慌忙教小博士叫他兒子來,想是救得他活。若有些山高水低,倒要吃他一場官事。他兒子提起這?頭看時,又沒一些動靜,翟二郎道:『老人家自眼花了,何曾見死的豬頭扎眉扎眼。』方纔扶了他娘去。」任遷聽了,把適間瘸師買炊餅的事,從頭至尾對張屠說了一遍。張屠道:「作怪!作怪!」說猶未了,只聽得法環響。任遷道:「這廝兀自在前面!」張屠道:「壞了你炊餅不打緊,也不甚厲害,險些兒教我與婆婆償命,不須你動手,待我捉這廝打一頓好的。」任遷道:「我和你同去趕那廝。」

  兩個拽開腳步來趕瘸師,趕了半日不見。張屠看著任遷道:「如何是好﹖若還趕?,斷無干休。如今趕他不上,回去了罷。」卻待要回,又聽法環響,又趕了五六里,出安上大門約有十餘里路了。聽得法環響,只是趕不著。兩個卻待要回,只見市梢頭一個素麵店門前,一個人拿著一條棒棍打一個漢子。張屠卻認得是賣素麵的吳三郎,住了手,道:「一店人要麵吃了趕路,教他快燒火,橫也燒不著,豎也燒不著。半日不能得鍋裏熱,人都走了去。似恁般做生意時,不如折了店面罷。定叫他皮開肉綻!」張屠道:「看我面罷休!」吳三郎道:「你今日不是日分出來閒走?」張屠遂把適纔瘸師的事,一一說了一遍。

  吳三郎聽罷,呆了,道:「恁地我便錯打了他。你兩個聽我說;我當著?上,只見一個瘸師搖?法環,到我門前叫道:『招財來,利市來,和合來,把錢來。』我手裏正忙,我道:『你也沒早晚,日中出來解厭。晚些出來怕鬼捉了你去?我沒零碎錢,且空過這一遭。』只見他看著我鍋中吹一口氣兒,便走了去。他轉得背,我叫小博士去燒火,卻如何燒得著。有兩頓飯,只燒不著。許多吃麵的人,等不得都走散了。我因此上打他。若不是你們說時,我那裏知道。叵耐這廝卻是毒害,壞了我一日買賣。」正說之間,只聽得法環響。吳三郎望一望,見那廝在前面一路搖著來。吳三郎,任遷,張屠三人一齊道:「我們去趕那廝!」瘸師見三個人趕,急急便走。只因他三個來趕瘸師,有分教:到一個冷靜佛門,見一件蹊蹺作怪的事。正是:

    開天闢地不曾聞,從古至今希罕見。

畢竟三人趕瘸師到何處,見什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二十八回 莫坡寺瘸師入佛肚 任吳張夢授聖姑姑

    炊餅皆烏火不燒,豬頭扎眼術能高。

    只因要捉瘸師去,致使三人遇女妖。

  話說當下瘸師見任吳張三人趕來,急急便走。緊趕緊走,慢趕慢走,不趕不走。三人只是趕不上。張屠道:「且看他下落,卻和他理會不妨。」三人離了東京,行了一二十里,趕到一個去處,叫做蛟?莫。那條路真個冷靜,有一座寺,叫做莫坡寺。只見瘸師逕到入莫坡寺裏去了。張屠笑道:「好了!他走入死路了,看他那裏去?我們如今三路去趕!」任遷道:「說得是!」吳三郎從中間去趕,張屠從左廊入去趕,任遷從右廊入去趕。

  瘸師見三人分三路來趕,逕奔上佛殿,爬上供桌,踏著佛手,爬上佛肩,雙手捧著佛頭。三個齊趕上佛殿,看著瘸師道:「你好好地下來。你若不下來,我們自上佛身,拖你下來!」瘸師道:「苦也!佛救我則個!」只見瘸師把佛頭只一攛,那佛頭骨碌碌滾將下來。瘸師便將身早鑽入佛肚子裏去了。張屠道:「卻不作怪,佛肚裏沒有路,你鑽入去則甚?終不成罷了!」張屠爬上供桌,踏著佛手,盤上佛肩,雙手攀著佛腔子望一望,裏面黑暗暗地。只見佛腔子中伸出一隻手來,把張屠劈角兒揪住。張屠倒跌入佛肚裏去了。吳三郎、任遷叫聲:「苦!」不知高低,兩個計較道:「怎地好!」任遷道:「不妨事,我且上去看一看,便知分曉。」吳三郎道:「小大一哥,放仔細些,休要也入去了。」任遷道:「我不比張一郎。」即時爬上供桌,踏著佛手,盤在佛肩上,攀著佛腔子望裏面時,只見黑暗暗地,叫道:「張一郎,你在那裏?」叫時不應,只見一隻手伸出來,一把揪住。任遷吃了一驚,連聲叫道:「親爹爹!活爹爹!可憐見饒了我,再也不敢來趕你了。我特來問你,要炊餅,要饅頭,砂餡,我便送將來與你吃。」只見任遷頭朝下,腳朝上,倒撞入佛肚裏去了。吳三郎看了,道:「苦呀!苦呀!他兩個都跌入佛肚裏去,我卻如何獨自歸去得?」欲待上去望一望看,只怕也跌入了去。欲待自要回去,這兩個性命如何做道理處?只得上去,望望供桌來,手腳酥麻,抖做一堆,不敢上去。尋思了半響,沒奈何,只得踏著佛手,攀著佛腔子。欲待望一望,只怕跌了入去。欲進不得,欲退不得。吳三郎即自思量道:「好沒運智,只消得去尋些硬的物來,打破出佛肚皮,便救得他兩個出來。」正待要下供桌,卻被有個人在背後攔腰抱住了。只一攛,把吳三郎也跌下佛肚子裏去了。一腳踏著任遷的頭,任遷叫道:「踏了我也!」吳三郎道:「你是兀誰?」任遷應道:「我是任遷。」吳三郎道:「張一郎在那裏?」只見張琪應道:「在這裏。」任遷道:「吳三郎!你如何在這裏來了?」吳三郎道:「我上佛腔子來望你們一望,卻似一人把我攛入佛肚子來。」任遷道:「我也似一個人伸手劈角兒揪我入來。」張屠道:「我也是如此。這揪我們的,必然是瘸師,他也耍得我們夠了。四下裏摸著,若摸得他見時,我們且不要打他,只教他扶我們三個出佛肚去。他若不肯扶我們出去時,不得不打他了。」

當時,三個人四下裏去摸,不見瘸師。任遷道:「原來佛肚裏這等寬大,我們行得一步走一步。」張屠道:「黑了,如何行得?」任遷道:「我扶了你行。」吳三郎道:「我也隨著你行。」迤邐行了半里來路,張屠道:「卻不作怪,莫坡寺殿裏,能有得多少大?佛肚裏到行了許多路。」

  正說之間,忽見前面一點明亮。吳三郎:「這裏原來有路!」又行幾步看時,見一座石門參差,門縫裏射出一路亮來。張屠向前,用手推開石門,注目定睛只一看,叫道:「好!這裏山清水綠,樹密花繁,好一個所在!」吳三郎道:「誰知莫坡寺佛裏有此景致!」任遷道:「又無人煙,何處可歸?」張屠道:「不妨,既有路,必有人煙。我們且行。」又行二三里路程,見一所莊院。但見:

    名花灼灼,嫩竹青青。冷冷溪水照人清,陣陣春風迎面暖。茆齋寂靜,銜泥燕子翻風,院宇蕭?,弄舌流鶯穿日。騎犢黃頭稚子,吹來短笛無腔;荷鋤黑體耕夫,唱出長歌有韻。羸羸瘦犬,隔?籬亂吠行人;兩兩山禽,藏古木聲催過客。

張屠道:「待我叫這個莊院。」當時,張屠來叫道:「我們是過往客人,迷蹤失路的!」只聽得裏面應道:「來也!來也!」門開處,走出一個婆婆來。三個和婆婆廝叫了。婆婆還了禮,問道:「你三位是那裏來的?」張屠道:「我三個是城中人,迷路到此。一來問路,二來問莊中有飯食買些呢?」婆婆道:「我是村莊人家,如何有飯食得賣。若過往客人到此,便吃一頓飯何妨。你們隨我入來。」三個隨婆婆直到草廳上,木凳子上坐定。婆婆掇張桌子,放在三個面前道:「我看你們肚內飢了,一面安排飯食你們吃。你們若吃得酒時,一家先吃碗酒。」三個道:「恁地感謝莊主!」婆婆進裏面,不多時,拿出了一壺酒,安了三隻碗。香噴噴地托出盤鹿肉來,斟上三碗酒。婆婆道:「不比你們城中酒好,這裏酒是杜醞的,只好當茶!」三個因趕瘸師走得又饑又渴,不曾吃得點心,聞了肉香,三個道:「好吃!」一人吃了兩碗酒。婆婆搬出飯來,三個都吃飽了。三個道:「感謝莊主,依例納錢。」婆婆道:「些少酒飯,如何要錢!」一面收拾傢伙入去。三人正要謝別婆婆,求他指引出路,只見莊門外一個人走入來。

  三個看時,不是別人,卻正是瘸師。張屠道:「被你這廝蒿惱了我們半日,你卻在這裏。」三個急下草廳來,卻似鷹撲燕雀,捉住了瘸師。正待要打,只見瘸師叫道:「娘娘救我則個!」那婆婆從莊裏走出來叫道:「你三個不得無禮,這是我的兒子,有事時便看我面!」下草廳來叫三個放了手,再請三個來草廳坐了。婆婆道:「我適間好意辦酒食相待,如何見了我孩兒卻要打他?你們好沒道理!」張屠道:「罪過!莊主辦酒相待我們,實不知這瘸師是莊主孩兒,奈他不近道理。若不看莊主面時,打他粉骨碎身。」婆婆道:「我孩兒做什麼了,你們要打他?」張屠、任遷、吳三郎,都把早間的事對婆婆說了一遍。婆婆道:「據三位大郎說時,都是我的兒子不是。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則個。」瘸師走到面前,婆婆道:「三位大郎!且看拙之面,饒他則個!」三人道:「告婆婆,且請不願與令郎爭了,只叫他送我們出去便了。」婆婆道:「且請少坐,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緣的人,方到得這裏。既到這裏,終不成只恁地回去罷了。我卻有法術,教你們一人學一件,把去終身受用。」婆婆看著瘸師道:「你只除不出去,出去便要惹事。直叫三位來到這裏,你有什法術,教他三位看。」婆婆看著三個道:「我孩兒學得些劇術,對你們三位施逞則個。」三個道:「感謝婆婆!」瘸師道:「請娘娘法旨!」去腰間取出個葫蘆兒來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葫蘆兒口裏,倒出一道水來,頃刻間波濤泛地。眾人都道:「好!」瘸師道:「我收與哥哥們看。」漸漸收那水入葫蘆裏去了。又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放出一道火來,頃刻間烈燄燒天。眾人又道:「好!」瘸師又漸漸收那火入葫蘆裏去了。張屠道:「告瘸師!肯與我這個葫蘆麼?」婆婆道:「我兒!把這個水火葫蘆兒,與了這個大哥。」瘸師不敢逆婆婆的意,就將這水火葫蘆兒送與了張屠。張屠謝了。瘸師道:「我再有一件劇術教你們觀看。」取一張紙出來,剪下一匹馬,安在地上,喝聲道:「疾!」那紙馬立起身來,尾搖一搖,頭擺一擺,變成通身雪練般一匹白馬。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眼大頭高背穩,昂昂八尺身軀。渾身毛片似銀堆,照夜玉獅無比。

    雲錦隊中曾賽,每聞伯樂聲嘶,登山度嶺去如飛,真個日行千里。

瘸師騎上那馬,喝一聲!只見曳曳地從空而起。良久,那馬漸漸下地。瘸師跳下馬來,依然是匹紙馬。瘸師道:「那個大郎要?」吳三郎道:「我要學那個紙馬兒法術。」瘸師就將紙馬兒與了吳三郎。吳三郎謝了。婆婆看著瘸師道:「兩個大郎皆有法術了。這個大郎如何?」瘸師道:「娘娘法旨,本不敢違,但恐孩兒法力低小。」

  正說之間,只見一個婦人走出來。那婦人不是別人,正是胡永兒。永兒與眾人道了萬福。向著婆婆道:「告娘娘!奴家教這大郎一件法術,請娘娘法旨。」婆婆道:「願觀聖作!」胡永兒入去掇一條板登出來,安在草廳前地上,永兒騎在?子上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那凳子變做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。這大蟲怎生模樣?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項短身圓耳小,吊睛白額雄威。爪蹄輕展如飛,跳澗如同平地。

   剪尾能驚?鹿,咆哮嚇煞狐狸。卞莊雖勇怎生施,子路也難當抵。

胡永兒騎著大蟲,叫聲「起!」那大蟲便騰空而起。喝聲「住!」那大蟲漸漸下地來。喝聲「疾!」只見那大蟲依舊是條板凳。婆婆道:「任大郎!你見麼?」任遷道:「告婆婆!已見了。」婆婆道:「吾女可傳這個法術與了任大郎。」胡永兒傳法與任遷,任遷謝了。婆婆道:「你三人各演一遍。」三人演得都會了。婆婆道:「你三人既有法術,我有一件事對你們說,不知你三人肯依麼?」張屠道:「告婆婆!不知教我三人依什的,但說不妨。」婆婆道「你們可牢記取,他日貝州有事,你們可前來相助,同享富貴。」張屠道:「既蒙娘娘吩咐,他日貝州相助。今乞指引一條歸路回去則個。」婆婆道:「我叫孩兒送你們入城中去。」瘸師道:「領法旨。」三個拜謝了婆婆。婆婆看著三人道:「我今日叫孩兒暫送三位大郎回去,明日可都來莫坡寺中相等。」三人辭別了婆婆、永兒。

  當時瘸師引著路約行了半里,只見一座高山。瘸師與三人同上山來,瘸師道:「大郎,你們望見京城麼?」張屠、吳三郎、任遷看時,見京城在咫尺之間。三人正看時,只見瘸師猛可地把三人一推,都跌下來。瞥然驚覺,卻在佛殿上。張屠正疑之間,只見吳三郎、任遷也醒來。張屠問道:「你兩個曾見什麼來?」吳三郎道「瘸師教我們法術來。你的葫蘆兒在也不在?」張屠摸一摸看時,有在懷裏。吳三郎:「我的紙馬兒也在這裏。」任遷道:「我學的是變大蟲的?語。」張屠道:「我們似夢非夢,那瘸師和婆婆並那胡永兒想都是異人,只管說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,不知是何意故?」三人正沒做理會處,只見佛殿背後走出瘸師來道:「你們且回去,把本事法術記得明白,明日卻來寺中相等。」當時三人別了瘸師,各自回家去。有詩為證:

  逍遙蝴蝶真成幻,富貴南柯亦偶然。

    怎似夢中齊授法,等間變化似神仙。

當日無話。次日吃早飯後,三人來莫坡寺裏,上佛殿來看,佛頭端然不動。三人往後殿來尋婆婆和瘸師,卻沒尋處。張屠道:「我們回去罷!」正說之間,只聽得有人叫道:「你三人不得退心,我在這裏等你們多時了!」三個回頭看時,只見佛殿背後走出來的,正是昨日的婆婆。三個見了,一齊躬身唱喏!婆婆道:「三位大郎何來甚晚,昨日傳與你們的法術,可與我施逞一遍,異日好用。」張屠道:「我是水火既濟葫蘆兒。」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了葫蘆兒口內倒出一道水來。叫聲「收!」那水漸漸收入葫蘆兒裏去。又喝聲:「疾!」只見一道火光,從葫蘆兒口內奔出來了。又叫聲「收!」那火漸漸收入葫蘆兒裏去了。張屠歡喜道:「會了!」吳三郎去懷中取出紙馬兒來,放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:「疾!」變做一匹白馬,四隻蹄兒巴巴地行。吳三郎騎了半響,跳下馬來,依舊是紙馬。任遷去後殿掇出一條板凳來騎在凳上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大蟲,咆哮而走。任遷喝聲「住!」那大蟲漸漸收來,依舊是條凳子。三人正逞法術之間,只聽得有人叫道:「清平世界,蕩蕩乾坤,你們在此施逞妖術。現今官府明張榜文,要捉妖人,若官司得知,須連累我。」

  眾人聽得,慌忙回轉頭來看時,卻是一個和尚,身披烈火袈裟,耳帶金環。那和尚道:「貧僧在廊下看你們多時了!」婆婆道:「吾師恕罪,我在此教他們些小法術。」和尚道:「教得他們好,便不枉了用心。教得他們不好,空勞心力。可對貧僧施逞則個。」婆婆再教三人施逞法術,三人俱各做了。婆婆道:「吾師!我三個徒弟何如?」和尚笑道:「依貧僧看來,都不為好。」婆婆焦燥道:「你和尚家,敢有驚天動地的本事?你會什麼法術,也做與我們看一看則個。」只見那和尚伸出一隻手來,放開五個指頭,指頭上放出五道金光,金光裏現五尊佛來。任、張、吳三個見了,便拜。

  三個正拜之間,只聽得有人叫道:「這座寺乃朝廷?建之寺,你們如今在此學金剛禪邪術?」和尚即收了金光,眾人看時,卻是一個道士,騎著一匹猛獸,望殿上來。見了婆婆跳下猛獸,擎拳稽首道:「弟子特來拜揖!」婆婆道:「先生少坐!」先生與和尚拜了揖。任、吳、張三個也來與先生拜揖。先生問道:「這三位大郎皆有法術了麼?」婆婆道:「有了!」先生道:「貧道也度得一徒弟在此。」婆婆道:「在那裏?」只見先生看著猛獸道:「可收了神通!」那猛獸把頭搖一搖,擺一擺,不見了猛獸,立起身來,卻是一個人。眾人大驚。婆婆看時,不是別人,正是客人卜吉。卜吉與婆婆唱個喏。婆婆道:「卜吉!因何到此!」卜吉道:「告姑姑!若不是老師張先生救得我性命時,險些兒不與姑姑相見。」婆婆問先生道:「你如何救得他?」先生道:「貧道在鄭州三十里外林子裏,聽得有人叫聖姑姑救我則個。貧道思忖道乃婆婆之名,為何有人叫喚。急趕入去看時,卻見卜吉被人吊在樹上,正欲謀害。貧道問起緣由,卜吉將前後事情對貧道說了,因此略施小術救了他大難。」婆婆道:「原來如此,恁地時,先生也教得他有法術了?」卜吉道:「有了!」婆婆道:「你們曾見我的法術麼?」和尚同道士道:「願觀聖作。」只見婆婆去頭上取下一隻金釵,喝聲道:「疾!」變為一口寶劍。把胸前打一畫,放下寶劍,雙手把那皮貝就一拍,拍開來。眾人向前看時,但見:

    金釘朱戶,碧瓦盈簷。交加翠柏當門,合抱青松遶殿;仙童擊鼓,一群白鶴聽經;玉女鳴鐘,數個青猿煨藥;不異蓬萊仙境,宛如紫府洞天。

眾人卻看了,失驚道:「好!」正看之間,只聽得門外發聲喊,一行人從外面走入來。眾人都慌道:「卻怎地好?」和尚道:「你們不要慌,都隨我入來!」掩映處,背身藏了。

  看那一行有二十餘人,都腰帶著弓弩,手架著鷹鷂。也有五放家,也有官身,也有私身。馬上坐著一個中貴官人,來到殿前下了馬,展開交椅來坐了,隨從人分立兩旁。原來這個中貴官叫做善王太尉。是日卻不該他進內上班,因此得暇,帶著一行人出城來閒遊戲耍。信步直來到莫坡寺中,與眾人踢一回氣毬了,又射一回箭。賞了各人酒食,自己在殿中飲了數杯,便上馬。一行人眾隨從自去了。

  眾人再到佛殿上來。婆婆道:「我只道做什麼的,卻原來一行人來作樂耍子,也教我們吃他一驚。」張屠,任遷,吳三郎道:「我們認得他是中貴官,在白鐵班住,喚作善王太尉,如法好善,齋僧布施。」和尚聽得,說道:「看我明日去蒿惱他則個。」眾人各自散了。只因和尚要惱善王太尉,直被他開封府三十來個眼明手快的、伶俐了得的觀察使臣,不得安跡,見了也捉他不得。惱亂了東京城,鼎沸了汴州郡。真所謂白身經紀,番為二會之人;清秀愚人,變做金剛禪之客。正是:

    只因學會妖邪法,斷送堂堂六尺軀。

畢竟和尚怎地去惱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九回 王太尉大捨募緣錢 杜七聖狠行續頭法

    九天玄女法多端,要學之時事豁然。

    戒得貪瞋淫慾事,分明世上小神仙。

  話說善王太尉,那日在城外閒游回歸府中,當日無事,眾人都自散了。次日,官身,私身,閒漢都來唱喏。太尉道:「昨日出城閒走了一日,今日不出去了。只在後花園安排飲酒,教眾人都休散去,且在園裏看戲文耍子。」原來這座花園不止一座亭子,閒玩處甚多。今日來到這座亭子,謂之四望亭。眾人去那亭子裏安排著太尉的飲食。太尉獨自一個坐在亭子上,上自官身、私身,下及跟隨服侍的,各人去施逞本事。正飲酒之間,只聽得那四望亭子的亭柱上一聲響。上至太尉,下至手下的人,都吃一驚。看時,不知是什人,打這一個彈子來花園裏。太尉道:「叵耐這廝,早是打在亭柱上。若打著我時,卻不厲害。」叫眾人看是誰人打入來的。眾人望亭外看時,老大一座花園,周圍牆垣又高,如何打得入來。正說之間,只見那彈子滾在那亭子地上,托托地跳了幾跳,一似碾線兒也似團團地,轉轉千百遭。太尉道:「卻不作怪!」

  只見一聲響,爆出一個小的人兒來。初時小,被凡風一吹,遂漸漸長大,變做一個六尺長的和尚,身披烈火袈裟,耳墜金環。太尉並眾人見了,都吃一驚。只見那和尚走向前來,看著太尉道:「拜揖!」太尉見了,口中不說,心下思量道:「好個僧家,不可慢他。」抬起身來還禮,問道:「聖僧因何至此?」和尚道:「貧僧是代州雁門縣,五臺山,文殊院行腳僧。特來拜見太尉,欲求一齋。」這太尉從來敬重佛法,時常拜禮三寶,見了這般的和尚來求齋,又來得蹺蹊,如何不喜歡。太尉教請坐。和尚對了太尉坐下,道:「有妨太尉飲宴。」太尉命廚下一面辦齋,向著和尚道:「吾師肯相伴先飲數杯酒麼?」和尚得:「多感!」面前舖下一應玩器食饌等物,盡是御賜金杯金盤。和尚道:「有心齋,這等小盞如何吃得貧僧快活。」太尉見說,即時叫一個大金鍾來,放在和尚面前。太尉只是盞子吃,和尚用大鍾子吃。太尉只顧斟酒,和尚也不推卻。

  吃上三十來大金鍾,太尉歡喜道:「不是聖僧,如何吃得許多酒!」廚下稟道:「素食辦了。」太尉道:「齋食既完,請吾師齋。」教搬將來,放在和尚面前。太尉面前些少相陪。和尚見了素食,拿起來吃,不放下碗和?。太尉叫從人入去添來。這和尚,飯來,羹來,酒來,盡數盡吃,叫供給的做手腳不迭。手下人都呆了。太尉見他吃得,也呆了,道:「這個和尚必是聖僧,吃酒吃食,不知吃下向那裏去了。」只見他放下碗和?,手下人道:「慚愧,也有吃了的日子。」和尚道:「總飽了。」

  收拾過齋器,點將茶來,茶罷,和尚起身謝了太尉。太尉喜歡道:「吾師!粗齋不必致謝。敢問吾師齋罷往什處去?」和尚道:「貧僧乃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長老法旨,教貧僧來募緣。文殊院山門崩損,得用三千貫錢修蓋山門。貧僧今日遭際太尉蒙賜一齋。太尉若捨得三千貫錢,成就這山門盛事,願太尉增福延壽,廣植福田。」太尉道:「這是小緣事,不知吾師幾時來勾疏?」和尚道:「不必勾疏便得更好,山門多幸。」太尉道:「吾師!我把金銀與你如何?」和尚道:「把金銀與貧僧,不便去買料物。若得三千貫銅錢甚好。」太尉暗笑道:「吾師!你獨自一個在這裏,三千貫銅錢也須得許多人搬挑?」和尚道:「告太尉!貧僧自有道理。」太尉即時叫主管開庫,教官身、私身、虞候輪番去搬銅錢來,堆在亭子外地上。一百貫一堆,共三十堆。太尉道:「吾師!三千貫銅錢在這裏。路途遙遠,要使許多人夫腳錢,怎的能夠得到五臺山?」和尚道:「不妨!」起身下亭子,謝了太尉喜捨:「不須太尉費力,貧僧自有人夫挑去。」袖中取出一卷經來,太尉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,且看他怎的。和尚道:「僧家佛法甚大。」自把經卷自誦一遍,叫一行人且開。只見那和尚眨眼把那卷經去虛空中打一撒,變成一條金橋。

  那和尚空中招手,叫道:「五臺山眾行者、火工、人夫!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貫銅錢。你眾人可來搬去則個。」無移時,只見空中橋上,眾行者並火工、人夫滾滾攘攘下來,都到四望亭下,將這三千貫銅錢,?的?,挑的挑,搬的搬。交叉往復,剎時間都運了去。和尚向前道:「感謝太尉賜了齋,又喜捨三千貫錢。異日如到五臺山,貧僧當會眾僧,撞鐘敲鼓,幢幡寶蓋,接引太尉。貧僧歸五臺山去也。」和尚與太尉相辭了,也走上那金橋去。漸漸的去得遠不見了。空中起一陣風,那金橋依舊化作一卷經典,隨風吹入空中去了。太尉甚是喜歡,叫從人焚香禮拜,道:「小官齋僧布施五十餘年,今就遇得這一個聖僧羅漢。」那時眾人就來到,就與太尉賀喜,後人詩云:

    布施空門種福田,片言曾不吝三千。

    長安多少饑寒者,何不分些救命錢。

自此,善王太尉一家,人人都稱贊聖僧彈子和尚,把彈子和尚一個名頭,霎時傳播京師,並不知有舊名蛋子二字。

  當日無事,次日是上值日期。太尉早起梳洗,廳下祇應人從跟隨,直到內前下入來。太尉當日卻來得早些個,往外待班閣子前過,遇著一官人相揖。這官人正是開封府包待制。這包待制自從治了開封府,那一府百姓無不喜歡。因見他:

    平生正直,稟性賢明。常懷忠孝之心,每存慈仁之念。戶口增,田野闢,黎民頌德滿街衢;詞訟減,盜賊潛,父老謳歌喧市井。攀轅截?,名標青史播千年;勒石鐫碑,聲振黃堂傳萬古。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,賢良方正勝龔黃。

  當日包待制伺候早朝,見了太尉請少坐。太尉是個正直的人,待制是個清廉的官,彼此耳內各聞清德。雖然太尉是個中貴人,心裏喜歡這包待制,包待制亦喜歡這王太尉。兩個在閣子裏坐下。太尉道:「凡為人在世,善惡皆有報應。」包待制道:「包某受職亦如,包某在開封府時,斷了多少公事,那犯事的人,必待斷治,方能改過遷善。比如太尉平常好善,不知有什報應?」王太尉道:「且不說別事,如王某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賞玩。從空打下一個彈,彈子內爆出一個聖僧來,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,問某求齋。某齋了他,又問某化三千貫銅錢。不使一個人搬去,把經一卷空中打一撒,化成一座金橋。叫下五臺山行者、火工、人夫,無片時,都搬了去。和尚也上金橋去了。凡間豈無諸佛羅漢!王某一世齋僧供佛,果然有此感應。」包待制道:「難得難得。」雖然是恁般順口答應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這件事又作怪,世上那有此理?漸漸天已曉,文武俱入內,朝罷,百官各自去了。

  包待制回府,不來打斷公事,問當日聽差,應捕人役是誰,只見階下一人唱喏,卻是緝捕使臣溫殿直。包待制道:「今日早期間在待班閣子裏坐,見善王太尉說,昨日他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。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,彈子裏爆出一個和尚,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募緣僧。抄化他三千貫銅錢去了。那太尉道他是聖僧羅漢。我想他既是聖僧羅漢,要錢何用。據我見識,必是妖憎。見今鄭州知州被妖人張鸞、卜吉所殺,出榜捉拿,至今未獲。怎麼京城禁地,容得這般妖人。」指著溫殿直道:「你即今就要捉這妖僧赴廳見我。」

  溫殿直只得應諾,領了臺旨,出府門,由甘泉坊逕入使臣房,來於廳上坐下。兩邊擺著做公的眾人,見溫殿直眉頭不展,面帶憂容,低著頭不則聲。內有一個做公的,當時溫殿直最喜他。其人姓冉名貴,叫做冉士宿。一隻眼常閉,天下世間上人做不得的事,他便做得。與溫殿直捉了許多疑難公事,因此溫殿直喜他。

  當時冉貴向前道:「長官不知有什事,恁地煩惱?」溫殿直道:「冉大!說起來叫你也煩惱。卻才太尹叫我上廳去說,早朝時白鐵班善王太尉說道: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,見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,爆出一個和尚,問善王太尉布施了三千貫銅錢去,善王太尉說他是聖僧羅漢。太尹道:他既是聖僧羅漢,如何要錢,必然是個妖僧,限我今日要捉這個和尚。我想他既有恁般好本事,定然有個藏身之所。他覓了三千貫銅錢,自往他州外府受用去了,叫我那裏去捉他。包太尹又不比別的官員,且是難伏事,只得應承了出來,終不成和尚自家來出首。沒計奈何,因此煩惱。」冉貴道:「這件事何難,如今吩咐許多做公的,各自用心分路去,繞京城二十八門去捉。若是遲了,只怕他分散去了。」溫殿直道:「說得有理,你年紀大,終是有見識。」看著做公的道:「你們分頭去幹辦,各要用心。」眾人應允去了。

  溫殿直自帶著冉貴,和兩個了得的心腹人,也出使臣房。離了甘泉坊,奔東京而來。殿直用暖帽遮了臉,冉貴扮做當值的模樣,眼也不閉,看那來往的人,茶坊酒舖內略有些可疑的人,即使去捱查訊問。溫殿直對冉貴說道:「他投東洋大海中去,那裏去尋?」冉貴道:「觀察不要輸了志氣,走到晚,卻又理會。」兩個走到相國寺前,只見靠牆邊簇擁著一夥人在那裏。冉貴道:「觀察少待,等我去看一看。」拈起腳來,人叢裏見一二百人中,圍著一個人,頭上裹頂頭巾,戴一朵羅帛做的牡丹花,腦後盆大一對金環。拽著半衣,繫著繡裹肚,著一雙多耳麻鞋,露出一身錦片也似文字。後面插一條銀槍,豎幾面落旂兒,放一對金漆竹籠。卻是一個行法的,引著這一叢人在那裏看。

  原來這個人在京有名,叫做杜七聖。那杜七聖拱著手道:「我是東京人氏,這裏是諸路軍州官員客旅往來去處。有認得杜七聖的,有認不得杜七聖的。不識也聞名。年年上朝東嶽,與人賭賽,只是奪頭籌。」有人問道:「杜七聖,你有什本事?」他道:「兩輪日月,一合乾坤。天之上,地之下,除了我師父,不曾撞見一個對手與我?這家法。」回頭叫聲:「壽壽我兒,你出來!」那小廝剝脫了上截衣服,玉碾也似白肉。那夥人喝聲采道:「好個孩兒!」杜七聖道:「我在東京上上下下,有幾個一年。也有曾見的,也有不曾見的。我這家法術,是祖師留下?火燉油,熱鍋煆碗,喚做續頭法。把我孩兒臥在凳上,用刀割下頭來,把這布袱來蓋了,依先接上這孩兒的頭來。眾位看官在此,先叫我賣了這一百道符,然後施逞自家法術。我這符,只要五個錢賣這一道。」打起鑼兒來。那看的人,時刻間擁擠不開。約有二三百人,只賣得四七道符。杜七聖焦燥,不賣得符,看著一夥人,道:「莫不眾位看官中有會事的,敢下場來鬥法麼?」問了三聲,又問三聲,沒人下來。杜七聖道:「我這家法術教孩兒臥在板凳上,作了法,念了?語,卻像睡著一般。」正要施逞法術解數,卻恨人叢中一個和尚會得這家法術。因見他出了大言,被和尚先念了?,道聲「疾!」把孩兒的魂魄先收了,安在衣裳袖裏。看見對門有一家麵店,和尚道:「我正肚饑,且去吃碗麵來,卻還他兒子的魂魄未遲。」和尚走入麵店樓上,靠著街窗,看著杜七聖坐了。過賣的來,放下筷子,舖下小菜,問了麵,自下去了。和尚把孩兒的魂魄取出來,用碟兒蓋了,安在桌子上,一邊自等麵吃。有詩為證:

    莫向人前誇大口,強中更有強中手。

    續頭神術世間無,誰料妖僧竊魂走。

    小兒如玉得人憐,魂去魂來不值錢。

    戲耍萬般皆可做,何須走馬打鞦韆。

  話說兩頭。卻說杜七聖念了?,拿起刀來剁,那孩兒的頭落了,看的人越多了。杜七聖放下刀,把臥單來蓋了。提起符來,去那小兒身上盤幾遭,念了?,杜七聖道:「看官休怪,我久佔獨角案,此舟過去,想無舟趁了。這家法寶賣這一百道符。」雙手揭起被單看時,只見那孩兒的頭接不上。眾人發聲喊道:「每常揭起臥單,那孩兒便跳起來。今日接不上,決撒了!」杜七聖慌忙再把臥單來蓋定,用言語瞞著那看的人道:「看官!只道容易,管取今番接上。」再叩頭作法,念?語,揭起臥單來看時,又接不上。

  杜七聖慌了,看著那看的人道:「眾位看官在上,道路雖是各別,養家總是一般。只因家火相逼,適間言語不到處,望著官們恕罪則個。這番教我接了頭,下來吃杯酒。四海之內,皆相識也。」杜七聖認罪道:「是我不是了,這番接上了。」只顧口中念?,揭起臥單看時,又接不上。杜七聖焦燥道:「你教我孩兒接不上頭,我又求告你,再三認自己的不是,要你恕饒。你卻直恁的無理。」便去後面籠兒內,取出一個紙包兒來,就打開搬出一顆葫蘆子,去那地土,把土來掘鬆了,把那個葫蘆子埋在地下。口中念念有詞,噴上一口水,喝聲「疾!」可霎作怪,只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,就漸漸的長大,便生枝葉,然後開花,便見花謝,結一個小葫蘆兒。一夥人見了,都喝采道:「好!」杜七聖把那葫蘆兒摘下來,左手提葫蘆兒,右手拿著刀,道:「你先不成道理,收了我孩兒的魂魄,叫我接不上頭。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!」看著葫蘆兒,攔腰一刀,剁下半個葫蘆兒來。

  卻說那和尚在樓上拿起麵來,卻待要吃。只見那和尚的頭從腔子上骨碌碌滾將下來。一樓上吃麵的人,都吃一驚。膽小的丟了麵跑下樓去了,大膽的立住了腳看。只見那和尚慌的放下碗,起身去那樓板上摸一摸,摸著了頭,雙手捉住兩隻耳朵,掇那頭安在腔子上。安得端正,又把手去摸一摸,和尚道:「我只顧吃麵,忘還了他的兒子魂魄。」伸手去揭起碟來。這裏卻好揭得起碟兒,那裏杜七聖的孩兒早跳起來。看的人發聲喊。杜七聖道:「我從行這家法術,今日撞著師父了。」

  卻說麵店吃麵的人,沸沸地說出來,有多口的與杜七聖說道:「破你的法術,卻是麵店樓上一個和尚。」內中有溫殿直和冉貴在那裏聽得這話。冉貴道:「觀察!這和尚莫不便是騙了善王太尉銅錢的麼?」溫殿直道:「我也有些疑惑。」冉貴道:「見兔不放鷹,豈可空過。」冉貴把那頭巾只一掀招,一行做公的大喊一聲,都搶入麵店裏來。見那和尚走下樓來,眾人都去捉那和尚。那和尚用手一指,有分教:鼎沸了東京城,大鬧了開封府。惱得做公的看了妖僧,捉他不得,惹出一個貪財的後生來,死於非命。正是:

    是非只為多開口,惱煩皆因強出頭。

畢竟不知當下捉得和尚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回 彈子僧變化惱龍圖 李二哥首妖遭跌死

    為人本分守清貧,非義之財不可親。

    命裏有時當自至,不然好處反遭迍。

  話說溫殿直帶著一行做公的,搶入麵店裏來,只見和尚下樓來。溫殿直把鐵鞭一指,教做公的捉這和尚。那和尚見眾人來捉,用手一指。可煞作怪,櫃上主人,攛掇的小博士,並店裏吃麵的許多人,都變做和尚。溫殿直與做公的,也是和尚。若干人你看我,我看你,都獃了。做公的看了,不知捉那個是得。麵店裏鬧了一場,吃麵者都自散了。溫殿直看那主人家並眾人,依舊面貌一般。看那店裏不見了和尚,溫殿直即時教做公的,分投去趕。發報子到各門上去,如有和尚出門,便叫捉住。

  當時溫殿直回府,正值太尹晚衙升廳打斷公事,溫殿直當廳唱喏。龍圖太尹道:「我要你捉拿妖僧,事體若何?」溫殿直稟覆道:「使臣領相公臺旨,緝捕彈子和尚。適來大相國寺前,見一個行法的,叫做杜七聖。一刀剁下了孩兒的頭,對門麵店樓上有個和尚把那孩兒的魂魄來收了,叫他接不上頭。杜七聖不勝焦燥,在地上種出一個葫蘆兒來。把葫蘆兒一刀剁下半個,那麵店樓上吃麵的和尚,便滾下頭來。那和尚去樓板上摸那頭來接上了。下面孩兒頭也接上了。使臣見這般作怪,教人去捉。只見那和尚把手一指,店裏人都變做和尚。連使臣并手下做公的,也變做和尚,教使臣沒做道理處。告相公,這等妖人,實難捕捉。望相公臺旨主裁。」龍圖太尹道:「我乃開封一府之主,似此妖人,在城之內,恐生別事,致朝廷見罪於我。」即時吩咐該吏寫押榜文,各門張掛。一應諸處庵堂寺院人等,若有拿獲彈子和尚者,官給賞錢一千貫。如有容留來歷不明僧入,及窩藏隱匿不首發者,鄰右一體連坐。因此京城內外,說得沸沸的。

  卻說東京市心裏,有一個賣青果的李二哥。夫妻二口兒,在客店裏住,方才害病了起來。沒本錢做買賣,出來求見相識們,要借二三百文錢做盤纏。當日出去借不得,歸家悶悶不已。渾家道:「二哥!你今日出去借錢如何?」李二道:「好教你得知,今日出去借不得錢。街上人鬧哄哄地,經紀人都做不得買賣。說昨日一個和尚,在麵店樓上吃麵。只因他的頭骨碌碌滾落地來,把手去摸著了頭,雙手捉住耳朵安在腔子上,依舊接好了。做公的見他作怪,一齊去捉他。被那和尚用手一指,滿店裏人都變做了和尚一般模樣。如今開封府出一千貫錢賞,要捉這和尚。原來這和尚三五日前,曾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銅錢,叫做彈子和尚。」渾家道:「二哥!真個有這話麼?」李二道:「我方才看了榜來,如何在你處說謊。」渾家道:「二哥!我如今和你沒飲食吃,若有來時,捉得這個和尚,請得一一千貫錢來把我們做買賣,卻不是好?」李二道:「胡說!官府得知不是耍處。」渾家:「我包你請得一千貫錢便了。」李二道:「你怎的教我請得一千貫錢﹖」渾家道:「二哥!好教你得知,這和尚不在別處,遠便十萬八千里,近只在目前。」李二哥道:「在那裏?」渾家道:「在隔壁房裏。」李二道:「你見他什麼破綻來?」渾家道:「間壁這個和尚來這裏住,有三個月了。不曾見他出去抄化,也不曾見他與人看經。每日睡到吃飯前後才起來,出去未到黃昏後吃得醉醮醮地歸來。我半月前,因吃了些冷物事,脾胃不好,肚痛了要去後面,房裏窄狹有臭氣。只得去店後面去上坑,卻打從他房門前過。那時有巳牌時候,只見他房裏放出些燈光來。我道這早晚兀自有燈,望破壁裏張一張時,只見那和尚坐在床上,渾身迸出火來。和尚把頭抬一望,離床直頂著屋梁。嚇得我不敢廁上去,便歸房裏來了。這和尚必然就是妖僧。」李二哥道:「這是實麼?」渾家道:「我與你說什麼脫空。」李二哥道:「你且低聲,不要走漏了消息。」吩咐了渾家,出門一地裏逕到使臣房來,卻又不敢入去。只在門前走來走去。做公的看見,喝聲道:「李二!你有甚事,不住在此走來走去?」李二道:「告上下,男女有些機密事,特來見觀察。」做公的應道:「你在門首伺候,待我稟過方可入去。」

  適值溫殿直正在廳上,做公的稟道:「告觀察!賣果子的李二在門走來走去,我問他,他道有機密事要見觀察。」溫殿直道:「叫他進來。」做公的出來引李二到廳上,唱了喏。溫殿直見了,不敢驚他,吟吟笑問道:「李二哥!有甚事來見我。」李二道:「告觀察!男女近日因得了病,不曾做得道理,早晚出來幹些閒事。只見張掛榜文,男女也識幾個字,見寫下出一千貫錢捉妖僧。歸去和渾家說了,渾家道:隔壁歇的和尚,是妖僧。」溫殿直不敢大驚小怪,笑著道:「李二哥!這件事卻要仔細。你夫妻兩個見他什麼破綻來?」李二把渾家的言語說了一遍。溫殿直道:「這事卻要實落。你去補一紙首狀來。」李二應了出來,央做公的草了稿兒,討一張紙,親筆謄了,直入來當廳遞了。溫殿直道:「這如今這和尚在店裏麼?」李二道:「每日早飯後出外,到黃昏便歸。」溫殿直道:「你且在這裏坐下,待我叫人去買些酒來與你吃。」

  不多時,買將酒來,教李二吃了。溫殿直即同做公的來,教李二做眼,帶一行人離了溫殿直家,竟來客店左側一個茶坊的舖裏坐了。叫做公的外面去看那和尚。

  當日未有黃昏時候,只見那和尚吃得醉醺醺地,踉踉蹌蹌撞將來。李二慌忙入茶坊裏見溫殿直道:「告觀察!和尚來了。」卻好和尚走到茶坊門前。溫殿直指著一行做公的道:「捉這妖僧。」眾人發聲喊,正是皂鵰追紫燕,猛虎啖羊羔。一發都上,把那和尚橫拖倒拽,把條麻索綁縛了。眾人前後簇擁,押著逕奔甘泉坊使臣房裏來。有詩為證:

    世間誤事無如酒,一醉能令萬事忘。

    試看神通蛋和尚,何曾醉裏脫災殃。

溫殿直道:「慚愧!幹辦得這場公事,且叫龍圖相公安心。」眾人把那和尚綑縛做餛飩兒一般。那和尚醉了不醒,齁齁的睡著。溫殿直即時進府,申覆太尹道:「妖僧已捉下了。本合押赴廳前,因這和尚大醉,不省人事,現在使臣房裏。稟相公臺旨。」龍圖太尹見說,教且好牢固看守,待來日早衙解來。溫殿直出府,到使臣房裏看那和尚,酒還未醒,吩咐眾做公的小心看守。

  卻說那和尚到半夜酒醒,覺得好不自在。開眼看燈燭照耀,如同白日。兩邊坐著都是做公的。和尚問道:「這是那裏?」做公的道:「這是使臣房裏。」又問做公的:「貧僧犯什麼罪過,將我來縛在這裏?」眾做公的情知這個和尚是個妖僧,不敢惡他。內中有個年紀老成的做公的道:「和尚!你不要錯怪了我們。這是我們的職事。我們家中各有老小,不去惹空頭煩惱。因你客店裏隔壁賣果子的李二哥,說你住了三個月,不曾與人看經,又不出去抄化,每日吃得醉醺醺的。說你來歷不明,因此我們來捉了你。」和尚道:「我自有官員府院宅第齋我,這也不干他事。」做公的道:「和尚!沒奈何,等到天明,你自去太尹面前和李二分辯將來。」五更,溫殿直叫做公的簇擁著和尚入開封府的廊下伺候。

  太尹陞廳,四司六局立在廳前。只見太尹出來,公座甚是次第。一對水晶龍燈,卻如照天蠟燭。皂隸喝:「低聲!」溫殿直押那和尚到廳下,唱了喏!太尹看看李二的首狀。看看和尚,焦燥道:「叵耐你出家為僧,不守本份,輒敢惑騙人錢財!」教獄卒取面長枷來,把和尚枷了,叫兩個有氣力的獄卒過來:「與我把和尚先打一百棍,卻再審問他。」獄卒唱了喏,將和尚腿上打不得兩三棍,眾人發聲喊。門子喝:「低聲,喊他們且住。」太尹看時,枷窟裏不見了和尚,卻縛著一把掃帚。太尹道:「怎有這般妖人,方才把那和尚枷在這裏,卻如何是把掃帚?」

  正說之間,只聽得府衙門外有人發喊。太尹驚問:「有甚事?」把門的來報道:「告相公,有一僧人在門外拍手大笑道:『好個包龍圖,無奈貧僧何。』」包太尹聽得說,大怒道:「這廝敢如此無禮!」即時叫人下手去捉:「這番捉著妖僧,依例賞錢一千貫。」當時做公的奔出府門,逕來捉這妖僧。和尚見人來捉他,連忙走到街市上,不慌不忙擺著褊衫袖子去了。做公的見了,緊趕他緊走,慢趕他慢走,不趕他不走。做公的趕得沒氣力了,立住了腳。只差得十數步,只是趕他不著。眾人將趕到相國寺前,那和尚在延安橋上,望見眾人趕來,和尚連忙走入相國寺山門去了。

  溫殿直道:「這和尚走了死路,好歹被我們捉了。」吩咐一半做公的圍住前後寺門,一半向佛殿兩廊分投趕捉。只見本寺長老出來與溫殿直相見了,道:「告觀察!本寺是朝廷香火院,觀察為甚事,將著一行人,手執器械來寺中,大驚小怪?」溫殿直道:「我奉太尹相公臺旨,趕捉一個妖僧到你寺中。你莫隱藏了,會事的即便縛將出來。」長老道:「敝寺有百十眾僧,都是有度牒的。有掛搭僧到,寺中有知客,不曾敢收留過夜。若是觀察趕至寺中必然認得此僧,何不便捉了。卻來這裏討人?」溫殿直道:「這妖僧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錢,蒿惱得一府人不得安逸。若不送出來,就稟過太尹,教你寺中受累。」嚇得長老慌了,道:「告觀察!本寺僧都是明白的,不是妖僧。若不信時,都叫出來,叫觀察一一點過。」溫殿直道:「最好!」長老即時鳴鐘聚集本寺百十僧眾,叫溫殿直點視。溫殿直同做公看時,都叫不是。溫殿直道:「長老!我親自趕入你寺中來,如何便不見了?須是叫我們搜一搜看。」長老道:「貧僧引路,任從觀察搜看便了。」從僧房裏到廚下,淨頭,庫堂,都搜不見,轉身到佛殿上,見塑著一尊六神佛。三個頭一似三座青山,六隻臂膊一似六條峻嶺,托著六件法寶。溫殿直道:「寺內不塑佛像,卻為何塑哪吒太子?」長老道:「哪吒太子是不動尊王佛,以善惡化人。」

  溫殿直與眾人見殿上空蕩蕩地,只見哪吒一行人正在殿門,只聽得佛殿上有人叫道:「溫殿直!包太尹教你來捉貧僧,見了貧僧如何不捉?」溫殿直與眾人回頭看時,卻是哪吒太子則聲。眾人看那哪吒太子,是個五綵粧成,約有一丈五六尺來高,六隻臂膊拿六樣物。三顆頭中間這顆頭張開口,血潑潑地露出四個長牙,叫道:「溫殿直!你來捉我去!」嚇得長老和眾人大驚道:「作怪!作怪!」眾人要來捉哪吒,卻又是泥塑的,如何捉得他去!哪吒又叫道:「怎的不叫人來捉我去?」眾人商議道:「莫不是泥塑的哪吒成了器,出來惱人麼?如今去稟覆太尹,須把哪吒來打壞了,便不出外惱人。」長老道:「觀察!這卻使不得,那有泥神會說話,無非是妖物憑借作怪,不干法身之事。粧塑的工本大,將他壞了,日後難得成就。」溫殿直道:「既那妖物憑借作怪,合該毀除了,免成後患。」眾僧中一個有德行的和尚,合掌向佛前道:「龍天三寶,可以護法,逐遣妖物出來,否則恐壞了神像。」

  祝禱已畢,只聽得外面有人拍著手呵呵大笑道:「觀察!我在這裏,何勞你費力?」一行做公的見了,正是和尚。發聲喊!都來捉妖僧。只爭得十來步遠,只是趕不上。那和尚引著一行人,出來相國寺,逕奔出大街。經紀人都做不得買賣,推翻了架子,撞倒了檯?。看的人越多了,走來走去,直趕出了城。過了義官廳,將到市梢頭。和尚說道:「你眾人不要來趕了,我貧僧自歸去了罷。」看著汴河裏,將身一跳。只聽得騰地一聲響,和尚攛入水裏去了。那做公的道:「今番好了,得他自死在水裏,也省了許多氣力。」那汴河水滴溜溜也似緊的,眾人都道:「他的屍首不知流到那裏做住?」溫殿直只得回去稟覆太尹。正值太尹在廳上打斷公事。溫殿直唱了喏,把捉妖僧的事,從頭說了一遍。包太尹聽了,道:「叵耐這廝,惱得我也沒奈他何。得自跳在水裏死了,也罷!」

  說猶未了,只聽得階下有婦人聲叫屈。太尹問道:「為甚事叫屈?」婦人道:「告相公!丈夫李二為首告妖僧,已經捉獲到官,反將我丈夫拘禁。婦人也不願支賞錢,只要放丈夫回家,趁口度日。望相公臺旨。」太尹道:「李二首告得實,合給賞錢與他。如何把他監禁?」溫殿直道:「不曾監禁他,朝夕款待酒飯。留在使臣房裏,伺候相公臺旨。」太尹叫他出來。溫殿直即時到使臣房內,叫李二到廳下。太尹道:「既出榜文在,實合給賞錢一千貫與他。」當時東京一貫錢值銀一兩。李二是個窮經紀人,平白得了一千貫錢,非細的好了。李二夫妻兩個當廳領了賞錢,那時夫妻二人謝了太尹,急刻出府門來,回到店裏。有詩為證:

    誰近龍圖手內錢,平時李二賴妻賢。

    妖僧不怕千金子,受用浮財得幾年。

古往今來說話的總是一般,沒錢便罷休,有了錢便有沈待詔來攛掇,張博士來相幫。

  李二去相國寺前典了一所屋子,門前開一個大?子舖。夫妻二人,衣豐足食。時遇冬天,當日有晌午前後,生著一爐栗炭火,安排了幾杯酒。夫妻二人正向火吃酒之間,只見一個人走入來,叫聲:「李二郎!有細?子買些個。」夫妻二人卻認得是和尚,驚得大獃了。和尚道:「李二郎!你不因貧僧,如何得有今日快活。我特來問你求一齋。」他夫妻兩個,有一個會事的,就出來拜謝了這和尚,便齋他一齋,打什麼緊?終不成便真個要你的齋吃。他來試探你也未見得,或者把幾句好言語指斷他,求他離了我家便了。李二夫妻卻沒有這般見識,千不合萬不合起個念頭道:「你這妖僧!說你被做公的趕捉,跳在汴河水裏死了。你卻因何又來我家引惹是非?你若會事,快快走去。若少遲延,我這裏叫一聲當地巡軍來捉你去吃官司,不要怨我。」和尚道:「若奈何得我時,捉了我多日了。你首告我吃官司,我卻周全你請了一千貫賞錢,叫你夫妻二人快活受用。我來見你,你合當謝我,倒發惡頭,要叫做公的捉我。你這漢子甚不近理,且教你受些疼痛。」用手一指,喝聲「疾!」只見那李二向的火盆飛起來,望李二臉上只一掀。李二大叫一聲,忽然倒地。渾家慌忙來救,扶起看時,栗炭火燒得燎漿泡也似。看那和尚又不見了。李二被炭火燒得疼痛不可當。沒錢時,也只得自受休了。因有了這貫錢,便請醫救治。敷上藥,越疼得緊,就叫了三日三夜。煩惱得渾家沒措置處。

  只見門前一個道人,青巾黃袍,走到櫃邊,叫聲「抄化!」李二嫂道:「我家沒事時,便與你兩三個錢,打什麼緊。這裏人命交加,卻沒工夫與你。」先生道:「娘子!你家中有甚事?」李二嫂道:「好叫先生得知,被一個妖僧把我丈夫潑了一臉火,燒起許多燎漿泡。敷上藥越痛,叫了三日三夜,只怕要死。」先生道:「娘子!貧道收得些湯火藥,敷上便不痛,瘡厭肉便脫落。屢試屢驗,救了許多人。」李二嫂道:「休言便好,只止得疼痛時,自當重重相謝。」先生道:「你去請他出來,就取些水來。」李二嫂入去扶出李二來,把水遞與先生。先生把一個藥包兒,抖些藥放在水裏,用鵝毛蘸了,敷在瘡上。李二喜歡道:「好妙藥!就是舖水散雪的便不疼了。」先生道:「這個不為奇妙,即時下落瘡厭肉,叫你無事,你意下如何?」李二道:「若得恁地,感謝先生。」先生道:「此乃熱毒之氣,你可出外面風涼處吹著,瘡厭肉即便脫落。」李二依先生言,出街上來。先生叫李二坐在凳上,看著他道:「你叫三聲瘡厭肉落,這瘡厭肉便落下來。」李二聽得歡喜,盡性命叫了三聲。只見那李二坐的凳子,望空便起去,到那相國寺十丈長的旛竿頂上,不歪不偏端端正正擱一個住。街上人見了,發起喊來。李二嫂出來看見,吃了一驚道:「苦也!苦也!我丈夫如何得下來?」先生道:「不要慌!我叫他下來,教你認得我則個。」那先生脫了黃袍,除下青巾。李二嫂仔細看了一看,嚇得叫聲苦,不知高低。原來卻是妖僧。那和尚道:「你丈夫不近道理,一心只要害我,卻盡害我不得。我且叫他在旛竿上受些驚恐。」街上人鬧鬧哄哄都來看,內中有做公的看見道:「見今官司明張榜文,堆垛賞錢,要捉妖人。這和尚又在這裏逞妖作怪,須要帶累我們。」做公事的與當坊里甲一齊來捉這和尚。那和尚望人叢裏一躲便不見了。眾人道:「自不曾見這蹊蹺作怪的事。」

  那李二緊緊的坐在旛竿頂上,下又下來不得,眾人商議救他,又沒有這般長的梯子。烘動了滿城軍民,都道:「這和尚卻也利害。這個人如何下來?」

  卻說當坊巡軍飛也似來報包太尹。包太尹即時坐轎來到相國寺裏下轎,排開交椅,坐在殿前。抬起頭來看時,見李二坐在旛竿頂上凳子上,高聲叫救人。包太尹尋思,沒個道理救他下來,教叫他妻子來問他。李二嫂向前拜了。包太尹問道:「你丈夫為何緣故得在上頭,可對我實說。」李二嫂把和尚投齋潑火的事,道人敷藥的話,一一說了。包太尹道:「叵耐妖僧這般無理。若今次捉住,斷然不與干休。」話猶未了,佛殿上一壁廂走出一個和尚來,到太尹面前唱個喏。包太尹睜開眼問道:「和尚!你有甚事來見我?」和尚道:「貧僧有個道理叫李二下來。」包太尹道:「吾師若救得李二下來,當以齋供相謝。」只見這和尚輕輕地溜上旛竿,雙手抱著李二,高聲道:「包龍圖!你是清正的官,我貧僧不敢來惱你,我自向善王太尉化得三千貫錢,干你甚事,你卻要來捉我?我無可報答你,還你一個李二。」從空中把李二直攛下來。眾人發聲喊,看那李二時。正是:

    身如五鼓銜山月,命似三更油盡燈。

畢竟李二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一回 胡永兒賣泥蠟燭 王都排會聖姑姑

    妖邪法術果通靈,賽過仙家智略精。

    且看永兒泥蠟燭,黃昏直點到天明。

  話說這李二不合為這一千貫錢,首告那和尚。既得了賞錢,做資本開個果子舖,和尚來投齋,理合將恩報恩,反把言語來惡了他。當日被那和尚從旛竿頂上直攛下來,正在包龍圖面前。龍圖看時,只見李二頭在下,腳在上,把頭直撞了腔子裏去,嗚呼哀哉伏維尚饗。李二嫂大哭起來,免不得叫人抬屍首回去殯殮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那和尚在旛竿頂上凳子高處坐著。看的人,人山人海,越多了。許多人喧嚷起來,手下人禁約不住。龍圖看了,沒個意志捉他。待要使刀斧砍斷這旛竿,諸處寺院裏旛竿都是木頭做的,惟有這相國寺旛竿是銅鑄的。不知當初怎的鑄得這十丈長的。原來相國寺裏有三件勝跡:佛殿上一口井,有三十丈深。頭髮打成的索子,黑漆吊桶,硃紅寫著大相國寺公用。忽一日斷了索子,沒尋吊桶處。以後有人泛海回來,到相國寺說道:「我為客在東洋大海船上,只見水面上浮著一個吊桶,水手撈起來看時,硃紅字寫著大相國寺公用。正看之間,風浪大作,幾乎覆船。隨即許了送還吊桶,風浪即時平息。因此來還吊桶愿心。」方知那口井直通著東洋大海。相國寺門前有條橋,叫做延安橋。在橋上看著那座寺,如在井裏一般。及至佛殿上看著那條橋,比寺基又低十數丈。並這條旛竿是銅鑄的,截不得,鋸不得。共是三件勝跡。

  只見那和尚在旛竿頂上,將言語調戲著包太尹,包太尹甚是焦燥沒奈何他處。猛然思量一計,叫去營中喚一百名弓弩手來。聽差的即時叫到。包太尹叫圍了旛竿射上去。那弓弩手內中有射得好的,射到和尚身邊,和尚將褊衫袖子遮了。包太尹正沒做理會處,只看溫殿直手下做公的冉貴跑上稟道:「小人有一愚計獻上,可捉妖僧。」包太尹道:「你有何道理?」冉貴道:「他是妖僧,可將豬羊二血,及馬尿大蒜,蘸在箭頭上射去。那妖僧的邪法,便使不得了。」包太尹聽說大喜,命取豬羊二血及馬尿大蒜。手下人分頭取來。包太尹教將來攪和了,叫一百弓弩手蘸在箭頭上。一聲梆子響,眾弩齊發。不射時,萬事俱休。一百箭齊射上去,只見中寺寺外有一二千人發聲喊,見這和尚從虛空裏連凳子跌將下來。眾人都道:「這和尚不死也殘疾了。」那佛殿西邊卻有一個尿池。這和尚不偏不側不歪不斜跌在尿池裏。眾做公的即時拖扯起來,就池子邊將一桶豬羊血望和尚光頭上便澆。把條索子綁縛了。包太尹便坐轎回府,陞聽,叫押那和尚過來當面。包太尹道:「叵耐你這妖僧,取來帝輦之下使妖術,擾害軍民。今日被吾捉獲,有何道理?」叫取第一等枷過來,將和尚枷了。叫押下右軍巡院,堪問鄉貫姓氏。恐有餘黨,須要審究明白,一併拿治。太尹吩咐了,自去歇息。

  這和尚滿身都是尿血縛住了,使不得法術,被一行做公的押出府門,到右軍巡院裏。將太尹的話對推官說了,推官道:「我奉太尹臺旨,勘問你這妖僧蹤跡。你必有寺院安息,同行共有幾人,卻也好,問你不得。」叫獄卒施番拷打。獄卒把和尚兩腳吊在枷梢上,是掙扎不得,著實打了三百棍子。那和尚不則一聲,也不叫痛。推官低頭仔細看時,只見和尚齁齁地睡著。推官道:「卻不作怪。」叫獄卒且監在獄中,少停再帶出來勘問。一日三次拷打,獄卒打得無氣力。這和尚一如無物,只是不則聲。若打得時,便睡著了。推官勘問了十來日,無可奈何,只得來稟太尹道:「蒙臺旨勘問妖僧,今經數日,每日三次拷打。但打時,便睡著了。這般妖僧,實難勘問。若久留獄中,恐有後患。謹取臺旨。」包太尹道:「似此妖僧,停留則甚。」即時文書下來,將妖僧擬定條法,推出市曹處斬。推官叫押那和尚出來,逕奔市曹。犯由牌上寫道,不合故殺李二,又不合於東京興妖作怪,擾害軍民,依律處斬。犯人一名彈子和尚。京城內外住的人聽得出妖僧,經紀人不做買賣,都來看。看見犯由牌前引,棍棒後隨。劊子手押著妖僧,離了右軍巡院。看的人挨擠不開。

  且說一行人押那和尚,看著來到市心裏不遠,和尚立住了腳。劊子手道:「前頭去做好人,如何不行?」和尚道:「眾位在上,貧僧一時不合攪擾太尹,有此果報。告上下!前面酒店裏有酒,討一碗與貧僧吃了棄世也罷。」劊子手料得沒事,可憐他是將死之人,只得去酒店裏討了一碗酒,把木杓盛了叫他吃。和尚將口去木杓內吃了大半。眾人擁著了行。將次到法場上,原來和尚噙著一口酒,望空一噴。只見青天白日,風雨不知從何處而來。一陣風起,黑氣罩了法場,瓦石從人頭上一打將來。看的人都走了。

  不多時,風過,黑氣散了。獄卒、劊子手并監斬官一行人看那和尚時,迸斷了索子不見了。便四下裏搜尋,那有個影兒。正是鰲魚脫卻金?去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有詩為證:

   和尚生來忒怪異,捉時煩難去時易。

    縱使勺酒不容吞,未必光頭便落地。

上至監斬官,下至獄卒、劊子手,都煩惱走了和尚,恐怕太尹見罪。「我們這一行人,都要受苦,免不得回開封府報知太尹。」龍圖聞報,即時陞廳。監斬官便帶著一行人請罪。此時龍圖明知道妖人出現,朝廷要動刀兵。不肯叫人胡亂吃官司,發放一行人自去。星夜寫表申奏朝廷,叫就少時還好治理,若日久妖人聚得多時,恐難勦捕。朝廷降下聖旨,遍行諸路鄉村巡檢,可用心緝訪勦捕。文書行到河北貝州,州衙前懸掛榜文。

  那個去處甚是熱鬧,有一個婦人戴著孝,手內提個籃兒,在州衙前走來走去五七遭。這婦人若還生得不好時,也沒人跟著。看他不十分打扮,大有顏色。到處有這般閒漢問道:「我見你走來走去有五七遭,為著甚事?」婦人道:「實不相瞞哥哥說,媳婦因歿了丈夫,無可度日。有一件本事,要賣三五百錢,把來做盤纏。」那人又問道:「姐姐!你有甚本事得賣?」婦人道:「無甚空地賣不得,若有個空地,才好賣。」那人與他趕起了眾人,吹的撲的道:「這裏好,也曾有人在這裏打野火兒過。在這裏做好。」那婦人盤膝在地上坐了。看的人一來看見這婦人生得生,二來見婦人打野火兒,便有二三十人圍住著,都道:「不知他賣什麼?」只見婦人去籃裏取出一隻碗來,看著一夥人道:「眾位在上!媳婦不是路歧,也不會賣藥打卦。只因歿了丈夫,無計奈何,只得自出來賺三二十文錢使。那個哥哥替我將碗去討碗水來?」有個小廝道:「我替你去討!」

  不多時,小廝討將一碗水來。看的人道:「不知他賣什麼東西,討水何用?」婦人揭起籃兒,晃晃拿出一把刀來。看的人多道:「莫不這婦人會行法!」只見婦人把刀尖去地上掘些土起來,搜得鬆鬆的,傾下半碗水在土內,和成一塊。籃內取幾條竹棒兒出來,捏一塊泥,把一條竹棒兒上捏成一枝蠟燭,安在地上。又捏一塊泥,再把一條竹棒兒捏成一枝蠟燭。霎時間,做了十來枝,都安在地上。看的人相挨相擠冷笑道:「沒來由,我們到吃這婦人家耍了。引了這半日,又沒甚花巧。裂裂缺缺的捏這幾枝泥蠟燭,要他何用!」有的人道:「你們且閉嘴看他,必有個道理!」婦人將剩下的半碗水洗了手,揩乾淨了,看看一夥人道:「媳婦因無了丈夫,無可度日。不敢貪多,只要賣三文錢一支。這十枝要賣三十文足錢。每一枝燭,就上燈前點起,直點到天明。」看的人都笑道:「這姐姐把我貝州人取笑。泥做的蠟燭,方才做的兀自未乾,如何點得著。分明是取笑人。」沒個人來買。婦人見沒人來買,又道:「你貝州人好不信事。難道媳婦脫空騙你三文錢?那個哥哥替我取些火來?」有一個沒安死屍處專一幫閒的沈待詔,替他去茶坊裏討些火種,把與婦人。那婦人去籃兒內取出一片硫磺發燭,就在火上焠著,去泥蠟燭上從頭點著。一夥看的人都喝采道:「好妙劇術!一枝溼的泥蠟燭便點得著,又只要三文錢一枝,那裏不使了三文錢。」有好事的取三文把與婦人。婦人收了錢,拿一枝過來,吹滅了遞與。霎時間十枝泥蠟燭都賣了。婦人抬起身來,收拾了刀和碗入籃內,與眾人道個萬福,便去了。

  到明日,婦人又到空地上來。人都簇著了看。婦人道:「昨日生受賣得三十文錢,過得一日。今日又來煩惱。」眾人道:「真個作怪,昨日三文錢買了一枝泥蠟燭,恰好點了一夜。比點燈又明亮,倒省了十文錢油。」婦人在場子上討些水,掘些泥,又做了十枝泥蠟燭。眾人道:「不須點了。」都爭著了買去。婦人又賣得三十文錢,自收拾去了。以後逐日來賣,做不落手便有人買去了。每日只賣十枝。賣了半個月,鬧動了貝州一州人,都說道:「有一個婦人在州衙前賣泥蠟燭,且是耐點,又明亮。」

  當日,這婦人正攤場,做得一半,州衙裏走出一個人來。眾人看時,卻是個有請有分的人,姓王名則,現做本衙排軍的人。那人怎生模樣?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  鳳眼濃眉如畫,黃鬚白面高顴。手垂過膝闊雙肩,六尺身材壯健。

    善會開弓發弩,更兼使棒摔拳。一生志氣在人前。王則都排出現。

這王則的父親,原是本州一個大富戶。因信了風水先生說話,看中了一塊陰地,當出大貴之子孫。這塊地就是近鄰人家葬過的,王大戶欺他家貧,掗放些債負,故意好幾年不算。累積無償,逼要了他的地。掘起屍棺,把自家爹娘靈柩,葬在上面。自葬過之後,媽媽劉氏一連懷八遍胎。只第一胎是個女,其餘七胎都是男。那王則是第五胎生的。臨產這一夜,王大戶夢見唐朝武則天娘娘特來他家借住,說道:「你家合生有福之男,興基立業,昌大門閭」醒來時,恰好媽媽生下孩兒。王大戶大喜,取名王則,小名叫做五福兒,以紀夢中之兆。從小伶俐,五歲時,便會讀書。一日,外祖劉太公到來,看見大小挨肩的七個甥男,甚是歡喜。只有五福兒聰俊,出一對道:「小孩兒五歲聰明冠世。」王則應聲道:「大丈夫一朝富貴驚人。」劉太公誇好。又出一對道:「一母八胎生七子,小者如虎,大者如龍。」王則又對道:「單槍獨馬領三軍,成則為王,敗則為賊。」劉太公大驚道:「此兒雖然穎異,必非安穩保家之人。」囑咐女?道:「五福兒若長成,休得教他拳棒。恐怕他不守本分,為家門之累。」又一日,王則在街上頑耍,遇一個過往的相士,立住腳定睛看了他一回,說道:「此兒骨法非常,將近三旬,必然大有際遇。只是刑剋太重,須剋盡六親,蕩盡祖業,方才發福。」又看一看道:「只可惜有始無終。」奶子進去傳與王大戶聽了。王大戶正走出來要細問時,那相士已自去了。果然,王則到七歲時,父親一病而亡。以後六個弟兄接連患病死個乾淨。母親劉媽媽不勝痛苦,也病死了,單單剩得一身。有詩為證:

    不料多男盡喪亡,獨留五福敗門牆。

    相家未應全無准,陰地何如心地良。

此時劉太公也故了,並無親戚尊長勸善。到十五六歲,長得身雄力大,不去讀書,專好鬥雞走馬,使槍掄棒。供養多少教師在家,又喚巧手匠人,在背上刺五個福字。還有一件,喜的是百般術法,逢著就學。只是小小戲耍法兒,不曾遇著個名師,傳授什麼大本領。雖然如此,這裏頭也不知費了多少錢鈔。還有一件,從小好的是女色。若見了個標致婦人,寧可使百來兩銀子,一定要刮他上手。其他娼家?戶,自不必說。又有一班閒漢幫他使錢,這裏頭又不知費了多少錢鈔。過了十年來,把個家業費得罄盡。房子田地,也都賣來花費了。單靠著一身本事,在本州充做個排軍頭兒。在州衙後巷賃下一所小小民房居住。從幼娶得一房媳婦,並未生育,前二年也被他剋了,依舊剩個單身。他只在娼樓妓館及落腳人家走動,不曾娶得老婆。人家見他無賴,也沒個肯把女兒與他。偶爾有肯與他的,他又偏嫌好道歉。正是志高難滿意,運晚未逢時。說起來,他也有一節好處,為人慷慨結交。沒錢時,寧可束了肚皮過日。一有錢鈔在手,三兄四弟終日大酒大肉價同吃。若是有些不如意時節,拽出拳頭就打。所以眾人又畏懼他,又喜歡他。閒話休敘。

  這一日,王則五更入衙畫卯,幹辦完了職事出來,見州衙前一夥人圍著了看。王則掂起腳來望一望,見一個著孝的婦人坐在地上。仔細看時,但見:

    身穿縞素,腰繫麻裙。不施脂粉,自然體態妖嬈;懶染翠珠,生定天姿秀麗。雲鬟半整,如西子初病捧心;星眸轉波,若文君含愁聽曲。恰似嫦娥離月殿,渾如織女下瑤池。

王則就問跟隨的人道:「這婦人在此做甚的?」跟隨人道:「久聞得這婦人在此賣泥蠟燭。」王則道:「我日逐在官府衙內,聽得說多日了,道是一個婦人賣泥蠟燭。我那一般當官執事的人說,也曾買來點,且是明亮。我便是要問他,怎的叫泥蠟燭?」跟隨人道:「說起來且是驚人。那婦人在地上掘起泥來,把水和了,捏在竹棒,似蠟燭一般,焠著燈便著。從上燈時點起,直到天明。」王則聽了,心裏思忖道:「卻也作怪,我從來好些劇法術。這一件卻又驚人。」乃挨身入人叢中,看那婦人都做完了,把水洗了手,道:「我這蠟燭賣三文錢一枝。」人人都爭搶要買,王則道:「且住,你們都不要買!」人都認得王則是有請的人。他叫聲不要買,人都不敢買,婦人抬起頭來,看見王則,起身來叫聲萬福。王則還了禮,道:「你把泥來做蠟燭,如何點得著?」婦人道:「都排在上,媳婦在此賣了半個多月了。若點不著時,人卻不來問我買。每日做十枝,只是沒得賣。」王則道:「不要耍我。」扯起衣襟在便袋內取出三十文錢,都買了。婦人將蠟燭遞與王則。王則道:「且住,買將去點不著時,枉費了錢。不是我不信事,真個不曾見。且點一枝叫我看看。」婦人道:「這個容易,都排叫人去討火種來。」王則教跟隨的去討火種,遞與婦人。婦人炙著發燭兒,將十枝泥蠟燭都點與王則看。王則看了喝采道:「果然,真個驚人。這十枝蠟燭我又不要,你們要的都將了去。」眾人都拿了去。婦人起身收拾了刀碗,安在籃裏,向眾人道個萬福,自去了。

  王則打發了跟隨人先回,自己信步隨著那婦人。王則口裏不說,心下思量:「這婦人不是我貝州人,想是在草市裏住的。且隨到他家,用些錢,學得這件法術也好。」只見那婦人出了西門,過了草市,只顧行去。王則道:「既不在草市裏,不知在那裏住?」又行了十來里,不認得這個去處。王則道:「這婦人是個蹺蹊作怪的人。我且回去,待明日看那婦人來賣時,問他住處便了。」轉身卻待取路回來,看時,不是來時的舊路。只見漫天峭壁峰巒高山,擋住來路,歸去不得。又沒個人行走。正慌之間,只見那婦人在前頭高聲叫道:「王都排!不容易得你到這裏,如何便要回去?」嚇得王則戰戰兢兢向前道:「娘子!你是誰?」婦人道:「都排!聖姑姑使我來請你去論大事。你不要疑忌。我和你同去則個。」王則道:「卻不作怪。」欲要回去,叵耐迷失了路,只得且隨他去。同行入松林裏,良久轉過林子,見一座莊院。王則問道:「這裏是什麼去處?」婦人道:「這裏是聖姑姑所在,等都排久矣。」

  王則到得莊前,莊裏走出兩個青衣女童來,叫道:「此位是王都排麼?」婦人道:「便是!」青衣女童道:「仙姑等你久矣!」引著王則逕到廳下,稟道:「王都排請到了?」

  王則見一個婆婆頭戴星冠,身穿鶴氅,坐在廳上。婦人道:「此乃聖姑,何不施禮?」王則就廳下參拜了。聖姑姑請王則上廳。三位坐定,叫點茶來罷,聖姑姑教女童置酒管侍王都排。王則心局志氣,甚是歡喜,將聖姑姑道:「王則有緣,今日得遇仙姑。有何見教?」聖姑姑道:「且一面飲酒與你商議。如今氣數到了,你應著天數,合當發跡。河北三十六州,有分教你獨霸。」王則道:「仙姑莫出此言,宮中耳目較近,王則是貝州一個軍健,豈敢為三十六州之主?」聖姑姑道:「你若無這福分時,我須不著人來請你。只恐你錯過了機會可惜了。更有一事,恐你隻身無人相助成事。」指著賣泥蠟燭的婦人道:「吾有此女,小字永兒,尚是女身,與你是五百年?眷。今嫁此女與你為妻,助你成事。你意下如何?」

  王則心中不勝歡喜,思忖道:我今年二十八歲,渾家去年死了,尚不曾繼娶。今日仙姑把這美婦人與我,豈不是天緣奇遇。王則道:「感謝仙姑厚意,焉敢推阻。王則幼小時,曾遇著一個異人相我,道年近三十,必然發跡。今日蒙仙姑抬舉,果應其言。只是一件,叵耐貝州知州央及王則取辦一應金銀綵帛物件,俱不肯還舖行錢鈔,害盡諸役百業,那一個不怨恨唾罵。近日本州兩營官軍,過役三個月,要關支一個月請受,他也不肯。欲待與他爭競,他朝中勢大,和他爭競不得。與王則一般一輩的人,不知吃他苦害了多少。我們要袪除一個虐民官,尚且無力量,如何幹得大事?」聖姑姑笑道:「你獨自一個,如何行得?必須仗你的渾家。他手下有十萬人馬相助你,你須反得成。」王則笑道:「我聞行軍一日,須費千金。日歇不停,江湖絕溜。若有這許多軍馬,須用若干糧食草料。莊院能有多少大,這十萬人馬安在那裏?」聖姑姑笑道:「我這裏人馬不用糧草,亦不須屯劄處。有急用便用,不用便收了。」王則道:「恁地時卻好!」聖姑姑道:「我且教你看我的人馬則個。」聖姑姑叫永兒入去掇出兩隻小籠兒來,一籠兒是豆,一籠是剪的稻草。永兒撮一把豆,撮一把稻草。把草一撒,喝聲「疾!」就變做二百來騎軍馬在廳前。王則看了,喝采道:「既有這剪草為馬,撒豆成兵的本事,何憂大事不成!」

  正說之間,只聽得莊外有人高聲叫道:「你們在這裏好做作,官司現今出榜拿捉妖人。你們卻在此剪草為馬,撒豆成兵,待要舉事謀反。」嚇得王則大驚,如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半桶冰雪來。真所謂機謀未就,怎知窗外人聽,計策才施,卻早蕭牆禍起。正是:

    會施天上無窮計,難避隔窗人竊聽。

畢竟那裏來的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二回 夙姻緣永兒招夫 散錢米王則買軍

    人言左道非真術,只恐其中未得傳。

    若是得傳心地正,何須方外學神仙。

  話說王則正在草廳上看著軍馬,說話之間,只聽得有人高叫道:「你們在此舉事謀反麼?」王則嚇得心慌膽落。抬頭看時,只見一個人,生得清奇古怪,頭戴鐵冠,腳穿草履,身上皂沿緋袍。面如噀血,目似怪星。騎著一匹大蟲,逕入莊來。聖姑姑道:「張先生,我與王都排在此議事。你來便來,何須大驚小怪。」先生跳下大蟲,喝聲「退!」那大蟲往門外去了。先生與聖姑姑施禮。王則向先生唱了喏。先生還了禮,坐定。聖姑姑道:「張先生!這個是貝州王都排。後五日你們皆為他輔助。」先生對王則道:「貧道姓張名鸞,常與聖姑姑說都排可以獨霸一方。貧道幾次欲要與都排相見,恐不領諾,不敢拜問。聖姑姑!如何得王都排到此?」聖姑姑道:「我使永兒去貝州衙前用些小術,引得都排到此。方欲議事,卻遇你來。」先生道:「不知都排幾時舉事?」聖姑姑道:「只在旦夕。待軍心變動,一時發作,你們都來相助舉事。」

  道猶未了,只見莊門外走一個異獸入來。王則看時,卻是一個獅子,直至草廳上盤旋哮吼。王則見了,又驚又喜,道:「此乃天獸,如何凡間也有?必定是我有緣得見。」方欲動問,聖姑姑喝道:「這廝既來相助都排,何必作怪。可收了神通。」獅子將頭搖一搖,不見了獅子,卻是個人。王則問聖姑姑道:「此人是誰?」聖姑姑道:「這人姓卜名吉。」叫卜吉與王則相見。禮畢,就在草廳上坐定。聖姑姑道:「王都排!你見張鸞、卜吉的本事麼?」王則道:「二人如此奢遮,不怕大事不成。」聖姑姑道:「須更得一人來教你成事。」王則道:「又有何人?」

  正說之間,只見從空中飛下一隻仙鶴來,到草廳立地了,背上跳下一個人來。張鸞、卜吉和永兒都起身來與那人施禮。王則看那人時,瘸了一隻腿,身材不過四尺。戴一頂破頭巾,著領粗布衫,行纏破碎。穿一雙斷耳麻鞋,將些草帶繫著腰。王則見了他這般模樣,也不動身,心裏道:「不知是甚人?」聖姑姑道:「王都排!這是吾兒左黜。得他來時,你的大事濟矣。如何不起身迎接?」王則聽得說,慌忙起身施禮。左黜上草廳來,與聖姑姑唱個喏,便坐在眾人肩下,問聖姑姑道:「告娘娘!王都排的事成也未?」聖姑姑道:「孩兒!論事非早即晚,專待你來,這事便成。」

  左黜道:「既然商議停當,難得都排到此。便可屈留即今晚與妹子永兒完成親事。就煩張先生為媒,卻不好麼?」聖姑姑道:「正合吾意!」便吩咐女童引王都排到香水浴室洗澡。王則洗了個淨浴,女童將一身新衣與他通身換過了。聖姑姑教捧出龍袍,玉帶,沖天冠,無憂鞋,請他穿著。王則從不曾見這般行頭,那裏敢接。只見瘸師拐將過來,叫道:「都排!休懷謙遜,你若疑慮時,我引你到三生池上去照你今世的出身。」王則跟了瘸師走出莊院,來到一個清水池邊。瘸師教王則向清水中自家照看。王則看了大驚,只見本身影子照在水裏,頭戴沖天冠,身穿滾龍袍,腰上白玉帶,足下無憂履。相貌堂堂,儼然是一朝天子。瘸師道:「都排!你見麼?天數已定,謙遜不得。」王則方才信了,當時就裝扮起來。只見草廳上鼓樂喧天,八個女童紗燈宮扇,服侍永兒出來,珠冠繡襖,別是一般裝束,就如皇宮妃子一般。兩個在草廳上行了夫婦之禮。怎麼樣?但見:

    名香滿爇,異彩高懸,百歲姻緣,笑語撮成花燭。一場歡喜,笙歌擁入蘭房。何處來風流帝子,分明巫山夢裏襄王。誰得似窈窕仙娘,除非天寶宮中妃子。恩山義海歡娛足,錦地花天富貴多。

  當晚洞房花燭,舖設得十分整齊。王則想道:「莫非是夢麼?不是夢,難道是真!」又道:「便不是真,也是個好夢,我且落得受用。」只因王則和胡永兒兩個,一個乃是武則天娘娘托生,轉女為男。一個是張昌宗托生,轉男作女。他先前在百花亭上發了真願,願生生世世永為夫婦。到今四百來年,重諧舊約,再結新歡。夫婦恩情,不須提起。一連的住了三日,真是個軟玉香溫迷晝夜,花堆錦簇送時光。這也不在話下。

  到第四日,聖姑姑請王都排議事,說道:「氣運已至,宜急相機而動。休得貪戀新婚,忘其大事!」瘸師道:「都排且回,我明日和張先生等入貝州來替你舉事。」王則心上巴不得再住幾日。一來被眾人催逼,二來三日不曾到家中看得,生怕州裏有事。只得謝了聖姑姑別了胡永兒,依舊來時打扮。瘸師引他離了莊院出林子來,指一條路叫他回去。王則回頭看時,不見了瘸師。行不多幾步,早到了貝州城門頭。王則吃了一驚道:「卻不作怪,前番行了半日,到得仙姑莊上。如今行不得數十步,早到了城門頭。原來這一班都是異人,都會法術,來扶助我。我必是有分發跡。」

王則當日進城,尚是未牌時分,先打從州前走一邊,看其動靜。只見兩三個做公的見了王則,道:「王都排!那裏去來好幾日?知州相公喚你不到,好不心躁哩!」王則聽了,慌忙跑進州裏,見了知州。知州問道:「王則!你這幾日在那裏?」王則道:「小人往鄉裏看個親戚,原想一日轉回,不意道路上受了些風寒,睡倒了三日,今早才起得身。聞知相公呼喚,小人特來參見,還不曾到家裏。」知州道:「既是有病,不計較了。五日前差你到舖中取來綵帛,奶奶嫌顏色不鮮明,尺頭又短,用不著。你可領去,照數換來作速,限你明日交割。小姐吉期近了,專等裁衣,休得遲誤。」留下喚個心腹親隨到私衙裏討出綵帛來,共是十三疋,叫王則點清了數目收去。王則答應了,兩手抱出州衙,一直到自家屋裏坐下,想道:「我王則好晦氣,才快活得三日,回來沒討鍾茶吃,這贓官又來歪纏了。你自要嫁女兒,干我貝州人甚事。舖家銀又不肯發還,教人硬賒。取著東西,還要嫌好道歉,弄得亂亂的,又去倒換。你做官府的,直恁強橫。」一頭說,一頭把綵帛展開,待要重新摺好。提起看時,吃了一驚。先前送進去是個整疋,如今尺頭剪動了。逐疋展看,都是如此。取尺來量著,每疋短了五尺。王則道:「少了疋把倒是小事。可惜都剪殘了,既不是原物,舖家如何肯換!一定是手下人作弊,官府那裏曉得。少不得去稟明,看他如何說。」連忙摺起,重抱到州裏來。知州已自退堂了。王則道:「且拿回去,明早來稟他未遲。」

  次日起個早,伺候知州上廳,王則捧著十三疋綵帛,跪在下面。知州見了喜道:「王則!還是你會幹事,昨日吩咐得你,今早就換來了。」王則稟道:「還不曾換來,昨日相公發出這些綵帛來,不是原物了。不知何人,每疋剪去了五尺,教小人如何好換。乞相公臺旨。」知州道:「昨日當堂教你檢收,既然剪動,當時就該說了。」王則道:「小人當堂只點得疋數,到家去仔細觀看,方知短少。連忙來稟知相公,其時相公已散衙了。天色已晚,小人不敢傳報。今早特來伺候。」知州大怒道:「胡說!昨日驗收明白,就該發還舖家。你又拿回家裏,自不小心,被家中什麼人剪動了,今早反來我這裏胡稟。若不念你平日效勞之勤,就該打你一頓毒棒。快去立等換來,再休多口。」罵得王則頓口無言,只得依舊抱回,悶悶的坐在家中。

  正在尋思無計,只見三個人從外面入來。王則看來,不是別人,正是左黜和張鸞、卜吉。四個敘體已畢、三人見桌兒上堆著許多綵帛,問道:「那裏來的?」王則道:「一言難盡。」便將知州剪壞了原物,要他舖中換取事情,備細說了。左黜道:「這個何難,在貧道身上包換還你。」當下把十三疋綵帛,做一堆兒堆在地下,脫下粗布衫蓋了。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揭起布衫來看時,變了十三疋鮮明綵帛。王則大喜道:「有煩三位少坐,待小可送去州裏,再來陪話。」三人道:「我等正有話商議,快去快來。」王則笑容可掬,捧著綵帛到州衙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任所如何辦嫁妝,剪殘綵帛要人償。

    有官望使千年勢,沒理天教一旦亡。

知州還坐衙,見換到鮮色綵緞,歡喜自不必說。王則如數點明,交付私衙收訖。火速轉回家裏,那三個人正在那裏相待。王則道:「有失陪侍,休得見罪。」又道:「三位到此,合當拜茶。奈王則家下乏人,三位請到間壁酒肆中飲數杯。」張鸞笑道:「還不曾擾一杯喜酒。」指著瘸師道:「莫說這位大舅,今日只當請媒麼。」左黜跳起來道:「休論親道故,既然相見,少不得監醉方休。」卜吉道:「還是瘸師說得爽利。」王則道:「今日是個下班日分,那綵帛又交付過了,正好久坐。」四個入酒店樓上,靠窗坐定。

  正飲酒熱鬧,只見樓下官旂成群拽隊走過。王則道:「今日不是開操日分,如何兩營官軍盡數出。」左黜道:「王都排!你下去問問看,是何緣故。」

  王則下樓來出門前看時,人人都認得王則,齊來唱喏。王則道:「你們去那裏去來?」管營的道:「都排!知州苦殺我們有請的也,我們役過了三個月,如今一個月錢米也不肯關與我們。我們今日到倉前,管倉的吏只是趕打我們回去。」王則道:「若是恁地,卻怎的好?」管營的道:「如明日再不肯關支,眾人須要反也。」管營的和眾人自去。王則上樓來把管營的說話,對左黜說了一遍。左黜起身來道:「你快去趕管營,教他們回來,請支一個月錢米與他們,教這兩營軍心都歸順你。」王則道:「先生那裏有許多錢米?」左黜道:「你只教他們回來,我自有措置。」王則當時來趕見管營,叫他叫住許多人,都轉來與你們一個月錢米。

  管營聽得說,叫轉許多人都回王則門首,只見王則家裏山也似堆起米來。王則肚內想道:如何家裏桌凳都不見了,這一屋米從何而至!只見瘸子把手招道:「你們眾人如有氣力的,搬一石兩石不打緊。只是不要囉?。」那有請的三三五五都來搬,也有?得一石的,也有馱得兩石的,儘著氣力搬運。王則道:「這米只有百來石,兩營共有六千人,如何支散得遍?」左黜道:「你休管我,包你教他都有米便了。」眾人自午牌時候搬起,直搬至酉牌時候止,搬有一萬餘石,家中尚餘有四五石。管營和若干人都來謝王則。

 左黜道:「王都排!一客不煩兩主,有心賣個人情,今夜有引亮的,你和管營說,教他去營裏告報眾人,就今晚來請一個月錢,省得到明日,一件事兩截做。」管營見說,不勝歡喜,飛也似的去報眾人來領錢。王則道:「先生散了許多的米了,如今金在那裏?」左黜道:「我自有!」張鸞道:「貧道有一千貫寄在博平縣城隍處。今早取得來了,現在都排?下。」王則進去看時,果然?下都塞得滿滿的,不知如何運來。正驚訝間,只覺得腳底下踏著個錢索頭兒,恰像埋在地下的一般。王則曲身下去,將手一扯。那索子隨手而出,索上密密的都穿得有上好官錢,似紡車兒一般,抽個不了。王則倒慌了手腳。卻待放手,只聽得大笑一聲,驀地錢索上鑽出一個和尚來,耳帶金環,身披烈火袈裟。嚇得王則魂不附體,拋了手望外便走。只見和尚也隨身出來,叫道:「貧僧今日來遲了,都排休怪!」張、左等見了,都認得是彈子和尚。二人對王則道:「此位是彈師,也是我們一家,來幫都排舉大事的。」王則道:「莫非在開封府惱了包龍圖相公的就是?」瘸師道:「然也!」王則方才心穩,上前相見。彈子和尚道:「貧僧向年化得善王太尉三千貫錢,沒處化消。早間聞得張先生往博平縣取錢與都排賞軍,貧僧也把這三千貫運來相助。」瘸師道:「六千人每人與他一貫。現有了四千貫,還少二千貫。」張鸞道:「貧道包足三千貫。」卜吉道:「不勞吾師神力,徒弟已辦下了。」

  五個人同入裏面,馱將出來。一千貫做一堆,堆得滿屋裏都是錢。堆尚未了,只見行請的都在門前。王則教他們入來搬去,每人只許搬一貫。這夥人出自望外,也沒個敢多要的。乘著月色,約莫搬了兩個更次,恰好兩營人都有了。這六千人和老小,那一個不稱道:「好個王都排!誰人肯將自己的錢米任意教人搬去!但有手腳快,有氣力,關支了三個月錢米,安在家裏,煩惱甚的!」 當日左黜等四人散完了錢米,別了王則自去,約到明日又來。王則次日正該上班日分,五更三點時入州衙前伺候知州陞廳,這個知州姓張名德,滿郡人罵道:

    綺羅裹定真禽獸,百味珍羞養畜生。

    堪嘆地方都晦氣,何時拔出眼中釘。

這知州每日不理正事,只是要錢。當日坐在廳上,便喚軍健王則。王則在廳下唱喏道:「請相公臺旨。」知州道:「王則!我聞你直恁的豪富,昨日替我散了六千人請受錢米。似此要散與他們,何不先來稟我,待我發放?」王則不敢說是甚人變化出來的,正待支吾答應,尚未出口,只見階下兩個人,身穿紫襖,腰繫勒帛,唱個喏稟道:「告相公!倉廩不動封鎖,不見了十數廒米。」那知州吃了一驚。正沒理會處,只見管庫的出稟道:「告相公!庫裏不動封鎖,不見了二千貫錢!」原來瘸師的米,卜吉的錢,都是本州倉庫中運來的。知州道:「是了!是了!王則!我倉裏失米,庫內又失去了錢,你家又沒倉庫,如何散得六千人錢米,分明是你使個搬運妖法盜去了。」王則被他道著,無言回答。知州教獄卒取一面長枷來,當廳把王則枷了,教送下獄去,教司理院勘問。這張太尹只因把王則下獄,有分教:自己身首異處,連累一家死於非命,貝州百姓不得安生。畢竟知州惹出甚禍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三回 左瘸師顯神驚眾 王都排糾夥報讎

    劉寵清名舉世傳,至今遺廟在江邊,

    近來仕路多能者,也學先生揀大錢。

  這首詩是個有名才子王叔能所作。那紹興錢清鎮有個錢太守廟,這太守姓劉名寵,在西漢桓帝時為會稽太守,一清如水,絲毫不染。陞任臨行之日,山陰縣許多父老號泣相送,每人齎百文錢,贈為行資。劉寵感其來意,揀一文大錢受了。後人思其清德,立廟祀之,號為一錢太守廟,這鎮就喚做錢清鎮。王叔能偶然在此鎮經過,拜了太守之像。因想近來仕路貪污,只要大主錢兒便取,所以題這四句詩。雖然做得好,可惜還未盡其意。如今做官的若單揀大主錢兒方纔上索,就算做有志氣的了。他的算計,恰像歸乘法兒,分毫不漏。他的取錢,卻像做土磚的,地皮也齕下了三分。那管你大主兒小主兒,好像扒灰掃地的,畚得來簸箕裏頭就是。只說揀大錢,可不是未盡其意了。另有詩云:

    當初只揀大錢裝,近日分毫也入囊。

    若是取錢能取小,喚為廉吏亦何妨。

那貪官也有個計較,他取得錢來,將十分中拚著幾分上面打點使用,一般得個美陞。便做道萬一公論穿了。犯著對頭,罷職家居,也做個大大財主。落得下半世豐足受用,子孫肥田美宅,鮮衣駿馬何等奢華。任他地方百姓?罵,我耳朵裏又不聽得。比如做清官的,沒人扶持,沒人歡喜,一筆勾了。回去地方上許多鼻涕眼淚,又帶不回家,累及妻子不免飢寒,六親無不抱怨。便有聖明帝王,他在九重之上,那裏曉得外邊備細。恁般說將起來,可不倒是做貪官的便宜?說話的,據你說人人該做貪官了。雖則如此,那百姓們千萬張口?詛祝頌,難道全然沒用?或者生下子孫賢愚不等,後來家道消長不齊。暗暗裏報應,天道自然不爽,只目前人不知道。還有一件,假如朝廷洪福齊天,地方平靜,且算做僥倖。若是氣運適然,地方合當有事,定然是那貪官惹出禍來。這禍依然是他先當。

  前一回說那貝州知州張德,若不恁般胡做,如何激變了軍心,弄成大禍。這便是貪官的樣子。

  且說當日知州見倉裏失了米,庫裏失了錢,不勝焦燥,將王則送司理院如法逐一勘問報來。這勘官姓王名漿,問王則道:「說你昨日散了兩營請受,你家能有多少大,如何堆放得六千人錢米。今日州庫不見了許多錢,倉內不見了許多米,你且說如何弄將出來的?」王則初時抵賴,後來吃拷打不過,只得供認道:「昨日是王則下班日,則在家閒坐,只見那多有請的從王則門前過,都怨恨道:役了三個多月,要關支一個月錢米也不能得。又有四個人不知從那裏來,不由王則分辯,借王則屋裏散了六千人錢米。那四個自去了,實不知是甚人。」勘官道:「豈有不識姓名的人,你不詢問他來歷,便容他在家裏散錢米請受。」教獄卒拖翻王則,著力好生夾起再打。王則受不過苦楚,只得供說:一個姓張名鸞,一個姓卜名吉,一個喚做瘸師左黜,一個喚做蛋師,又名彈子和尚。勘官把紙筆教王則寫將出來,見了大驚,想道:「這卜吉、張鸞是殺了鄭州知州逃走去的。彈子和尚是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錢,包龍圖三番兩次奈何他不得。現今兩處都行得有文書緝捕。那瘸師左黜,不知何人,一定也不是善良之輩。如何這班人都合做一夥,聚在貝州。此事非同小可。」當時教將王則押了招狀,依舊監禁獄中。即時回覆知州,細細的陳其利害。嚇得知州面如土色,欲待認真搜捕,誠恐這夥妖人等閒的拿不到手,反惹其禍。欲待隱瞞過去,連王則都寬了他罷,奈倉庫中錢米失散。王則明明裏招出四個人來,眾人共知,怎好丟手。這般大事,虎頭蛇尾,如何壓服得軍民,做得一州之主。左思右量,只得出個榜文,榜云:

    貝州知州張 為緝捕事:從排軍王則招稱同盜倉庫妖賊張鸞等未獲,如有擒捕真賊來獻者,每名官給賞錢一千貫。知情不首,一體治罪。故示。

    一名張鸞,係遊方道人,頭戴鐵如意冠,身穿皂沿緋袍。

    一名卜吉,客人裝扮。

    一名瘸師左黜,係瘸腳,頭戴破巾,身穿粗布衫。

    一名蛋師,又名彈子和尚,耳帶金環,身穿烈火袈裟。

    慶曆四年 月 日

知州吩咐書手將榜文一樣寫十來張,懸掛各門及州前,並城內外衝要去處。一面喚緝捕使臣,立限捕獲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兩營六千人和老小都得王則家借支錢米與我們,知州將他罪過,把他送下獄中受苦。人人都在茶坊酒肆裏說,沒一個不罵知州狗賊,不近道理。說猶未了,只見瘸師走來營前,拍手高叫道:「營中有請的官人們聽著,王都排不合把錢米散與你們眾人,你們都看見他在自屋裏搬出來的。知州卻把倉中的米,庫中的錢,隱匿過了,反陷王都排偷盜。即今要差人來拿你兩個管營的,追取你們錢米還倉還庫。我想你們為漢的買賣,米是吃了,錢是用了,那裏賠出去還官。」

  眾人聽了,都亂嚷起來道:「我們吃的用的,又不是官物。現在該支的錢糧不肯關與我們,到要追奪我們的。恁地時,真個逼我們反了。」瘸師道:「王都排好意支散錢米與你們,如今被知州打得皮開肉綻,禁在獄中,性命不保,你們知恩報恩,肯出力救他出來麼?」眾人道:「我們也有此意,只是力量不加,又沒個頭腦,如何救得他出來?」左黜道:「官人們!也說得是,必須要一個為首的。我與你們為首,眾官人肯相助也不?」眾人看了左黜,口裏不說,心下思想道:看他這一些兒大,又瘸了腳,便跳入人的咽喉裏,也刺不殺人,隨他去恐不了事,倒裝幌子。左黜見眾人不則聲,問眾人道:「你們因甚不則聲,莫不是欺我身小力微,奈何不得人。我變個奈何得人的教你們看看?」左黜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將身顯出神通,不見了那四尺來長的瘸師。只見身長一丈,腰大十圍,頭似車輪,目如燈盞,手中執兩把潑風刀如兩扇板門相似。眾人見了大驚,忙忙的拜道:「我們有眼不識泰山,原來是天神。可知道昨日王都排家裏不甚寬大,散了六千人錢米。」眾人拜罷起來看時,端的只是個瘸師。瘸師道:「眾人休三心兩意。因是你貝州人合當有難,天教我來提拔你們。你們從與不從,只在今日。」

  說聲未了,營裏跳出兩個槍棒教師來。一個姓張名成,一個姓竇名文玉。那兩個各提一條棍棒在手,叫道:「王都排是好人,合當救他。那個不肯去的,我先與他鬥一百合。」眾人齊聲道:「都去!都去!」瘸師道:「難得兩位恁般義氣,就煩你做頭領,教他們在此整頓器械。我今獨自一個先去救我都排,壞了貝州的知州,你們就來接應。輔助得王都排做了貝州之主,教你們豐衣足食,快活下半世。」眾人聽得說,都應道:「我們就來相助!」有詩為證:

    重瞳吝賞終亡國,吳起同甘便勒勳。

    只為米錢私散去,一朝反了六千軍。

左黜離了營前,迤邐奔入州衙裏來。正值知州陞廳,坐在虎皮交椅上,胡言亂道。左黜入去時,使個隱身法,並無個人看見。左黜一閃,閃在知州背後,捉個空兒,將交椅往後一退,知州扑地的跌了一交,眾人慌忙扶起。知州道:「想是交椅日久腳損壞了,另換一把坐罷。」左黜暗暗的笑道:「這賊贓狗怎知道我瘸師,也來借名嘲我。我再耍他一耍!」眾人將交椅換過,鋪上虎皮坐褥,安放得穩穩的。知州方才坐定,左黜在背後將他紗帽猛打一下,扑的一聲響,那紗帽離頭,似箭一般去了,直到廳下落地。眾人只道知州相公袖裏放出一隻鵓鴿子來了。只見知州捧著頭,叫道:「快拾取紗帽來戴。」眾人方才曉得是知州的紗帽。正待去拾取,卻被左黜隱在下面,又先拾得在手,大盼盼的拐上廳來,對著知州叫道:「太尹!你今日沒了冠也,你今日沒了頭也!」把紗帽捻起,又道:「太尹你的頭兒已被左黜拾得在此!」眾人聽得左黜二字,便道:「這裏正出榜文捉他,卻來將頭套枷。」

  知州見他身材短小,不將他為意,乃問道:「你便是那瘸師麼?」左瘸將左腿一拍,說道:「這隻腳可是假得的?」知州道:「我正要拿你,你如何敢來?」左黜道:「曉得太尹見怪,待來拜見領罪。」知州大怒,罵道:「從不曾見恁般大膽的妖賊。」喚教左右拿下,取長枷來,將左黜枷了,送到司理院去,與王則對證錢米。獄卒把左黜押到勘事廳前,就獄中拽出王則來。王則見了左黜,大驚道:「你為何也來在這裏?」左黜道:「不是我進來,如何救得你出去?」司理院王漿問道:「你這漢子從實供說,倉庫之中錢米,怎的樣攝了去?」左黜道:「勘官!連你也不理會得,知州愚蠢,月錢月米俱不肯放支與他們,教兩營人切齒怨恨,我到賠著四千貫錢替知州散了。他不感激謝我,反欲加罪,是何道理?」王漿焦躁,喝令獄卒著力拷打。獄卒提起杖子,拖翻左黜便打。有這般作怪的事,才打一下去,左黜全然不覺,倒是行杖的叫痛,恰似打在自家身上一般。換幾個獄卒行杖,都是如此。但是打一下,便叫起痛來,撇著板子躲向一邊去了。

  王漿不信,走下來自提杖子去打。這棒不像打左黜,倒像打勘官,也撇了杖,把手掩著屁股便走,連叫作怪。只見左黜哈哈大笑,喝聲:「疾!」把自己身上和王則身上的索子,就如爛?也似都斷了,枷也開了。嚇得王漿道:「這漢子真是個妖人!」忙叫獄卒並眾人一齊向前來捉。被左黜用手一指,禁住了許多人的腳,一似生根的一般,一步也移不動。左黜和王則直至廳下。知州坐在廳上,依先戴了紗帽,坐著虎皮交椅,比較錢糧。只見左黜喝道:「張太尹!你害盡貝州人,報應只在今日。我今日不為貝州人除害,非大丈夫也。」知州見他兩個來得凶,掇身望屏風背後便走。忽地堂內搶出兩個人來。那兩人非別,正是張鸞、卜吉,各仗一口刀。卜吉向前揪住知州,張鸞向知州一刀,連肩卸臂,斷顙分屍,把知州殺了。嚇得廳上廳下人,都麻木了,轉動不得。王則道:「你眾人聽我說,你們內中有一大半是被他害的。今日我替你們去了禍胎,一州人都得快活。你們吃他苦的,隨我入衙裏來,搶掠些金銀,叫你們富貴。」

 眾人見說,都來幫助王則。兩營教師張成、竇文玉,率領著六千軍卒,卻好都到州衙前,聽得說王則殺了知州,一齊搶入來,正遇著司理院王漿引一家老小出衙逃避。張成棍起,先把王漿打倒,眾人齊上,踹做肉泥。一家老小,都結果了性命。胡永兒自己到了州衙裏面,和左黜等將知州滿門殺盡。又訪聞知州平素心腹用事之人,都搜尋來殺了。打開獄門,把罪人都放了。到知州家內,搬出金銀錢寶,綾羅緞疋,在階下堆積如山,連這十三疋綵帛剪下來的五尺零頭,做一包兒包著,也在奶奶房裏搜將出來。王則道:「許多財物,都是貝州人的骨髓,今分做三分,把一分散與營中有請的。一分給賞鋪行欠賬,及知州詐錢被害之家。一分散與窮經紀人,教他安心做道路。」王則據住州衙,出榜撫安百姓,令兩營軍人,整頓兵器,頂盔掛甲,分布四門,固守城池。兩個教師就充做統領兩營軍馬。

  如今做一回話兒說過去了,那其間老大一場事,當時只走了兩個官。一個是通判董元春,一個是提點田京。兩個收了印信,棄了老小,奔上東京,奏知朝廷,要請兵與知州報仇。只因這番,有分教:討賊將軍,空費一番心力,謀王術士,大施萬種妖邪。正是:

    一燈能發千家燄,尺水翻成萬丈波。

畢竟朝廷遺甚人來勦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四回 劉彥威三敗貝州城 胡永兒大掠河北地

    從來叛亂數應然,也是朝廷政未全。

    試看聖明全盛日,放牛歸馬任安眠。

  話說大宋慶曆年間,仁宗皇帝雖然聖明,卻被奸臣夏辣蒙蔽,引用王拱辰、魚州詢等一班小人,造言生事,謀害忠良,一連罷去了六個賢臣。那六個?文彥博,韓琦,富弼,范仲淹,歐陽修,包拯。他六個都是老成練達,肯替國家做好事的。自六個去後,夏辣受樞密使之職,專一?賢嫉能,招權納賄。所以州縣多有貪官,天下不得太平。西夏反了趙元昊,廣南反了儂智高,都未收復。今日貝州反了王則,也為著貪官而起。當時貝州一州的官,只走得通判董元春,提點田京。兩個逕至京師,把反情奏知朝廷。仁宗天子聞奏,便召樞密院官商議。夏辣奏道:「此乃知州張德不放錢米,一時激變軍心,非地方之反叛也。不煩聖慮,臣保一人乃冀州太守劉彥威。此人將門之子,文武雙全。只消此人領著本部人馬前去,相機剿撫,可保無虞。」仁宗准奏,即忙傳下聖旨,令冀州太守速領本部人馬,逕往貝州,或撫或勦,一任便宜行事,事平之後,論功陞賞。

  這太守姓劉名彥威,雖然是文科出身,家世將門,精通韜略。使一柄大桿刀,有萬夫不當之勇。

當日接了?警,便請都監茹剛商議。茹剛道:「聞得貝州一夥妖人作耗,廣有神通,須當量力而進,不可輕敵。」劉彥威大笑道:「劉某曾讀詩書,自古道:『邪不勝正』,吾仗天威討誅反賊,有何懼哉!」當下擇個吉日,點起本部五千人馬,茹剛領一千人為前部先鋒。牙將段雷,領一千人馬為合後。自己統三千人馬為中軍。一齊進發,殺奔貝州來。

  卻說貝州報子探聽得劉彥威起兵,飛馬來報王則。貝州一州人都慌了。王則雖然學得些武藝,從未經過戰陣,也不免恐懼。急請左黜、張鸞、卜吉三個人來商議。

  說話的,問你彈子和尚到那裏去了?看官有個緣故,那和尚三遍到白雲洞袁公處盜法時節,曾到白玉香爐前誠心禱告,發願替天行道,不敢為非,只為不識天書,虧得聖姑姑辨認。就同聖姑姑和左黜三個,一齊修鍊。因見聖姑姑說:河北三十六州合當換主,眾人該得輔助王則,除滅貪官污吏,這都是天數。彈子和尚信了這般言語,所以把善王太尉三千貫錢相助王則,散與兩營軍士,以後眾人去殺州官,和尚就躲過一邊,不曾同去。為何的?一來是佛門中出身,又是慈長爺手下長大的,終帶三分慈悲之意。二來他心靈性巧,既說過了願,常把替天行道四個字存在胸中。就蒿惱包龍圖,也是包龍圖先要去拿他,卻不是他惹禍。今日雖然信道天數,也要觀其動靜,不肯出身露體生事造業。這裏王則據了貝州城,那和尚自在城外甘泉寺裏居住。

  只有左黜等三人朝夕共事,故此今日王則只請他三個商議。瘸師道:「打聽得他那裏有多少人馬?」王則道:「有五千人馬。」左黜道:「便是他有五萬,亦不足慮。這裏兩營共有六千人,留一半守城,一半迎敵,看我左黜本事。」王則親到教場點軍,只見軍中走出兩個新添統領使的教師來,個是張成,一個是竇文玉。參拜過了,稟道:「兩營軍士受了主帥大恩,並無寸報。某等情願各分本部一千五百人出城,乘他安營未定,殺他一陣,挫他銳氣,使他不敢正眼覷俺貝州。」王則大喜,各人賞了披掛一副,戰馬一匹,點了三千人馬,犒賞已畢,吩咐來日出軍,小心在意。

  過了一夜。次日,兩個統領使全身披掛,整軍馬,大開城門,分兩路殺將出去。瘸師看見他去得雄猛,且教他試探來兵虛實,也不阻擋。且說張成引著一千五百軍先行,約出城三十餘里,地名傅家,恰好遇著冀州先鋒茹剛軍馬。正欲排開鬥勢,准備廝殺;竇文玉軍馬又到了。茹剛領這一千軍喘息未定,怎當這裏兩支三千生力軍忽地衝來,況且寡不敵眾,立腳不牢,四散奔走。茹剛連斬數人,只是按捺不住。張成、竇文玉,見敵軍亂竄,兩匹馬一齊拍動上前,來擒茹剛。茹剛力敵二將,全無懼怯,?了二十餘合;見貝州軍泰山般圍裹將來。回顧手下祇剩得一人一騎,無心戀戰,殺開條路而走。張、竇二將恰待追趕,報馬到來冀州大軍到了,相距十里之外,二將不敢進逼,慌忙收軍,轉回貝州。把軍馬紮住城外,二將入城見了王則,稟道:「冀州前部先鋒,已被小將殺得大敗虧輸,正欲追趕,怎奈劉太守大軍已到。小將只得收兵,現屯城外,專候主帥鈞旨。」

  王則道:「聞得劉彥威這廝手段高強。今前部失利,已滅威風。二位將軍便算第一功了。乘此銳氣便可住紮城外,防他攻城。明日交戰當令軍師們相助。」二將得令,連夜離城十里,紮了兩個大寨。各佔一寨,倘有敵兵來攻,互相救援。

  卻說茹剛收拾得敗殘軍卒,來見劉太守謝罪。劉太守大怒道:「凡行兵者必須遠遠哨探,一有風聞,預作准備。你全不用心,致被賊人出其不意衝動官軍,紀律何在?本當斬首號令,交戰在邇,誠恐於軍不利。」喝教綑打一百,罰在後隊催趲糧草,倒換後隊段雷為先鋒之職。到傅家下寨,探子打聽得張成、竇文玉率領賊軍離城十里,分為二寨住紮。劉太守笑道:「我知賊人無能為也。這傅家乃是貝州咽喉之路,若賊人乘勝,就此紮寨截住來路,雖有十萬之師,安能窺其城下哉?今乃捨此不守,依城立營,吾破之必矣。」吩咐段雷道:「打劉字旂號先行,約至來日平明到彼寨前索戰。只要輸不要贏。引他到傅家一路來,我自有計。」段雷領計去了。又差帳下兩個校尉各領三百步軍連夜潛行,伏在他柵寨近側左右,等他們出寨迎敵,便去奪寨放火。又吩咐茹剛准備雲梯、火砲攻城之具。來日午時,在貝州城取齊。處分已畢,自己中軍少不得拔寨都起,別有號令不題。

  卻說張成、竇文玉雖槍棒教師,實不通兵略。偶然初次出兵得勝,自誇其能,便看得不在意了。次日聞得官軍搦戰,旂號上打著劉字。張成、竇文玉都要建功,爭先出陣,各使一根鑌鐵槍,騎著戰馬,耀武揚威。望見官軍早已排成陣勢,門旂開處擁出一員將來。頭戴鐵盔,身穿繡鎧,手中掄一柄宣化大斧。二將道:「這不是劉彥威是誰?」二將更不打話,挺槍直取那將。那將握斧相迎,鬥上三十餘合,賣個破綻,叫聲:「暫歇!」撥回馬頭便走。張、竇二將招動人馬,儘力趕殺。那將且戰且走,約有十餘里,那將回身又鬥上七十合又走。二將不捨,只顧追趕。官軍撇下金鼓滿地,賊人亂搶。只見俊馬如飛報來叫道:「將軍休趕了,後面寨中兩路火起。」張成、竇文玉知道中計,著了忙,急引眾軍退後,部伍早已亂了。行不多路,只聽得連珠砲響,刺斜一支軍衝出來,為首一員大將,橫刀躍馬大喊:「反賊休走!劉彥威在此等候多時了。」二將從不曾見這般威容,先自心慌措手不及,被劉彥威手起刀落,先斬竇文玉於馬下。張成料走不脫,只得舞槍來鬥,不上三合,劉彥威瞋目大叫,嚇得張成手軟掄槍不動。被劉彥威馬頭早到,一手提下雕鞍,擲於馬下,眾軍齊上結果了性命。劉彥威麾兵掩殺,三千軍馬折其大半。有詩為證:

    兵家料敵最先機,輕敵須知定喪師。

    堪嘆教師矜小勝,一朝墮計盡輿屍。

再說王則聽得城外廝殺,急請左黜等一同登城幫助。只見敗軍紛紛而至,叫道:「張、竇二統制已被殺了。劉太守兵隨後便到,快開城門則個。」王則教守門的放進,問其備細大驚,對左黜等道:「劉彥威英雄名不虛傳。列位有何退敵之法?」左黜道:「貧道已算下了。且教敗殘軍士守城。替出一千五百人來,貧道與張、卜二公各領五百,在我們三個身上大家殺他一陣教他片甲不回。」王則道:「每位五百人恐太少。」左黜道:「自有天兵鬼卒,五百人只將來擺樣助陣而已。」王則道:「全仗列位扶持,同享富貴。」王則便傳下號令挑揀一千五百精壯軍人,分為三隊。正在選軍未畢,只聽得城外喊殺連天,官軍已到。劉彥威吩咐段雷、茹剛一面准備攻城,自己跨一匹追風好馬,立於陣前,將刀頭指著城內大叫道:「貝州有會事將王則綁綑出來,獻與朝廷,免你一城人屠戮!」王則見他軍容雄壯,不敢則聲。左黜穿領布衫,仗一口劍,領著五百軍步行出城。將劍尖兒指著劉彥威道:「你會事領了人馬速回冀州,免納首級。若少遲延,教你一行人都死於吾手。」劉彥威道:「你這廝是助王則的逆黨。看你的衣甲皆無,又沒馬匹,敢和我廝殺。可惜你殘疾之人,還不夠我一刀哩。」左黜道:「我不與你鬥口,教你看我手段則個!」劉彥威在陣前施逞刀法欺敵左黜。左黜用劍尖一指,喝聲:「疾!」只見面前捲起一陣狂風,吹向官軍陣裏,黃沙撲面,一陣都開眼不得。劉彥威叫聲:「罷了。」撥回馬頭便走,被左黜領軍大殺一陣方才轉去。

  劉彥威直走至二十里外,方才風息。計點軍馬,三停損了一停。不多時,段雷、茹剛引軍都到,問其緣故,稟道:「小將正欲攻城,只見大風飛沙走石,料得賊人妖法,恐有摧折,收軍而回。」劉彥威道:「吾不知賊人伎倆,誤墮其計。且只在傅家休息三日。吾自有計破之。」吩咐軍中每人預備青紗眼罩一個聽用。

  到第四日,四更造飯,五更起身。只選五百匹好馬,五百名長槍手,都帶眼罩在身邊,以防備風沙。一遇賊軍不論好歹,便直衝過去,用長槍刺殺之。段雷、茹剛領軍為左右翼,一等中軍殺入賊軍,兩翼便圍將來。務要殺他個盡絕,休要走脫一個。

  卻說左黜勝了一陣,王則心下稍安。連日哨探雖然不見動靜,守城的也不敢懈怠。到第四日,報道官軍又到。張鸞道:「前日瘸師立功,今番輪該貧道了。」卜吉道:「徒弟替吾師一行也。」引了五百步人飛走出城。你道卜吉怎生模樣?

    頭挽雙丫髻 身穿綠錦袍 凶睛眉打結 橫肉臉生毛

    仗劍諸神伏 揚聲百獸? 鄭州無運客 天下有名妖

劉彥威只道原是這瘸子出陣,今番換了一個又不知什麼妖法。莫等他做手腳,只管衝突前去便了。只見卜吉不慌不忙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:「疾!」把兩個衣袖望前張開,袖裏奔出千千萬萬豺狼虎豹之屬,張牙舞爪,齊向官軍陣上衝去。劉彥威的馬見了嚇得直跳起來,將劉彥威掀翻在地。卜吉大踏步正待向前,卻被左右兩翼一齊攏來急救上馬,官軍見了異獸,都拋戈棄鼓,各自逃生。卜吉乘勢追殺,奪了二百餘匹好馬,軍器不計其數。

  劉彥威又折了一陣,軍士損傷者極多,仍退在傅家內。想道:我一生未嘗見此妖人,欲待收兵回去,心下不甘。欲待再戰,又無良策。況且五千人折了一半,若再摧折豈不恥笑?正躊躇未決,吩咐軍中牢守寨柵,不敢妄動。

  過了一日。只見冀州有文到,原來僉判夏有守招募壯勇軍一千,戰馬三百匹,差統領使陶必顯押來助戰。陶必顯遞了軍冊,參見過了。劉彥威大喜道:「天使我成功也。」打發回文去了,就教陶必顯領新到一千軍,另立一營為犄角之勢。吩咐軍中畫匠將棉布畫成獅子圖形三百具,限十日內報完,叫陶必顯引新到軍為前部衝鋒,將畫成獅衣披在三百戰馬身上。倘賊軍作起妖法,虎豹突至,放出三百獅衣馬軍士,篩鑼隨後。獅為百獸之尊,篩鑼以像其聲,虎豹見之必退矣。自己引大軍隨後而進,再令段雷、茹剛各引三百弓弩手預先埋伏左右,只等賊兵出城,抄出背後亂箭射之。雖有風沙虎豹只宜向前,不能向後。劉彥威分撥已定,自謂大勝之策。

  再說王則正和左黜等三人議事,探子報官軍又到。張鸞道:「這番少不得貧道行了也。」引本部五百人出城迎敵,卻是馬軍。卜吉道:「劉彥威這廝連戰不退,歇了許多時又來,其中必有計謀。不才願隨師父同往一看。」左黜跳將起來道:「說得是。今日我們都去,索性結果了他,省得終日來刮得俺們不自在。」王則道:「貝州成敗決於今日,全賴列位用心。」瘸子和卜吉都引軍去了,王則親上城樓擂鼓助戰。

  且說陶必顯初到不知高低,使著一根狼牙棒,抖擻精神,大呼搦戰。只見吊橋下處飛也似一隊人馬衝將出來。為首一個道人頭戴鐵冠,身穿緋袍,面如噀血,目若朗星,手持鼇殼扇一把,背上背口松紋古劍。陶必顯暗暗稱奇,想道:這廝手中不拿軍器,一定靠著妖法了。已有准備,何足懼哉?喝教眾軍一齊衝突上去。對面張鸞口中念念有詞,將鼇殼扇一揮,喝聲:「疾!」只見平白地起陣冷風,吹得人毛骨凜冽如冬天相似。半空中一朵黑雲正罩在官軍陣上,冰雹亂下,都打得破頭傷腦。馬俱股憟,不容不亂竄。倒把劉彥威大軍衝動,弄得七斷八續,急急鳴金收軍。點兵時不見了陶必顯。原來陶必顯嚇得昏了,倒撞入賊人隊裏去,眾軍綁縛去了。再說段雷、茹剛兩路伏兵聽得喊殺連天,已知交戰。急忙引軍殺出,分明看見左黜、卜吉在前,用力追趕,須臾天色昏暗,不分人形。兩軍恰好相撞,各認做賊軍,六百弓箭手一齊發箭,都是自射自軍。少停天氣清朗,六百人止剩得有百餘個活的,其餘都射死了。此乃左黜、卜吉行法之力也。段雷先伏在土窖中不曾傷損,脫去盔甲,混在殘兵中逃去。茹剛身中五六枝箭倒在地下,不能行動。望見賊兵來到,拔出身邊佩劍,自刎而亡。後人有詩云:

    不是將軍無智武,熠熠妖星如眾虎。

    甘陵城畔弔忠魂,白日清霜共千古。

劉彥威見段雷引殘兵逃回,曉得茹剛身死,痛惜不已。又打聽得陶必顯被擒,方知妖人如此利害。夜間秉燭而坐,正思去住之策,忽然營中發喊起來。劉彥威安坐不動,差人問時,說道:「營前密布鹿角一時都不見了。」劉彥威大怒,按住軍中不許喧嘩妄動。綽刀在手,叫點起火把,自出營前來看,果然周圍鹿角全然失去。正驚訝間,只聽得東邊鼓角齊鳴,殺聲震耳,不知何處兵來。劉彥威叫段雷引兵向東邊迎敵去了。須臾東邊寂然,西邊又起火光燭天,如在一二里之近。劉彥威大怒,提刀上馬,自引數百人往西迎去。約行了三四里,金鼓不聞,火光也漸息了。劉彥威只得轉回,才到營前,只見南邊鼓角又起,殺聲至近。劉彥威吩咐段雷後營巡視,自己在前營立馬而看,也不去迎他了。軍中點起火把,通紅如同白日。不多時,南邊聲響又絕,殺氣又從北邊而來。劉彥威一夜不睡,正沒理會處,約莫五更時分,只聽營中又發喊起來,說道:「司更的被大蟲咬去了。」劉彥威喝道:「此地那得有大蟲到來?」說猶未了,只見營裏面,一個美貌婦人,手中仗劍,騎著一匹大蟲直衝出來。劉彥威連忙跳下雕鞍,那馬早已驚倒。婦人和大蟲都不見了。軍中一夜不得安息。到天明看時,滿營都是虎跡。巡風的報道:「失去鹿角只在里許之外,做一堆兒堆在那裏。」劉彥威嘆口氣,道:「此等妖人教劉某亦無可奈何矣。」即時拔寨奔回冀州。連夜申文到樞密院去說妖人如此,乞添兵遣將,廣求智謀之士,速行前去剿除,以絕後患。原來宋朝一款,但凡舉薦邊將失機誤事者,薦主一同罪罰,因此樞密使夏辣瞞過朝廷,不行舉奏。

  話分兩頭。且說騎大蟲的婦人是誰,正是胡永兒。他見官軍屢戰不退,今番又一場大廝殺,也到陣前觀看。已知張鸞得勝,還不了事,直到傅家劉彥威寨前布散鬼兵,蒿惱他一夜。只為劉彥威數未絕,所以結果他不得,只逼迫得他逃走。

  且說當晚張鸞等收兵入城,眾軍解到陶必顯請功。陶必顯磕頭願降。王則准了,就封為統領之職,領著張、竇二將的軍馬。點兵時並不損一個,王則大喜,連夜殺牛宰馬大賞三軍。一回吩咐守城軍士小心在意,自己和張、左等三人排宴在州廳上,吃個盡醉方休。看看五更將絕,只見廳前一聲響亮,踱個胡永兒進來。眾人大驚,連忙起身迎接。胡永兒道:「你們眾人吃酒快活,誰知我一夜辛苦。劉彥威這廝已被趕回冀州去了。」把夜間蒿惱他事情,說了一遍。王則拱手稱謝道:「貝州方有泰山之安也。」

  胡永兒道:「堅守孤城不成大事。趁此目下軍威,便可收伏附近州縣。」眾人道:「說得是。」當下再點人馬,王則同左黜引軍打東南一路,胡永兒同卜吉引軍打西北一路,只留張鸞守城。不上半年,連得了曲安、肥鄉、邯鄲、廣平等十數縣城池。招降人馬,多得錢糧,弄得勢力大了。東京賣肉的張琪,賣炊餅的任遷,賣麵的吳三郎打聽得胡永兒是王則的渾家,俱到貝州投奔王則。王則見人心歸順,乃自立為東平郡王。?封胡永兒為皇后,左黜為國舅,張鸞為丞相,卜吉為大將軍。蛋子和尚雖不曾出力,眾人推他手段高強,封為國師,月送錢米在甘泉寺供養,只怕日後有用他之處。以下張琪等都掛印封官,其勢越大。分兵四出抄掠,各處聞得他妖術通神,無不望風而靡,河北州郡大半為王則所有。王則役起人夫,就州廳改造王府宮殿,與朝廷制度一般。又左黜、張鸞、卜吉都造得有衙門,耗費錢糧無算。又尊聖姑姑為聖母娘娘,創造行宮一所,以備他不時來往。百姓晝夜并作,無不嗟嘆。又遍訪民間有顏色閨女,納入王宮。上等的為妃嬪,次者做宮娥服侍。又選美女三十人,賜左黜等三人。張鸞原是天閹,近不得女色,辭而不受。卜吉見師父辭了,也不敢用。只左黜原為調戲婦人,被趙大郎一箭射傷左腿,做了瘸子,今日雖然學得一身法術,淫心不改,收納了十個美女,日夕取樂。又各處自行選取,與王則賭賽的受用。只因這般有分教:草頭天子坐不成一面江山,瘸腳妖人做不徹千般鬼怪。正是:

 奢淫無度終遭禍,變詐多端久必窮。

畢竟王則後來的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五回 趙無瑕拚生紿賊 包龍圖應詔推賢

    學些伶俐學些騃,伶俐兼騃是大才。

    騃無伶俐難成事,伶俐無騃做不來。

  話說胡永兒先前引兵攻打州縣之時,軍中擄掠得人口,內中有個小廝,生得十分清秀。永兒一見便喜,問他經歷,答道:「姓王名俊,年方一十三歲,父母雙亡,隨著外公出來避兵,不意中途失散,被擒到此,望娘娘饒命。」永兒見他言辭敏給,容色可憐,又與王則同姓,收在帳下為養子,出入不離,甚是憐愛。王則見了,也自歡喜,教外人都稱他做小王子。不覺過了二年,那小廝一十五歲,越長成得好了。怎見?

    面如傅粉,體似凝脂,脣若塗朱,目如點漆。身才秀溜,是未經嚙破的幸童;態度妖嬈,像不曾戴髻的美女。賦性清揚真自喜,出詞儇利得人憐。馬上共驚挾彈子,主家重見賣珠兒。

  胡永兒朝夕相傍,倒看上了他,與他私下成就了好事。原來婦人家只是初次廉恥要緊,難好破例,壞事到得開手時,一不做二不休,連自家也息不得念頭了。永兒初時跟著聖姑姑,行動風雲作伴,山水為家,半像個出家人樣子,這個道兒是不想著的。如今住在曲房深院,錦衣玉食,合著了俗語飽暖思淫慾這句了。眼見得宮中翠袖成群,蛾眉作隊,自己只守著一個王則。況且他有三妃六嬪,不得夜夜相聚,看了粉粧玉琢這般個小廝,能不動情?這小廝竭力奉承,爭奈永兒淫心蕩漾,不滿所慾。這小廝乖巧,但出外見個美男子,便訪問他姓名,進與永兒。永兒自會法術,便攝他到偽宮中行樂。中意時,多住幾日。不中意時,就放他去了。自古道:「若要不知,除非莫為。若要不聞,除非莫說。」王則與永兒同窩居住,便道不曾親眼看見,難道沒些風聲吹在耳朵裏面?一夜間,吃得爛醉,忽想起這事,怒氣勃發,提了一把青銅寶劍到宮中來殺永兒。步至偽宮門前,忽然轉個念頭道:事不三思,終有後悔。這一套富貴,都是永兒作成的,怎好負他。況且他神通廣大,若殺他不得,反壞了面皮,不好相處。轉到別院,將寶劍擲在地下,嘆了口氣,自去睡了。

  恰好聖姑姑這幾日正在聖母行宮。王則次日早起,一逕來見聖姑姑。敘了些閒話,王則便道:「近來仗托洪庇,地方倒寧靜。只是訪得民間婦女,多有私下養著漢子的,敗壞風俗,今如何處置他?」聖姑姑道:「凡男女相就,都是夙世姻緣。如做夫婦的是正緣,私合的也是旁緣。還有一節,七情六慾,男女總則一般。女當為節婦,男亦當為義夫。男子三妻九妾,兀自嫌少。如何怪得婦人?況且婦人讓著男子,只為男子治外,一應事體,是他做作。婦人靠著他現成吃著,故所以守著男子的法度,從一不亂。若是有才有智的,賽過男子,他也不受人制,人也制他不得。你且說漢帝劉邦誅秦滅項,何等英雄!任看呂太后在宮中胡作胡為,全然不管。他也不把呂后當作個尋常女子看成。人生世上得意難逢,趁著時好運好,得便宜處且便宜,得快活處且快活。此等閑事,非達者所當經心也。」只這一席,說得王則嘿然無語,辭別回府。想著:聖姑姑說話,亦自有理。從今以後,我也莫管他,他也莫管我。各盡其樂,豈不美哉。當下召張琪、任遷等,教他一路察訪民間美色,不拘有夫無夫,只要出色標致。

  不一日,張琪訪得本州關家莊關疑之妻趙無瑕,年方二十歲,姿色無雙。王則就教張琪領兵取來,觀其顏色如何。張琪領三百軍人圍住關家莊,立要趙氏。關疑又不在家,慌得他一門老小躲了。趙氏道:「賊徒慕我之色而來,我若不挺身出去,倘被進門搜索,反為不美。」乃取解手刀一把,藏在身邊,自出中堂來見張琪。張琪見他果然天姿美色,心中大喜。便欲拖他上馬,趙氏大喝道:「將軍不得無禮!將軍此來取妾去者,還是自要,還是郡王要?」張琪道:「王府聞娘子美色,特遣小將相迎。此去富貴非常,切勿遲疑。」趙氏道:「既是郡王要妾,須郡王自來,妾有話相對。若郡王不來,妾雖死亦不去也。」張琪單馬去飛報王則。

  王則乘了一匹五花驄,引著偽府中親隨,親自到關家莊來。看了趙無瑕,真個比花解語,比玉生香,吳宮西子不如,楚國南威遠遜。王則大驚道:「原來世上有這般女子,可上前與寡人攀話。」趙無瑕口稱萬福,不慌不忙的說道:「大王為一方之主,侍巾櫛者,必須香閨淑質,繡閣嬌姿。如妾陋貌殘軀,不足以辱後宮。願大王以綱常為重,恕妾一身,大王陰德,必當享年千歲!」王則道:「寡人所愛,是你的顏色。即當立你為后,休得閒話。」趙氏再三求告,王則只是不允。趙氏料道不免,大罵道:「你這反叛賊徒,如魚游釜中,不久亡滅,還要污人妻子。我恨不得一刀砍下賊人之頭,豈肯從汝哉!」身邊拔出解手刀,便欲自刎,眾人搶得快,做不成手腳。趙無瑕罵不絕口,只求速死。王則心中不忍,吩咐張琪散了眾軍,只留五十名壯士環守著他,務要勸他隨順。如執意不從,滿門斬首。王則自回偽府中去了。

  卻說趙氏被張琪同壯士看守,一日一夜,求死不得。心生一計,便道:「大王真心要妾,妾何敢執迷,以害妾全家之命。但妾頗讀書知禮,若以威相逼,雖死不從。妾有老姑在堂,丈夫在外,須待他一面而別。另居他室,擇日禮聘,庶妾無苟合之羞,大王亦免強婚之議。望將軍善言傳達。」張琪又將這番說話飛馬傳去。王則依允,著他婆婆看守。只不許他夫妻相會,來日便要聘娶入宮。張琪喚他婆婆出來,把媳婦交付他身上。倘有差池,全家不保。五十名壯士,分守著前後門,不容他丈夫回家相見。

  原來關疑已自回了,見說家中有這一節事,不敢進門,只在左近人家住下,含著眼淚打聽消息。那婆婆也只怕兒子回來被軍人所害,悄地寄信叫他不要回來。當晚婆媳兩個割捨不得,抱頭而哭。趙氏收淚對婆婆說道:「媳婦今日不難一死,只恐連累婆婆。但媳婦到彼偽府,必然自全節操。婆婆可預先收拾細軟家私,約會了丈夫。待妾起身之後,作速逃竄東京,以避賊人之害。媳婦與丈夫雖做了兩年夫婦並無生育,丈夫年紀正小,前程萬里,自然別有良緣。只恨媳婦薄福,奉侍婆婆不了。到今生死之際,又被賊徒隔絕,不得與丈夫一面。指上金戒指二枚,煩婆婆寄與我丈夫做個憶念。」說罷放聲又哭。正是:

    世人萬般哀苦事,無過死別與生離。

    縱教鐵漢應魂斷,便是泥人也淚垂。

婆媳兩個這一夜眼淚不乾,泣聲不絕。捱到天明,婆婆真個吩咐王娘收拾得兩包細軟金珠,又寄信與兒子,教他預先遠遠的覓一輛小車兒,准備走路。

  且說王則將聘娶的事,都託在張琪身上。張琪侵早先到關家莊,巡哨了一遍。打聽得夜來無事,歡喜不勝。少停聘禮已到,黃金白金各四錠,黃的每錠重四十兩,白的每錠重五十兩。綵帛二十端,雙羊雙酒,大吹大擂送上門來,排設在中堂。婆媳兩個重新哭起,婆婆:「這些東西分明是買我身上的肉,我何忍要他?」趙氏道:「今日雖買婆婆的肉,他日好買那賊徒的肉。」婆婆道:「怎麼說?」趙氏道:「這賊徒少不得天兵到來,拿住解去東京,千刀萬割。你把這金銀留著,到那時送與劊子手,在刀頭上買他一塊肉來祭你媳婦。我在泉下也得快活。」莫說婆媳二人悲傷之事。再說張琪催那婆婆收了禮物,自己又去催趲取親人從。一百名偽府親軍,金鼓旗槍前導,二十來個宮人都乘著寶馬,捧的是金冠繡蟒,玉帶紅袍。一般有偽內臣執了龍鳳掌扇,引著香車細輦。十來隊樂人吹打,只要奉承趙氏歡喜,所以儀容極盛。趙氏別了關家祠堂,又拜了婆婆四拜,又望空拜了丈夫四拜,哭了一場,登車下簾,眾人一擁而去。那婆婆哭倒在地,養娘喚醒。關疑知道妻子起身,方敢回家。已自哭得不耐煩了,忙忙的收拾行李,棄了家私,同養娘扶著婆婆潛地逃入東京去訖。

  再說王則聞張琪報道:「新人已娶來了。」喜從天降,慌忙大排儀仗,親出府門迎接。軍士們人人望賞,個個生歡,做兩行排列,讓香車進府。王則親自開簾,不見動靜,抱將出來,看時頸上繫著羅帛,原來在車中密地自縊,真烈婦也。史官有詩讚曰:

    罵賊非難紿賊難,夫家免禍九泉安。

    似玆賢智從來少,不但芳心一寸丹。

後人又有詩云:

    罵賊曾聞元楷妻,從客就義更稱奇。

    衣冠多少偷生者,不及清河趙與崔。

清河就是貝州之地,隋末時有個崔元楷。元楷之妻罵賊而死,此詩是表彰二烈婦之大節,男子不及也。王則這晚一場掃興,想道:婦人性烈,不干眾人之事。將屍首著張琪給歸原夫,追還聘禮。次日張琪聞知關家逃走去了,稟過王則,?葬於城外。王則出榜,但是民間美色,或父母獻女,或丈夫獻妻者,俟選中者官給聘禮百兩。倘藏匿不獻,致被他人首出,即治本家之罪。於是奪民間妻女,不計其數。百姓討了個有姿色的老婆,便道是不祥之物,若討得醜的反生歡喜。當時有個口語道:

    莫圖顏色好 醜婦良家寶 休嫌官不要 夫妻直到老

至今說醜婦良家之寶,語起於此。胡永兒明知王則貪色恣慾,到也由他。但是自己有些私事,不要王則進宮,把一隻金簪插在檻外,繞屋便像千圍烈火。把一隻銀簪插在檻外,繞屋卻似一派大水,外人寸步難進。閒常沒事時,收了法術,或是請王則到宮相聚,或是王則自來,夫婦依然歡好。虧殺他夫婦,貪淫戀色,墮了進取之志,也是氣數只到得如此。彈子和尚見王則所為不合天理,久後必敗無成,竟自不辭而去了。左黜自恃國舅,凡事姿意施為。張鸞、卜吉雖在其位,全無權柄,到落得清閒受用。吳三郎改名吳旺,和張琪、任遷都討了個地方,做了知州之職,享用富貴。時常領兵寇掠鄰境,搶擄些子女財帛,貢與王則。只為奸臣夏竦蒙蔽朝廷,養成了這般大勢,任那一方百姓受苦,只是隱匿不奏。

 一日,仁宗皇帝御駕往西太乙宮行香。禮畢,正欲還朝,忽然百宮隊裏走出個新參御史。那人姓何名郯,上前快走幾步,一手扯住御衣,伏地大哭。仁宗道:「卿有何屈事,奏與朕聽。朕當為卿申理。」何郯奏道:「沒甚屈事。只可惜太祖皇帝四百軍州,看看侵削。陛下枉有堯舜之資,將來不免桀紂之禍也。」仁宗大驚道:「卿何出此言?可細剖之。」何郯奏道:「西夏反了趙元昊,邕州反了儂智高,無人收伏。今貝州又反了王則,河北一路皆為賊巢。陛下不思選求良將,討賊安民,竊恐輿圖日蹙,天下非復趙家之有矣。」仁宗道:「朕已命范雍征討元昊,楊畋征討儂智高,未見次第。貝州兵變,當時便遣冀州太守劉彥威平定,卿言從何而來?」何郯又奏道:「范雍年老,為元昊所輕。楊畋久出無功,虛耗糧草。貝州反賊王則,殺得劉彥威片甲不回,稱王僭號,河東地方都震動了。告急文書雪片到京,都被樞密院使夏竦隱匿不奏。陛下不誅夏竦,天下不得太平。」此時夏竦也在駕前,嚇得面如土色,支吾不敢。仁宗大怒道:「夏竦奸臣,朕委你執掌兵權,不思報效,欺君誤國,本當斬首,姑且革職為民。」夏竦滿面羞顏,只得謝恩去了。

  仁宗又問道:「方今何人可任樞密使之職?」何郯奏道:「只今天下聞名剛正無私的,無如包拯。此人昔年曾任開封府尹,治得一清如水。只為不肯依附夏竦,棄官而歸。陛下若欲選求良將,削平三處大寇,只消起用包拯,他所薦舉,無有不當。」仁宗大喜,准奏。即日起召包龍圖,陞為樞密使之職。包拯在家聞召,連忙起身到東京,面君謝恩已畢。仁宗問道:「今西夏、廣南、河北三處反叛,卿有何良策定國安民?」包拯奏道:「以臣愚見,范仲淹可專任西夏,狄青可專任廣南,文彥博可專任河北。陛下要天下太平,除非委此三人,可責成功。」仁宗道:「河北只是一個軍卒鼓譟,如何恁地利害?」包拯奏道:「王則不足道。他有一班妖賊幫助,能興妖法。」仁宗道:「彥博年已八旬,卿如何獨舉薦他?」包拯奏道:「臣聞童謠有云:八隻眼兒嗔,巍然三教尊,天神為將鬼為軍。不怕武,只怕文。王則則字旁是貝字,又貝州俱是八隻眼之義。妖人中僧道俱有,獨奉王則為主,故說巍然三教尊。神將鬼軍乃妖術也,這一般人武有餘,而文不足。故說不怕武,只怕文。今著文彥博去,正合著這句讖語。又見貝字著一文,是個敗字。臣所以不薦他人,獨舉彥博。且彥博雖然年老,精力不衰,才智過人,老成持重。若此人一去,王則必敗無疑矣。」仁守天子聞奏大喜,連降三道詔書,令使命分頭去召三人連夜赴京擢用。有詩為證:

    夏竦奸邪太不仁,欲將一網盡賢臣。

    但有忠佞分明日,便是邊疆息戰塵。

不說范仲淹、狄青二人之事,就中單表文彥博。此人乃河東汾州人氏,年少曾討西番有功,累官做到首相。因與夏竦不合,固求去任,罷為西京留守。年已七十九歲,精力勝如二三十歲的後生。使命領敕,星夜到了西京。文彥博并本州大小官員出郭,迎接聖旨至州衙裏,開讀罷,各官望闕起身謝恩。文彥博領了詔令,別了家眷,兼程而行。不一日到了東京,官員都在接官廳伺候,迎接入城。次日早朝,隨班見帝。怎見得早朝?但見:

    祥雲迷鳳闕,瑞氣罩龍樓。含煙御柳拂旌旂,帶露宮桃迎劍戟。天香影裏,玉簪珠履聚丹墀。仙樂聲中,繡襖錦衣扶御駕。珠簾捲,黃金殿上現金輿。鳳扇開,白玉階前停玉輦。隱隱淨鞭三下響,層層文武兩班齊。

當日仁宗天子召文彥博至面前,聖旨道:「河北貝州王則造反,今命卿為元帥,收伏妖賊,當用人馬幾何?副將幾人?任卿便宜酌處。」文彥博奏道:「臣聞王則一黨也是妖人,若人馬少,恐不能取勝。臣願保舉一人為副將,得十萬人馬方可以克敵。」仁宗道:「軍馬依卿所奏,但不知保舉何人為副將?」文彥博奏道:「臣乞曹偉為副將。」仁宗道:「這曹偉莫非是下江南第一有功,封王的曹彬的子孫麼?」文彥博奏道:「正是曹彬嫡孫。」仁宗聞奏,龍顏大喜,命宣曹偉見駕。仁宗當殿封文彥博為統兵招討使,曹偉為副招討使。撥賜內帑金銀錢帛,犒賞三軍。二人謝恩出朝,便去各營點兵發馬。樞密使包拯具酒送行,私對文招討說道:「老相公此行,定成大功。但賊人中有一妖僧叫做彈子和尚,此僧變化多端,相國可以預備。」文招討道:「多承指數。」三杯酒罷,包拯別去。文招討即日離京上路,渡黃河直抵河北界上,軍馬就於冀州駐紮。真個是:

    人人欲建封侯績,個個思成蕩寇功。

畢竟文招討征伐貝州,勝負如何。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六回 文相國三路興師 曹招討唧筒破賊

    勝敗兵家雖不常,從邪從正判殃祥。

    若知邪正妖祥理,及早回頭不用商。

  話說文招討大兵到冀州駐劄,冀州太守劉彥威迎接二招討入城,備說王則妖法難敵。文彥博與曹偉商議道:「王則占據州郡,身住貝州。目今進兵,還是合兵逕打貝州,還是分兵四下攻取。招討必有奇謀神策?」曹偉道:「曹某係副將,安敢僭越計謀,主帥有命,一聽指揮。」文招討道:「不然,招討乃名將之子孫,曾與先王建立邊功。彥博雖為主將,終是書生,全仗招討共成王事,不必謙遜。」曹招討應諾道:「河北州縣雖歸王則,皆因懼勢,非為心服。今聞大兵到此,自顧不暇,何暇出兵相助。仗主帥神威,直擣貝州。若貝州攻破,餘者不消加兵,自然服矣。」文招討道:「招討所見極明,打聽他城中兵不滿萬。我這裏有大兵十萬,更得招討奇謀,破賊如反掌矣。」曹招討道:「曹某亦探聽得王則等輩雖不能用武施文,盡行妖法。日前劉太守去收伏時,被王則用了妖法,是以損兵折將而回。據曹某愚意,主將將三萬人作中軍,以二萬人與曹某作左輔。以二萬人與總管王信為右弼。分為三路,作長蛇之勢。以二萬人與轉運使用鎬為押後。以五千人令先鋒孫輔各營巡視。以五千人與劉彥威幫助孫輔,就為司導。今王則兵不滿萬,止可敵我一路。我軍若勝,則三路並進。若有少虧,則兩路必來救應。此萬全之策也。」文招討見說,大喜道:「招討如此用兵,何愁貝州不破。」此日,文招討分三路人馬來取貝州。先打個榜文前去,榜上數王則十般大罪:

    一、不合激變軍心。二、不合擅殺州官。三、不合擅據城池。四、不合聚集妖黨,殺傷官兵。五、不合稱王立后。六、不合擅封官職。七、不合縱兵侵掠州縣。八、不合私役人夫,起造王宮偽府。九、不合姦淫民間婦女。十、不合叛國害民長惡不悔。今天兵十萬前來征討,只要首惡王則一人,餘黨悉赦不問。如有擒斬王則來獻者,一體敘功。倘王則自知其罪,束手歸降,當奏聞朝廷,待以不死。如仍執迷抗拒,兵臨城下,悔之無及。

  王則見了這榜文,嚇得手足無措,急聚左黜等一班人計議。左黜道:「前日冀州劉彥威殺得片甲不回。今文彥博年已八旬,自來送死。雖有雄兵十萬,能奈我何?」張鸞道:「貧道在東京時,多聞文彥博之名。曾有異人推他八字,說他出將入相,一生富貴無比。年近八旬,再為朝廷建大功勞,安邦定國,壽近百歲而終。此乃天上福神,不可輕也!又童謠有云:貝州一郡虎,怕文不怕武。今文招討正應其姓,凶吉難保。依貧道愚見,不若把知州張德貪污之處,緣由委曲訴明,卑詞謝罪,煩文招討上奏天子,願自具軍糧替國家出力,或征西夏,或討廣南。倘得功成奏凱,仍不失侯王之位。不知軍師意下如何?」左黜道:「做大難為小,仗我等法力,便趙官家自來,亦不怕。何怕一老頭兒哉!丞相奈何自損志氣?」張鸞道:「當舉事時,本為貪官害民,人心共憤,恰遇奸臣在朝,匿而不奏,使我輩得成其事。今朝政清明,去邪用賢,命大臣統兵而來,大非往時可比。我等單恃些法術,安知彼處無會事之人。軍師請三思之。」卜吉在旁只不開口。王則見二人議論不一,抽身便起,眾人俱散。王則逕入偽宮,來見胡永兒,把兩般說話都說一遍。永兒道:「大王奈何棄已成之業,而束手受制於人乎?千斤擔子,自有我哥妹二人承當。若不放心,再請母親聖姑姑到,萬無一失。張、卜之言,不可聽也!」王則聽了大喜,道:「王后之言是也。」是晚飲宴盡歡,就宿於永兒宮中。

  卻說卜吉,當日口中不言,心下想道:我本是做客生理,為胡永兒下井,衝撞了州官,幾送殘生。幸遇我師父,救了性命,報了此讎。誰知王則激變民心,背反朝廷,大傷天理。前日蛋師不辭而去,也只為看不上眼。我等若不見機,反與文招討作對,誠為逆理的了。遂連夜來見張鸞,說道:「適間瘸子甚有不然師父之意。師父在此,有損無益。為今之計,不若見機而作,跳出是非門為上。」張鸞道:「汝言正合吾意。我有個師父在天臺山玉霄峰隱居修道,不若同到彼處尋訪,採藥煉丹,圖個神仙正果,豈不為美?」二人商議已定,當夜便離了貝州城,望天臺山而去。有詩為證:

    一念貞邪轉吉凶,奸雄回首即英雄。

    今朝雙翮沖霄去,不問洛州舊戰烽。

  後來道君皇帝蓋萬歲山,差十制使往江南辦採花石。這一個制使在天臺玉亭洞,看好了一根金松。原來金松不比凡松,垂條如細柳,結子如碧珠,只有臺州生產。這根松更生得玲瓏可愛,根株盤旋在一塊巧石上。制使將御用字樣黃旂插著,擇日起夫連石抬去。忽然洞中走出個老道者說道:「此樹乃先師沖霄居士手植,貧道在此看守七十多年了,乞留方便,莫動他罷。」制使道:「松石圖樣已打在御前去了,怎罷得?」老道者道:「煩回奏,但說鄭州卜道人求留下作伴。」制使不聽,指揮人夫動手。正下鍬時,只聽得一聲響亮,石倒迸裂,金松登時枯死。制使吃了一驚。老道重又再三求告,制使依允。老道者將手輕輕的扶起那巧石,這金樹依舊茂盛。制使回朝奏與道君時,朝中有曉得仁宗故事的,說道:「沖霄居士乃張鸞卜道人是卜吉。」仁宗到道君時,將近百年,卜吉尚存,疑其得仙矣!此是後話。

  再說王則次早聽得有人報道:「張、卜二人都不知到那裏去了。」急召左黜問之。左黜道:「張鸞原與我們不同支派。敢因議論不合,懷慚而去。卜吉是他徒弟,一同去了。我們也不靠著他。可召張琪,任遷,吳旺三人回來聽用。」張琪等正在各地方為官享福。聞得貝州信到,各率本處軍馬齊來助戰。王則打聽得文招討大軍已到,乃大開城門,引軍靠城擺列陣勢。瘸子緊緊相幫,左手吳旺,右手任遷。留張琪和陶必顯在城頭擂鼓吶喊。胡永兒親自領兵,遶城巡警。文招討將兵分作三路,出於陣前,與王則打話。王則見了文招討出馬,唱個喏道:「王則因州官貪濫,挺身為百姓除害,眾人推我暫領一隅之地,又不侵犯別人,朝廷何必興兵到此?」文招討大喝道:「汝造下十大逆天罪惡,今天兵到來,理合開門投降,輒敢拒敵,不知死活!」王則道:「久聞招討大名高壽,宜知進退,以享餘年。若必欲交鋒,恐手下不相饒讓,勿罪勿罪!」文招討大怒喝叫擂鼓。先鋒孫輔挺槍指揮人馬來搶城,捉王則。王則見人馬搶來,望後一退,讓左黜馬頭在前。劉彥威在文招討身邊指著瘸子道:「這賊道慣使妖法,元帥宜防之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只見左黜在陣前叩齒作法,烏雲猛雨,雷聲閃電,火塊亂滾,就兵馬隊裏捲起一陣黃沙來,罩得天昏地黑。黃沙內盡是神頭鬼臉之人,引著許多豺狼虎豹前來衝陣。眾軍只鬥得人,如何能?得神鬼猛獸。戰馬驚得亂竄,把馬上兵將都顛下來了。王則見文招討陣腳亂動,乘機趁勢驅人馬一掩。文招討同先鋒孫輔,大敗而走。王則領人馬隨後趕來。副招討曹偉,總管王信,見文招討兵敗,便各引本部兵馬前來救應。王則見兩路軍馬齊來,惟恐有失,急下令收軍馬入城。

  文招討引軍離城三十里傅家下寨。計點人馬,殺傷并自相踐踏死者無數。文、曹二招討及總管王信,聚集眾將共議攻城之策。文招討道:「我與西番戎兵大小也曾戰數百陣,不曾見王則這等妖法。可知劉太守輸與這賊。」

  劉彥威道:「小將初時被妖賊刮起風沙,敗了一陣。小將吩咐軍各備眼罩。第二陣卻趕出猛獸來,又折一陣。小將又吩咐軍中將布畫成獅形,覆於馬背。此孔明破南蠻之計。不料第三陣卻是陰風冰雹,人馬一半凍死。這夥妖人真是變化不測。必須破其妖法方可取勝。」曹招討道:「聞得貝州會妖邪術者不過四五人,餘者俱不會。然這妖邪法術,曹某有個道理可以破得。」文招討聽了歡喜道:「敢問招討有何妙計,可破妖法?」曹招討道:「王則這家法術,和尚家喚做金剛禪,道士家叫做左道術。若是兩家法術都會,喚做二會子。皆是邪法。只怕的是豬羊二血,及馬尿犬糞大蒜,若滴一點在他身上,就變不成神鬼,弄不得邪法。」文招討大喜,吩咐軍上但交戰時,刀槍頭上都要蘸血。曹招討教做五百個唧筒,都盛豬羊二血。選五百個身長力大的軍人做唧筒手,配著五百個弓弩手。交戰時,若見神鬼異獸等,唧筒弓弩一齊發作,有詩為證。

    邪不勝正從來有,識破之時豈能久。

    任你妖群變化多,今朝難免唧筒手。

文招討犒賞了軍士。至次日,擺佈軍馬,留明鎬守傅家大寨。其餘多叫依先分作三隊,離城三里,排成陣勢。鼓聲震地,喊殺連天。原來王則手下,無甚英雄好漢,廝殺全仗妖法。屢屢取勝,不把文招討在意。當日聞得軍馬臨城,張琪和吳旺、任遷商議道:「我等三人自到貝州,從無尺寸之功,枉學得道術在身,今日何不施展?」三人一同來稟王則,情願領本部兵出戰。

  王則道:「前日文彥博大敗,被他左右兩路兵來攻救去。今日吳旺可引一支兵東去邀住他右軍,任遷可領一支兵西去邀住他左軍。張琪作先鋒,與孫輔交戰。寡人同國舅、軍師攻取中軍。務要擒此老翁,以絕後患。」三人得令,引兵出城,分路而去。卻說先鋒孫輔,領著五千人,直逼城下搦戰,正撞著張琪軍馬。張琪不知武藝,只靠著水火葫蘆。當下忙忙的念?,雙手把那葫蘆口向前擎起,只見水葫蘆中左邊噴出一道水來,如高巖瀑布。右邊噴出一道火來,如野燄燒空。遇水的淋頭澆面,遇火的燎髮焦眉。孫輔抵當不住,恐衝動大軍,撥馬刺斜望東而走。張琪指揮人馬,追趕去了。王則見前軍得利,便大驅人馬而進,與文招討大軍相遇。門旗下,左黜披髮仗劍,又驅出許多妖鬼及異獸出來。文招討喝開陣門,放出五百名唧筒手,五百名弓弩手。唧的射的,一齊發作。箭上都有穢物,那些神鬼異獸被穢物豬羊二血破了法,形消影滅。左黜出其不意,吃了一驚。再要擺佈時,卻被文招討人馬乘勢掩殺將來,大敗落荒而走。王則急急引兵入城,拽起吊橋。將城門緊閉不出。

  再說吳旺一支兵東去,正遇著曹招討前部驍將董忠,挺槍直取吳旺。吳旺從幼也曾習些槍棒,兩個鬥起槍來,一來一往,約二十餘合。曹招討後軍已到,曹偉雙刀法神出鬼沒,親出陣前助戰。吳旺料不能敵,把馬一拍,騰空而起,其去如飛。曹招討追之不及。再說孫輔引著敗軍東走,忽見空中一將躍馬而過,離地數丈,料是妖人。慌忙扳起弓來,望空一箭,正中在馬上。那箭都蘸得有惡血,吳旺騎的是妖馬,本是紙剪就的,著了箭仍變做紙,吳旺從半空中倒顛下來。孫輔帶轉馬頭,正待擒人,張琪軍恰好追到,看見空中墜下一人,認得是吳旺,連忙救了。曹招討大軍都到,張琪不敢戀戰,保著吳旺而走。到吊橋叫開城門,城中接應進去了。吳旺這一支兵,隔絕在後,盡數投降曹招討麾下。再說任遷將木凳變成大蟲騎著,搖頭擺尾,自謂無敵,領一支軍西去。王總管前部驍將柳春生,原是獵戶出身,用一柄渾鐵鋼叉,部下都是步軍。柳春生認是真虎,提起鋼叉便搠。任遷見勢頭來得兇猛,把大蟲一拍,那大蟲跳起有二丈多高,張牙舞爪,望柳春生身撲將下來。柳春生一閃閃過。把鋼叉向大蟲尾後盡力一搠,喝聲:「著!」肐月察一聲,只見大蟲倒地,看時不是大蟲,卻是一條板凳。這板凳屬木,鋼叉渾鋼打就的,金能?木,況鋼叉頭上也蘸得有惡血,著了一些,其妖法便解。任遷腳根落地,早落慌了,被柳春生肩膊上一叉搠倒,活活綁住。賊軍無主,各自逃生。

  文招討這一陣殺廝,三路得勝。就逼著貝州城下寨。劉彥威在城下,拾得無數的怪物來獻。都是紙剪草做的,及赤豆白豆之類。但是粘著穢氣,故收不去了。先鋒孫輔收得吳旺的紙馬來獻。曹招討招降軍士千餘人,王信部下柳春生解到正賊一名任遷及變虎板凳一條。文招討一一記在功勞簿上。文招討將任遷親身細細審問,方知起手連王則共是六人,以後又有張琪等三人。彈子和尚先去了,張、卜二人與左黜不合,也去了。今城中只有胡永兒和左黜、張琪、吳旺四個。還有胡永兒的母親叫做聖姑姑,往來不常。文招討臨行時,聽包龍圖說得彈子和尚甚是利害,今聞說不在城中,又放下了一頭憂慮。當下審畢,喝叫上了囚車,送在大寨中明鎬處看守。等待捉了王則,一同解京。每早用一碗豬羊血淋頭。正是從前作過事,沒興一齊來。有詩為證:

    紙馬形消木虎痿,數年妖法頓成灰。

    何如餅麵生涯穩,無是無非不吃虧。

王則輸了這陣,折了許多人馬,又失了任遷。正是刀添三個軍,人用七分成。這裏文招討十萬大軍,倍增意氣,河北州郡先被王則侵佔的,聞得官兵得勝,都潛地差人送款,虎視貝州指日可得。文招討下令五百軍人上山去砍伐木植,造作攻城器械,雲梯砲石,天橋火箭。數日之內俱齊備,文招討令傍城攻打。眾軍士直到城旁邊攻打,只見貝州烏雲黑霧,罩了城子。半虛空中隱隱現出神頭鬼臉,毒蛇猛獸。軍士都打不得城,反傷了許多兵馬。一連打了兩三日,只打不下。

  文招討在帳中納悶,夜間秉燭隱几而臥。忽然一陣冷飛過處,見一妖嬈美婦人,將白羅帕擁頸,冉冉而來,到文招討前跪下。文招討大喝道:「我奉王命引大兵到此,是何妖精敢來衝突?」婦人道:「妾非妖精,乃本州關疑之婦趙無瑕也。王則愛妾顏色,強妾成婚,妾守志不從縊死。今塋葬在城外淺土之中,正在老相國軍營之內,被軍人囉?不安,乞老相國憐憫,遷骨於十里之外,九泉啣恩!」文招討道:「原來小娘子是位烈婦,下官失敬!小娘子精靈不泯,必知此賊何時可滅。」婦人道:「這賊魔運將盡。但老相國三日之內,主有大厄,須當謹慎。」文招討大驚。只因這一番有分教:鬼怪魔君,盡被雷霆碎首;妖邪逆黨,俱遭刀劍分屍。正是:

    不泯貞魂終為厲,無知逆賊定遭殃。

要知結末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七回 白猿神信香求玄女 小狐妖飛磨打潞公

    人生本是三更夢,世事渾如一局棋。

    但願心田存得正,平時亂世總相宜。

  話說文招討夢見這美婦人對他說,三日之內,主有大厄,吃了一驚。醒將轉來,恍惚還見這婦人的身影冉冉而去。聽軍中更鼓正打三更,文招討一夜不睡。到天明,吩咐軍校在營中查訪烈婦趙無瑕的葬處。不多時,軍校來報:「有軍士李十八適間掘地埋鍋,因土鬆掘將下去,獲一婦人屍首,外邊稻草包裹。那婦人顏色如生,頸上緊緊繫著白帕子,像個新縊死的。」文招討便叫軍中用棺盛殮,備下三牲祭禮,親到靈前奠酒,離城十里外,擇個高阜處安葬,親題貝州趙烈女之墓七個字於石上,令石工鐫石立於墓土以記之。這趙氏冤抑三年,虧得文招討為他改葬立碑,表他是烈婦,分明受了一道封號,把這烈婦的精靈洗發來。有詩為證:

    北邙山下塚纍纍,誰似清陽一土堆。

    記得潞公題石處,年年只有子規啼。

  文招討想那烈婦所言大厄之事,只怕有刺客奸人,潛入營中。便吩咐小心巡警,攻城將士暫時休息,待三日之後,再議攻取。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貝州城中一班妖人,驅神役鬼,不論日子作弄妖法。妖氣直透天庭,驚動了玉皇上帝,遣太白星李長庚去查看。李星君把王則等一班妖人,反叛始末,奏聞玉帝。玉帝道:「天書秘冊在白雲洞中,有白猿神看守。今被人盜法,生事害民,合當一體治罪。」李星君奏道:「臣聞妖不自作,皆由人興。只因趙宋真宗,聽信奸臣王欽若,引誘三遍,偽造天書,矯誣上天,欺詐百姓。以此民間競尚妖巫,釀成妖釁。那時宮幃中便有妖狐之異,必主妖狐作亂,天下不得太平。司天監失於推算,恰遇白雲洞天書出現,妖法流傳,延至今日,狐黨猖獗,正應其禍。此乃天數,非關白猿神之咎也。況盜天書乃是蛋子和尚,其人曾設大誓,合有道法因緣,白猿神原無私授之罪。」玉帝道:「蛋子和尚何人也?」李星君奏道:「昔年有優婆女十二歲出家修行,三十餘年不曾破戒,偶於蓮花塘中,見鵝鴨交感忽動欲心,從此懷孕,一十三個月不產。一日在迎暉山下經過,腹中作癢,產下一蛋,棄之水潭而去。有迎暉僧拾得此蛋,送雞巢中菢出一小兒來。從幼披剃為僧,是名蛋子和尚。長成勇猛精進,一心好道,聞白雲洞有天書秘法,三年辛苦,剛摹得地煞變化七十二條,央老牝狐精聖姑姑辨識其字,因而同他母子修鍊。只因狐女胡永兒與王則有夙世姻緣,所以狐黨輔助為亂,蛋子和尚見機而作,並不與事。」玉帝點頭,便命老金星於福祿壽三司查取王則命數,向善惡司查勘王則行過罪惡,詳議來奏。說話的,你又作謊了。普天下人如恆河沙數,若是一個個的命數,天上都像算命先生,流年般細細的開載在那簿上,得幾間屋裝這簿籍?每日生生死死、開除添造,幾千萬個書手也忙不來,福祿壽三位星官好不忙哩。就是人生一日間百善百惡,善惡司那裏記得許多。看官有所不

知,假如平民百姓,無祿無位,亦無大善惡,此輩萬千相等。他的窮通壽夭,隨著世治世亂,年豐年歉,大小劫數內總來總去,不計其數了。若是低低裏一個前程,小小的一個財主,上界便都有個註緣,有善則升,有惡則降。又民間極善極惡之人,也是上天間氣所鍾,其姓名亦須入善惡簿內。況且草頭天子,他的命數修短,大則關係天下,小則關係一方,天庭如何沒有個記錄?閒話休題。

  原來王則原是個趣修羅中多欲魔王轉劫,五百年一出世,或男或女,妖淫好殺,應人間魔運而起。遇著昏君無道,攪亂乾坤。若撞了治世明主,其魔亦不能呈也。因是真宗皇帝偽造天書,裝神說鬼,醞釀齋醮,妖氣深重,所以生下王則,湊著魔運。幸是赤腳大仙治世,文曲武曲諸星皆為輔助,不成其大害。前劫武則天娘娘福壽忒過分了。這一劫雖轉男身,事事減損,命中合居王位一十三年,遇天壽星而絕,享年四十。那天壽星是誰?就是招討使文彥博了。他在唐朝姓張名柬之,一生抱文武全才,年近八旬,不得際遇,虧了梁國公狄仁傑薦為丞相,領羽林軍勦滅了武氏,建立了李家。後因中宗皇帝不明,枉受貶死。上帝哀憐,使配天壽星之位,世享富貴遐齡。在五代為馮瀛王,在今日為文彥博。都是位極人臣,壽將百歲。當初則天之亂,是他平定了,今日王則之亂,仍要做他的功勞。天數注定,非偶然也。

  據說王則有十三年王位之分,方今五年有餘,還該一半。因他五年內殺害生靈十萬,又強佔有夫婦女多人,逼死烈女一名,作孽太重,善惡司議將王則兩年折做一年。只今三個月內,仍受國刑誅死,以警萬眾。李星君同天曹各司覆奏玉帝。玉帝道:「王則處分極當。只是一般妖人,恐文彥博不能料理。」李星君奏道:「從來妖法易破,但此乃天書秘冊,七十二變化無窮。既從白猿神白雲洞中盜出,臣願領帝旨,仍責成白猿神令收伏妖黨,以贖漏法之罪。」玉帝准奏。當下李星君領了玉旨,出了天門,撥開雲頭,望白玉爐中香煙而下。

  卻說袁公正在洞中修真養性,忽見太白老金星下降,吃了一驚,慌忙跪接,問道:「星君降臨凡洞,不知何諭?」李星君雙手扶起,便道:「我在上帝前保奏,把一件大大功績與你幹去。」袁公道:「諒小臣幹得甚麼功績?」李星君便敘起貝州之事道:「這一班妖人舞弄幻術邪法,都是白雲洞壁傳出去的。玉帝要問你個監守不嚴。是老夫保奏下來,要你平妖贖罪。」袁公慌得手足無措,道:「小神粗知劍術,曾無伏妖蕩魔力量,恐誤大事。」李星君道:「我與你一個門路,除非去求九天玄女娘娘,便有個裁處。」袁公叩首謝教,送了金星起身,便把師門信香焚起,望空參拜,連呼師父九天玄女娘娘三聲。只見旌方(童)焜耀,干羽繽紛。那娘娘聖駕在半空中駐紮。原來娘娘是九天道法之祖,但是徒弟都有信香分授,倘有急難,焚起香時,即來救護。當下袁公叩見了娘娘,將李長庚傳來帝旨告訴了一遍,拜求師父聖力裁處!

  娘娘笑道:「原來如此,文招討與我平日有恩,我合當助他成功。但此事是蛋子和尚開端叨起,要他來出力。目今他在大名府紫金山結庵,我今同你到彼。你可引他來見我。」說罷,乘雲而起。袁公隨著雲車,逕到紫金山高峰之上。這紫金山是上古玉女修真之處,滿山都是翠石,絕無撮土,蛋師愛他秀麗,自離了甘泉寺,便在此山結庵而住。正是:

    山古仙留跡,庵幽石作鄰。

    一聲天際籟,不惹世間塵。

蛋師正在庵前閒玩,抬頭忽見一老者,認得是舊時指引他到白雲洞去的,慌忙問訊道:「向日多蒙老翁指教,無門叩謝。今日幸得再遇,請到小庵攀話則個。」老者道:「老漢非別,只白猿神便是我。奉玉帝命我看守白雲洞天書石壁,不敢輕傳。向年因見吾師三遍哀求,真心設誓,為指點吾師到洞摹法。誰知老狐精倚賴吾師以成其變化,卻去幫扶王則造反稱王,殺人十萬。今妖氣騰天,玉帝查出盜法之由。欲將吾師與老漢一同治罪,天譴難逃,為之奈何?」蛋子和尚終是本分,早已心慌,便道:「動問老翁,如今有何解救?」老翁道:「老漢請得九天玄女娘娘聖駕到此。吾師若同去求他,此事可解。」和尚變憂作喜,拱手道:「全賴老翁引見!」當下兩個上了高峰。

  蛋師見了娘娘,慌忙拜倒自陳:「貧僧雖叨法緣,獲遇白雲洞左壁天書,並不曾欺天背誓,生事害民。今聞得上天震怒,望娘娘解救則個!」娘娘便叫袁公扶起,對他說道:「白雲洞中右壁乃天罡正法,左壁乃地煞邪法,今妖狐仗此邪法,生事害民。推究這法從何來,豈能無罪。日今文招討大兵征討,若能助正除邪,將功掩罪,此萬全之福也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與他們本事,也只相等,如何勝得他?」娘娘道:「我把天罡破邪法傳授與你。他的邪法自不能施。雖如此,然那狐精多年老魅,況有左道變化無窮,急切收他不得,必須請天庭照妖鏡,照破原形,方才了手。」蛋子和尚當即拜九天玄女娘娘為師,傳授了天罡破邪法。

  娘娘吩咐道:「你先在貝州,居住城內城外?」和尚道:「弟子見王則不仁,便在城外甘泉寺中著腳,從不入城。」娘娘道:「你今仍到甘泉寺中住下,我自指文招討來相會,以成三遂之事。」蛋子和尚不知三遂是何語,也不敢問,領了法旨,辭別出山,再望貝州而去。路上想道:「我當初住在甘泉寺時,一寺中僧眾,都知我名號,那個不說我是妖人一黨,今番又去,好沒嘴臉。」又想一想道:「我有計了,寺中有個老和尚,姓諸葛名遂智,出外朝山,十五年不回,杳無音訊,眾僧疑他已死,替他排下靈位。我曾見他掛的小像,又知他生年該七十一歲,何不變他形貌,也好棲身。」少不得仍把地煞七十二變中的換形法來使,口中念?,將臉一抹,就變做諸葛老僧。才進得甘泉寺,僧眾接見,認得是本寺師父,又驚又喜,將靈位悄地撤去,大大小小盡來敘寒溫,問起居。蛋子和尚因話答話,大盼盼的看他們掃舍安?,供茶敬飯,受他們叫師父師公,全不在意。

  看官牢記話頭,蛋子和尚自在甘泉中且做老僧諸葛遂智住著。再說九天玄女娘娘引白猿神往天庭見玉帝謝罪,遂請得照妖鏡同袁公到河北界內來,雲居霧宿,專等時候到來,平妖定亂。

  話分兩頭。再說貝州城中見官軍連打三日城,雲梯,砲石,天橋,火箭逼近城下,雖然攻打不破,好生慌迫。陶必顯與手下幾個心腹商議城破之日,性命難保,謀欲南門贖罪。寫下密書縛在箭頭上,等明日官軍打城緊急時,捉空射去。不期第四日文招討收兵回營,不曾射得,有同謀軍士只道官軍退了,要在王則面前獻功,偷了密書出首。王則大怒,即將陶必顯並同謀諸人,一齊綑來城上,梟首示眾。出首軍士,賞了千戶之職。後人有詩云:

    從王從賊兩無成,反覆偷生竟不生。

    何似茹剛同死節,甘陵城下表雙貞。

又有詩單道軍士,先見事急同謀,後因兵退出首,真小人也。詩云:

    獻門救死本同謀,兵退旋為媚賊圖。

 世上勢交皆若此,幾人心腹可無虞。

王則見人心變了。心內越慌急。請左黜和老婆胡永兒到點軍教場,一起商議。胡永兒道:「大王!且不必憂慮,奴有一計,只教文招討在城外死於非命。他十萬軍馬,沒了主將,不戰而散,好麼?」王則道:「賢后有甚妙術,安排得他死,散得他十萬人馬,解吾貝州之圍?」永兒向左黜耳邊說道:「如此如此好麼?」左黜拍手大笑道:「要得官軍解散,除非此計!」便吩咐手下人去磨坊裏取一塊大磨盤來。不多時,只見十來個人,扛一塊大磨盤來到廳下。胡永兒走下廳來,將硃砂筆書一道符在磨盤上,右手仗一口劍,左手持一缽盂水,口水念念有詞,噙一口水,看著磨盤上只一噴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磨盤在地上左旋右旋,忽地漾漾的望空便起,如風吹紙鳶兒相似,逕往城外飛將去了。王則和眾人見了,無不喝采。想:著這塊大磨盤邊傍擦過,也須去一層厚皮。若是看得在打將下去,料不是個小小肐。莫說近八十歲一個老文招討,就是精壯後生,一連擺他十來個在那裏,怕他不都做個肉餅兒,這一番必然了事!正是急將妖法使,呆等好音來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文招討正陞帳請副招討曹偉,總管王信,先鋒孫輔等到帳下議論攻城之策。只見狂風驟起,望空中落下一塊磨盤來,望著文招討頂門上便落。一聲震天動地價響,眾人驚得面如土色,只道打死文招討。卻說文招討正坐在交椅上,忽被一人攔腰抱過一邊,離交椅有五七步路。那磨盤下來,打不著文招討,卻把交椅打得粉碎,地上打一二尺一個深坑。眾將見文招討無事,俱各大喜。文招討吃那一驚不小,別取交椅坐定。問道:「適來抱我者何人?」說猶未了,只見一個人到面前唱喏。其人生得身材長大,面貌醜陋。眾人看時,都不認得。又不是親隨人,又不是帳前士卒。文招討問道:「你是何人,來救我一命。乞道其詳,自當重報?」那個人說:「某不是軍中人。今貝州王則使法將磨盤來壓死相公,某特來救相公之命,報相公向日一飯之恩方便之德。」文招討見說大喜,道:「感謝你來救我,不知我文彥博施恩在於何處,願求姓名?」那人說出姓名來,真個百家小說未見其名,廿一史中從無此事。正是:

    神聖有靈扶正直,妖邪無術害公卿。

畢竟說出甚姓名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八回 多目神報德寫銀盆 文招討失路逢諸葛

    一飯千金信有之,鬼神亦自報恩私。

    試看多目銀盆事,陰德從來應不疑。

  話說文招討若不是一代福人,險些兒被磨盤壓死。虧得那人救了性命。問其姓名,那人道:「口說恐相公失忘了,可借銀盆筆硯來。」手下人取銀盆筆硯排列桌上。那人道:「乞退左右。」文招討喝退了左右。那人提起筆來寫罷,將銀盆覆在地上,大跨步走出帳外去了。文招討即時使人追趕,便不見了。文招討道:「卻又作怪!」教人揭起銀盆來看時,中間寫著多目神三個大字,眾人皆不曉得其意。文招討沈吟了半日,方才想得起來。原來文招討幼年未及第時,曾在九天玄女娘娘廟中祈夢,夢見娘娘贈他十個字,道是人間名宰相,天上老人星。彥博從此央個高手畫工,畫成娘娘聖像,裱軸供養。每月朔親自展開,焚香拜禱。又一日出路到一館驛中借宿。驛使告道:「此處有鬼魅,在此房宿者,常多損人。」此時文彥博不信此言,乃明點燈燭,置酒驛房中獨酌。夜至三更,忽然起了一陣狂風,風過處見一人披髮至案前叩頭,呼彥博為相公,求其酒食。文彥博問道:「你是人是鬼,實說當賜你一醉。」那人道:「相公不聞九天玄女娘娘部下有順風耳、千里眼二神乎?千里眼即某是也。娘娘差委瞭望一事,因貪酒醉擔誤,觸了玄女娘娘之怒,貶到此地忍餓三月,限期未滿,今見相公貴人,特來相求。」文彥博道:「你何以知吾為貴人也。」那人道:「凡大貴人所至,地方神道必先時替他驅逐野鬼妖魅之屬,是以知之。某係娘娘屬吏,故容留居此耳。」文彥博道:「你既被罰在此,如何敢損害居人?」那人道:「某因生來面醜,受罰之時,又被娘娘法旨將神刀在臉上一刺,刺成多目,益增兇怪,人見某乞食,便自驚死,亦係薄命,非某之罪也。」文彥博道:「你將面貌我看。」那人道:「恐怕驚嚇了貴人。」文彥博必要相認。那人分開頭髮,只見青臉上霍霍眨眨有八隻兇睛,閃爍可畏。文彥博見了,也自駭然。遂把酒飯儘他飲啖。文彥博又問道:「我平日敬奉玄女娘娘聖像,明早替你拜求方便何如?」那人道:「若得相公一言,某罪即脫。異日相公有難,某必來相救。」言訖隱然而去。

  次日,文彥博備下香燭在神軸前拜告,求寬千里眼之罰。是夜又夢那人來謝道:「承相公方便,已銷了罰限矣。相公福壽非常,記他時換眼相見。」文彥博從此深自抱負。後來身榮及第,出將入相,益信玄女娘娘之靈,月朔禮拜,到老恭敬不衰。雖在軍中,未嘗間斷。因當初館驛中見的蓬頭垢面,臉上四對兇睛。今日雖然醜陋,卻衣冠整飾,只有一雙光眼,所以文招討一時想不起來,見了多目神三字,轉記他時換眼相見之語,方知此人即娘娘部下千里眼之神也。文招討把這些事跡對眾將說了,眾將一齊拱手稱賀,心中並皆駭然。都去看那銀盆時,只見旁邊有六個小字寫道:「逢三遂,妖魔退。」文招討仔細看了,問眾人時,都不解其意。曹偉道:「主帥福分齊天,神靈護佑。據曹某看來,此賊不日可平矣。」文招討道:「何以見之?」曹偉道:「神名多目,又八個兇睛,乃貝字之義。今日換眼相見,八睛俱滅,此示貝州亡滅之徵也。因主帥敬事玄女娘娘,所以遣神預報徵兆。三遂雖然不明,後必有驗,只顧進兵便了。」文招討道:「夢中趙烈婦所言大厄,此可應矣,既有令休兵三日,待日滿進兵未遲。諸公且去細想三遂之意。」眾將應諾而退,各歸本寨細想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貝州一班妖人,滿望磨盤成功,置酒作賀,一面差人打聽官軍寨中動靜來報。只見探子來報說道:「文招討軍容嚴肅,隊伍整齊,依然無事。」王則與眾人說道:「若那邊沒了主將,就整齊,無心戀戰。今日文彥博陣上沒一些動靜,不知磨盤曾害得他也不?」左黜道:「這家法術百發百中,沒人解得,必然壓死了。」王則道:「若是要知虛實,可叫人去下戰書。」差一個的當的軍士,直至文招討帳前去下。文招討見說是下戰書的,叫喚至帳下。左右接了書安在桌上,文招討展開看了,便解王則之意,思忖道:「他只道使妖法把磨盤壓死了我。誰知我安然無事,見我這裏沒些動靜,故以下戰書為由,來探虛實。」當下文招討當面批過來日交戰與下書人回來。王則看了批回,問下書人道:「你曾到文招討帳下麼?」下書人道:「告大王!文招討並無疑忌,直喚小人到帳下,親自寫了批回,打發小人回來。」王則聽得文招討無事,心下憂慌,連夜請左黜到偽府中與胡永兒商議對敵之策。左黜和胡永兒見說磨盤壓文招討不死,心下也有三分著忙。

  正在躊躇,忽報聖姑姑到此。眾人慌忙迎接上坐。王則告訴文招討血筒破法,及磨盤壓他至今刻期交戰之事。聖姑姑對左黜道:「何不行白馬迷軍之法?」左黜道:「男女們兩次用法,皆是上等利害的,都被他解了。只恐行之無驗,反折軍馬,所以躊躇未決。」聖姑姑道:「我這家法術,千變萬化。但不可輕試,豈有試而不驗之理。只因行法之人,貪酒戀色,七情六慾耗散精神,所以存想不定,取氣不的。自己力量不能相配,靈氣既薄,自然易解。譬如向空吹毛,或五六尺而墜,或一二尺而墜,皆神氣有足有不足之故。明日上陣,看老拙做作,他們破得破不得?」左黜和永兒低頭無語。王則道:「全仗聖母娘娘神力。」

  當時計議已定,次日天曉,王則整點一萬,大開城門,放下吊橋,排成陣勢良久,兩陣對鬥。文招討依舊帶了唧筒手,並豬羊二血,使人高叫王則打話。王則陣裏並無一人出來。卻說左瘸師裸體跣足,不穿衣甲,領了張琪、吳旺一班人,擁著聖姑姑,看他作法。聖姑姑披髮仗劍,牽一匹白馬,在陣中叩齒作法,腳下步魁罡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把劍尖刺著白馬的頭,刺出血來,噙口血水,出到陣前一噴。不噴時天清日朗,噴了時只見烏雲猛雨,霹靂交加,飛沙走石。那陣風吹得黑魆魆地,對面不相見,伸手不見掌。這班血筒手和弓箭手,不知東南西北,黑暗裏如何施展,眾軍士們被沙石亂打,人人喪膽,個個銷魂,棄甲拋戈,各自去尋生路。文招討在亂軍中左一撞,右一撞,不知高低,幾乎跌下馬來。忽見馬前又起一陣旋風,風去處吹開一道亮光,淡如寒月。文招討趁著這點光兒,落陣逃走,回頭看時,並沒有一個人跟隨,獨自騎著匹馬,好生慌張愁悶。正似:

    鳳落荒坡,脫盡渾身錦羽;龍居淺水,失卻頜下明珠。蜀王春恨啼紅,宋玉悲愁怨綠。呂虔亡腰下之刀,雷煥失匣中之劍;孤客夜行燈又息,破舟風盪雨還來。

當日文招討正行之間,只見前面是山林樹木,不知是那裏去處,勒馬轉過山嘴,天氣漸明朗了,見一條旛竿,又聽得鐘聲響,駐馬看時是一座寺院。文招討道:「到此無奈;只得到寺院裏尋人問條歸寨的路,又作區處。」來到寺前下馬,入寺裏來,見一個行者。文招討對行者說要見長老。行者道:「老將軍可姓文麼?」文招討道:「你那裏便曉我姓文的?」行者道:「老師父說,今日有個姓文的將軍到此,吩咐我伺候迎接。」文招討口雖不語,心下想道:「他師父預知我到此,必非等閒人也。」便對行者說:「正要見你師父。」行者牽了馬,前行引導。那老和尚早在方丈門前相迎,慌忙請入問訊了,分賓主而坐。長老道:「將軍必然飢渴了。」忙叫徒弟們吩咐廚下備齋,將這馬牽在院後喂草。先叫行者討茶來吃,茶罷,長老問:「老將軍!可是曾入中書拜相,見今領十萬大軍,來討王則的文招討麼?」文招討道:「吾師何以知之?」長老道:「昨夜伽藍神夢中見報,所以知之。聞名久矣,今日山門多幸,得招討到此。如何無隨從之人?」文招討道:「今早與賊對陣,不意大敗,單騎逃難到此。」長老見說,大驚道:「莫說招討大才,就是十萬大兵,對付不易,貝州乃一窪之地,能有多少人馬,如何卻輸與他?」

  文招討道:「若論對陣,必不能取勝於我。今王則一班賊黨,皆會妖法。但交戰之時,他陣內便放出神頭鬼臉,猛獸怪物來,軍馬見了,俱各驚走。副招討曹偉獻計,用豬羊二血,馬尿,大蒜唧筒勝得他一陣,賊兵數日不敢出城。日前下官陞帳與諸將議攻城之策,不期妖人使邪法,將磨盤從空壓將下來,幸得多目神救了性命。早間與賊兵對陣,不提防王則陣裏,起一陣惡風,忽然天昏地暗,疾雷驟雨,飛沙走石,打得陣勢散亂。下官獨自迷路至此,望乞吾師指引歸途,到寨卻當重謝。」

  長老聽說罷,離座拍手大怒道:「當今乃堯舜之世,君聖臣賢,此等妖人輒敢擾亂朝廷。請招討免憂,待老僧與招討出力,破其邪法,掃除逆黨。」文招討聞言大喜道:「不敢拜問吾師高姓?」長老道:「老僧複姓諸葛名遂智。」文招討聽了歡喜道:「多目神曾寫六個字道:『逢三遂,妖魔退。』眾人曉夜參詳,全然不解其意。今日天教遇著吾師,若吾師肯去破得貝州,下官奏聞朝廷,官賞功勞不小。」長老道:「老僧是空門中人,豈貪富貴爵賞。但今清平世界,不可容此妖人。老僧當效犬馬微勞,助招討蕩平妖逆。今晚招討在寺中權宿一宿,明早五更同往大寨。」

  招討卸了衣甲,吃了晚齋,和長老講論了半夜,睡到五更,起來洗漱罷,吃些飯食。長老叫行者:「寺中有馬牽一匹來,我同招討去破賊。」眾僧們一齊都叫起師公師父,說道:「你老人家出外十五年,方才回家,還沒有數日,閒常日裏只是打瞌睡,你幾曾曉得那廝殺事情,卻跟這位老將軍去,好沒來由。」那長老嘻嘻的笑道:「你們不須見阻,我自有破賊之法,替朝廷幹場功勞,也與寺中增光。待事畢還歸寺中,與你們相聚。」

  眾僧只得備馬,文招討與長老都騎上馬,帶三個行者明點火把離寺,迤邐來到寨前。眾將與士卒見了文招討,不勝歡喜,迎接至中軍,曹招討等都來動問道:「主帥一夜不回,眾將皆憂慌無措,不知落陣走到那裏,緣何同這個老師父回來?」文招討道:「昨日被王則一陣使邪法惡風,吹得我迷蹤失路,到一寺中,偶遇此聖僧,說能破邪法。我想正應多目神之言。」乃去曹招討耳邊低低說:「這個和尚叫做諸葛遂智。」曹招討大喜,屏退左右,問長老道:「吾師有何神術,能破妖邪?」諸葛遂智道:「老僧遊方一十五年,曾遇異人傳授五雷天心正法,凡遇金剛禪左道一應邪術,老僧見了,念動真言,即能反邪從正。招討如不信,明日對陣,便知分曉。」

  當日文招討留長老與行者在中軍,即修戰書一封,教軍士去貝州投下,約在來日交戰。一面從傅家老營內挑選生兵一萬,來補中軍損折人數,及替中傷軍士,退回後寨將息。

 且說王則見了,批回戰書,打發軍士自回。乃對眾妖人商議道:「前日一陣,被我殺得大敗而走。今日尚敢又來勒戰,必須求聖母娘娘再用前日之法,直殺到界分,教他十萬人馬不留一個。」話休煩絮,兩邊各自整點人馬,只等來日廝殺。

  次日,王則領兵馬出貝州城排成一個陣勢,兩陣對衝,旗鼓相望。門旗影裏,又見眾妖人簇擁著聖姑姑披髮仗劍,牽著白馬在前,口中念念有詞,把劍尖刺著白馬,噙口血水只一噴,只見王則陣上,惡風急起,沙石雨雹,看看來到文招討陣前。諸葛遂智在軍中見了,搖動鈴杵,口念真言,把鈴杵一指。可霎作怪,那陣惡風沙石雨雹,轉風望王則陣裏打將下來。王則剛叫聲「哎呀!」看那一班妖人都不見了。情知風勢不好,連忙招軍馬急急轉身。文招討鞭梢一指,大小三軍一齊掩殺過去,賊軍人亡馬倒,折其大半,趕落城濠死者,不計其數。王則急急收拾些少敗殘人馬,奔入貝州,拽起吊橋,關上城門,緊守不出。

  卻說文招討三軍殺到城下,割人頭耳朵,搶金鼓旗旛。文招討令鳴金收軍,離貝州城不遠下寨。文招討請諸葛遂智上座,躬身謝道:「這一陣皆吾師之力也。若如此,賊兵指日可破。」諸葛遂智道:「老僧以正破邪,無往不利。若是有老僧在軍中,何懼王則一行妖法之人!」文招討聞言甚喜道:「王則今日輸了一陣,越守得城池緊了。」傳令叫軍士併力攻城。只見貝州一股青黑之氣,罩定城頭,內中或時見烈火萬團,或時見洪水一派,種種鬼怪無計布擺。文招討教三路人馬團團圍了貝州城,周圍如鐵桶相似,擂鼓發喊,只等城中軍馬出來。這裏諸葛遂智以正破邪,乘勢就殺將進去。不期王則仗著妖法死守,只不出來。文招討只得叫軍士離了貝州城下寨,依先提鈴喝號,遞箭傳更。與曹招討計議道:「下官同招討領十萬人馬,一日費了朝廷許多錢糧。到此將近有兩個月,尚破不得貝州,如何是好?」曹招討道:「主帥且請寬心,容曹偉再想良策。」當日曹招討別了文招討,自歸本寨。文招討在帳中憂慮,不覺天色夜深。但見:

    銀河耿耿,玉漏迢迢,穿營斜月映寒光,透帳涼風吹夜氣。雁聲嘹喨,孤眠才子夢魂驚。蛩韻淒涼,獨宿佳人情緒苦。軍中戰鼓,一更未盡二更敲。遠處寒砧,百搗將殘千搗起。畫簷間,叮噹鐵馬,敲碎士女情懷。旗旛上,閃爍青燈,偏照征人長歎。妖邪賊侶心如鷁,忠義英雄氣似虹。

當夜文招討在帳中,翻來覆去睡不著,至三更前後,聽寨外時靜悄悄地,文招討起來離了寨房。聽時正打三更,見一個軍士打著梆子來交更,口裏低低唱隻曲兒。只因這隻曲兒,有分教,司更小卒,同為討賊之人;仗鉞元戎,早定平妖之策。真是個:

    兵在精而不在多,將在謀而不在勇。

畢竟唱甚曲兒,生出甚事端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九回 文招討聽曲用馬遂 李魚羹直諫怒王則

    小齋長夏一爐燒,窗几生涼竹樹交。

    午睡起來無別事,聽人鼓掌說平妖。

  話說文招討三更時分寢不成寐,起來離了寨房,悄地巡行,只聽得唱曲之聲。上前窺看,原來是個打更的軍士,把那梆子按著板唱個曲兒,唱道:

    恨妖人粗心大膽,不怕朝廷的法令。從你據了這貝州城,不知殺了幾千萬軍民的生命。只為你一個人兒,害我十萬大軍,背井離鄉操戈帶甲,受這般的危困。更有俺巡更的軍士們,擋著風,冒著露,整夜的行來步去,步去行來,喝號而提鈴。恁般辛辛苦苦,何曾有人來道個可憐的一聲。想將來,只是不公道的閻君,一般樣生,一般樣長,如何偏派我做軍人?若是有功的時節,大將算大功,小將算小功,何曾派到我小軍。只有陣上的槍刀,營中的捆打,是我們做軍的本分裏,應受應承。不合做了小軍呵,你使有張良般智,韓信般才,有誰偢睬,那裏去討個出身?笑殺那文招討曹招討,兩個有名的招討,到如今招得幾人,討得幾人?眼盼盼看這手掌大的城兒,裝妖作怪,何日得太平。酸辛!俺做小軍的,倒有三分主意兒,只恨不在其位了,有忠難進,有志難伸。酸辛!若是有個築壇拜將的蕭何,俺這副忠肝義膽,情願報效了朝廷!

文招討聽得明白,便回帳房,喚身邊心腹之人道:「悄悄去喚那打更的軍士進來,我有話說。」須臾喚到,直至臥榻之前。文招討問道:「方才說有張良般智,韓信般才的,就是你麼?」軍士跪著磕頭道:「小人信口胡謅,不期招討聞知,小人該死!」文招討道:「你休要慌張,目今攻城無策,正是用人之際。你的三分主意兒,是怎樣?若說來可聽,耍我築壇拜你,亦有何難!」軍士道:「不是小人誇口,小人能斬王則之首,獻與招討。」文招討慌忙親手扶起,問道:「你有何計策,恁地方便?」軍士道:「不瞞招討說,小人與王則同鄉,自幼同堂上學,結為兄弟。」原來軍士也是貝州人,與王則相交最厚。因跟隨一個房分叔叔到東京做客,消折本錢。叔叔死了,他就落在東京,占了軍籍。文招討問道:「你姓甚名誰?」那軍士道:「小人姓馬名遂。」

  文招討聽了,暗喜道:「想其人必應多目神之言。這漢子去,必能了事。」文招討道:「你且說如何用計?」馬遂直走到文招討身邊,附耳低言語道:「小人如此去,如此行事,必斬王則。」文招討聽罷大喜道:「若事成之日,必當一力舉薦,管你出身不小。不可漏洩於人。」馬遂應諾,悄地出了帳房,自去交更安息了。

  到次日天明,文招討陞帳。眾將官都到帳下聲諾道過罷,立兩邊。文招討發放軍事已畢,叫左右喚昨夜打三更的軍士來。不多時左右捱問是馬遂,喚到帳前跪下。文招討問道:「你便是昨夜打三更唱怨詞的麼?」馬遂說道:「告招討!小人恐怕瞌睡誤了更次,把個小曲兒唱著消遣,其實不曾唱什麼怨詞。」文招討大怒道:「你說背井離鄉,擋風冒露,綑打有分,功勞無分,這不是怨詞麼?這廝捏造謗語,怠慢軍心,即當斬首。」喝叫刀斧手推出轅門斬訖報來。馬遂道:「告招討!饒小人之罪,小人情願去招降王則。」文招討教且押過來,問道:「你這廝亂道,有甚本事招降王則?」馬遂道:「小人與王則曾有一面相識。今日賊兵連敗,困於一城之中,勢在危急。小人用詞說之,必使他不戰而降也。」文招討道:「我今寫一封密書與你,你若送得此書,招得王則來降,必當記功重賞。如其不然,你的死自在後面。」文招討當時寫了書信,封固了,交與馬遂。馬遂慌忙出帳,逕到貝州城下,隔著城河高聲叫道:「城上人!我有機密大事來報你大王,可開城門放我入城!」那守城軍聽說,稟了守門官,開了城門,用小船過河來,渡馬遂上岸。少不得細細搜檢,並無夾帶寸鐵。眾人見有文招討書信,只道下戰書的,押來見王則。

  王則認得馬遂是同鄉兄弟,便道:「多時不見你,原來在文彥博軍中。今日有何事卻來見我?」馬遂道:「告大王!馬遂不才,失身在軍伍之中,本不敢來見大王。因前日夜間,該馬遂巡三更,恐怕打瞌睡,不合唱個曲兒。文招討道我攪亂軍心,要斬我,幸我轉口得快,稟道:「我有本事招降大王。文招討信了,親筆寫下一封書信,教不才來遞送。不才僥倖得脫,特來投順大王,不才盡知文招討軍中虛實,望大王收留在帳下做一走卒,當以犬馬相報。」就把文招討書信遞與王則。王則看了書中有許多大話,即便扯碎。便叫馬遂改換衣服,請到便室同坐。馬遂道:「大王是三十六州之主,小人得蒙大王收留,執鞭隨鐙足矣,安敢如此?」王則道:「寡人與卿乃同鄉,又是從小兄弟,與別人不同。」馬遂只得坐下。王則叫安排酒來,一面請馬遂吃酒,一面問文招討軍中虛實。

 馬遂道:「文招討只有五萬人馬,詐稱十萬。前日又輸了幾陣,折了一萬多人馬。又傅家明鎬寨中,存下一萬老弱中傷之人,如今不上三萬實數。昨日計點糧草,聽得說只可開支十餘日。今大王用心把守,不過數日,文招討之軍,不戰而自退矣。」王則聽馬遂說了十分歡喜。當日直飲到晚,王則對馬遂道:「曾記得少時同鄉,在書館中做對吟詩。自從愛了槍棒,便不攻文墨。今日故人相見,可各題詩一首,以表衷曲。」馬遂道:「小人從幼愚魯,趕大王腳跟不上,何況今日。大王請先吟,小人效顰而已。」王則教取文房四寶,帶醉寫出四句道:

    脫卻軍裝換袞袍,六千人內逞英豪。

    他時破敵功成日,敢為貧交吝節旄。

王則道:「我為散了六千軍士的錢米,知州見怪,因而起手。第四句是不忘舊之意。」馬遂道:「大王佳作甚妙,小人如何敢和?」王則道:「正欲觀卿賡和,以占學問消長耳!」馬遂依前韻也寫四句道:

    交情僅見說綈袍,何幸今逢天挺豪。

    佐命願隨諸將後,敢言功績望旌旄。

王則看了,大笑道:「卿立意甚美,不獨辭章也!」兩個吃得盡醉而散。次日,馬遂來謝,王則封為親軍指揮使之職,就留他在偽府中,與張琪一同值宿,時時請他談論。馬遂要殺王則,又下不得手。忽一夜,與張琪同坐吃酒,各談胸臆,說到忘懷之際,馬遂道:「聞大王部下,人人都有道術,不知老哥有甚神通?」張琪便把水火葫蘆來歷妙用都說出來。馬遂見他醉了,定要求來一觀。張琪掀起衣服,只見貼肉汗衫上,繫著一條軟?兒,?上掛著一個小小葫蘆,提與馬遂看了,不解下來。馬遂看在眼裏,是夜只推酒醉,就與張琪同宿。馬遂有心,到半夜只推解手起來,叫聲「張大哥!」那張琪醉酒熟睡去了,馬遂要去解他腰間的法物,見縛得緊緊的,恐怕驚醒他,自己身邊皮袋內帶得有穢血蒜汁,輕輕的將他葫蘆塞去了,滴幾滴穢水在內,照舊塞好。天明起來,張琪全不知覺,正是:高興事成沒興事,無心人對有心人,不在話下。

  再說文招討見馬遂去了許多時,沒些動靜,傳下令來,教眾將引兵四下攻城。孫輔攻打西門,董忠攻打東門,柳春生攻打南門,劉彥威攻打北門。各各近城,擂鼓吶喊勒戰。王則急請眾人商議。只有瘸子恰遇中酒,叫喚不醒,其餘都到齊上城巡看。一面差人報聖姑姑,胡永兒得知。王則喚馬遂問道:「你說文招討軍中缺糧,緣何又來攻城?」馬遂道:「他只趁得幾日糧草,如何不併力來攻!只道大王折過一陣,決不敢出兵迎敵。苦出其不意,必然破之,破得他一枝軍,其他安身不牢,必盡退矣。」馬遂的意見,只要支開王則身邊一班妖人,他好於中取事。王則不解其意,點頭道:「何人敢去衝陣?」張琪自恃水火葫蘆,前番只他有功,挺身出來應道:「孫輔是某手下敗將,某識破他手段,情願引一枝兵出西門迎敵。」說罷,飛馬下城去了。王則道:「再得一人接應方好。」看著吳旺。吳旺吃過驚嚇,本不願行,出於無奈,只得應承,怏怏而去。王則靠著懸空板凳,按住木欄干,在西門城上觀戰。卻說先鋒孫輔,正在率眾攻城,忽見城門開處,一彪軍飛奔出來。孫輔慌忙約退軍士,挺槍立馬,等待廝殺。張琪不持兵器,手中擎著葫蘆,約莫官軍相近,念起神火?,把葫蘆去了塞口,喝聲:「疾!」卻不見火光透出,再念聖水?,連喝:「疾!疾!」把葫蘆籤筒般搖了幾搖,也沒見涓滴兒滴將出來,把眼張那葫蘆口內,只聞得一般血腥蒜臭之氣,情知法破,撥回馬頭便走。孫輔飛馬來趕。

  原來王則與胡永兒做了夫婦,只學得兩個法兒,一個是禁人法,一個隱身法。行起禁人法時,隨你千軍萬馬,追趕如飛,能令登時禁住兩腳,動移不得,直後待一個時辰後方解。王則在城上見張琪兵敗,後軍來趕,正要念禁人?語。馬遂立在身邊想道:「此時不下手,更待何時?」但兩旁左右,都執著刀斧器械。馬遂欲奪刀來殺王則,又怕被人知覺,乃捏得拳頭沒縫,說時遲,那時快,王則?語尚未念完,被馬遂狠狠的一拳,打中嘴上,打落當門兩個牙齒來,綻了嘴唇,跌倒在城樓上,馬遂就奪左右的刀來砍,被王則身邊一個心腹賊將,喚做石慶,腰裏早拔刀出來,手起刀落,把馬遂剁落一隻肐膊來。眾人一齊向前,捉馬遂,救了王則,王則大怒,教左右斬訖報來。馬遂大罵道:「我為無刀在手,不能砍下妖賊之頭,與萬民除害。我死必為厲鬼殺你矣。」眾人推馬遂去斬了。後人有詩贊之云:

    葫蘆水火已成空,又見妖人折齒凶。

    卻笑荊卿名劍客,祖龍遶柱竟何庸。

卻說張琪走到吊橋邊,眾軍爭先逃命,先把吊橋踏斷,背後孫輔趕來,張琪遶濠而走,遇泥濘處,馬前腳陷下,被孫輔趕上一鎗,搠下馬來,跌入濠中溺死。可憐張琪賣肉為生,不安本分,今日做了水中之鬼。孫輔教軍士將撓鉤拖起屍首,割了首級,到中軍帳下獻功去了。吳旺只推橋斷,竟不來救應,引兵而回。再說王則被馬遂打綻了嘴唇,聲也則不得。恰好聖姑姑和胡永兒都到,見王則恁般模樣,又損折了張琪,深恨馬遂之事。忙教人將暖輿抬王則到偽府中,一面叫醫人調治。左黜酒醒來,知道此事,也來問安。胡永兒埋怨瘸子吃酒誤事,瘸子笑道:「我嘴唇又不綻,如何禁我飲酒。」胡永兒道:「且莫說笑話,則今攻城緊急,必須從長計較,斬得他正將一二員,方才肯退。」

  聖姑姑道:「他既有破法之人,別無甚計,除非行烏龍斬將法,此法急切難破,但如意寶冊上寫道:『此乃至惡之術,萬萬不可輕用,用之必有陰禍。』如今也說不得了。」原來這法用五金之精,裝於六甲壇下,煉七七四十九日,鑄成鬼頭刀一口,名曰神刀,自能嘯躍。用石匣盛之,藏於水底,金水相得,方不躍去。如遇至危之際,將純黑雄犬一隻,硃書斬將符三道,並開欲斬之人姓名,一同焚化,念斬將?三遍,吸西方金?一口,存想人頭落地光景,將神刀猛力砍落犬頭,所焚姓名人頭,向前並落。若把軍冊焚化,雖千萬人,亦皆落頭。此所以為至惡之術也。當初聖姑姑等三人煉法之時,亦為此法利害,只鑄得神刀一口,藏於天柱山頂池中。聖姑姑要去取來砍取文、曹二招討,及有名諸將之首。左黜和胡永兒都喜歡道:「必須如此,方保無虞。」聖姑姑飛身去了。左黜自和吳旺巡城守禁。胡永兒也回偽府中行樂。王則疼得煩悶,飲食不進,無法消遣。平日最喜歡一個扮副淨的樂人,叫做李魚羹、彈得好琵琶、唱個好曲,又會說平話,嘲笑耍子。王則叫喚他來解悶。

  當日李魚羹來到王則面前,也不彈,也不唱,閉著口只不則聲。王則問道:「李魚羹!你為何不則聲,心下有甚煩惱?」李魚羹道:「大王尚且煩惱,小人怎地不煩惱。小人與大王都是做私的。大王所靠者,只幾個興妖作怪的人。如今彈子國師去了,張鸞丞相避了,卜吉將軍走了,左黜軍師輸了,任遷捉了,張琪死了,聖姑姑尋事兒躲了。今日在圍城之中,城外軍馬越添得多了,併力要打,雙日不著單日著,終久被他捉了。如今煩惱也算遲了。」王則道:「你的意思如何?」李魚羹道:「不如及早受了招降,反禍為福。」王則大怒道:「叵耐這廝不伏事我,反把言語來傷觸我!」喝叫左右拿下。手下人把李魚羹捉了。王則叫:「把他縛了手腳,吊在炮梢上就城上打出去,跌做骨醬肉泥。」眾人縛了李魚羹,吊在炮梢上,拽動炮架。一聲炮響,把李魚羹打出城外。正是:

    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

畢竟李魚羹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四十回 潞公奏凱汴京城 猿神重掌修文院

   神器從來不可干,僭王稱制誰能安。

   潞公當日擒王則,留與妖邪作樣看。

  話說王則怪李魚羹直言傷觸,吊他在炮梢上,打出城去。可煞作怪,不前不後,恰好打落在城濠邊河裏。有攻城的軍士們,見城上炮打出一個人來,即時去看,將撓鉤搭上岸來,還是活的,隨即解下索子,押到文招討帳下。文招討問道:「你這漢子是什麼樣人,姓甚名誰,為甚事打出城來?」李魚羹道:「告招討!小人是貝州樂人,名喚做李魚羹。一時不合勸諫王則歸順招討。王則大怒,把小人做炮梢打出城來,要跌小人做骨醬肉泥,天幸不死,得見招討。」文招討道:「你是個樂人,如何的勸諫王則?」李魚羹道:「王則被一個馬遂一拳打落了當門兩個牙齒,綻了嘴脣,念不得咒語,叫小人解悶。小人乘著躁心,勸他歸順。不然時,旦夕之間必被招討捉了。豈知他竟不悟,反怪小人。」文招討見說,喜不自勝,道:「你雖然是個樂人,卻識進退。」教左右賞他酒飯。

  李魚羹吃了酒飯,文招討又問道:「你既是個樂人,必然在貝州久了,定知城內虛實?」李魚羹道:「告招討!賊首王則被打綻了嘴脣,念不得咒語,已無用了。先前有國師彈子和尚,丞相張鸞,大將軍卜吉,都有本事的,因見王則不仁,前後都去了。只有瘸腳軍師喚做左黜,善使妖術。還有王則的渾家胡永兒,也會興妖作法。胡永兒母親叫聖姑姑,更是利害。王則全靠這幾個妖人,其餘多不足道。近日被官軍破了妖法,連敗幾陣,也都著忙了。聖姑姑今往天柱山去取什麼神刀,只怕他是脫身之計。」文招討道:「城中兵糧還有多少?」李魚羹道:「他們靠的是豆人紙馬,若軍士,在先也不過萬餘,連次損折大半,今皆百姓頂補,都是烏合,不諳戰陣的。錢糧府庫中原少,全是左黜等妖法攝取來費用,所以時時不缺。」文招討又問:「城中有多少百姓,坊巷,河道,衙門,怎地模樣?」李魚羹一一都說了。文招討道:「天使此人漏洩虛實,王則可斬矣。」

  文招討正說之間,只見帳下走出一員將官來,道:「告招討!小將能生擒王則來見招討。」文招討見這個人出來,甚喜道:「正應多目神之言,逢三遂,可破貝州。」原來這個將官姓李名遂。先前諸葛遂智曾破法,殺了一陣。次後馬遂打綻了王則嘴脣,念不得咒語,行不得妖法。今又逢李遂,卻好三遂。因此文招討喜歡。文招討問李遂道:「你有何計策可擒王則?」李遂道:「小將手下見管五百名掘子軍。今得李魚羹說破城裏虛實,城裏坊巷,一應去處,圖畫闊狹,容小將再一一仔細問他端的,對圖本度量地面遠近相同。只須帶五百名掘子手,在城北打一個地洞,直入貝州城內,到王則帳前,捉了一行妖人,然後開城門放大軍入城,有何不可?」文招討大喜,賞李魚羹、李遂各人衣服一套,就僉補李魚羹為帳前虞候,教李魚羹細說城內衙門地面坊巷虛實。即令浮寨官相度,畫了個圖本,把與李遂。李遂看了,計算遠近虛實,闊狹方向,稟覆文招討道:「這事須密切,亦不是一時一霎之事。望招討整頓軍旅,時刻打通,就好接應。就要帶李魚羹去做眼。」文招討道:「你可仔細用

心,如拿得王則,克復貝州,奏聞朝廷,你的功勞不小。」隨喚五百掘子軍,都賞賜發放了。

  李遂正要起身,只見諸葛遂智向前道:「告招討!李將軍須打得地洞入城,恐不能擒捉王則。」文招討道:「吾師何以知之?」諸葛遂智道:「貝州城中王則的左右,一班俱是妖人。李將軍掘地洞入去,那裏知覺了,行起妖法,非但不能擒捉王則,李將軍反為他所害。」文招討道:「若如此,何時能滅此賊?」諸葛遂智道:「不必招討憂心,老僧當同去,以正破邪,教他作不得妖法,盡皆擒捉便了。」

  文招討大喜道:「若吾師肯去,大事濟矣!」諸葛遂智先辭出帳,去見九天玄女娘娘,告知其事,求他空中佑助,好歹這番要擒王則。玄女娘娘已知王則數盡,教他放心前去。這邊李遂領了將令,吩咐五百筒子手,教備下豬羊二血,馬尿大蒜之類。即同李魚羹看了圖本,只有城北地面上寬濠淺,算計了地利,和諸葛遂智指揮掘子手,穿地洞打入貝州來。有詩為證:

    平妖一事十分難,喜得今朝有孔鑽。

    縱使瞞天妖術狠,管叫立地欠平安。

  話分兩頭,再說聖姑姑到天柱山頂,石匣內取了神刀回來,早有千里眼看見,報知玄女娘娘。娘娘則變做處女模樣,中途迎住問道:「婆婆何來,幸少住請教?」聖姑姑道:「老拙有些政務,不得伴話。」處女道:「婆婆有何政務?」聖姑姑道:「兒女們有急難,要去救他則箇。」處女道:「有甚本事去救得他?」聖姑姑道:「老拙粗知道術。」處女道:「我最好的是道術,幸教一二。」聖姑姑道:「小娘子好的是那一家道術?」處女道:「我好的是天罡三十六變化之法,略曉些本領,未曾煉就。」聖姑姑暗暗的吃驚道:「他學的更勝似我。」便道:「老拙會的是七十二地煞變化。」處女道:「這地煞法乃是左道,學之無益。」又問:「婆婆手中抱的是什麼刀?」聖姑姑:「此乃神刀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金精自煉號神刀,仗此能令神鬼號。

    時刻自鳴還自躍,等閒斬將不須勞。

處女道:「此刀如何鳴躍,乞試一觀。」聖姑姑將手向刀鞘上拍三拍,只聽得喊聲大振,慘如冤鬼哀號,猛似兇神叱喝,撲的一聲響,忽然躍起空中,有一丈之高,剎時仍落鞘內。處女道:「我亦有神劍,把與婆婆一看。」袖中摸出一個鉛彈丸兒,在手掌中旋了兩轉一拋,拋起約有二丈高,化成雪霜也似白的寶劍,光芒四射,如長虹而下,直至於地,重復躍起,墜於手掌中,仍是個彈丸兒。處女道:「我這劍能飛行千里,斬人之頭,還自飛回。又且能舒能卷,變化無窮,比婆婆的刀不勝麼?」聖姑姑暗想道:「若得此劍,斬文招討之頭,有何難哉!」便道:「老拙欲將神刀與小娘子換取神劍,不知肯否?」處女道:「但憑尊命。」處女接得鬼頭刀在手,拔出來看了一看,暗暗念了伏魔咒,攝去了他的神光,其刀便不能鳴躍。處女道:「你的神刀,神氣已傷,全無用處,我不換了。」聖姑姑道:「那有此理!」接過神刀來,把刀鞘左一拍右一拍,全不動彈。聖姑姑道:「這神刀也是服善的,他見神劍威力勝他,害羞不敢出頭了。」

  聖姑姑就起不良之意,撇了神刀,拿了神劍便走。處女道:「婆婆要換便換了罷,只是還有訣兒,一發傳你。」聖姑姑不信,暗暗的道:「我且自家試看。」把彈丸兒拋向空中。這裏處女手掌中托出一顆彈丸兒。那空中的彈丸兒,如長虹而下,撲地跳起,逕到處女手掌中去了。原來兩個彈丸,正是雌雄二劍,留了雌的,這雄的自來就他。聖姑姑自不覺著,只道拋向地下,看時,又不見,抬起頭來,連處女也不見了。聖姑姑不得神劍,又失了神刀,好沒巴鼻。起身在雲端瞭望,要尋那處女。只見前邊一個白鬚老叟,坐於山巖之上,手中正弄著兩個鉛彈丸兒。聖姑姑走到山前,向老叟稽首道:「我翁!手中弄的何物?」老叟道:「此乃神劍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雌雄二劍合陰陽,不用鋒芒只用光。

    飛去飛來隨意便,千軍萬馬不能當。

聖姑姑道:「這分明兩個彈丸兒,如何作用?」老叟道:「老漢舞一回你看。」便把兩個丸兒拋起,須臾之間,左一跳,右一跳,如兩條金蛇,纏繞盤旋,不離這婆子左右,一往一來,迸出萬道寒光,凜冽刺骨,耳中如聞千刀萬刃舉刺之聲,驚得這婆子戰戰兢兢,捏著避兵訣,口念避兵咒,牢牢站定在魁罡位上。老叟看見害不得這婆子,收了劍術,暗叫:「師父九天玄女娘娘!」只見處女又在面前。聖姑姑一見了大怒,搖身一變,變做普賢菩薩聖像,身騎白象,望空來蹴踏處女。處女便把天庭照妖寶鏡扯出錦囊,一道金光射去。那紙剪的白象,空中墮下。聖姑姑倒跌下來,把衣袖蒙頭,緊閉雙眼,只是磕頭告饒。原來萬物精靈,都聚在兩個瞳神裏面,隨你千變萬化,瞳神不改。這天鏡照住瞳神,原形便現。聖姑姑多年修煉,已到了天狐地位,素聞得天鏡的利害,見處女取出天孫機杼上織就的無縫錦囊,情知是那件法物。只恐現了本相,所以雙眸緊閉,束手受縛。玄女娘娘收過了寶鏡,叫猿公將老狐精解上天庭,以贖漏法之罪。猿公進了天門,剛跪在凌霄殿下,啟奏其事。早有天宮十萬八千聽差的天狐,齊來殿下叩頭,都替聖姑姑認罪求饒。聖姑姑聞得眾天狐聲息,才敢開眼,見了玉帝,喘做一團,哀求不已。玉帝降旨,許他不死,權且發下天獄,等妖族盡平之日,玄女娘娘來時發落。眾天狐俱散了,猿公仍下天門,跟隨玄女娘娘。

  話分兩頭,卻說貝州城被文招討圍困住了三月有餘。初時城中糧草,都是左黜四處攝來支費。如今被玄女娘娘下了天羅地網,一切妖邪符咒,都行開去不得。六丁,六甲,城隍,土地諸神都來聽娘娘法旨,不被妖邪驅遣了。糧草也都竭了,只好刮下城內百姓的東西來用。其時百姓的苦楚,自不必說。左黜、胡永兒恃一變萬化,到底自己一身不得吃虧,且自及時行樂,專等聖姑姑取神刀來,看是如何。那邊老狐精已在天獄中坐,這邊那裏得知,呆呆靠這一著,全不在意。

  再說李遂和諸葛遂智、李魚羹引著五百掘子軍,掘了多時,到一個去處,約莫是王則偽府左側。李遂教掘子手從這裏掘出去。掘子手打通了,問李魚羹道:「這是那裏?」李魚羹看時,正是偽府中後堂。此時有四更時分,李魚羹前面引路,李遂和眾人發一聲喊,逕奔入王則養病的臥房裏面來。

  卻說王則因齒痛未痊,睡在?上,閉著眼,見烈婦趙無瑕領著萬千鬼魂前來索命。王則正夜不寐,心中害怕,只教多點蠟燭,教姬妾輩做個肉團屏兒圍著。又心下煩燥,不許他們說話,靜悄悄地守著個活屍靈兒。忽聽得喊聲大起,軍士蜂擁而入,驚得眾姬妾們先走散了,單剩王則一個躺在床上。因打綻了嘴脣,落了當門兩齒,念不得咒語,只學得一個禁人法,一個隱身法也都靠不著了。李遂上前,叫軍士一條麻繩索兒,綁縛個四馬攢蹄。就打入胡永兒偽宮中來,只見一派汪洋大水,並無門路。眾人都慌了。諸葛遂智搖動鈴杵,念那破邪神咒,登時不見了水。李遂只聽得腳頭下踢著鐺的一聲,拾起來,原來是一股銀釵。此是胡永兒邪法。卻說胡永兒正與小王子王俊在?上快活,行雲雨之事,眾軍士猝然打進,胡永兒不知高低,剛扯得一件小衣服穿了,還不曾下得?來,眾軍士那管三七念一,把豬羊二血,馬尿,大蒜,俱望?上亂潑。諸葛遂智又念動咒語,胡永兒沒做手腳處,和王俊一齊綁了。李遂使群刀簇擁著王則、胡永兒、王俊。軍士就偽宮放起火來。因是諸葛遂智施了道術,外面人全然不覺。吳旺見火起,只道失火,引著守府親軍,拿著撓鉤水桶入來撲救,正遇著李魚羹,指點與李遂看了,并心腹石慶等一齊擒拿綁縛。不管會妖法不會妖法,但是拿到的,都用豬羊二血,馬尿大蒜劈頭澆過。文招討大軍在外,准備接應,看見城中火起,已知掘子軍於中發作,一齊併力來攻。也有從地洞入城來的。眾軍將守城軍亂砍,大開了貝州城,放下吊橋。文招討即時入城,向偽府中偏廳坐定,一面教人救滅了火,李遂解王則、胡永兒一班人到面前。文招討教上了囚車,并老寨中先擒的賊犯任遷,一同監候。吩咐先鋒孫輔牢固看守。

  再說諸葛遂智領著眾兵將圍住軍師府,要拿左黜,搜到中堂,一個軍士喊道:「在這裏了!」眾軍撲入看時,分明見瘸子靠在壁下,眨眼之間,走入壁裏去了。眾軍一齊把壁推倒,並無蹤影。正在壁下搜尋,只見總管王信處差人來報道:「有人看見左黜走入一家碓坊裏去了,特請諸葛老師父去尋拿則箇。」原來左黜立心要走,爭奈天羅地網密密布置,脫不得身。偶然躲在碓坊裏去了,卻被人看見了。諸葛遂智當同眾人逕奔入碓房人家。總管王信親自引軍到來,教軍士把前後門圍了,入去搜捉。這個人家吃了一驚,問道:「我家有什麼事,如此大驚小怪?」眾人道:「有妖人左黜走入你家,會事的放出來,免得遭累。」這主人家道:「告將軍!不曾有人入來躲在我家。」王信叫軍士屋裏細細搜尋。諸葛遂智就入碓房周圍看了,指著一個碓嘴,叫主人家問道:「這個可是你家物也不是?」主人家看了,道:「我家不曾有這個閒碓嘴。」諸葛遂智道:「這個正是左黜,他兩個瞳神分明在碓嘴上,不是老僧,無人認得,快取穢物來澆。」

  說猶未了,已不見了碓嘴,重復搜尋,並無蹤跡。忽聽得青天上一連數聲霹靂,一如山崩地裂。眾軍士發起喊來。王信親去看時,卻是一個瘸腳雄狐,震死在地。原來左黜變了碓嘴,指望瞞過眾人,卻被和尚識破,又復隱身而去,要變做諸葛遂智模樣,去害文招討,卻被玄女娘娘將照妖寶鏡空中懸起,照破原形,使他變化不能,就著雷部登時震死,以全白猿神石壁之誓。可憐左黜多年作了有法的瘸妖,一朝作了無靈之孤鬼。正是:會使天上無窮計,難免酆都永劫災。不在話下。再說諸葛遂智看了死狐,認得是左黜,已知玄女娘娘神力,歡喜不勝。便教軍士抬到偽府門前,文招討和眾將看驗過了,文招大喜道:「若非吾師以正破邪,妖人一黨如何平靜!」諸葛遂智向文招討耳邊道:「此乃朝廷有道,去奸用賢,感動天庭,有九天玄女娘娘空中佑助,非老僧之功也。」

  正說間,有先鋒孫輔差人稟話,方知妖犯胡永兒適才亦被天雷震死,益信生事害民,天誅難免,非虛誓也。文招討見兩個魔頭都死,方才放心。即忙出榜安民,凡貝州軍士,不會妖法者俱係脅從,一概免究。王則、左黜採取民間美婦,有夫者還給原夫。無夫者聽憑父母領回擇配。其富戶之家,被賊搜刮受害,就將餘下的軍餉,計戶分給,以贍窮民。合城歡呼載道。文招討一面在府堂上置酒慶賀,並請明鎬赴席,大小三軍紮營城外,俱有犒賞。一面具表申奏朝廷,敘明功次,并一行妖賊或解京,或本州發落,專候聖旨定奪。功勞簿上,諸葛遂智第一。諸葛遂智道:「老僧出世之人,要敘功勞何用,乞分派與?勞將士名下,只還老僧原來馬匹,到甘泉寺去回覆徒弟們,以全老僧之信,吾願畢矣。」文招討再三勸留不從,贈以金帛,無所取受,帶著三個小行者,別了眾將,騎馬出城而去。文招討潛地差人隨去打探他下落。

  卻說甘泉寺中老和尚叫做諸葛遂智的,出外一十五年,恰好這幾日回了。眾徒弟徒孫們只道他征戰回來,乃問起他文招討事情,全然不知。眾僧也委決不下。這一日,只見遠遠的三個行者,控馬而回。馬上坐的,又是一個諸葛遂智,與寺中全然無異。眾和尚大驚,商量道:「我們不須費嘴,竟去請裏面的老和尚出來,待他兩個自辨真假。」卻說外面的長老下了馬,一逕走入佛堂中去,裏面的長老出來一見了,便罵道:「什麼怪物假冒老僧的面貌。」氣忿忿的正要發作,眾僧都兩旁站著冷看。只見外邊的長老聽得個假字,連忙搖手道:「老菩薩莫要開口,貧僧已悟了,還你個明白去也。」取筆硯就經桌上寫下一偈云:

    假你本非真,真我亦是假。撇卻假你我,自有真爹媽。

    咦!虧你今朝肯認真,笑我十年空作耍。

又寫四句道:

    貝州城下霹靂吼,白雲洞裏翻筋斗。

    萬法皆空歸去來,蛋子如今不出醜。

寫完投筆,盤膝坐下,瞑目而逝。眾僧上前看時,已換了形像。只見濃眉隆準,闊口方頤,分明是蛋子和尚模樣了。方知蛋子和尚是個聖僧,各各驚訝不已。卻說那文招討差人來看下落的,知道此事,慌忙回報。文招討大驚,即同曹招討、王信三匹馬領了隨身軍士,親到甘泉寺來。眾僧正待商量盛殮之時,聽道:「文招討到了。」嚇得他顛之倒之,連老僧諸葛遂智也出來迎接,見了文招討,一齊下跪。文招討還在疑信之間,慌忙扶住,道:「吾師何行此禮?」眾和尚稟道:「這是本寺住持,前隨招討去的,乃是蛋師假托。今坐化在佛堂之內,已復原形。」文招討方才信了。眾僧引至佛堂中,文招討看了聖體,見他威容凜凜,儼然如生。對曹招討說道:「包待制曾說此僧利害,教老夫仔細防備。如今反助我成功,乃知此僧非凡人也。」眾僧將二偈呈與文招討,看了贊嘆不已。同眾將一齊拈香下拜。拜畢,吩咐訪取高手匠人,就將他肉身漆好,造龕供奉。又於軍中支收千兩銀子,以為此眾僧修蓋香火之費。至今蛋子和尚真身還在甘泉寺中,做了本寺伽藍上人,稱為彈子菩薩,或稱蛋頭菩薩,香火不絕。後人有詩題甘泉寺壁云:

    三遍盜書都是假,一朝破假即成真。

    若從得意中間破,便是竿頭進步人。

文招討再修一道表章,奏上朝廷,單奏九天玄女娘娘及蛋子和尚靈蹟。卻說樞密院將兩次表章進呈御覽,仁宗皇帝龍顏大喜,即時聖旨行下貝州:

    妖賊王則即於本州市曹,凌剉碎剮。從賊任遷、吳旺、王俊、石慶等盡行處斬。胡永兒雖已受天誅,仍行梟首,俱傳首京師告廟後,遞送各府州縣號令,左黜狐屍燒灰風化。貝州百姓遭王則暴虐,准留兵餉若干計戶給散,以贍窮民。其王則所造違禁偽府,即改作九天玄女娘娘廟。贈號聖佑。本州廳治,另行相地起建。蛋子和尚棄邪歸正,平妖有功,追贈護國禪師之號。馬遂,茹剛,忠節可嘉,俱從厚贈蔭。烈婦趙無瑕,准立貞烈牌坊,貝州知州久缺,就著文彥博於附近官僚量才推補。河北各州縣官,多有先行被賊脅從,以後歸正者,都著分別事情輕重,便宜處分。其征討有功,偏正將佐,俱俟還朝之日,論功陞賞。

文招討與各官接了聖旨,一一奉行。次日早起,監中取出一行妖人寫了犯由牌,打開囚車,推上木驢。文招討判了剮字,斬字,推出市曹。王則和任遷、吳旺等都是眼中流淚,面面相覷,做聲不得。貝州看的人,挨肩?背。也有唾罵的,也有嗟嘆的。但見:

    兩聲破鼓響,一棒碎鑼鳴,皂纛旗,招展如雲。柳葉槍,交加似雪。犯由牌高貼,人言此去幾時回。白紙花雙插,都道這番難再活。長休飯,喉裏難吞。永別酒,口中怎咽。高頭馬上監斬官,勝以活閻羅。刀劍林中劊子手,猶如追命鬼。請看今日凌遲者,盡是興妖叛逆人。

劊子手所起惡殺都來,恰好午時三刻。將王則等押到十字路口,讀罷犯由,盡行如法凌遲處死。可憐王則剛剛反了五年零六個月,今日受了極刑,絕了王大戶的後代。當時第五胎生的,背上刺五個福字,小名五福兒,此五年之讖也。監斬官正坐在蘆蓆柵內面,看劊子手行刑。只見人叢中一個人,扶著個老婆婆捱擠上來,跪在案桌前,擺著八錠金銀,放聲大哭。問其緣故,那人正是關疑,這老婆婆是他母親,妻房就是趙烈婦了。因被王則逼娶不從,自縊而死。他母子逃在東京,今日聞王則已擒,聖旨就在貝州發落,兩母子復回故鄉。這金銀便是王則聘財,情願將來納官分用,買王則幾塊肉去祭奠亡妻。監斬官不敢擅便,稟知文招討。文招討吩咐劊子手,將王則心肝把與關疑母子,其金銀聽他自造烈婦祠堂費用。又將關疑補了州學秀才。後來關疑讀書登第,終身不立正妻。人謂義夫節婦出於

一門,此是後話。

  當日文招討將各犯梟首,傳送京師處分。地方官吏,安撫軍民了當。修整了玄女娘娘行宮,并塑多自神像供養在內,招集有行道流主持香火。文招討又在廟中打了七日七夜醮事,超度陣亡軍將,及貝州屈死冤魂。事畢,擇日班師回京。真個是:喜孜孜,鞭敲金鐙響;笑吟吟,人唱凱歌回。一路行軍都有紀律,與民秋毫無犯。百姓們聞得文招討年已八旬,今日平妖定亂,成了大功,人人要爭先,個個怕落後,都來認識文招討容顏。文招討恐怕擠壞了百姓,每日只是騎馬,不乘暖轎,儘人觀看。看的人無不喝采,都道:「當初太公呂尚八十遇文王,興師滅紂,後來更無第二人。今日文招討恁般精神丰采,可不是朝廷有道,生此福神治世。我等百姓都有造化。」

  閒話休提,不一日到了東京面君。仁宗天子慰勞了,文彥博仍為首相,封潞國公。包拯薦舉得人,就拜次相,同平章事。曹偉封樞密使之職。其餘王信以下。各各加官進級。李魚羹就陞做統制之職。劉彥威就陞河北總管。不多時,狄青已平了邕州儂智高,差官獻捷。范仲淹威振西夏,趙元昊害怕,遣人納了降書,年年進貢。正是:朝廷有道民安樂,四海無虞國太平。不在話下。

  再說九天玄女娘娘除了貝州妖亂,同猿公回奏天庭。玉帝獎白猿神之功,釋其前罪,復了白雲洞君之號,仍在修文院掌九天秘書。蛋子和尚已證菩薩正果了,自不必說。老牝狐精雖有眾天狐保奏,罪孽不小,罰在白雲洞替白猿神看守天書。聖姑姑聽說,雖然折了一雙兒女,且喜出了天獄,又撥到這個好處去,喜不自勝,想道:「我到那裏,落得飽看天書,連天罡變化,都是有分。」比到白雲洞石壁之中,忽然一聲響亮,那安放白玉爐的山峰崩將下來,恰好塞了洞門。霧幙白玉爐仍收回天上,從此白雲洞再無人到。此是玉帝杜絕後患之意。仁宗皇帝聖明有道,能任用賢良,安民安國,天賜享國長久。後來坐了四十三年天下,一生有一件不可解之事,不肯冊立太子,百官為此事上了許多章奏,只不依允。忽一日,召翰林學士王珪作詔,立宗實為皇子。是夜,仁宗到福寧殿中沐浴,坐定,跣脫雙履,奄然而崩。此乃預知生死之期。滿宮中都聽得仙樂嘹喨,異香馥郁,仍歸赤腳大仙之位矣。

  詩曰:

    一盞清茶一柱香,閒將往事細商量。

    萬般氣數難逃避,一片精神可主張。

    天子昏明分治亂,人心邪正判災祥。

    但能行奇終無愧,養得真君勝假王。

《三遂平妖传》 罗贯中 着 冯梦龙 增补

第一回 授剑术处女下山 盗法书袁公归洞

    生生化化本无涯,但是含情总一家。

    不信精灵能变幻,旋风吹落活灯花。

 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,镇泽地方,有个刘直卿官人,曾做谏议大夫,因上文字劾宰相李林甫不中,弃职家居。夫人曾劝丈夫莫要多口,到此未免抢白几句。那官人是个正直男子,如何肯伏气。为此言语往来上,夫人心中不乐,害成一病,请医调治,三好两歉,不能痊可。

  忽一日夜间,夫人坐在?上,吃了几口粥汤,唤养娘收过粥碗。只见银灯昏暗,养娘道:「夫人,且喜好个大灯花!」夫人道:「我有甚喜事?且与我剔去则个,落得眼前明亮,心上也觉爽快。」养娘向前,将两指拈起灯杖打一剔,剔下红焰,俄的灯光明了,落在桌上。就灯背后起阵冷风,吹得那灯花左旋右转,如一粒火珠相似。养娘笑道:「夫人好耍子,灯花儿活了!」说犹未了,只见那灯花三四旋,旋得像碗儿般大一个也,球滚下地来,咶的一响,如爆竹之声,那灯花爆开,散作火星满地,登时不见了。只见三尺来长一个老婆婆,向着夫人叫万福:「老媳妇闻知夫人贵恙,有服仙药在这里与夫人吃。」那夫人初时也惊怕,闻他说出这样话来,认做神仙变现,反生欢喜。正是药医不死病,佛度有缘人。当时吃了他药,虽然病得痊可,后来这婆子竟缠住了夫人,要做个亲戚往来。抬着一乘四人轿,前呼后拥,时常来家咶噪。遣又遣他不去,慢又慢他不得。若有人一句话儿拗着他,他把手一招,其人便扑然倒地,不知什么法儿,血沥沥一副心肝,早被他擎在手中,直待众人苦苦哀求,他才把心肝望空一掷,自然向那死人的口中溜下去,那死人便得苏醒。

  因此一件怕人,刘谏议合家烦恼,私下遣人纵迹他住处。却见他钻入莺脰湖水底下去了。你想莺脰湖是什么样水?那水底下怎立得家?必然是个妖怪!屡请法官书符念咒,都禁他不得,反吃了亏。直待南林庵老僧请出一位揭谛尊神,布了天罗地网,遣神将擒来,现其本形,乃三尺长一个多年作怪的猕猴。那揭谛名为龙树王菩萨,刘谏议平时供养这尊神道,极其志诚,所以今日特来救护,斩妖绝患。诗曰:

    人生切莫畜猕猴,野性奔驰不可收;

    莫说灯花成怪异,寻常可耐是淫偷。

  那猕猴似人之形,性最灵巧,就是寻常爬窗上桌、开盘倒瓮、扯袖牵衣、搔虱子、弄?巴,气质十分不雅。况且多年,岂不作怪?又有长大一种,其名为猿,尤为矫捷。那猿内又有一种通臂的,两臂相通,随他伸那边一只臂,这边一只就缩进去,做一条臂膊舒将出来。所以善能缘崖登木,人若把箭去射他时,右来右接,左来左接,近来近接,远来远接,全然不怕。还有年深得道的,善晓阴阳,能施符咒,神通广大,不可尽述。怎见得,但见:

    生居申位,裔出巴山,生居申位,申阳官子孙聚居,裔出巴山,巴西侯宗族蕃衍。柔肠易断啸月明,谁不含悲?长臂能通登树杪,何愁善射?数学传风后,谁知是前代历师,刀法授云长,错认做人间剑侠,神通却是降龙祖,变化平欺弼马温。

  话说春秋周敬王时,吴越交争,吴王夫差,围困越王勾践于会稽山之上,亏得下大夫文种,卑词厚礼去请行成,吴王依允,将越王夫妇摘去冠服,囚于石室之中,替吴国养马三年,方始放回。越王一心要报此雠,想吴国有鱼肠之剑三千,难以抵敌,有上大夫范蠡献计,挑选六千君子军,朝夕训练;访得南山有个处女,精通剑术,奉越王之命,聘请他为国师。那处女收拾下山,行到半途,逢着一个白发老人,自称袁公,对处女说道:「闻小娘子精通剑术,老汉粗知一二,愿请试之。」处女道:「妾不敢隐,但凭老翁所试。」袁公觑着树梢头,透出一竿枯竹,踊身一跳,早已拔起,撇向空中坠下。那根竹迎着风势,咶喇一声折作两段。处女接取竹梢,袁公接取竹根,袁公就势去刺那处女,那处女不慌不忙,将竹梢接住,转身刺着袁公。袁公飞上树梢头,化为白猿而去。原来处女不是凡人,正是九天玄女化身,因吴王无道,玉帝遣玄女临凡,助越亡吴。那袁公是楚国中多年修道的一个通臂白猿,因楚共王校猎荆山,他连接了共王一十八枝御箭,共王大怒,宣楚国第一善射有名百步穿杨之手,唤做养由基,前来射他。白猿知养由基是个神箭,躲闪不及,一溜?走了。共王教大小三军围住山头,搜寻无?,把一山树木放火都烧了,至今传说楚国亡猿,祸延林木,为此也。那白猿从此躲入云梦山白云洞中,潜心修道,今日明知玄女下降,故意变作袁公,试他的剑术。后来处女见了越王,教练成了六千君子军,也不回复范蠡,也不拜辞越王,径自飘然而去。有诗为证:

    玄女神机岂妄投,六千君子只凡流;

        要知天上些须妙,已是人间第一筹。

  话说处女下了南山,来于越国,那时有越王差来迎接人众,香车宝马,自不必说。今日不辞而去,却未免独自一身,半云半雾,行至旧路,只听得茂林之中一声叫道玄女娘娘,一声叫师父。处女按住云头,将慧眼一看时,原来正是袁公双膝跪下了,双手捧着一个石盘,盘中列着四般长命果,口中只叫道:「师父,可怜弟子一片诚心,收留教诲则个。」且说那四般长命果品,是榛子、松子、榧子、核桃。假如东南橘、柚、杨梅,西北林檎、梨、枣,此等并为佳品,要之只算时新,不堪长久。只有那四般藏住壳内,风吹不干,雨打不湿,久而如新,所以谓之长命果,永为山家之积粮也。后来丹青家有白猿献果图,即此故事。当下袁公放下石盘,连连磕头,又唤道:「师父是必收留弟子在这里。」那处女被他识破是九天玄女娘娘化身,道:不期这老儿到也利害,又见他十分志诚,便将他所献四般果品,每一件取他一个,这是领他的情处,其余都向越王差来人役布施功德。当下袁公就茂林中,端端正正,双膝跪拜,玄女受了,向袖中取出圆眼般大两个弹丸儿,付与袁公。袁公将双手接着,安放掌中,看这弹丸儿好一似生铁铸成,不甚光彩,袁公口虽不语,心中疑惑,想道:若是粉做的两个团子,到好充饥,便是银打的,也不上二两多重,不济甚事;若只是两个铅弹儿,我老袁又不学打弹,要他做甚?这里心下踌躇,那边玄女早已知道,便向那弹丸上吹一口气,叫声『疾』,只见放起光来,须臾之间,左一跳,右一跃,如两条金蛇缠绕盘旋,只在头上颈下一往一来,迸出寒光万道,凛冽难当;耳中如闻千刀万刃击刺交加之声,吓得袁公紧闭双眼,口中只叫:「好师父!弟子已知师父神威,饶恕俺则个。」原来这两个弹丸,就是仙家炼成雌雄二剑,能伸能缩,变化无穷,若摄了光时,只如两个铅弹相似,倘跳跃起来,能于百万军中,横行直撞,来如箭,去如风,所以仙家飞出铅弹,百出百中。今日玄女只是小小弄个神通恐吓袁公,虽然利害,只削去了些头毛眼毛,其它并无损伤。若心不至诚时,一万颗头也取下来了。玄女当时把袖一拂,摄了剑光,依然两个铅弹子儿,收入袖中去了。袁公才敢开眼,吓出了一身冷汗,半响开不得口;从此死心塌地跟随玄女直至南山,终日摘花献果供奉。玄女怜他小心谨慎,把剑法尽传与他,袁公依样炼成雌雄二剑,收藏袖中,亦能变化,欢喜不尽。

  此时越王已将君子军六千,直入吴国,伐了夫差,独霸江东,思想起玄女前功,再遣人于南山寻访,更无踪迹,即令建仙女祠于南山之上,岁时祭祀不绝。你道为何寻访不着?这里越国成功,那边玄女便上天回复玉帝去了;况且神仙妙用,要现便现,要隐便隐,亦非凡人之可测也。

  且说玄女带袁公上天,朝见了玉帝。玉帝见袁公好道,封为白云洞君,教他掌管着九天秘书。何谓秘书?凡是人间所有之书,不论三教九流,天上无不备具,但这天上所有之书,人间耳未闻目未见的,也不计其数,所以就总唤做秘书,就金匮玉箧收藏。每年五月端午日,修文舍人来查点一次,此乃修文院之属官也。袁公虽然掌管,奉有天条禁约,等闲也不敢私自开发。忽一日间,正值西天金母蟠桃胜会,玉帝引着一班仙官将吏,都往昆仑山瑶池赴宴。怎见得?有这古风一篇为证:

    昆仑乃在赤水阳,古称地首天中央。星晨隔辉挂天柱,日月引避行其旁。瑶房积石开玄圃,宝树琪花颜色古。中有蟠桃万丈高,含蕊千年才一吐。千年结实千年熟,渥丹斗大如红玉。此时王母开寿筵,十万仙真共欢祝。寿筵高启碧琳堂,凤锵鸾舞纷迥翔。玉童前驱执羽盖,灵妃后列吹笙簧。琼浆饮罢颜婀娜,玉盘托出神仙果。食之寿与天地齐,安得偷尝一二颗。

  袁公虽云修道,未登正果,且是天宫有执事的人员,因此不得随行。他本是个最好吃果子的,闻说蟠桃如斗之大,三千年方始开花结果一次,吃此桃者寿与天齐,如何不口内流涎。心中纳闷,便于袖中取出两个弹丸,吹口气,喝声「疾!」化成雌雄二剑,左一跳,右一跃,戏舞了一回,将袖儿一拂,摄了剑光,依旧收藏袖内。正在无聊之际,猛然想起,自家掌管着许多秘书,未曾展翫,今日且偷看一会便怎地?一头说,一头便把双眼溜去,只见那金匮玉箧,都编得有三教九流各类字样。袁公觑着许多儒字号,口中喃喃的道:「那秀才买卖,莫去缠他。」指着佛字号,又道:「那黄脸老儿,也不好相处。」看到道字号,道:「这是我老袁的本业。」中间一个小小玉箧儿,面上横着无数封记,原来这箧儿每年修文舍人来检视时,加上御封一道,只见封不见开,袁公暗忖道:这重重封记,必有妙处。扯开御封,把双手去揭那箧盖时,却似一块生成全然不动。袁公连叫作怪,若是铁打的箧儿,只恐年远锈结了,这是美玉琢成的,直恁牢紧,不知那个玉工做下的,若与老袁商量,再细细光去一层,便好开闭了。说罢,抖擞平生的精神,又去狠揭一下,那玉箧儿恰似重加钉钉,再用金镕,休想动得一毫。看官听说,若是寻常猢狲两番揭不起,未免焦燥,拿起手去搥,脚去踏,头去撞,都是有的;那袁公毕竟多年修道,火性已退的,如何肯造次。当下慌得他双手捧着玉箧,屈下两只老腿,叫道:「吾师九天玄女娘娘,保佑弟子道法有缘,揭开箧盖,永作护法,不敢为非。」连磕了三四个头,爬起来,把玉箧再揭,那箧盖随手而起,内有火焰般绣袱包裹。打开看时,三寸长,三寸厚,一本小小册儿,面上题着三个字,叫做如意册;里面细开着道家一百零八样变化之法,三十六大变,应着天罡之数,七十二小变,应着地煞之数,端的有移天换斗之奇方,役鬼驱神的妙用。袁公心下大喜,道:「只此一书,够我老袁受用矣!一世从师受道,今日到手时,还是我自家简得,正是早知灯是火,饭熟几多时。」

  袁公手中捻着本如意册儿,长啸一声,飞下云端,竟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,那里猿子、猿孙和着一派大小猢狲之类,跳舞欢欣,都上前拜见。袁公道:「我今得这本册儿,做个传法教主,得道之日,你们一个个都好了。你们可把洞中两边峭壁,与我削平,我有用处。」众猿听了,一齐与他,那个不踊跃向前,凿的凿,磨的磨,霎时将两边峭壁,弄成一片镜面相似。袁公取出笔墨来,放在桌儿上,磨得滋润,蘸得笔饱,向西边壁上写着三十六天罡大变法,又向东边壁上写着七十二地煞小变法,却教众畜动起锤凿,刻成三分深字样。袁公笑道:「人说天上无私缘,如何也有个私书。你做三十三天老大皇帝,直恁私刻,我老袁且与人为善,你们众弟子孩儿,要学法的尽着去学。」众畜道:「苦也!俺们怎理会得?全仗老公公教导。」袁公道:「丫头做媒,自身难保。我老袁但能记诵,尚未得手哩。且慢,消停半月十日,等待玉皇老头儿不言不语时节,我老袁给个宽假,到于本洞中,逐节与你们演习」说犹未了,只听得轰轰的一片声响,众畜道:「雷鸣了,想是天变也!」袁公道:「这不是雷鸣,乃是天门上报鼓响。凡天宫有刑狱问断之事,便鸣着报鼓,儒书上所谓鸣鼓而攻也。你们紧守洞中,我老袁且上去点个卯,探听个消息。」说罢,踊身一跳,早出洞口,冉冉望天门而去。只此一去,有分教:袁公犯一次不赦的天条,设一重不轻的法愿。正是:

 会施天上无穷计,难免今朝目下灾。

毕竟不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

第二回 修文院斗主断狱 白云洞猿神布雾

    茅山万法总虚浮,如意从来不可求。

    宝册谁人能会取,刻时羽化上瀛洲。

  话说玉帝在瑶池宴回,守天宫的执事人员都来接见,单单不见了袁公,有修文院舍人祢衡字正平起启奏道:「白云洞君私发秘书,窃了如意册下界已七日矣!」王帝大惊道:「这如意册乃九天秘法,不许泄漏人间,只因世上人心不正,得了此书必然生事害民,那畜生兽心未改,有犯天条,不可恕也!」当下鸣起天门报鼓,百神俱至。玉帝传旨,命雷神丰隆遣本部雷公电母,火速下界,擒袁公赴修文院,仰本院舍人会同北斗真君,鞫问正法。

  却说袁公正到天门打探,闻知此信,自言自语道:「那个多嘴饶舌的,闲在那里不去打瞌睡,却去报新闻,搬起这样是非。我且把如意册包裹停当,仍旧放在玉箧里面,临时与他图白赖则个。」一头走,一头伸手去摸那袖儿,却是一个空袖,吃了一惊,原来放在石?上,不曾带来,便慌忙拨转云头回到白云洞中。这伙猿子猿孙,见袁公回来得快,一拥前来问信。袁公此时那有心情回答他一言半字,舒着双臂拉开,径奔石?上,取了如意册儿,翻身复上天门。正撞着雷公电母一?圣众,驾着雷车,飞奔前来。电母便将闪电乱掣,火鞭飞舞,金蛇走跃。袁公大惊道:「这婆子好利害哩!他到晓得几分剑术!」正要探取雌雄二丸与他赌斗,只见雷部谢仙等众击起连鼓,如山崩地塌之声,四围雷火焰焰烧着,把袁公分明困在火城之中,险些儿燎去了皮毛,吓得袁公掩着耳,闭着眼,口中叫道:「列位有话好讲,不要出粗。」雷公道:「奉上帝法旨,与你取讨如意册,有无自到修文院中回话。」袁公连声应道:「有,有,有。」心中暗想道:既是上帝有旨来拿我,如何却到修文院去?想是着我寻取原书,这修文院是我老袁自家屋里,只消得出诸袖中便了。此时十分惊恐已自放下了七八分,况且眼见得雷部神通怎敢违抗。当下谢仙取铁链套在袁公颈上,乘着雷车,顷刻进了天门,径投修文院来。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且说那修文舍人祢衡,早已升座,怎生品格,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作赋平欺时彦,挟才敢傲王侯。怀中刺敝不轻投,只有孔杨好友。鹦鹉洲前梦惨,渔阳鼓里声愁,一生刚正表清流,天府修文职受。

        不多时,只见旌旛宝盖,簇拥着北斗星君到来,怎见得?亦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七政枢机有准,阴阳根本寒门。摄提随柄指星辰,斗四杓三一定。天道南生北运,七公理狱分明。招摇玄武拥前旌,不教人间法令。当下修文舍人降阶接入行礼,让星君坐于上首。这里雷公电母将袁公解进修文院来交割,一面缴还圣旨,自回本部去了。却说袁公被一番雷电闹吵得不耐烦,到得本院,如醉如梦,左右吏卒,押他跪于阶下,高声禀道:「拿得偷书贼当面!」袁公抬头一看,只见两行摆列得旌旛齐整,棍棒森严。觑上面时,端端正正坐着两位问官,右首修文舍人,是本院职掌,还不在意,左首皂衣玉简,分明认得是北斗星君!这一惊非小,原来南斗注生,北斗注死!随你颜回杨乌这般寿夭,若求得南斗星君添上几竖几画,便活到一百九十,阎罗天子也不敢去想他会面;倘惹着北斗星君性气,把笔尖略动一动,疾时了却性命,便是玉帝御旨降一千道赦书,也休想他起死回生!今日这一番多凶少吉如何不惊恐?当时袁公不等上面开言,双手擎着如意宝册献上,连连磕头,只称死罪。北斗星君喝道:「孽畜!你擅启天封,私偷秘法,比监守自盗加等,合当拟斩!」袁公只叫饶命,磕头不止。祢衡舍人问道:「你有无泄漏天机?从实说来!」袁公道:「我老袁一生不作诳语,那如意册上诸般变化之法,已整整齐齐镌在白云洞两旁石壁上了,若说泄漏,委是不曾见过生人之面。」星君暗暗想道:这畜生到也老实。又喝问道:「你把秘册镌在石壁,是何主意?」袁公道:「常闻说上帝无私,却不信有个秘字;既说个秘字,就不消留下文书;既留下文书,便是要留传万古。玉帝箧藏,我老袁石刻,同是一般意思。」舍人喝道:「畜生休得强辞夺理!」袁公慌忙叩头,连称死罪,道:「我老袁一生愚直,只是据理自陈,岂敢强辩。」舍人道:「闻得这玉箧是天庭法宝,有三不开:无混元老祖法旨不开,无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开,无玉帝法旨不开。你这毛畜,如何开得?」袁公道:「起初时,实是三番两次展开不得,末后志心皈命吾师九天玄女娘娘,保佑弟子道法有缘,永作护法,不敢为非,这箧盖就登时揭起。若到底揭不起时,我老袁也罢了,终不然唤个碾玉匠碾开来看。早知天条如此森严,玄女娘娘也不该作成我这个罪名。往时常恨着世路狭窄,每每在一封柬帖、一篇文字上,坐人罪过,不道天庭浩荡,为看三寸长短小小册儿,不鉴我以好道之心,翻坐以偷书之贼,悔之无及,死不甘心。」祢衡舍人听说到世路狭窄几句,愀然动色,想着自家得罪于刘表,也只为着孙策一封书上。况且生性刚直,见袁公情辞慷慨,涕泪交流,心中十分不忍,向着北斗星君道:「这毛畜所言,尽自可听,论起道法流传,也有因缘在内;况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高弟,有烦真君同在玉帝面前保奏,许他改过自新,不知真君意下如何?」星君道:「原是先生属下人员,但凭裁决,只是这番鞫问,百神尽知,也须成个招词,以便覆奏。」舍人道:「真君之言甚当。」便教左右将纸墨笔砚付与袁公。袁公此时已知舍人有心出脱他罪过,欢喜不胜,连忙取笔写道:

    供状:袁公不知年岁,向在云梦山白云洞住居修道,因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举荐,蒙帝恩封为白云洞君,掌管九天秘书,属修文院,典守多年,并无过失。近因九天仙真俱赴蟠桃寿宴,自念道微德薄不得从行。不合私发天封,欲窥秘册,两遍揭取箧盖不遂。志心祝祷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,方始开箧见书。妄意天上无私,欲作人间不朽,辄将册文镌于白云洞壁,缘法自信,专擅难辞,然皆好道本心,并无私念邪谋。倘蒙赦宥,情愿专心护法,不敢妄泄凡人,如有违心,天诛地灭,所供是实。

        北斗星君看罢供状,笑道:「到好说得身上十分干净。」袁公跳将起来说道:「我老袁不但身上干净,心里也干净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不比他人言三语四。」舍人和左右都笑起来。当下星君和舍人起身,引着袁公径到灵霄宝殿,回奏玉帝道:「袁公犯罪虽深,情词可悯;况且混元老祖曾遗下四句云:玉箧开,缘当来;玉箧闭,缘当去,缘者袁也,或者袁公有缘,所以玉箧自启。他既无邪心,宜看九天玄女面上,从宽释放为便。」玉帝准奏,免其死罪,革去白云洞君之号,改为白猿神,着他看守白云洞石壁。又先发下天符一道,着本境城隍土地,逐去猿子猿孙,一切党类,十里之内,不许停留,单单只容一个袁公居住。如若妄传凡人,生灾作耗,一体治罪。袁公谢恩已毕,玉帝传旨,将御前白玉宝炉赐与袁公。这炉名为自在炉,若袁公在洞修行时,炉的香烟缭绕,自然不断,直透天门;倘或袁公离了洞门,香烟便熄,分明把炉中这点真火,降住袁公的野心,使他不敢散乱。袁公又谢了恩,奏道:「臣所居云梦山白云洞,虽则险僻,却与尘世未尝隔绝,闻仙官张楷能作五里雾,愿乞天恩借来,遮掩洞门,庶免外窥瞰。」玉帝准奏道:「若要雾不须烦仙官矣。」便唤掌天库的,取一件希奇无价之宝出来。这宝名为雾母,原来上界有四母,都是天上至宝:第一是气母,包着先天一气,大千世界,转轮其中,即是弥勒禅师手中提着的布袋便是。有诗为证:

    和尚肚皮如瓮,眼儿笑得没缝。布袋早暮提?,手中不知轻重。问渠袋有何物,一气阴阳妙用。笑他世界众生,?里蚤虱乱动。

        第二是风母,藏着八方风气。怎见得?东方滔风,南方熏风,西方飙风,北方寒风,东南方长风,东北方融风,西南方巨风,西北方厉风。这八风消息于风囊之中,风伯飞廉掌之,亦有诗为证:

    人间尚有司风史,况是天庭岂无主。鹿身蛇尾号飞廉,风伯从来功配雨。少女前驱孟母狂,折丹指点封姨忙。纵使扶摇千里势,不离嘘吸一风囊。

第三乃云母,是混沌初分时,山川之气所结。团团如华盖相似,其云五色不一。若岁时丰稔,云色则黄;有兵寇,云色则青;有死丧,云色则白。黑云主水,赤云主旱。若五色?青,此为祥瑞之征。云师屏翳掌之。亦有诗为证:

       白衣苍狗虽无意,红蕊金翘亦有征。

    假使云师无职掌,保章云物辨何因。

        第四是雾母,状如一副布帘约长八九尺,亦名曰雾幙。才展开些子,分明是初启蒸笼一般,热腾腾喷将出来。若展尽时,弥漫百里,把个乾坤都昏罩了。及至卷起,却似水中吸桶,那雾气即便收藏。

  当先轩辕皇帝在位时节,有一个诸侯最为无道,名曰蚩尤,他得了这个雾幙,能致大雾。又创造刀?、大弩,便自恃天下无敌手,鼓众造反,要夺黄帝的天下。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,一军都被雾气迷惑,东西不辨,三日三夜,不能取胜。赖得九天玄女下降,授黄帝阴符秘策,造成一车,名指南车。车上站一个木人,木人伸一只手,手伸一个指,随你车儿左施右转,这木人一手一指,准准的对着南方。当下遂破了蚩尤,追而斩之。其血流地,变而为盐,只今陕西庆阳府城北盐池便是。因他创造兵器,罪孽深重,故今万世百姓,食其血也。这雾幙是九天玄女收得,献上玉帝,收藏天库。亦有诗为证:

    黄帝神露是圣君,蚩尤狂恶亦凶星。

    不将雾幙归天库,安得天开日月明。

后人又有诗云:

    四母珍奇古未闻,谁知天界假和真。

    风云聚散阴阳理,不道成形各有神。

         此诗是驳那气母、风囊、云盖、雾幙四件奇宝,乃荒唐之说,不知此乃坐井观天、浅见薄识之辈。假如镜能取火、蚌能出水、猛虎生风、蜥蜴致雹,在世间也多有奇奇怪怪,不可思议,何况天界事情。

  则今闲话休题。且说玉帝见袁公一心护法,并无虚诳,且是九天玄女弟子,就取这雾幙交与袁公,以为洞口永镇之宝。嘱咐道:「此幙只可展开尺余,便有十里雾气,不可全展,恐于世人不便。」又道:「你自今改过迁善,专心修道,还有上升之日。不然,天诛不赦,永堕无间地狱矣。」袁公不住口的唯唯,拜辞了玉帝。当下修文舍人再拜,奏请御封,仍将玉箧封记,供养本院。北斗星君亦拜辞而出。袁公又往修文院拜谢了舍人,往北斗司拜谢了星君。右手擎着白玉炉,左腋下夹着雾幙,遂离了天界,望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。那一班猿子猿孙,猱玃之属,已被本境城隍山神土地奉着天符驱逐已尽,袁公单单一身,不胜凄惨,且喜有了性命,又得了两件至宝,正所谓一悲一喜。便将宝炉陈设于石室之前,只见香气氤氲,直透九霄云外。又将雾幙展开尺余,悬于洞口,果然白气腾空,须臾之间,散成十里浓雾,把一个山洞如白面包裹,看不见洞外一些些子,想洞外看着洞中亦如此矣。袁公大喜道:「世上事多半是有名无实,只这个洞名向来亦是虚传,今日才不枉唤做白云洞也。」说罢,覆身到宝炉前,磕了四个头,以谢天恩。从此日日如此,不敢懈怠。每年五月端午日午时,便把雾幙卷起,到天庭,朝见玉帝谢罪一次,过了午时,仍然还洞,又将雾幙展挂,内外隔绝,别是一个世界。那洞中到也宽大,各色名花异果,四时不绝,也够袁公享用。

  袁公自此只在洞中修真养性,闲时便探取雌雄二丸,戏舞消遣。两壁虽镌着一百单八条变化之法,仔细参求,都是偷天换日、追魂摄魄的伎俩,其中却有豆人纸马、鬼刀神剑种种害人之术。袁公道:「怪道玉帝十分秘惜,不许泄漏人间。这般法术,分明是金刚禅外道,与自家心性无与。早知如此,便不开道玉箧也罢了。」心中懊悔无及,取笔添数行字于石壁之后云:「此系九天秘法,上帝所惜。倘后人有缘得之者,只宜替天行道,保国佑民。每年腊月二十五日夜半子时,衔刀披发,登屋跨脊,向北斗设誓:弟子某修持道法,于今若干年,并无过失,倘生事害民,雷神殛之。」共七十六字,照前镌就。说话的,这是甚意思?只因袁公在修文院成招立下誓愿,恐后有得法之人,心术不正,带累非小。他自己曾经雷神擒拿、北斗星君勘问,所以说持法者通陈北斗,生事者受报雷神。腊月二十五日乃玉帝下降之辰,到此才见袁公本心好道,并无私念也。虽然如此,依我说来,还是镌在石壁,多了这一番事。想缘会当然,所以天庭亦不曾教他销毁。只因这般,有分教:白雾岩中,再遇偷书之贼;红尘世界,忽生弄法之殃。正是:

    有事不如无事好,人心怎比道心闲。

毕竟后来何人盗法,生出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

     第三回 胡黜儿村里闹贞娘 赵大郎林中寻狐迹

    横生变化亦多途,妖幻从来莫过狐。

    假佛装神人不识,何疑今日圣姑姑。

  话说诸虫百兽,多有变幻之事,如黑鱼汉子、白螺美人、虎为僧为妪、牛称王、豹称将军、犬为主人、鹿为道士、狼为小儿,见于小说他书,不可胜数。就中惟猿猴二种,最有灵性。算来总不如狐成妖作怪,事迹多端。这狐生得口锐鼻尖、头小尾大,毛作黄色,其有玄狐白狐,则寿多而色变也。按玄中记云:「狐五十岁能变化为人;百岁能知千里外事;千岁与天相通;人不能制,名曰天狐。性善蛊惑,变幻万端。」所以从古至今,多有将狐比人的。如说人容貌妖娆,谓之狐媚;心神不定,谓之狐疑;将伪作真,谓之狐假;三朋四友,谓之狐群。

  看官,且听我解说狐媚二字:大凡牝狐要哄诱男子,便变做个美貌妇人。牡狐要哄诱妇人,便变做个美貌男子。都是采他的阴精阳血,助成修炼之事。你道什么法儿变化,他天生有这个道数,假如牝狐要变妇人,便用着死妇人的髑髅顶盖;牡狐要变男子,也用着死男子的髑髅顶盖,取来戴在自家头上,对月而拜。若是不该变化的时候,这片顶盖骨碌碌滚下来了,若还牢牢的在头上,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,立地变作男女之形。扯些树叶花片遮掩身体,便成五色时新衣服。人有见他美貌华装,又自能言美笑,不亲自近,无不颠之倒之,除却义夫烈妇,其它十个人倒有九个半着了他的圈套,所以叫做狐媚。不止如此,他又能逢僧作佛,遇道称仙,哄人礼拜供养,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说,家家祭祀,不敢怠慢。当时有谚曰:「无狐不成村。」此虽五代时消息,然其种至今未尝绝也。诗曰:

    世间事事皆成假,那得妖狐独认真。

    若使人情无假伪。妖狐应自得天嗔。

  话说大宋咸平改元,真宗皇帝登极。那时民安国泰,自不必说。却说西川安德州有个梓潼村,村中住个猎户,姓赵名壹,原是败落大户人家,为他行一,人都称他赵大郎。那赵壹有个妻子,姓钱,是府中钱员外女儿,年方二十二岁,颇有颜色。赵壹靠打猎为生,那钱氏只在草堂中,做些针指,帮家过活。禀性贞洁,人人敬重。一日出门汲水,谁知被一个妖狐窥见,那畜生动了邪心,要去引诱他,变做个俏秀才模样,穿一身齐整的衣服,每日只等他丈夫出门,便去到他门首,或立或坐,或时假装饥渴,讨浆讨水,引得妇人开口,他又故意挣几句风话,那妇人心坚如石,全然不动,因此魅他不得。赵壹一连两日,在自己门首撞见了那秀才,见他踪迹有些奇怪,问他姓名,秀才答应:「在下姓胡名黜,在前村看书,闲步至此。」赵壹有心到前村访问,并无此人,愈加疑惑。忽一日,钱氏早起梳妆,不见了一只定髻的银簪,衫儿、袖儿、笼儿、箱儿、减妆儿、被窝儿各处都翻遍了,只墙脚下有个老鼠穴,也点着灯照过几遍,那有些影像。到午上煮饭熟了,揭开锅盖,这枝簪不歪不斜,插在饭锅中心,拔起看时,却又作怪,这滚热的饭锅里面,簪儿还是冷的。钱氏恐丈夫不信,瞒过不题。又一日早起下床,正要穿绣鞋,却不见了一只。赵壹道:「想是猫儿衔去了,另换一双穿罢。」那日赵壹出不多时便回,袖里摸出一只绣鞋儿与妻子看道:「可是你的?」钱氏道:「正是,那里拾来?」赵壹道:「三里之外,一枝石榴树上挂着,却不是怪事!」钱氏方才敢把银簪之事,对那丈夫说起。赵壹道:「此必山魈野魅所为,常言道:见怪不怪,其怪自坏。莫睬便了。」自是赵家怪异不绝,亦无伤损。夫妻两个无可奈何,只不理他,后来惯了,越不在意。

  其时重阳节近,风高草枯,正是射猎的时候。赵壹和几个一般的猎户,驾着鹰犬,挂了弓箭,各执使惯的器械,出了梓潼村,到山中打猎。但见:

    人人逞勇,个个夸强。逞勇的道,一箭可贯双鵰。夸强的道,一人能毙二虎。?的?,叫的叫,声音凄惨,惊骇的无非是野兽飞禽。死的死,活的活,血肉淋漓,束缚的总只是披毛带角。鹰犬媚人偏作势,刀枪遇物本无情。只图多获作生涯,一任旁人呼鸟贼。

  赵壹和众猎户打围,将晚,得了些?、?巴、鹿、兔之类,众人均分了。却欲转身,忽然山土凹里,赶出一群獾来,众猎户道:「我们各逞本事,赶取那獾,先得者,众人出来相贺。」赵壹道:「说得是。」叫几个没本事的庄户守着鹰犬。赵壹提着一柄钢叉,又同五六个好汉各执些枪棍的飞奔上去。那一群獾被人赶急,四散走了,众人便分头追赶。赵壹觑定一个绝大的猪獾,尽力赶去,约莫二三里路,那獾已不见了。赵壹心中不舍,跑上高处望时,只见那獾还在前山坡下乱草中,东跳西钻,要寻个孔洞躲藏,赵壹尽力又赶,转过了几个山坡,那獾走得没了,只见一头大角鹿,在坡下吃草,那鹿见有人来便跑。赵壹道:「虽赶獾不着,若得此鹿,也好遮羞。」慌忙脱下布衫,拴在腰里,奔上坡赶了好一程,那鹿又不见了。只听得泉声乱响,赵壹跑得口渴,正要寻口水吃,看看几处涧水,都是小小去处,不甚洁净,依着流泉来路,捱寻上去,又行了一程,直到那山土凹之中,一股清泉,如珠帘喷薄下来,一面一个水潭,潭内都是石子,其清澈底。赵壹放下钢叉,将手掬起,呷了几口,道:「彀了。」眼见天色已晚,提了钢叉回身便走,却不知已来了二十多里之地,此是九月初八日,日光才退,早现出半轮明月。乘兴而来,败兴而去,一步有一步,约莫行不上一二里,月光之下,远远望见前面树林中,有些行动之影。赵壹站住脚头,定睛看时,却原来是一个野狐,头上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,对着明月不住的磕头。赵壹道:「奇怪!常闻人说,狐能变化,莫非这孽畜弄这道儿,我且悄悄看他怎地。」只见那狐拜了多时,赵壹望去,看看像个美男子,与先时所见胡黜秀才无异,赵壹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不觉心中大怒,轻轻的放下钢叉,解下弓来,搭上箭,弓开的满,箭去的疾,看正狐身飕的射去,叫声:「着!」正是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正中了狐的左腿。那狐大叫一声,把个天灵盖抓将下来,复了原形,带箭而逃。赵壹一来天晚,二来心中也不免有些害怕,打个寒噤,不敢追赶,挂了弓,把布衫展开,披在身上,倒提钢叉,飞奔旧路而回。

  却说众猎户回村中,沽了些浊酒,煮熟了野味,在山下凉棚内围坐吃着,等那赵壹的消息。一人说:「大郎来得迟,一定被他得手了。」一人说:「两只脚赶着四只脚。也把稳不得。」一人说:「赵大手段原来了得。」又有一人说:「此时不见回,莫非赶不着獾,反被獾赶去!」众人都在谈笑,内一个眼快的指道:「这不是他来了?」众人都走出凉棚迎着,只见赵壹空手而回。众人道:「我等已赶得两个猪獾烹煮在此,大郎何故许久方回,眼见得出采有分了。」赵壹道:「我虽赶不着这獾儿,却也撞着一件异事,释了一段大大的疑惑。」就把狐精弄月被射之事,说了一遍。众人道:「亏得老兄除了地方一害,似此说,我等反来相贺。」中间多有不信的,道:「赵大郎赶不着獾,却装这篇鬼话来哄我,我如何肯信,除是我亲眼看见方准。」又有个年长的道:「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」一面扯着赵壹进凉棚内坐着,把大碗斟酒送他,一面又引着几个狐狸精故事,与众人闲说。众人到底疑信参半。赵壹道:「我一箭射中彼腿胯,大叫而去,想必地下血点尚存可验,我等明日同去,就依着血迹寻取狐穴,料不止一个两个,尽数拿来,剥他皮做件袄子过冬,却不好么。」众人道:「如此再没话说,若果有些证见,我等出来相请。没有时,便是说谎,少不得扰你大大一个东道。」赵壹应允,当晚吃了一回,大家拿些野味回家去。赵壹到家中,把前项事说与浑家,浑家口虽答应,心中也不十分决然。赵壹一夜无眠,巴得天明,便跳起身来,只听门前树叶乱响。赵壹道:「今日是初九重阳,信到风起了。」推窗看时,只见绞得水出的一天乌云。赵壹性急道:「天变了,趁这未下雨时我且扯众人同走一遭,回来早饭未迟。」忙忙的梳洗完了,穿上布衫,走到东邻西舍去敲门时,一个个都还在?上翻身,叫得他起身,东家又等洗脸水,西家又等吃点心。把赵壹等得不耐烦。看看等下一天大雨,赵壹起初还只指望雨止,一口说:「不妨事,不妨事。」过一会儿,一发下得大了,料是行走不成,只得回转家中,吃了早饭,在草堂中坐着,两只眼睛呆看着天。这雨自早至晚,何曾住点。有一篇苦雨词道得好:

    雨儿,雨儿,下得好没挞煞。又不要你插秧,又不用你浇花,又不等你洗面,又不消煎茶。急忙忙不住点,为着什么?檐前溜,紧一番,慢一番,细一番,大一番,刮得人耳朵里害怕,心儿里愁绪如麻。把个活动动的人儿,都困做了笼中之鸟。就是跨下个日行千里的马儿,也讨不得出脚。皇宫天子,你在何处闲耍。恨风伯偏不起阵利害的风儿刮刮,雨师呵,你费尽心力,有什奢遮,只落些儿咒骂。索性你下个无了无休,我到也无说话。只怕连你也有那厌烦的时节,这些浓浓淡淡的云儿,少不得收拾还家。劝你雨师呵,何不早一刻收拾了罢。

       赵壹那时恨不得取一根万丈的竹竿,拨断云根,透出一轮红日。又恨不得爬上天去,拿个几万片绝干的展布,将一天湿津津的云儿,展个无滴。浑家见丈夫晚饭懒吃,只是纳闷,蓄得两瓶好酒,打开暖下,把煮下的野味,搬来与丈夫吃。赵壹不觉吃得大醉,进房来衣也不解,袜也不脱,倒身便睡。直至四更方醒,抬头已不听得有雨,想是晴了。又捱一个更,窗上渐有些亮光,赵壹起身便去推窗看天,却还是乌洞洞的,且喜雨却住了。赵壹道:「这些害睡痨的,料还未醒,就吃了早饭去不迟。」忙催浑家起身烧汤梳洗,安排早饭。吃了饭,出门看时,又在下着蒙蒙的细雨,赵壹道:「这些狗毛雨,却不湿衣服,怕怎地。」行上几步,见地下十分泥泞,赵壹复转身来脱了袜,套上一双蜡底的脚屐。走到东邻西舍去拉他们时,一个个都不肯动身,道:「什么紧要。拖泥带水,跑许多路去,若果有野狐被你射着,此时正在害疮,料不连夜搬去,忙他怎的。」赵壹见去不成,又闷了一夜。到第三日,天色晴明。赵壹道:「今日料无推托了。」侵早先到各家去约了一声,回家早饭过了,又去东邀西拉。有几个老成的回了不去,道:「这般半湿不干的地下,让你后生家走罢。」其余众人道:「我们跟大郎拿得狐精,却来回话。」一行二十余人,各执器械。赵壹当先领路,弯弯曲曲,走过了多少山坡,众人已自走得个不耐烦,比及到了林子里面,各处搜寻,并无半点血迹,原来被这日大雨冲没了。赵壹也是这般解说,众人那里肯信,道:「这茂林之中,上有树枝遮盖,终不然雨冲得这般干净。就是血迹冲没了,少不得他的穴洞也在左近,如今那里有个影儿!」赵壹引着众人,见神见鬼的寻觅了半响,只管走远了去。众人道:「呸!青天白日,打这样鬼官司,我等不去了,转去扰你的东道罢。」气得赵壹哑口无言,到得村中,你也道:「赵大调谎。」我也道:「赵大乱说,清平世界,有什么狐精狐精,则赵大便是个说谎精。」至今人遇说谎的,还说是精赵,又说是乱赵的,我们都为此狐精也。有诗为证:

    妖狐拜月本为真,赵壹原非说谎人。

    雨洗血迹无觅处,世间屈事有谁论。

        赵壹回来,众人都到他草堂上坐定,要他出来做东道。赵壹无可奈何,只得将浑家几件衣衫,向解库解些钱来,备酒与众人吃。连几个长老的都请来,众人咬嚼了一番。临起身道:「既扰了大郎,今后别人问时,我们便答应一声有狐精也罢。」赵壹愈加不忿,从此更不提起射狐一节。

  话分两头,却说被箭的牡狐,是个老白牝狐所生。那老狐也不知年岁,颇能变化,自号一个美号,叫做圣姑姑,在这雁门山下一个大土洞中做个住窟。这山东西两峰突起,其高接天,北来南去之雁,都从两山中间飞过,所以唤做雁门。这圣姑姑生下一牡一牝,牡的叫做胡黜儿,牝的叫做胡媚儿。原来狐精但是五百年的,多是姓白姓康;但是千年的,多是姓赵姓张,这胡字是他的总姓。当晚圣姑姑同媚儿在月明之下,讲些丹术。只见黜儿拐着后腿,一步一颠,叫?而来。到得土洞边,便倒在地下打滚乱?。老狐上前观看,已知左腿上着了一箭,慌忙去拔时,这箭头入得深了。落得痛苦,全不动弹。圣姑姑心生一计,叫一声:「儿子忍痛着。」便屏一口气,将牙关紧紧的咬住箭干,用双手把他的腿尽力一推,扑的一声,这箭干便离了皮肉,抽出来撇在地下。那牡狐却发昏去了。原来这箭,刚刚射中在腿弯里,筋络已被射断了两条,又且舍命挣回,跑了许多路,如何不死。圣姑姑对着流泪,唤媚儿一同抬他到土床上放下,经两个时辰方醒。这老狐也识得几味草头,煎汤洗治,全无功效。两日之后,看看待死。正在悲伤,忽想起益州城中有个太医姓严,讳名严三点。此人有起死回生手段。若求得他药来时,有何虞哉。吩咐媚儿好生服侍哥哥,自己扮做有病的老丐妇,提一条百节竹杖,径望成都府而来。只因这番,直教老狐平添一段的见识,重启无限的事端。正是:

    法是有缘终到手,病当不死定逢医。

毕竟严太医如何用药,救得那小狐精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四回 老狐大闹半仙堂 太医细辨三支脉

    从来子母钱无种,且喜君臣药有方。

    若欲养生兼积德,虚心问取半仙堂。

  话说益州有个名医,姓严名本仁,乃严君平之后裔。他看脉与人不同,用三个指头略点着,便知病源,所投之药,无有不愈。故此传出一个诨名叫做严三点。他原是太医院的御医,因景德年间,蒙召李宸妃之疾,他伸着三指只一点便走。宸妃只道他不肯精细用心,诉与真宗皇帝知道,真宗要治他不敬之罪,赖得众官保救道,他得个异人传授,非常医可比,虽然饶他的计较,毕竟不用他方药,逐回原籍。以此他就在益州行医,每月初五、十五、二十五这三日施药,不取分文。就是平日取药的,有药钱也不拒,无药钱也不争,所以其门如市。更有一件奇处,别人看脉只看得本身的病患,就是精通得太素脉理,也只看得本身的贵贱寿夭。偏他三指一点,合家爷儿、娘儿、妻儿、女儿,但系至亲,有灾无灾,尽能悬断。便算命先生,排着十二宫星辰细细推详,也没这样有准。只是他怕泄了天机,不十分肯轻易说。一日,州守相公伤了些风寒,接他去切脉。他点着了脉,便道:「尊官所患,不须服药。只消浓煎六安茶一碗,乘热服下,到三更出汗,自然没事。且喜令正夫人,目下当有生男之庆。但令长子妇,秋间有产厄。」州守相公大笑,想道:「我夫人果是怀胎,或者衙内人露了个消息,他就撮文一句,奉承个男喜也不见得。只是我儿妇在襄州家中,三千余里之外,有孕无孕连我也不知。况且媳妇的祸福,如何在公公脉息内看出,万无是理。」当夜知州只一?热茶,病便好了。后来夫人果生一男,知州也还道是偶中。十月内接到一封家书,是他大公子亲笔,说他媳妇八月二十七日小产身亡。知州从此敬之如神,呼为半仙。以此外人又称他严半仙,其名天下闻知。有一篇词名「临江仙」,单道严半仙的好处:

    世人切脉皆三指,输他一点仙机。合家休咎尽皆知,回生须勺饮,续命只刀圭。问切望闻俱不用,隔垣见腑非奇。从来二竖避良医,若教人种杏,花满锦江西。

  却说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妇,昼夜行走。到得益州城内,已知严半仙住在海棠楼相近。这日正是九月十五,轮该施药之期,恰好是知州生日,半仙备几个盒子,往州里贺寿去了。纷纷的看脉求药之人,何止百数,都四散等候。也有在海棠楼上去游玩,带看州前动静的。这座楼在州衙之西,乃唐时节度使李回所建,为僚佐燕游之所。四围遍植海棠,至今茂盛。每次新官到任,葺理一番,极是整齐。那婆子也无心观看,一径走到半仙门首。只见门面是一带木栅,栅内有一座假山,四五株古桂。里面三间小小堂屋,匾上写半仙堂三字,这匾乃是知州所送。两旁挂板对一联云:

    切脉凭三点;

    驱病只一剂。

婆子眼快,都看在眼里。他拄着一根竹杖,只在对门檐下站着。午刻时分,只听得人说道:「来了!来了!」走到街上一望,只见半仙骑个白马,家僮捧着一套大衣服和几个空盒子,从东而回。因知州留他早饭,所以回得迟了。众人等得不耐烦,三停里头已散了一停,又有一多子在州前伺候,随着马尾来的。半仙到栅栏门首下马,也不进宅,径在堂中站着。众人捱三顶四,簇拥将来,一个个伸出手来,求太医看脉,也有传说家中病源的。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,一面口中说方,一面家僮取药。也有煎剂,也有丸散,也有内科外科,十来个家僮分头打发,不的两个时辰,都已散完。那半仙早已切脉凭三点,若依着平常医者,调起息来,糖饼般撞起日子,也看不了许多脉。又早是用药只一剂,依着时医动了药箱,便是两三袋、十来剂还未收攻,随你茅柴一般堆起药料,千人包、万人配,也发付不开这起病人。半仙平日施药,只以午时为限,过午便不发药了。因今日出去迟,特地忙到申时方毕。有诗为证:

    神隐无如西蜀严,仙医仙卜一家兼。

    只因乞药门如市,也学君平早下帘。

婆子见众人捱捱挤挤,明知自己有些跷而蹊之,古而怪之,不敢抢前。且暂在假山下打盹,比及众人散了,急跑上前,半仙已进宅去了。那婆子还望他出来,呆呆地靠着栅门口死等。看看到晚,只见老管家手中拿一巨锁出来关栅门,婆子着了忙,迎上前来,深深道个万福,老管家道:「你抄化也须赶早,如今关门闭户的时候,谁家这等便当,拿着钱来在门口等你布施。」婆子听说,双眼吊泪道:「老媳妇不是抄化的,是求药的。」老管家道:「就是求药,也有个时候。俺老爷忙了一日,才得半个时辰清闲,终不然为你一个老乞婆,坏了俺家的规矩。俺就是进去禀话,也干讨老爷嗔责。」婆子道:「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,来路甚远,赶迟了些儿。只因有个奇症,求太医救疗,望老公公方便则个。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医家有割股之心,老公公若肯禀知太医一声,或者太医可怜见,肯出堂来也不见得。」说罢,一手撑着竹竿,一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,屈着一只腿,跪将下去。老管家焦燥起来,发作道:「你这老乞婆,好不晓事,这般与你讲明了,还要歪缠。你便有奇症,料今晚也不会死。就是皇帝老官儿敕旨宣召,好歹也等明日动身。」说罢,便把手扯起那婆子,要双他出去。那婆子双脚跳地,叫起屈来,惊动了里面严半仙,教个书僮传话出来,问道:「何人喧嚷?」婆子正待上前分诉,被老管家一手拉开,向书僮说道:「这老乞婆,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这般时候却来问老爷取药,教他捱过一夜也不肯,好意劝他出去,到叫起屈来。」书僮道:「那里走来这老婆子,直恁不达道理,你又不是三次两次的好主顾,作成俺门进过钱的。又不是什么夫人小姐,便死了,只当少了一只老母狗。州守相公是一州之主,他取药也须按着时候,不敢敲门打户,你却如此撒泼放刁,快快出去便休。惹恼我家老爷,写个三寸阔的帖儿,送你到州守相公处,只怕病到病不死,打到要打死。」一头说,一头帮着老管家,将手劈胸双那婆子。那婆子发赖起来,大叫一声,把拐杖拋在一边,蓦然倒地。面皮渐黄,四肢不举。正是:

    身似三秋败叶,命如五鼓残灯。

    纵然未必便死,目下少吉多凶。

老管家见势头不好,倒埋怨书僮起来,道:「我老人家攻说了他一番,你来收科便好,也来助兴,骂他一场,又去推推辱辱,这病怯怯的婆子,如何当得!你自去禀复老爷,不干我老人家事。」书僮也慌了,只得去报与半仙,如此如此。半仙正在书房内静坐,听说大惊,慌忙走出前堂,到假山边看时,那婆子已被老管家唤醒,睁着双眼呆看,只不动弹。半仙叫老管家扯起他右手,用三个通灵入妙的指头,向他寸关尺三支脉上一点,又教扯起他左手一般点过。叫声:「怪哉!此脉不比寻常。」便回身到后面公事厅里坐下,叫书僮去唤嬷嬷那扶那婆子进来,我自有话说。老嬷嬷出去对婆子说道:「老爷道你脉气有些古怪,唤你进后堂来,有话和你细讲。」那婆子起先还直僵僵的躺在地下,得了这个消息,分明似木做的跳虎,拨动了机括,一跳跳将起来。就地下拾起拐杖,也不用人扶持,把三步并做两步,闹松松的走进后堂去了,连老嬷嬷倒赶他脚跟不上,落后了几步。老管家看着笑道:「这乞婆原来会诈死,吓坏了人也。」却说严半仙在后厅,明晃晃点着一枝蜡烛坐着。看见婆子进来,慌忙屏去众人,唤他近前问道:「你那里居住?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德安州人氏。」半仙道:「你休要瞒我,我看你人之形,兽之脉,其中必有缘故。」婆子暗暗想道:「好个先生料是瞒他不过。」见四下无人,慌忙跪下道:「实不相瞒,身是雁门山下老狐,因慕半仙大名,特求诊脉。」半仙道:「你的脉我已知道了,你不害别病,只害些救儿女的病。」慌得婆子连磕几个头方爬起来道:「太医是真仙,何止半也。老媳妇亲生止存下一男一女,今儿子被人射伤左腿,只要死不要活。」便将黜儿箭疮利害,备细说了一遍。半仙道:「疮却不妨事,只是筋骨有伤,便好起来,这左腿已比不得右腿,只怕要做个瘸子。」婆子道:「若得了性命,便损却一只腿,也是小事。待儿疮口合时,老媳妇还要率领他来到恩官宅上拜谢。」半仙道:「这个断不消得。我还有句话说,据你脉气,你女儿也有灾厄。」那婆子心头,又像被棒槌搥了一下。他见半仙以前语语灵验,又说出这句话来,如何不慌,便连忙道:「我女儿灾厄,当在何时,有烦恩官做个大方便,索性救取他则个,老媳妇生死不忘。」半仙道:「你女儿的灾厄,却有奇奇怪怪,连我也推详不出也,只在这一年半载上便见。大抵你们将兽假人,哄弄愚民,上无超形度世之学,下无惊天动地之术,一旦数穷命尽,鹰犬皆为劲敌矣。比如你儿子,早是射了左腿,若中着要害之处,虽卢医扁鹊,也只好道个可怜两字,似此却不枉送了一死。我看你右手尺脉,命根牢固;左手寸脉,心窍灵通。大有道缘。况你等生于山谷,入世不深,七情六欲,牵累尚少。何不趁此精力未衰,求师访道,一家儿脱落皮毛,永离苦厄,岂不美哉!」只这一席话,说得婆子泪下如雨,又磕下头去道:「多谢恩官指教。」半仙唤一个掌外科药的家童出来,吩咐取一丸九灵续命丹,又取两个膏药,各将纸来裹好,把与婆子,道:「此丸用好酒调服,自然没事。只是箭既入骨,只怕箭镞还在里面,若不取出,一生在里面作痛。可将温水洗净疮口,将此拔毒膏贴上,待他紫血流尽,淌出新血来,然后换过神仙接骨膏,百日之外,便可行动。」又道:「我方才嘱咐之言,都是好话,你须记取。」便唤老嬷嬷送他出去。那婆子接了药,谢了又谢,随着老嬷嬷走过前堂,撞见老管家还在那里守门,婆子又对他道个万福,起动莫怪。出了栅门,欢天喜地的去了。这里半仙心中也自骇然,更不向人说知。有诗为证:

    回生起死未为奇,兽脉人形那得知。

    心话一番终不泄,始知医术即仙机。

  却说那婆子连夜踰城而出,路上买了一大瓶无灰的好酒,直到德安州雁门山下。这里黜儿呻吟不绝,媚儿寸步不离的伴他。哥妹两个悬悬而望。一见婆子钻进土洞,欣喜无量。婆子将瓶酒烧得滚热,把这九灵续命丹用酒薄薄的调在磁瓯里面,扶起黜儿将药灌下去,又把些酒与他过口,如法将拔毒膏贴上患处。只见黜儿对着土?里面,一觉睡去,足足有三个时辰不醒。婆子和媚儿守着看他,都道:「他有好几日不曾合眼,这一番睡着,想是不疼痛了,这就见得药力。」看他腿弯里流下一堆脓血,膏药已自浮下,怕惊他睡,不敢动弹。少停黜儿醒来,叫道:「疮上好生奇痒难过。」婆子揭开膏药看时,脓血里面,隐隐露出一件东西,婆子将细草展净龌龊,把指爪去拨时,一个铲头箭镞随手而出。原来赵壹用的是个铲头箭,起初只拔出得箭干,那箭镞刺入骨中,未曾出得,当时心忙意乱,不及细看。到此方知半仙识见之高,亦见拔毒膏之妙处。婆子煎些解毒的草头汤,轻轻的与他洗净,只见骨损筋伤,肉开皮烂,淋淋的流出鲜血来,惨不可言。忙将神仙接骨膏烘开贴上,用些布绢之类,缓缓扎缚。过了一夜,明日又解开收拾一遍,如此七日,脓水俱尽。从此不去动他,调养到四五十日,里面长出新肉来,筋络也就和顺,勉强挣扎得起。半眠半坐,不敢出土洞之外。到百日满足,去了膏药,全然不觉。只曾经膏药贴处,赤光光的精肉,半根毛也不生出来。行动之时,左腿比右腿已自短了二寸。婆子兀自欢喜道:「严半仙说,只怕不免做个瘸子,今果然矣。可改姓名为左瘸儿,以识半仙之功。」自此唤做左瘸,亦名左黜,去了胡姓不用。

  一日,左瘸儿出了土洞,闲走一回。走到林子里面,正是旧时中箭之处。想道:「此仇如何不报!」跑回与母狐商议。那婆子正倚个土案坐着,闻此语,忽然吊泪。你道为何?这便是母狐道缘深处。正是:

    富贵场中,反招阴阳之患。

  灾殃受处,翻开道德之缘。

毕竟婆子说出什么话来,这瘸子的仇还报得成报不成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五回 左黜儿庙中偷酒 贾道士楼下迷花

    雠报雠兮冤报冤,冤冤相报枉相缠。

    请君莫作冤雠想,处处春风自在天。

  话说左瘸儿想起自家五体俱足,只为一箭之故,做了个瘸子,行动时右长左短,拐来拐去,好不象样,此雠如何不报!婆子道:「冤仇宜解不宜结,你自不小心,把个破绽露在别人眼里,受这一场苦楚。天幸与严半仙有缘,救得性命,就损了一足,不过外相。当初七国时孙膑军师、唐朝娄师德丞相,也都是个跛子,便说上界八洞神仙,也有个铁拐李在里面。我儿,这个不足为耻。」因提起严半仙三字,猛然想起他嘱咐之言,不觉凄然流泪。瘸儿道:「娘,我依着你说话,不记怀便了,你却为何掉泪?」婆子道:「凡得道者,神不能制,鬼不能祸,人不能伤。我等身无道术,只是装点人形,幻惑愚众,少不得数有尽时。万一此后再有三长两短。终不然靠着太医活命。况且严半仙说,我儿女俱有灾厄,不知到底做个什样散场。」因把半仙劝他寻师访道的一席话,细说一遍。说得两个儿女毛骨悚然。

  当下婆子便要离却土洞,出外求道。瘸儿媚儿,也都愿跟随。三个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。瘸儿道:「只有东京汴州,乃当今皇帝建都之地,花锦世界,人?稠密,多有异人在彼。」婆子道:「这般繁华去处,怕你们心神不定,惹出什么是非来。我闻得郢州一带,有三江七泽之胜,你家祖公公传下四句道:要做法中王,除非到沔阳;要出法中弄,除非问云梦。云梦是两个泽名,正在沔阳,万山环绕。闻得其中有个白云洞,乃天书所藏,有白猿神守之。我等道法因缘,若到彼处,心有所遇。」瘸儿道:「常言出处不如聚处。东京是三教聚集之所,若到那里时,便不能够传道得法,看也看些好景致、吃也吃些好东西。」婆子道:「恁样话就不是专心求道之人了。」媚儿道:「此去郢州甚远,哥哥现在一支腿不方便,要他跑许多路,不知何年可到。依我说得,如打永兴一路去,那里有西岳华山,是陈搏先生修行之处。我们一来在圣帝前烧炷香,二来访陈先生,求他的五龙蛰法。其余终南、太乙、石楼、天柱几个名山,都是神仙来往所在,次第去游玩访寻一番,就是东京也七八近了。到了东京,又商议郢州路道,却不是一举两得。」这瘸子听了此言,正合其意,连声道:「妹子说的是。」一力撺掇,婆子点头依允。

  当下瘸子扮个村农,媚儿扮个村姑,老狐惯扮做老贫婆的,自不必说。离了土洞,望西京一路而来。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温和时,但见:

    真山真水,名草名花。湾环碧浪,几行嫩柳舒眉;森耸青峰,数树夭桃露颊。双双粉蝶翩翩,对对蜻蜒点水。乍晴乍雨养花天,不暖不寒游玩日。踏青士女歌连袂,选胜游人醉舞貂。

  话说媚儿虽扮做村姑,自是妖丽。这瘸子行步不便,别人两步,他只一步,不时的落后去了,走不上十来里,便要歇脚,娘女两个,只得随他。每遇歇息处,村中女眷们,张姑李嫂,互相唤呼,聚集观看,都道:「这个老贫婆,到有恁般好女儿,若肯把与人家做媳妇,百来贯钱钞也肯出。这瘸子不知是他什么人?」也有说:「这瘸子必是老妇人的亲儿,这女子一定是养媳妇。」又有多嘴的,上前问他,才晓得是哥妹,便道:「一个店儿,搬出两样货来。同是这老妇人肚皮里出来的,男的恁丑,女的恁俊。」亦有轻薄子弟,故意盘问搭话,捱捱挤挤。媚儿也到老成,总不理他,只低着头。以后缠得不耐烦,只拣静僻所在方歇,一日只好行得五六十里。他三个本是个狐精,饥餐花果,渴饮清泉,夜间拣长林茂草中便住宿,路上就担搁了几日,不为大事。不比做人出门,便有许多费用。就是日里吃一碗稀粥,夜间一条草荐,若没有几文钱钞在腰囊里也盼不得到手。说到此处,反是畜生便宜。

  三个狐精行了数日,且喜都遇却晴和天气。忽一日刮起大风,浓云密布,降下一天春雪。原来这雪有数般名色:一片的是蜂儿,二片的是鹅毛,三片的是攒三,四片的是聚四,五片唤做梅花,六片唤做六出。这雪本是阴气凝结,所以六出应着阴数。到立春以后,都是梅花杂片,更无六出了。这瘸儿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颠,况遇着恁般大雪,越发动弹不得,只管叫苦叫屈。婆子道:「此去离剑门山不远,那里好歹有个庵院,可以安身,说不得再捱几步去。」当下摘些树叶顶在头上,权当箬笠遮盖。瘸儿也不免把着滑,逐步捱去。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,看看望着剑门山相近。剑门乃五丁力士所开,有「西江月」为证。

    大剑插天空翠,嵯峨小剑连云。天生险峻隔西秦,插翅难飞过岭。

   一自五丁开道,至今商贾通行。蜀王空自凿凶门,毕竟金牛没影。

未到山下,只见前面林子里,隐隐露出红墙头出来。婆子指道:「到这个所在暂歇却不好?」三个努力走上前去,看那金字牌额原来是座义勇关王庙。前面门道三间,中间朱门两扇,半开半掩。捱身进去再看时,右一间塑个挣狞军汉,控着一匹赤兔胭脂马,左一间竖起一道石碑,两旁都是栅栏。第二层正殿三间,极其宏丽,一带朱红?子闭着,殿前右边,砌一座化纸的大火炉,左边设一座井亭,四围半墙朱红栏杆,只留个打水的道儿。婆子道:「殿内必有道流居住,我们莫惊动他,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时也好。」几个走进亭上,只见中间是个八角琉璃井,两旁设得有石凳,三个刚才坐定,这雪越下得大了。瘸子道:「这天也会作弄人,又不是腊雪报丰年,没要紧下着许多做什么,我们也好没来由由,那见得死期便到,寻什么师,访什么道,如今受这般苦楚!」婆子道:「当初达摩祖师面壁九年,藤萝穿膝也只不动,那九年之内,不知受了多少雨雪,终不然有房子盖着他。这雨雪是大概天时,那在为你一个,你却抱怨他,不是罪过。」

  说犹未了,只听得大门呀的一声开响,瘸子便向栏杆漏空处张看,只见外面走个人进来:头上裹着破唐巾,身穿百补褐袄,腰系黄绳,脚曳草履。你道是谁?正是本庙管香火的乜道人。那人一只手拿着雨伞,一只手提着一个缨络的大瓦罐子,约莫容得五六斤酒,口中喃喃的道:「出家人却把酒当性命。这般大雪,要我村里去买这脓血,跑上了许多路。老天有眼,只教他吃了肚痛!」一头说,一头把伞和瓦罐子放下,却抬那大门环子去撑门。瘸子心里想道:「正在寒冷,得些酒吃也好。」这瘸子常时只是懒,到此偏健,说时迟,那时快,出了井亭,做三四步拐去,早把那酒罐儿提起,嘴对嘴骨咯咯的咽将下去,吃一个不亦乐乎。乜道人听得声响,回头看见,大喝道:「那里穷鬼!来在这里做贼偷酒吃,我辛辛苦苦向村里多少路买得来,你却见成受用!」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走,被道人劈面打上一掌,打个翻筋斗,爬起来,拐着腿,向井亭乱跑。道人不舍,赶到井亭里面,只见娘儿女儿,一窠子坐着。那婆子慌忙起身,道个万福,说道:「我娘儿三口往西京省亲的,路上遇了大雪,权借此躲一时。我这村儿是个憨子,着老媳妇赔礼,莫计较罢!」道人正变着脸,还要发作几句,一眼着婆子背后,遮遮隐隐站个俊俏的女儿,心肠就软了,把这股热腾腾的气,撇向爪哇国里去了。忙改口道:「你儿子忒不通理,做出恁般手脚,既是憨子,也罢了。只是吃去好多酒哩,怕里面师父问时,你老人家照样答应则个。」出了亭子,复身向前面栅栏边取雨伞,拍干夹着,提了酒罐,望大殿东廊下,嘻嘻的带笑而去。

  这里婆子向瘸儿埋怨道:「你直恁贪嘴惹祸,天罚你带个残疾,若生下两只快腿,连这石井栏都偷去换酒吃了。」媚儿取笑道:「只这翻筋斗的本事,也换得酒吃。」瘸子笑道:「虽然翻个筋斗,落得肚子里比你们暖和。」

  正在说话,只听得廊下脚步响,里面走个后生道士出来。原来这庙中有个老道士,姓陈道号空山,年纪虽不上七十,得个痰火症,终日静养,吃饭痾尿,都在房里,再不出门。只这后生道士,便是庙主,他姓贾道号清风,年方二十四五,虽是羽流,平生有些毛病,专好的是花酒。因这剑门山是个险僻去处,急切要见个妇人之面,也不能彀。听得乜道说,有个俊俏村姑,在井亭内坐着,这罐子内酒多酒少,也不去看,连忙走出殿前,踏着雪地,一径到井亭内来,问道:「你这一家眷属,那里来的?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是雁门山下居住,至亲三口。因欲往西岳华山进香,途中遇雪,到此打搅。适才村儿不知进退,偷了些酒吃,老媳妇已埋怨他半日了,望法官休责。」贾道士道:「这小事何妨,不劳挂怀。」两只眼睛骨碌碌,觑定背后的小牝狐,魂不附体。怎见得,有词名「驻马听」为证:

    堪羡村姑两鬓,乌云巧样梳。生得不长不短,不瘦不肥,不细不麤。芙蓉为面雪为肤,看他衣衫上皆齐楚。曾否当炉。相如若遇,错认了卓家少妇。

贾道士又道:「这雪天出路,极是难为人,你娘儿受过辛苦了。」瘸子跳起道:「便是辛苦,再得口酒儿下肚方好。」婆子嗔着眼看他,便住了口。道士又道:「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处,日里还好,夜里风咶咶的,怎过得。殿后有洁净房子,来往客官常来借寓的。请老娘到里面去煨些炭火,烘烘这些打湿的衣服也好。」婆子道:「不消得,胡乱过一夜,明日便走路的。」贾道士道:「这天倒还不像晴的。况这里山路崎岖极是难走,不比别处,便晴了雪,路土也还泥泞,我们兀自害怕,教这小娘子如何行动。这庙宇是个公所,就住上十来日,那个要你房钱,只管等天晴了,日色晒几日,却上路也未迟。」婆子道:「多谢法官,只是打搅不当。」道士道:「说那里话,谁个顶着房子走。常言道: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就是黏茶淡饭,小道也供给得起,若不嫌怠慢,胡乱吃些,不用打火。」瘸子道:「娘!难得法官如此好善,我们便在房子里住去,夜里睡去,也做个好梦。」婆子看着媚儿道:「我儿心下如何?」媚儿道:「但凭娘做主。」贾道士见他依允,欢喜无极,便道:「小道引路了,随我进来。」 当下娘儿三口,随着道士从东廊下去,转过正殿,又过了斋堂,打厨下穿过,直到后边,只见两间新造的小小楼房,天井里种几棵花木。三口儿到楼下站定,道士从新见礼,一个个都作揖过,方才看坐。问道:「老娘高姓?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姓左,这村儿原名左黜,因他损了一足,唤做左瘸儿。这小女叫做媚儿。」道士道:「小道姓贾,贱号清风。今日不期而会,也是有缘。」婆子道:「有掌家的老师父,请来相见则个。」道士道:「家师老病,几年不见客了。方才殿后西边的这小小角门里面,便是他的卧房。如今只是小道掌家。」婆子道:「法侣共有几位?」道士道:「还有个小徒,正月里丧了父亲,往俗家去了未来。方才买酒的道人,姓乜,也是新进庙门不多时的。厨下还有个老香公,单管烧火煮饭,此外并无他人。三位一路来的,怕肚里饿了,有现成素斋可用些。」婆子道:「不消得,带有干粮。」道士道:「干粮留在改日路上吃。」

  道士连忙到厨下去乱了一回,弄了些素肴面饭,叫乜道捧出,摆上一桌子,又向自己房中取几碟干果也摆着。婆子谢道:「何劳盛设。」道士道:「山中之物款待休笑。」只见乜道取了一大壶酒来,把四个磁杯,一套子放着。道士摆开三个杯儿,满满斟酒,对婆子道:「请老娘居中坐了,小哥居左,小娘子居右,宽心请一盏消寒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母子大胆相扰,也请法官坐下。」道士道:「怕小娘子见嫌,不敢奉陪。」婆子道:「但坐何妨。」道士道:「既蒙老娘吩咐,小道礼当执壶。」便取个杌子,在这瘸儿肩下随身儿坐了。媚儿害羞,还站在婆子背后。婆子道:「在客边比不得家里,我儿只管坐下,休虚了法官的盛意。媚儿方才坐了。不坐犹可,一坐之时,道士斜对着,看得十分亲切,比前愈加妖丽,把这三魂七魄,分明写个谨具帖子,尽数送在他身上了。有词名「黄莺儿」为证:

    仔细觑妖娆,转教人神思劳。看他不言不语微微笑,貌儿恁姣。

    年儿尚小,不知曾否通情窍。小身腰,若还搂抱,不死也魂消。

婆子叫黜儿也斟一杯酒,回敬道士。四个坐下,又饮了几巡,说了些闲话。只见乜道也精精致致的戴了一顶新帽子,身上换了一件干净布袄,又旋着一壶酒,到楼下来说道:「热酒在此,多用些儿。若要吃饭时,?下也有。」婆子道:「够了,不消得。」道士便将壶内余酒,斟上一大磁瓯,拈个火烧,把与他吃,取他手内这壶热酒,放在桌上,换这空壶与他叫拿向厨下去。这分明嫌他碍眼,打发他开去的意思。谁知这乜道年纪虽不多,也是个不本分的。原是剑州一个宦家的幸僮,因偷了本家使婢,被乡宦打个半死,赶出叫化。他父亲乜老儿在日,与本庙老香公,曾做过旧邻,所以老香公在道士面前多了这嘴,收留他在庙里,但他的旧性尚存,见了这花扑扑的好女儿,怎肯转脚。当下一眼定了那小鬼头儿,站在道士背后,只是不走。道士也忘怀了,只顾其前,不顾其后,大家又坐了一回,只见婆子起身道:「蒙赐酒食俱已醉饱,天色晚了,告止罢。」道士觑着媚儿,正在出神;听说告止,便道:「再请一杯儿。」慌忙取壶斟酒,却不知酒壶已被瘸子在他手中取去,吃得罄尽了,端的是心无二用。

  当下娘儿三口,下席称谢,道士也起身答礼,只见乜道手中捧着一把空壶,兀自呆呆的站着。道士问道:「你几时来的?」乜道答应道:「我几曾去的。」道士一肚子气,又不好发作,只得忍住教他快快收拾,便向婆子说道:「这两间楼房,是小道春间自家造的,虽说蜗窄,极是幽静,就是过往客官借宿,也只在前面斋堂两厢房住下,并不曾到此,因怕小娘子要稳便,特地开来奉借。」婆子道:「多承过爱,我娘儿们无可为报。」道士又道:「这楼上有凉?,这里又有个小木榻,尽你们随意自在。」指着天井侧里一个小门说道:「这里面便是小道的卧室,倘或少东缺西,只烦小哥呼唤一声就是。」婆子见他十二分殷勤,甚不过意,便道:「法官请自便,来日再容相谢。」道士去不多时,忙忙又取个灯儿,放在桌上,又泡些茶来道:「请三位吃茶安置。」又叫乜道到老道房中,借个净桶放在楼上,恐怕他娘女两个夜间要起来解手。原来这道士有个嫡亲姑娘年纪有五十余了,也在涪江渡口净真庵为尼,去这剑门不远。这老尼隔几个月便来看他侄儿,或住一日两日方去。每遍来时,借惯净桶用的,所以今日老道更不疑惑。

  却说贾清风也防乜道有些馋脸,直等他下楼去了,方才转身。婆子道:「难得这法官如此用心,处分得恁精细,明日若没雪时,我们快走罢,顾不得路滑难行了。出家人的东西,一个便是两个,莫要太蒿恼他不当人事。」瘸子道:「有心打搅他了,便老着脸再住几日,索性等个晴干好走,莫待走不动又退转来,反惹他笑话。你们若执性要去时,我是只在这里等你。」媚儿笑道:「哥哥吃得快活,不肯去了。」瘸子道:「闲常赶你们脚跟不上,你只是焦急。此去剑门这一路上,好不险峻难走哩。拖泥带水的,弄甚把戏。我也是从长计较,可行则行,可止则止。你却说我吃得快活了,不肯走,终不然在此处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这法官今日也只是敬着新客,难道日日如此坏钞?我吃得快活,偏你不曾动口。」媚儿道:「我是耍子,你便认真起来。」婆子道:「你两个休对口,到天明我自有个计较。」那瘸子趁着些酒意,便向榻上倒头而睡。婆子?着灯,和媚儿上楼去了。

道士在房中暗想道:「天生这般好女子,若肯嫁我时,情愿还俗。」又想道:「这女子初时害羞,以后却熟几分了。老天若肯再降几日大雪,留得他多住些时,不怕他不上手,明日料行不成,我且再陪些下情,着实?他一?,人心是肉做的,难道是铁打的?这老娘又是个贫婆,瘸子只贪些酒食,都不是难处之事。」那贾道士准准的想了一夜,眼缝也不曾合,这还不足为奇,谁知那乜道也自痴心妄想,魂颠梦倒,分明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吃,怎能彀到口。正是:

    痴心羽士,专盼着握雨携云。

    老脸香僮,也乱起心猿意马。

    剑门不是巫山庙,错认襄王梦里人。

毕竟这些道家与小狐精弄出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六回 小狐精智赚道士 女魔王梦会圣姑

    从来色字最迷人,烈火烧身是欲根。

    慧剑若能挥得断,不为仙佛亦为神。

  话说贾道士因看上了胡媚儿,心迷意乱,一夜无眠。不到天明,便起身开了房门,悄悄的踅到楼下打探。只见瘸子在榻上正打齁睡,楼上绝无动静。回到房中,坐不过,一连出来踅了四五遍,好似蚂蚁上了热锅盖,没跑路投处。跑到厨下,唤起老香公来,教他烧洗脸水,打点早饭。庙中只有一只报晓公鸡,教乜道宰来安排吃罢。乜道已知道士的心事,忙忙的收拾。老香公还在梦里哩,便道:「阿弥陀佛,留他报晓不好?没事坏这条性命做甚?」乜道笑道:「师父新学起早,不用报晓了。」

  且说婆子和媚儿两个,在楼上商议道:「我们出外的日子多,行走的路程少,都为着这瘸子带住了脚,不得快走。这个法官甚好意思,不如把瘸子与他做个徒弟,寄住此间,我们自去。倘然访得明师,有个住脚处,再来唤他不迟。」到天明,先叫瘸子上楼,对他说了。瘸子正怕走路,恰似给了一个免帖,欢喜无量。

  三个商议已定,只听得楼下咳嗽响,是贾道士的声音,说道:「婆婆可曾起身?我叫道人送洗脸水上来。」婆子应道:「起动了,待瘸儿自来担罢。」瘸子下楼担水,没拐得四五层梯了,那乜道早已送到。瘸子接上,约莫梳洗了当。贾道士走上楼来作揖问道:「昨夜好睡?」婆子道:「多谢。」这番看媚儿容貌,又与昨日不同。昨日冒雪而来,还带些风霜之色,今番却丰姿倍常,真是桃源洞里登仙女,兜率宫中稔色人。道士看了,没搔着痒处,恨不得一口水咽他在肚子里头。当下殷殷勤勤的问道:「婆婆高寿了?小娘子青春多少?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齐头六十,小女一十九岁了。」道士道:「是四十二岁上生的?」婆子道:「正是。」道士道:「这小哥几岁?如何损了一足?」婆子道:「村儿二十三岁了。这只脚是幼时玩耍跌损的。因是他跑走不动,带迟我们多少脚步。」道士道:「昨日雪下得大了,要销溶干净,也得四五日后,才好走路哩。既是小哥不方便,多住些时也无妨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正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告禀。」道士道:「有话尽说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亡夫,当先原是个火丹道士,与法官同道,只是法术不高。这村儿虽是丑陋,到有些道缘。去年一个全真先生,会麻衣相法,说他是出家之相,要他去做个徒弟,是老媳妇舍不得罢了。今见法官十分怜爱,意欲叫小儿拜在门下,伏侍焚香扫地,不知肯收留否?」道士有心勾搭那小狐精正没做道理,这一节非亲是亲,正合其机。便应道:「得小哥在此做个法侣,甚好。只是小道,也有句话,小道从幼父母双亡,没个亲戚看觑,若蒙不欺,愿拜婆婆为干娘。」婆子道:「老媳妇怎当得起?」两下谦让了一回,道士拜了婆子四拜,瘸子也拜了道士四拜,从此瘸子称道士做师父,道士称婆子为干娘。道士又与媚儿重见两礼道:「今后就是哥妹一家了。」

  却说乜道煮熟了鸡,切做两碗,又整几色素菜,将早饭摆在楼下。道士同婆子娘儿三口下楼,照先坐定。只因瘸子这番做了徒弟,却让道士坐于上首。坐定,道士道:「雪天没处买东西,只宰得个鸡儿,望干娘贤妹随意用些。」便拣下碗内好的将筋夹几块送上去。婆子道:「老身与小女都是奉斋的,只这村儿用荤,不知法官这等费心,不曾说得。」道士道:「奇怪?贤妹小小年纪,如何吃素?」婆子道:「他是个胎里素。」道士道:「改日嫁到人家去,好不便当。」婆子道:「那里嫁什么人家?他是个有发的尼姑,时常想着出家哩。」道士想道:「这个又是机缘了。」便道:「出家是好事,只怕出不了时,反为不美。孩儿有个嫡姑,现在净真庵做主持。干娘、贤妹花肯离尘学道,径到那里去修行。这庵离此处止四十多里,小哥又在这庙中,相去不远,又好照顾,免得两下牵挂。」婆子道:「如此甚好。只我媚儿许下西岳华山圣帝的香愿,必要去的。老身伴他去进香过了,转来时,还到庙中商议。」道士道:「这个却容易。」

  吃过早饭,婆子见道士好情,已是骨肉一家,也不性急赶路了。道士将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道袍,与瘸子穿了,叫众人称他做瘸师,又把自房隔壁一个空屋与瘸子做卧室,唤个木匠收拾,做些窗?,却叫瘸子监工。夜来瘸子也不到楼下来睡了。又整些菜果摆设自家房里,请干娘、贤妹,到房中闲坐。说话中间捉个空,就把个眼儿递与那小狐精。媚儿只是微笑,因此这道士一时越发迷了。有诗为证:

    一腔媚意三分笑,双眼迷魂两朵花。

    只道武陵花下侣,却忘身是道人家。

道士托熟了兄妹,紧随着媚儿的脚跟,半步不离,两个眉来眼去,也觉得情意相通。再过些时,捏手捏脚都来了,只碍着婆子,没处下手。正是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,眼看鲜鱼忍肚饥。一连的过了三日,天已晴得好了,婆子打点作别起身。道士苦留再过一日,婆子被央不过,只得允从。道士回到房中,闷闷而坐,想着只有这一日了,若不用心弄他上手,却不枉费无益。走来走去,皱眉头、剔指甲,想了三个时辰,忽然笑将起来道:「有计了。」慌忙在箱笼里面寻出两个绝细的绿色梭布,抱到楼下来,对婆子说道:「干娘、贤妹,这一去不知几时回转,拣得两匹粗布,各做件衫儿穿去,也当个挂念。已唤下裁缝了,明日做完,后日行罢。」婆子道:「重重生受,甚是惶恐。」教媚儿谢了师兄。道士转身出去,就教乜道村中去唤两个裁缝,明日侵早要赶件衣服。乜道答应了就去。那乜道一点淫心也不输与那贾清风,因见那道士手慌脚乱,讨不得上手,自己明知不能了,却也每日留心去觑他的破绽。这番唤裁缝,一定又做什么把戏,且冷眼看他怎地。

  话分两头,却说贾道士那日又白想过了一夜。到得天明,又着乜道去催取裁缝,不多时回复道:「裁缝已唤到斋堂了。」道士慌忙跑到楼上,教婆子将这布出去,道:「不知合长合短,须干娘自去看裁,就吩咐他如何样做,我这村里的裁缝,没有高手,若随他弄去,怕不中意。」婆子真个捧着两匹布,随着道士出去。一到斋堂,道士忙覆身转来,跑到楼下,趁着媚儿独自一个在那里,便上前抱住,道:「贤妹,我留心多时了,乘此机会,快快救我性命则个。」媚儿道:「青天白日,羞人答答的,这怎使得!我娘就进来了。」道士道:「你娘处分裁缝,还有好一会。一刻千金,望贤妹作成做哥的罢,休要作难。」便偎着脸去做嘴,媚儿也把舌尖儿度去,叫道:「亲哥,做妹子的也不是无情,怎奈不得方便,日间断使不得。今晚下半夜,母亲睡着,我悄悄下楼来,在这榻上与你相会,切

莫失信。」道士便跪下去磕个头道:「若得贤妹如此,此恩生死不忘。」

  说犹未了,只见老香公叫声:「贾师父!前面老妈妈问你讨线哩。」道士慌忙答应,又叮嘱媚儿道:「适才所言,贤妹是必休忘。」道士到自房取线去了。不提防乜道正在楼上担净桶,听得贾道士的声音,悄悄的伏在楼梯边听着,虽然两个说话不甚分明,这个肉麻光景都已瞧在眼里,料是有个私约了。专等道士出去,便走下楼来将媚儿双手抱住道;「你与我师父有情我都知道了,不说破你,只要拈个头儿便罢,井亭上是我起手,少不得谢一谢媒人。」媚儿终是性灵心巧,眉头一皱计上心来,便道:「你放手,恐怕人来瞧见不好意思,包你有好处。」乜道真个放了手便道:「你怎生发付我去?」媚儿道:「恰才被你家师父缠不过了,教他夜间开着房门,我到半夜到房里去。你今夜等师父进房去了,悄地先到楼下榻上睡着,我下楼时先与你勾帐,才到他房中去,却不好。」乜道也磕个头道:「小娘子果然如此,便是救度生命了。」说罢乜道出去了。媚儿暗笑道:机关泄漏大家不成了,且耍他一耍,教他今夜里一场没趣。

  却说婆子吩咐裁缝了当,唤瘸子到楼下,嘱咐他道:「你在此间须要学好,我与你妹子明早定是行了。若有些好处,便来挈带来,休只贪图酒食,讨人厌贱,下次做娘的到此处也没光彩。」当日道士又来陪吃晚饭,两个裁缝赶完衣服了,送了进来。道士又向婆子道:「干娘明日准行了,也不须十分早起,用些早饭了去。」婆子道:「多感厚意,来朝总谢。」

  道士有了媚儿的私约,十分快活,回到房中暖起一壶好酒,自家吃得三分醉意,且坐在醉翁?上打个盹,养些精神到下半夜去行事,却说乜道收拾完了,捉个空先踅在天井里芭蕉树下蹲倒。窥见道士房门已闭,娘女两个也上楼去了,便悄悄地走在榻下眠着,只等楼上的消息,等了半个时辰不觉睡去。这里道士打了一回盹,不知早晚,只恐失了期约,急急的将双手抬着着房门轻轻扯开,做个鹤步空庭,一脚一脚的赶步儿走去。到得榻边将手向榻上摸时,知有个人在榻上睡倒,心里想道:「这冤家果然有情,已先在此等了。慌忙脱了鞋儿,倒身做一头睡去。那乜道被他惊醒,也只想道这小娘子不失信,果然来了。两个并不说话,抱着先做了个甜嘴,只听得道士低位问道:「你是那个?」乜道已认得是道士声音,便应道:「师父是我。」道士也认得是乜道了,他如何也在这里,一定这贼精晓得了些风声,在此打断我的好事。于是各自不好意思起来,各自去睡了。这道士分明做了一个魇梦,自己也不信有这事。那时到放下了心肠,一觉睡去。看看天晓,众人多起身了,道士看看乜道只管笑,乜道看着道士也只管笑。那小狐精看着道士和乜道也只管笑。正是:今日相逢无一语,想来都是会中人。

  那道士虽然夜来失望,还想他西岳进香转回,尚有相会之日,这个相思担儿便不肯拋下。当时叫乜道安排酒饭,陪他娘儿吃了。婆子把新做的两件衫与媚儿各穿了一件,收拾起程。又嘱咐瘸子几句,教他耐心。瘸子答应道:「我都晓得。」道士和瘸子送出庙门,婆子又殷勤称谢。道士道:「干娘转来是必到我庙里来看看小哥。孩儿明日便寄信到净真庵姑娘那里去,倘或发心修行时节,无如那里清净。」又对媚儿说道:「贤妹保重,相见有日。」不觉两眼堕泪,险些儿哭将出来,怕人知觉,便掩着眼急急里跑进去了。媚儿心里也自惨然。看官牢记话头,这左黜自在剑门山下关王庙里做道士。

  再说娘儿两个离了庙中,望剑阁而进。此时没有瘸子带脚,行得较快,一路无话,看看永兴地方相近,天色已晚,远远望见前面有个林子,约去有十里之程。婆子道:「媚儿,赶到这树林里面歇宿,此去西岳不远了。」娘儿两个行不多几步,忽然对面起一阵大黑风刮得人睁眼不开,立脚不住,那风好狠。正是:

    无影无形寒透骨,忽来忽去冷侵肤。

    若非地府魔王叫,定是山中鬼怪呼。

风头过去,只见两个戎装力士上前躬身道:「天后有旨,教请圣姑相见。」婆子道:「天后何人?」力士道:「唐朝武则天娘娘也。」婆子道:「则天娘娘弃世已久,如何还在?且与老媳妇素不识面,有何事相唤?」力士道:「娘娘现居此地与圣姑有段因缘,数合相会,便请同行。圣姑姑到彼处自知端的。」婆子心下有些害怕,欲持不去,两个力士左右的夹帮着,不由你不走。

  才动身时,脚不点地,不一时来到一个所在,古木参天,藤萝满径,阴风惨惨,夜气昏昏。过了两重牌坊,现出一座大殿宇来。力士不见了,又见两个宫妆侍女,提着紫纱灯笼,前来引接,道:「娘娘候之久矣。」婆子进殿看时,中间却虚设个盘龙香案,并无人坐在上面。侍女道:「圣姑姑在此少待。」去不多时便出来道:「天后有旨,请圣姑姑殿后相见。」

  婆子际着侍女竟进去,但见珠帘高卷,里面灯烛辉煌。天后居中坐下,两旁站着几个紫衣纱帽的女官,口中喝:「拜!」婆子朝上依喝拜罢,方才平身。天后传旨赐坐,婆子谦让道:「天颜之下怎敢大胆。」天后道:「不须过逊,今日之会亦非偶然,朕方欲与卿细论因缘,岂一立谈可尽耶。」便叫取锦墩相近,御手相搀而坐。婆子又道:「山野丑陋人所不齿,过蒙娘娘俯召,有何见谕?」天后道:「卿勿以非人自嫌,卿乃孤中之人,朕乃人中之孤,读骆生檄至今寒心,朕反愧卿耳。」遂吟诗一首,诗曰:

    朕本百花王,权闺人间帝,

    应运合龙兴,作态非孤媚,

    国法岂不伸,文人亦可畏,

    不敢照青铜,对面还知愧。

又道:「朕那时甚惜骆宾王之才,献俘时闻有他首级,不忍视之,谁知首级是个假的,骆宾王逃去为僧。从来做官的欺蔽朝廷,都似此类。外人犹以朕为诛戮太甚,公道何在。」又叹口气道:「骆生做了和尚,反得升天,朕今犹滞于幽冥,不思黄巢之乱,百年朽骨,重被污辱,金玉之类发掘一空,致朕今日环佩凋残,诚羞见卿之面也。」婆子抬头看时,果然天后头上挽个朝天髻,绝无簪珥,身上身袍无带。婆子道:「黄巢草寇无礼,娘娘神灵何不禁之。」天后道:「凡杀运到时,天遣魔王临世。朕生在唐初,黄巢生在唐末,男女现身不同,为魔一也。朕当权之时,天下谁能禁朕,朕独能禁黄巢乎?」婆子道:「闻天后在位日,铸像造塔,广作佛事,功德不小,为何尚滞于冥途也?」天后道:「凡人先发清净心,后获布施福,朕居心不净,修成魔道,当时享尽女福,单恨不得为男,?佛祈求,无非为此。今因缘将到,已蒙上帝遣作男身矣。」婆子道:「娘娘此番托生富贵,还如旧否?」天后道:「既成魔道,必乘魔运而生,若无权势,魔力安施?朕前是女身且为帝王,何况男乎?卿女媚儿冥数合为朕妃,即今已托之冲霄处士,卿勿虑也。」婆子道:「娘娘既转男身,复得称孤道寡,岂少三宫六院美丽妖娆,而择取异类之女乎?」天后道:「卿有所不知。媚儿前身是张六郎,当时称他貌似莲花者。朕与六郎恩情不浅,曾私设誓云:生生世世愿为夫妇。不幸事与心违,参商至此,今朕为君,彼复得为后,鸳鸯牒已注定,岂可变哉。朕之发迹当在河北,从今二十八年复与卿于贝州相见。卿宜琢磨道术以佐朕命。」婆子道:「吾母子正为求道而来,不知道术在于何处?」天后道:「朕有十六个字,卿可记取,必有应验,道是:逢杨而止,遇蛋而明,人来寻你,你不寻人。」天后又道:「卿三年之内必有所遇,行住一般不须性急。若得道之后,可往东京度取卿女,虽然改头换面,卿亦自能认也。天机宜秘,不可轻泄,倘八十翁闻之为祸不小。」婆子问道:「八十翁何人?」天后道:「汉阳王张柬之也。他为五王之首,与朕世世作对,卿宜避之。」

  说犹未了,只听得殿前一片声吶喊。侍女惊惶传报道:「汉阳王闻娘娘复有图王之意,统领大军十万,杀将来也。」天后吓得面色如土,起身向座后便跑。婆子道:「娘娘挈领老媳妇,一路躲避则个。」心忙脚乱,把锦墩踢倒,扑地绊了一交,惊出一身冷汗,原来卧在一个大坟墓下,殿宇俱无,身边已不见了媚儿。四下叫唤,全无迹影,正不知那里去了。哭了一回,想道:「严半仙说我女儿有厄,果然有此不明不白之事。」看看天晓,只见墓前荆棘中横着一片破石,石上镌着大唐则天皇后神道字样。婆子道:原来梦中所游,乃天后幽宫,他吩咐许多言语,一一记得,此事甚奇,我且看这十六个字有何应验?虽然如此,想起初离土洞时,母子三口,剑门山留下了黜儿,到此又失去了媚儿,单单一身,好不凄惨!既道是行住一般,不宜性急,且到太华山下寻个僻静处住下几时,再作道理。因这一节有分教:老狐精再遇一个异人,重生一段奇事。正是

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
毕竟媚儿何处去了,这圣姑姑有甚人来寻他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七回 杨巡检迎经逢圣姑 慈长老汲水得异蛋

    座有闲人堪说鬼,胸无奇字莫吟诗。

    但将谈笑消清昼,闲是闲非总不知。

  话说圣姑姑似梦非梦,见了武则天娘娘,说起一段因缘。原来媚儿是张昌宗转生,那一世则天娘娘为男,张昌宗为女相会在贝州,复得配合,称王称后。则今媚儿已不见了,又不知与那一个冲霄处士,好生奇怪。既说道行住一般,明明教我歇脚。我如今想来那里是住处,思量一会,道:「有了,这华山岳庙的香愿,原是媚儿说起,且到西岳庙圣帝前进炷香,保佑媚儿。就便看那里有甚僻静之处,可以栖身,好歹等他三年,再作区处。瘸子既把与道士做徒弟,看这道士十分美意,谅不至于失所,到是放得下的。」

  当下婆子独一人自往华阴县,太华山去进香。怎见得了太华山景致,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峭壁耸突如削,危崖仙掌遥擎。莲花涌地灿明星,屈曲苍龙卧岭。

    太白?诗欲问,昌黎贾勇先登。不如收拾利和名,睡个希夷不醒。

婆子到得山上,向西岳座前撮土为香,拜了圣帝几拜,磕了几个头,通陈了一回,无非是祈求道缘早遇,母女重逢的说话。下得殿来,观看景致,访问陈抟先生。有人指道:「这个希夷峡便是他尸解的去处。」方知陈抟已仙去了。婆子爱这个希夷峡幽静,夜间就在峡下存身,日里只借化缘为名,来山前山后行走。看这来往男女云游僧道,观其动静,若化得几分钱,换些素酒素食受用,也是常事。

  一日同着一般样的贫婆,闲站了半日,不曾撞见个肯布施的香客。看看午牌将过,只见两乘小轿抬着一个妇人,一个丫鬟,上山烧香。众贫婆等他出殿烧纸过了,便去上前抄化。妇人道:「今日没带得钱来。」婆子听得他这话便闪开一边,那些众贫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讨得一文钱,算定这女眷定肯开手的,如何放过,抵死缠住,要他发心善舍。你一句,我一句道:「明中去了暗中来,今生布施来生福,那见海龙王没宝。」妇人焦燥道:「我又不是杨老佛、杨奶奶,你有本事到他那里,享用他大请大受,缠我怎的?」分开众人下了阶,上轿抬着飞奔去了。众贫婆叹声晦气,没兴没致的四散走开。

  婆子看个老实知事的,便去问他道:「方才说甚么杨老佛杨奶奶,是甚意思?」贫婆答道:「这里华阴县里有个杨春巡检,出名叫做杨老佛,乃大富之家。夫妻两口都好道,各处烧香布施,不拘僧尼道士,但是有本事的与他说得来,讲得合,他便整年价供养。这奶奶一年也到这山上两遍,见了我们,每人整十来个钱这样舍,又把大食箩抬着火烧磨磨,给散我们吃。今年二月中来过一遍了,到秋间定是又来,你少不得看见的。」婆子听在肚里,当晚过了一夜。

  明日早起,打扮个贫乞老道姑的模样,下山到华阴县前,问了杨巡检家,径到他家门首去。只见门前贴着「谨慎出入」四字,又有两行告示上写道:「一应僧道尼姑,止许于每季首月初一日西园赴斋,本宅门首例不布施。」婆子暗想道:「却又作怪。」只见镇门的石狮子上靠着一个老门公,解开布衫在那里捉虱子,见了婆子进门,慌忙把布衫披上喝道:「快走出去。」婆子上前打个问讯,道:「贫道是西川人氏,发心来朝西岳,经由贵县,缺少了回去盘缠,特求布施则个。」这管门的张公道:「老道姑你没造化,十日前来还没有这告示,如今不布施了。」婆子道:「久闻巡检老爷夫妇好道,四方那个不传说好个杨佛子、杨奶奶,如今怎的就灰了这善心?」张公道:「本宅老爷奶奶,当初果是欢喜施舍,四方僧道若能讲经说法的,便把房子与他住下,不论年月供养。临动身时,又赍助他盘缠、衣服之类。这门首时刻有人募化,不是这般冷静。只为一月前,南路来一个尼姑,约莫四十多岁,会说些因果。奶奶好听的是因果话儿,留在宅内住了半个多月。又是十四五个游方和尚做一班儿念拂抄化,也有顶包的,也有捻指的,也有点肉身灯的,本宅也斋了他一遍,布施他些钱帛。谁知那一班是大伙强盗,这尼姑正是个引头,暗暗里漏个消息,夜间里应外合,明火执杖,打劫了若干东西去。老爷和奶奶还走得快,躲了这性命。他两个老人家商量,说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姑的债,莫去告官带累地方邻里了。从今为始也不布施,也不许放进门来相见。只每年正、四、七、十这四个月初一日,在西园设斋一遍。如今四月初一日又过了,老道姑你不如别处去罢。我这县里除了本宅,也少个慷慨施主,就化了一两个钱来,也济得甚事?」婆子道:「出家人里面,好歹不同,只为他歹的带累了好的。」张公道:「正是。」婆子道:「贫道也不指望布施了。只闻得老爷奶奶是两位现世的菩萨,特求一见,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个相识。」

  说犹未了,只听得宅里有人开那第二重门出来。张公道:「老爷出厅了,你快些躲避,莫累我们受气。」慌忙向自己腰?边一个破缠袋里头,拈出个铜钱来放在石狮子头上,道:「我自把这文钱舍你,去罢。」婆子那里肯走。只见里面一个安童,牵一匹高头白马到大门前,带住缰绳站着。随后杨巡检出来,头戴金线忠靖冠,身穿暗花绢道袍,脚踹乌靴,手执一柄川扇。背后一个安童打伞,一个安童抱着交?,一个安童捧个盒子,盒内无非香烛之类,盒上又放个紫檀空盒儿。又有一班家用的吹手,各带乐器随着出门。那巡检老爷,踏着交?,跨上雕鞍,众人一拥望西而去。

  张公埋怨道:「你不见老爷出去了?早是他没看见你,若看见你时,又嗔怪我门上人不遵他的告谕。我舍你这文钱,你不收了,还要怎地?」婆子道:「那要你老人家坏钞,没有得布施便罢,这钱贫道决不敢受。」两下里正在你推我辞,忽有个惯卖山亭儿的寿哥,挑着担子,打从门首经过。侧首门房里,跑个四五岁的小厮出来,扯住张公叫道:「老爹爹,我要个山亭儿玩耍。」张公见这婆子不肯收受,便唤住寿哥担子,在石狮子头上取下这文钱来买了一个山亭儿,把与小厮道:「好好玩耍,不要弄坏了,再不买与你。」那小厮笑哈哈的跑向门房里去。寿哥挑着担也自去了。婆子道:「这小厮是你老人家甚么人?」张公道:「是老汉第二个孙儿。方才抱交?跟随老爷的是大孙儿,就是那小厮的亲哥。」婆子道:「怪道一般嘴脸,生得伶俐。你老人家好善积下来的。」张公道:「老爷身边许多安童,只欢喜我的大孙儿。出去不拘远近,定要他跟随。」婆子道:「方才老爷往那里去?却用用着一班吹手。」张公道:「西门外迎请梵字金经哩。」婆子道:「这经是那里来的?」张公道:「是个哈密僧带来的。这哈密僧又哑又聋,在这里西门外观音庵内借住。活到九十九岁,无疾而终。身边别无一物,存留下这部梵字金经。庵里长老说:有人造个龛子断送了他,就将这部经把与他去。是我家老爷替他造龛烧化,又请僧众做些法事与他。今日到那庵内请这部经,供养在西园佛堂里去。」婆子道:「是甚么经?」张公道:「知道他是佛经、道经、灶王经?谁识后半个字来?」婆子道:「若是梵书,贫道或者到也辨译得出。」张公笑将起来,道:「闻得此经,是西域天竺国来的,一片泥金写就,与世间字体不同。所以叫做梵字金经。先在庵中经过了许多人的眼睛,并无人识。你这老婆子调这样谎,罪过,罪过。」婆子道:「不瞒你老人家说,贫道曾跟普贤菩萨受过一十六样天书,所以诸经梵字无有不识。」原来这老狐精,多曾与天狐往还,果然能辨识天书,说普贤菩萨乃是鬼话。张公听了大惊道:「普贤是观世音一辈,你如何看见得他?」婆子道:「贫道与这位菩萨有缘,不时相会的。你老爷要瞻礼他也极容易。」张公道:「是真的,还是假?」婆子道:「千真万真。」张公道:「若果然如此,等老爷回时,老汉即便禀知。只不知女菩萨尊姓,安歇何处?今恐怕老爷回得迟,你等不及去了。倘或要寻你时,那里相请?」婆子道:「贫道唤做圣姑姑,若老爷有请我时,向东南方叫圣姑姑三声,贫道即便来也。」这婆子说罢,飞也似的跑去了。常言道一人吃斋,十人念佛,因这杨巡检夫妻好道,连这老门公也信心的。见婆子说话有些古怪,便认真了。

  当日,杨巡检到庵中,拜了佛像,请出了梵字金经来。解去旧绣袱,揭开细看,喝采了一回。重换个大红蜀锦袱儿包了,放在紫檀匣内。自己捧着,坐在马上。一班吹手笙箫细乐,迎入西园中佛堂内面供养。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点烛,又拜了四拜,打发吹手先回,自己又在园中游玩了一番,临去吩咐园公莫放闲人到佛堂里去,恐不洁净。四个安童跟着骑马而回,有诗为证:

    笙箫一队拥雕鞍,手捧金经心里欢,

   识得如来真实意,唐书梵字一般般。

  这里张公见杨巡检下马,便跟进厅来,禀道:「老爷贺喜了。今日请得金经,就有个能识梵字的到此求见。」杨巡检问道:「是何等样人?」张公道:「是个女菩萨,法名圣姑姑。他说是普贤菩萨的徒弟,能识一十六样天书。老爷若要请他相见,只向东南方唤他三声,他立地便到。」杨巡检似信不信道:「有这等事?且待明日,看他再到我们首来否?」杨巡检进了内宅,把这迎取金经和那圣姑姑的这班说话,一一对奶奶说了。奶奶道:「适才有件怪事,正要说知。我到天井中去看石榴花,只见东南方五色祥云一朵,冉冉而来。云中现一位菩萨,金珠璎珞,宝相庄严,端坐在一个白象身上。我心里道是普贤菩萨出现,慌忙礼拜下去,抬起头来就不见了。我只道是假相,这般说起真个是普贤菩萨,同着这圣姑姑来的。这圣姑姑定不是凡人,据这菩萨出现的,是他徒弟也不见得。明日只依他叫唤,他若来时,把这梵字经教他识认。看他怎地?若果是普贤菩萨的徒弟,定不说慌的。」说话的,这云端里的菩萨是谁?就是圣姑姑变来的。第二回书上曾说过来,他是多年狐精,变人、变佛,任他妖幻,只没有甚么大神通,所以成不得大器。有诗为证:

    藤萝牵挛为璎珞,树叶披来当道衣。

    堪笑世人无法眼,认真菩萨便皈依。

  当夜无语。到来日杨巡检唤当值的,备下香烛,摆在厅上。自己穿著一身洁净新衣,走出厅前,对着东南方,志心的叫了三声圣姑姑。声犹未绝,管门的张公来禀道:「昨日的老道姑已在门外了。」杨巡检心中惊异,便道:「请进」。这请进两字还说不完,只见厅上站一个老道姑,到向下边打个问讯,道:「老檀越,贫道稽首了。」杨巡检已知是圣姑姑,又不见他走进门来,何得就站在厅上?心中又疑又怕,慌忙磕头下去,道:「我杨春有何能,敢烦圣姑姑下降,有失迎接。」婆子道:「不须老檀越过礼。你夫妻都有佛缘的,贫道承普贤祖师吩咐,特来一见。」杨巡检看那圣姑姑模样,虽然发白面皱,但两眼如星光,比凡人精神不同。身上褴褛,却也干净。当下杨巡检分明见了个活佛,欢天喜地,接入后堂,请奶奶出来相见。夫妻两口拜为师父,整备素斋款待。圣姑姑上坐,他老夫妻坐于两旁。席间提起金经一事,婆子道:「不是贫道夸口,任你龙章凤篆,贫道都知。」

  当下斋罢。杨巡检叫安童备起轿马,自己夫妻两口和那婆子共是两乘轿,一个马。少不得男女跟随,直到西园。这西园虽不比金谷繁华,端的也结构得好。但见:

    地近西偏,门开南面。行来夹道,两行宫柳间疏槐。步入迷纵,一带竹屏盘曲径。前面设五间饭僧堂,中间造几处留宾馆。楼窥华岳,那数他累石成山。水引渭川,不枉了筑亭临沼。迥廊雅致,到书房疑是仙家,净室幽闲,傍佛堂如游僧舍。开径逢人宜置酒,闭门谢客可逃禅。

杨巡检和奶奶让婆子先下了轿,吩咐园公引路,径到佛堂,三个同拜了佛像。杨巡检教安童抬过一张黑漆小桌儿,抹得干干净净,亲手捧那紫檀匣儿,安放桌上。开了匣盖,将经取出,解开红锦包袱,请圣姑姑观看。这婆子合掌念了一声:阿弥陀佛,便将经文展开,前后看了一遍,说道:「原来是一卷波罗蜜多心经,却是天竺梵书。又后面脱了菩提萨摩阿五个字,所以世人不能认辨。」杨巡检不信,教取一卷唐本心经,把与圣姑姑逐字配对分说,果然少了五字。杨巡检夫妇自此愈加敬重。

当下,杨奶奶要请圣姑姑,到家中同房住下早晚讲论。这婆子不愿,就将佛堂后边三间净室打扫洁净,收拾铺陈器具,逐日三餐,供养这圣姑姑在内。这婆子只是独自一个住着,夜间也不要个丫鬟婆娘作伴。又对杨奶奶说:「素斋素酒有便送些来吃,若不便也不消。贫道可以十年不饮不食。」杨奶奶想道:「这饮食可是一日少得?便束紧了肚皮,怎过得十年?我且推个事忙,不送他几日供给,看如何?」吩咐园公只说有事家来,锁了园门,一连七日影也没人走去。第八日,杨奶奶乘个小轿亲到西园,开着锁望他。只见圣姑姑在静室中,安然不动,坐在蒲团上念佛。杨奶奶道:「圣姑姑可饥么?」婆子摇首道:「正饱哩。」杨奶奶回宅,对丈夫说道:「圣姑姑七日不吃东西,全不妨事,越有精神,有恁般奇异。」夫妻两口越发道是活佛了。

  从此华阴一县,都传个遍说杨巡检家供养个活佛。论起理来若是活佛,他也何求于人,受人供养?到底有见识的少。县里若男若女,每日价成群逐队都到西园去求见,也有愿拜他做师父的。过了一两个月,沸沸扬扬,隔州外县都知道这话,来的人越发多了。杨巡检恐怕惹是招非不便,对圣姑姑商议,只说闭关三年,一概不接见外客。把佛堂前门锁断,贴下两层封条。却在后边通个私路弯弯曲曲的魆地里送东送西。杨巡检又向本县知县说知,讨一道榜文张挂,禁绝外人混扰。众人见了县衙禁约,再也不来缠张。只本宅老夫妻两口,有时来园中游玩,私到净室,整日整夜的谈论些因果佛法。众人也不好去管他,自此这老狐精只在华阴县里受杨巡检家供养。他也自家想道:「则天娘娘所言遇杨而止四字,已应验了,只不知这遇蛋而明这四个字,又是如何?」

  说话的,忘了一桩紧要关目了,那胡媚儿还不知下落,缘何不见题起?看官且莫心慌。只有一张口,没有两副舌头,怎好那边说一句,这边说一句?如今且丢起胡媚儿这段关目,索性把遇蛋而明四个字表白起来。

  单说泗州城界内有个迎晖山迎晖寺,寺中住持老和尚法名慈云,只一个房头大小,到有三四众徒弟。又有一个老道叫做刘狗儿,这慈长老年近六旬,极是个志诚本分的。

  一日,州里有人家请他看经。慈长老想道:「身上衣服有个把月不曾浆洗了,又没得脱换。且烧锅热汤净一净也好。」拿个桶,到寺前潭中去汲水。只见圆溜溜的一件东西在水面上半沉半浮,看看嗒到桶边,乘着慈长老汲水的手势,扑通的滚到桶里来。慈长老只道是蛋壳儿,捞起来看到是囫囵蛋儿,像个鹅卵。慈长老道:「这近寺人家没见养鹅,那里遗下这个蛋儿?且看他有雄无雄?若没雄的,把与小沙弥咽饭。若有雄的,东邻的朱大伯家鸡母正在那里看鸡,送与他抱了出来,也是一个生命。佛经上说好吃蛋的死后要堕空城地狱,倘或贪嘴的拾去吃了,却不是作孽。」把蛋儿向日光下照时,里面满满地是有雄的。忙到朱大伯家教他放在鸡窠里面,若抱出鹅来,便就送你罢。朱大伯应承了。不抱犹可,抱到七日,朱大伯去喂食,只见母鸡死在一边,有六七寸长一个小孩子,撑破了那蛋壳钻将出来,坐在窠内。别的鸡卵都变做空壳,做一堆儿堆着。朱大伯慌了,便去报与住持知道。慈长老听说吃了一惊,跑去看时,连呼:「作怪!作怪!是老僧连累你。这窠鸡卵都没用了,等明年荞麦热时,把几斗赔你罢。」朱大伯道:「不消得,这也是各人的命运。只怕东邻西舍传说开去,闹动了官府,把小事弄成大事。前村王婆家养一窠小猪,内中有一个猪前面两双脚全然像个人手,被保正知道报了州里,说民间有此怪异。州里差几个公人押了保正到了王婆家,要这个猪去审验。这一伙人到时要酒要饭,又要诈钱,连母猪都卖来送了他,还不够用。如今老师父快快拿这怪物去撇下了,休得要连累我家。」慈长老听了这般说话,嘿嘿无言。只得脱下皂衫,连窠儿盖着带回寺里。也不对徒弟们说知,径到后面菜园中,拿柄锄儿锄开墙角头一搭地,就把鸡窠做了小孩子的棺木,深深的埋了。正是:

    一坏浊土,埋藏不灭的精灵,七日浮生,断送在无常倏忽。死生二字皆由命,祸福三生总在天。

若是蛋中的小孩子死了,到也终了个祸根,不知能遂长老的意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八回 慈长老单求大士签 蛋和尚一盗袁公法

    伊尹空桑说可疑,偃王卵育事尤奇。

    书生语怪偏摇首,不道东邻有蛋儿。

  话说慈长老在菜园中埋了小孩子,方欲回身,只见那孩子分开泥土,一个大核桃般的头儿钻将出来。慈长老慌了手脚,急将锄头打去,用力过了,扑地趺上一交,把锄头柄儿也打脱了。爬起来看时,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鸡窠里面,对着慈长老笑容可掬。慈长老心中不忍,便道:「小厮,你可惜讨得个人身,若投在求男求女的富贵人家,夜明珠也赛不过你。如何钻在蛋壳里去了?你自走错了路头,不干老僧之事。今番听老僧吩咐别投生路,休得成精作怪,恐吓老僧。」便把锄头柄儿按倒,将鸡窠翻上冒,着添些泥土,堆得高高的,又取几块乱石压在上面,料是出不得头,方才转身。又想道:「倘或走个狗子进来,爬开石块,怎么好?我且把园门关上几重,这怪物不是闷死也是饿死。」

  当下带转门儿,搭上铁钮,回到房中,取一具留横的新铜锁锁上。吩咐众僧:「直等我来自开。」这长老生性有些固执,众僧不知他甚么意思,也不去问他。

  一连过了十来日,慈长老心下终是挂欠。想道:「眼见得这孩子不活了,我且看他一看,终不然锁断了门,拋荒了这片园地,菜也不要吃一根。」当下取钥匙去开了锁,曳开园门。走到西边墙角头看时,只见乱石四散拋开,鸡窠儿也翻在一边,内中不见了小孩子。慈长老吃一惊,四下寻看,只见那小孩子赤条条地坐在一棵杨柳树下,身上并无伤损。已变做二尺长了,生得清秀,只是不能言语。见慈长老近前,笑嘻嘻的一手扯住他的布衫角儿。慈长老没奈何,把他荡开,转身便跑,再也不敢回头。离了菜园,心头还突突的跳。暗地想道:「我恁般埋了他,又是甚么神鬼弄他出来。终不然,一点点小厮,许大力气自会挣扎。便泥里钻出来时,这些石块如何运得开去?况且十来日里头,就长了一尺多,若过二三十年怕不?破天哩!恁般怪事,古今罕有。这禅堂中观音大士灵签极准,我且问个吉凶。若是该留下抚养,或者到是个圣僧,不是我们灭得他的。若不该留时,再做商议。」

  原来禅堂中供养的,是一尊檀香雕就的观音大士。案前设个签筒,有人来求签,吉凶有验。慈长老那时也是无计可施,只得取了签筒,在大士台前磕头祝告道:「弟子出家多年,小心持戒,不合潭边汲水,把个蛋儿携带送与邻家老母鸡。谁知抱出个小无赖,埋之不死,饿之还在。忽然一尺二尺,恁般易长易大,来历甚奇,踪迹可怪,不是妖魔,定是冤债。若还天遣为僧,留下并无灾害,乞赐灵签上吉,使我不疑不骇,特地祈求,诚心再拜。」口疏已毕,将签筒向上摇了一回,扑地跳出一根签来,拾起看时是个第十五签,果然注个上吉二字。那签诀上写道:

    风波门外少人知,留得螟蛉只暂时。

    来处来时去处去,因缘前定不须疑。

慈长老详看签中之语,道:「螟蛉乃是养子,我僧家徒弟便是子孙,这签中明明许我收留,料也没事。」当下就唤老道刘狗儿来到禅堂,吩咐道:「不知村里什么人家养多了儿子,撇下一个在我家菜园里。方才我到那边看见他在杨柳树下,倒好个小厮,可惜他一条性命。我们僧家不便收养,你可领他在身边抚育,倘或成人长大,便剃发为僧,你老人家也有个依靠。」

  原来这刘狗儿是本处一个庄户,家中也有得过活,因年老无子,老婆又死了,别着一口气,到赔几两银子,进入本寺做个香火。因自己没儿,平日间见了人家小孩子,便是他的性命。听得慈长老这话,一脚跑到菜园杨柳树下,看时,果然好个清秀孩子。连忙抱在怀中,把布衫角儿兜着,刚转身到门口,只见慈长老也走将来了。慈长老见老道抱着孩子,心下倒也欢喜,对他道:「你抱进自己房里去,我就来。」老道忙忙的去了。慈长老拽转园门,取下这副铜锁带回屋中,便向?边衣架上拣一件旧布衫,一条裙子,拿到老道卧房里来,把与他包裹孩子。老道道:「旧衣旧裳倒也有几件在这罢了。还存得几尺蓝布,恰好与与他缝个衫儿穿著。只是没讨乳食处,怕饿坏了。」慈长老道:「乳食那里便当,早晚只泡些糕汤喂他。若是他该做你儿子,自然有命活得。倘然没命,也没奈何,强如撇他在菜园,活活的饿死。举心动念天地皆知,你老人家肯收养他时,也是一点阴骘,神明也必然护佑。我先前在观音大士前求下一签,是个上吉,明日长成唤他叫做吉儿罢。」老道道:「却喜这小厮欢喜相,只会笑不会哭。从菜园里抱进来,直到如今也不见则声。」慈长老道:「是不哭的孩子好养。」

  两个正在讲话,只见走进个小沙弥来,看见了小厮,便去报与师父师兄知道。三四个和尚都跑将来,把老道半间卧房?得满满的。众僧问道:「这小厮那里来的?」慈长老道:「不知是张家儿李家子,撇在我园里头。我见他好个小厮,又可惜他一命,因此教老刘收养做个儿子。」只这几个和尚中,也有好善的,也有恶的。那好善的便道:「阿弥陀佛,养得活时也是我寺中阴骘。」那恶的便道:「谁家肯把自养的孩儿撇却,一定是没丈夫的妇女,做下些不明不白的事,生下这小厮,怕人知道,暗暗地拋弃了。我们惹什么是非,却去收他。」好善的又道:「莫说这般罪过的话,知他是那家生的。多有年命刑克爹娘,不肯留下,或是婢妾所生,大娘子妒忌,将来拋却也不见得。那小厮额上又没有姓张姓李字样,有甚是非?」那恶的又道:「抚养他也罢,只是寺院里房头哭出小孩儿声响,外人闻得,不当雅相。」老道道:「这小厮只有这件好处,再不哭一哭儿。」众僧便不言语。慈长老道:「我出去让你们在?铺上坐坐,莫要挤倒了这间房子。」说罢走出房去了。众僧见慈长老有不悦之意,也各自散讫。有诗为证:

    收养婴儿未足奇,半言好事半言非。

    信心直道行将去,众口从来不可齐。

  再说老道自收了这小厮,爱如己子。早晚调些糕汤喂他,因不便当,就把些粥饭放他口里,这小厮也咽下了,又没病痛。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饭,养这孩子。过了三五个月,外人都知道寺里老和尚在菜园里拾个小孩儿,交与刘狗儿养着,把做个新闻传说。

  东邻的朱大伯闻着这句话,暗想道:「菜园里那有什么孩子拾得?莫不是鹅蛋中抱出来的这个怪物,老和尚没有安排杀他,抚养在那里。当时因坏了我一窠鸡儿,曾许下赔我几斗麦,不见把来与我,我如今只说少了麦种,与他借些麦子做种,只当提醒他一般,料他也难回我。顺便就去看那孩子是什么模样,是那怪物也不是。」

  当下朱大伯取个叉袋子,拿着走进寺来。正遇见慈长老在廊下门槛上坐着,手中拈个针儿在那里缝补那破褊衫。朱大伯道:「老师太,多时不见了。」慈长老一见了朱大伯便想起旧话来,慌忙放下褊衫,起身问讯,道:「老僧许你的麦子还不曾相送。」朱大伯道:「怎说这话。老汉不是来与老师太讨债的,自家藏下些做种的旧麦子被一起亲眷到我家住下了几日,都吃去了。少了麦种,只得与老师太借些去。待来年种出麦来,做磨磨送老师太吃。」慈长老道:「我许下了少不得送你的,那论你有麦种没有麦种。你且回去,一时间我叫人送来。」朱大伯道:「不消送得,老汉带来有叉袋在这里。若方便时,老汉自家背去罢。」说罢,便把叉袋子提起与慈长老看。慈长老接得在手,便道:「既如此,你且在这廊下暂住。等老僧进去取来与你。」朱大伯道:「老汉还要寻刘狗儿说句闲话。」慈长老恐怕这老儿进去,看见了小孩儿,口嘴不好,讲出什么是非来,便道:「狗儿在园上锄地哩。待老僧唤他出来罢。」慈长老左手拿着叉袋,右手去槛上检起这件补不完的破褊衫也放在左臂上,对里头便走。朱大伯劈脚也跟随进来,慈长老着了急,连忙闭门,已被老儿踹进一只脚来了。慈长老焦廊燥道:「这里禅堂僧院,你俗人家没事也进来做甚。祇不过要几斗麦子,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你,教你廊下等一时儿,你却不依我说。」朱大伯扯开了口,笑嘻嘻的道:「老汉闻得刘狗儿领下个小厮,要去认一认,看他是胎生卵生。」慈长老听得卵生二字,说着了筋节,面皮通红,发作道:「你这老儿也好笑,胎生卵生干你屁事。他自在路上拾来一个小厮,初时便有二尺多长了,难道卵生是大鹏里头抱出来的?你瞧他怎的。终不然看中了意,认做你家的孙儿去罢。」便把叉袋子撇在地下,又道:「你既要认你孙儿,我也没气力与你担麦子。」朱大伯见慈长老发怒,便道:「不要我看这小厮便罢了,直得恁地变脸。只怕这野种子,做不成你徒子徒孙哩。」拾起叉袋子,抖一抖抱着,转身便走。慈长老道:「不要麦子也由得你。难道教老僧央你带去不成。」冷笑一声,把门闭了。

  朱大伯走出寺门,口里喃喃的道:「再没见这样个出家人,许多年纪,火性兀自不退。便问得这句胎生卵生,也只当取笑,你便着了忙,发出许多说话,好不扯淡。」众邻舍见朱大伯气愤愤的从寺中出来,便问道:「大伯你讨什么东西不肯,直得如此着恼?」朱大伯道:「告诉你也话长哩。去年冬下,这慈长老拿个鹅蛋,说到我家来趁我母鸡抱卵,也放做一窠儿抱着。谁知蛋里,抱出一个六七寸长的小孩子。」邻舍道:「有这等事!」朱大伯道:「便是说也不信。抱出小孩子还不打紧,把这母鸡也死了。这一窠鸡卵也都没用了。我去叫那长老来看,长老道不要说起,是我连累着你,明年麦熟时把些麦子赔你罢。他便把这小怪物连窠儿掇去。我想道不是拋在水里便是埋在土里。后来听得刘狗儿抚养着一个小厮,我疑心是那话儿。今日拿个叉袋去寺里借些麦种,顺便瞧一瞧那小厮是什么模样,便不与我瞧也罢了,恁般发恶道干你屁事,又道认做你家孙儿去罢。常言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,这小厮怕养不大。若还长大了,少不得寻根问蒂,怕不认我做外公么。」众邻舍道:「到底是你老人家口稳,有恁样异事,再不见你提起。既是这老和尚做张做智,你只看出家人分上,耐了些罢。老人家着什么急事,讨这样闲气。再过几日,我们与这老和尚说讨些麦子还你,你莫着恼。」大家三言两语,劝那朱大伯回家去了。有诗为证:

    别家闲事切休提,提起之时惹是非,

    麦子不还翻斗气,何如莫问小孩儿。

  再说慈长老因朱大伯这番呕气,吩咐老道再莫抱小厮出来。到了周岁,便替他在佛前祝发。从此废了吉儿的小名,合寺都唤他做小和尚。只因朱大伯与这些邻舍说了鹅蛋中抱出来的,三三两两传扬开去,本寺徒弟们都知道了,慈长老也瞒不过了,因此又都唤他做蛋子和尚。

  俗语说得好,只愁不养,不愁不长。光阴似箭,这蛋子和尚看看长成一十五岁,怎生模样,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鲜眼浓眉降准,肥躯八尺多长。生成异相貌堂堂,吐语洪钟响亮。

    荤素一齐不忌,勇力赛过金刚。天教降下蛋中王,不比寻常和尚。

又且资性聪明,诸般经典虽不肯专心诵习,若是教他一遍,流水背诵出来。有人不识起倒,与他赌记,闲时干自把东道折了。老道将他爱惜自不必说。只这慈长老一条心,也未免偏在他身上。看官,你道为甚的?一来爱他聪明,二来可怜他没有俗家看觑,三来又一件:这蛋子和尚从幼不忌荤酒,好的是使枪轮棍。虽则寺中没有这家伙,时常把大门杠子舞上一回,若教他锄田种地,做一日工抵别人两日还多。只是性气不好,触着他便要厮骂厮打。且喜听人说话,或是老道和这慈长老隔壁喝一声时,便气也不敢呵了。又这几件上得了住持之心,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顾他。那起徒弟徒孙,渐有不平之意,时常合计商量要捻他出去。只是没个事头,便有些无礼之处,老道又一口埋怨,下情赔礼。那慈长老又说他是个孤身异种,劝众僧让他一分,所以众僧只得耐他下去。

  这蛋子和尚听得人说是蛋壳里头出来的,自家也道怪异,必不是个凡人,要在世上寻件惊天动地的事做一做。众僧背地里都叫他是畜生种,又叫他是野和尚,鸡儿抱的狗儿养的。心中不美,常想走出寺门,云游天下,只为慈长老看待得好,又老道又有父子之恩,所以割舍不下。

  忽一日,老道得了一个危症,在?数日。蛋子和尚衣不解带,看汤看药的伏侍不痊,呜呼哀哉死了。蛋子和尚哭了一场,少不得棺木盛殓。又与慈长老讨菜园旁边一块空地埋葬。慈长老允了,众僧都有些不像意,唧唧哝哝的说道:「老师太越没志气了,一个香火道人也把块葬地与他。若是死了个和尚,必须造个大冢,传下两三代休想剩半亩菜园。终不然把这寺基废了,都做?墓罢。」慈长老只做耳聋,由他们自言自语,只不则声。

  不一日,择吉入土。众僧们也有推伤风的,也有推肚痛的,都不肯来帮助。只一个老和尚把铙钹响着送葬。当晚慈长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里去安歇。到第三日,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饭,念老老道是奉斋的,特地买一块豆腐,把碗盛着放在厨下。又去买些纸钱,转来取豆腐时,不知那一个移在烧火的矮凳上,被狗子吃去了。蛋子和尚明知是众僧们故意如此,又恼又苦,对着灶下哀哀的啼哭。众僧出来揽事道:「这厨房须不是刘氏门中祠堂孝堂,只管哭甚鸟。早知这块豆腐恁地值钱时,老师太也该替你看守好才是,如今也不消啼哭,左右不是张狗儿吃,也是李狗儿吃,与你亲爷差不多。」

  蛋子和尚被众僧一人一句,数落一场,也不回言。撇却纸钱,一径走出寺前,向水潭边一块捣衣石上气忿忿的坐着。想道:「这伙秃驴欺得我也够了,我如今死了养爹,更没个亲人。老和尚虽好,许多年纪也是风中之烛,朝不保暮。到底是个不好开交,不如半夜三更,放把火烧死了这伙秃驴,方出得这口气。只长老这条命要留下他的,怎的哄得他出寺门便好。」千思百量,心头火按纳不下。提起拳头向那捣衣石上只一下,把一边角儿打个粉碎。

  此时东邻的朱大伯也故了,有个儿子叫做丑汉,大伯死后老和尚念其前情,把五斗麦子去助他丧事,又领着蛋子和尚到他灵前磕头,所以蛋子和尚与丑汉一向相识来往。这日丑汉正在潭边低着头洗菜,只听得石头碎响,抬起头来看时,认得蛋子和尚,问道:「蛋师为甚在这里试力?」蛋子和尚坐着只不做声。丑汉道:「你与谁斗寡气来?出家人戒的是酒、色、财、气四件,酒是没要紧,虽说色财二字,那里便有什么婆娘与你偷,钱钞儿与你撇,只这气,是日日有的,第一要戒的是他。」蛋子和尚听了这话,十分气已降下三分了,便道:「老哥好话,我别无他事,只受这一班秃驴欺侮不过。」丑汉道:「我父亲在日,常说你是不落血盆的好人,怎的与他们一般见识。自古道欺一压二,他先进寺门一日大,你又是单身,除非别处去,不住这寺中罢了。若要同锅吃饭,后日慈长老去世,还要在他们手里讨针线哩。思前算后,总不如耐气为上。」说罢提着一把菜,向东去了。

  蛋子和尚因这一席话,把放火烧寺的念头撇开,决意出外游方。想着慈长老待我甚好,不对他说一句如何使得,又想道:若对他说,一定不放我去,不如硬着心肠,就今日撇开罢了。依先入寺到厨下去看时,纸钱还在碗柜上,取来就焚在灶前。走到慈长老房中,魆地里将随身衣服被单打个包裹放着。等天晚溜出寺门,趁着月光,拽开脚步便走。有诗为证:

    不分南北与西东,大步行来去似风,

    未必前途都称意,且离此地是非中。

  不说蛋子和尚去后,且说慈长老当晚不见蛋子和尚进房,问着众僧,都推不知。过了一夜,明日看他的衣服被单都没有了。心下疑虑,对众僧道:「你们那一个与小和尚斗口来,他衣服被单都收拾去了,也不对我说声,定是赌气去的。」众僧那个肯认,都说:「我等并无口角,他立心要游方久了,只牵挂着刘狗儿,昨日烧些纸钱,是打算出门的意思。」长老不信,吩咐众僧四下里寻访他回来。众僧口里答应,那个去寻,只在寺前寺后闲荡了个把时辰,来回复道:「没处寻,想他去得远了。」吃了早饭,慈长老又催促众僧分头再去,自家拄个竹杖,也去村中走了一回。转到寺前,见这些徒弟徒孙们在水潭边一行儿摆着,检些瓦片儿赌打水鼓耍子。慈长老发个喉急道:「我老人家也自家去奔走一遍,亏你后生们看得过,在这寺里相处几时,全没些情分,就不去访他个下落。」众僧见慈长老认真,越发不在意,一个道:「不消寻得他,他想着老师太恁地牵挂,决不去远的。只两日三日自然来看你。」又一个道:「老师太你便牵挂他,他到不牵挂你。若是他心地好时,不走去了。就去也得对你说一声。」又一个道:「他将来是一寺之主,我们都没用的,怎教老师太不挂牵。」又一个道:「他又没有俗家,原是个淌来僧,老师太有处寻他来,没处寻他去。又不是我们作中过继到寺内的,认得他何州何县,向海底下捞针去。老师太你必定晓得些踪迹,对我们说知,待我们写个长帖请书,请他到来便了。」慈长老被众僧七嘴八舌,气得开口不得,回到房中落了几点眼泪。以后也不教众僧去寻了。每日锁了房门,自家各处捱问,每遍回来,众僧背后做手势装鬼脸,慈长老只做不知。过了月余,毫无音耗。慈长老又在观音大士前求了好几遍签,都是不吉话儿,想着起初求的签诀上说道「螟蛉只暂时」,又道「来处来时去处去」一定是寻不着了。那签是第十五签,刚刚抚养到一十五岁,想是天数已定,无可奈何,叹口气也只得罢了。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与生离,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。这段话缴过不提。

  再说蛋子和尚出了寺门,立心要游各处名山,访个异人,传个惊天动地的道法。一路化缘前去,到全州湘山光孝寺中,拜了无量寿佛的真身。又往衡州朝见南岳衡山,把七十二峰、十洞、十五岩、三十八泉、二十五溪都游个遍。

  逢山看山,逢水看水,遇个游僧道便跟他半月十日,看他没甚意思,又拋撇了。如此非一。忽一日,同几个僧家,来这沔阳云梦山下经过,到个所在,终无人烟,都是乱山。贪着僻静,只顾走,只见白雾漫漫,前途不辨。心中正在惊疑,内一僧在后面把手招道:「快转来,走错路了。」蛋子和尚随着僧伴转去,问道:「这是什么所在?」那僧一头走,一头说道:「闻得这里有个白云洞,乃白猿神所完。因有天书法术在内,怕人偷去,故兴此大雾,以隔终之。」一年之内,只有五月五日午时那一个时辰,猿神上天,雾气暂时收敛。过了这个时辰,猿神便回,雾气重遮。内有白玉香炉一座,只香炉中烟起,此乃猿神将归之验。曾有个方上道人,趁着这个时辰进去,将到洞口,看见一条石桥甚是危险,情知走不过,只得罢了。这雾气不知许多里数,若误走进去,被雾迷了,四面皆无出路,就是走得出时,受了这雾气在肚里,不是死也病个够。这云梦山共有九百里大,本地还有不晓得白云洞的。」蛋子和尚听了,心下想道:「原来真有这个法术在此,我若没缘时,便与那个有缘。」

  过了几日,撇却了同行僧伴,独自径到云梦山旧路来,旁着近雾之处,折些枯木,摘些松枝,低低的搭起一个草棚。日里出外投斋化饭,夜间只在棚中歇息,专等端午日,要到白云洞中盗取白猿神的天书道法。若是一偷就偷看着了,那一个不去走一遭儿,也不见得天书妙处。正是:

   受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

毕竟蛋子和尚怎么样去盗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九回 冷公子初试魇人符 蛋和尚二盗袁公法

    道法缘法各一宗,白云洞里最神通。

    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在云梦山下草棚中栖身,专等五月端午日雾气开时,便去白云洞中盗法。此时已是四月初旬,算来端午只有一个月了,心下十分焦燥。虽然求法的念头甚诚,还在半信半疑,恐怕那僧伴所言,道听途说,未知是真是假。若是假时,这雾气那里来的?时常跑在山岭上打个探望,只见茫茫荡荡的一片白,正不知中间是怎样光景。

  一日,吃饱了饭,又买些酒来,吃个半醉,说道:「闻得醉饱之人,雾气伤他不得。我头顶着天,脚踏着地,怕什么袁公袁婆,等什么端午端六?只管问他要这天书罢了。」乘着酒兴,冒雾而行,约进去还没有一里,那雾气渐浓,眼也开不得了。只得转身出来,方知僧言不谬。

  守到端午日,看看巳牌时分,雾气渐开。交了午时,天气清爽。蛋子和尚道:「惭愧!果有此话。今日被我守着了。」脚穿一双把滑的多耳麻鞋,手提一根檀木棍儿,抖擞精神,飞也似的一般奔去。行过二三里路,高高低低,都是乱山深泽,草木蒙茸,不辨路径,只中间一线儿,略觉平稳,似曾经走破的。依着这路行去,约莫十里之程,果然有个石桥,跨在?涧之上,足有三丈多长,祇一尺多阔,桥下波涛汹涌,乱石纵横,如刀枪摆列。蛋子和尚初时看见,未免骇然。一念想着,既到此间,如何生退避心,死生有命,怕他怎的。把眼睛只看着前面,大着胆索性走去,不觉竟一溜烟的走过了。那边便是石洞,洞口上面镌白云洞三字。进得洞时,好大一片田地,别是天日。但见:

    平原坦坦,古木森森。奇花异草,四时不谢长春。珍果名蔬,终岁不栽自足。楚王游猎,驰骋未经。司马辞章,形容不到。避秦假使居斯地,纵有渔郎难问津。

蛋子和尚观之不足,玩之有余,行到前去,见一座大石峰,峰下供着一个白玉炉,莹洁可爱。蛋子和尚道:「且莫论天书法术,只这般景致,这般宝贝,都是世人梦想不到的。今日到此,也是宿缘有幸。」爬上峰头,正待饱玩,忽闻得香气扑鼻,刚说得一声奇怪,早见炉中一缕香烟,已袅袅而起。蛋子和尚大惊道:「莫非午时过了,白猿神归来也!」扑地的跳下峰头,也不回顾。一心照着来路狠跑,连这根檀木棍儿忘失了。到得石桥边,只见霏霏霺霺,雾气渐生。这和尚着了忙,在桥上打个脚绊,险些儿落在下面去。且喜过了石桥,胆便壮了。放开脚步,十来里路须臾走到。方才回头看时,一天浓雾,把洞门依旧遮藏。回到草棚中坐了一个多时辰,喘息方定,心中纳闷道:「特地这遍辛苦,只看些景致,讨不得一点儿消息,还不知这天书真个有也没有。正是贪看天上中秋月,失却盘中照夜珠。到那一个端午,整整的还有三百六十日,怎生样捱得过?」又思想了一回道:「一遍生,再遍熟,再等一年,我也不看什么景致了。一口气跑到那白猿神的卧室,随他藏得天书多多少少,满担的挑他出来,任我拣择取用,却不好。」从此,息心息意,做个长久之计。把这草棚儿,权当个家业。整月整日的四处去闲游募化。

  一日,行到一个地方处,名曰永州。其地有个石燕山,有个浯溪,都有些奇处。怎见得?其山堆满的零星碎石,状如燕子。若风雨时节远远望去,就像飞燕一般。人若走近,也扑在身上来,及拿到手中看时,却还是一块石头。风息雨止,便不飞了。那浯溪石崖上,天然嵌下一块镜石,高一尺五寸,阔三尺,厚三尺,其色如漆,明澈异常。虽比不得秦时照胆镜,把五脏六腑都照出来,却也一根根须眉,朗然可数。蛋子和尚因爱这两处古迹,在永州多住些时。

  一日,又到石崖边去看时,却不见了石镜,单单留下个窟窿。正当惊讶之际,只听得山坡下銮铃声响,一群人众飞奔前来。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松树旁,偷眼觑时,为首马上的,是一位年少郎君,生得唇红齿白,头戴唐进士巾,身穿吴绫道袍,骑下一匹瓜黄马儿,后面跟着十来个家人。那郎君下了马,步到崖边。看看这个窟窿,指天画地,不知与家人说些甚么。随后四个庄户,牵绳带索的扛着一块黑色大石头来。蛋子和尚心下想道:「一定是这郎君取了那石镜去了,把石头照样做一块来嵌着哄人。」只见庄户抬到崖边,众家人道:「趁这绳索方便,不要歇手。」众人一齐上前助力。也有在上面牵的,也有在下面推的,也有将杠子帮衬的。不一时,将那块石头,弄到窟窿跟前,相着体势,安顿停当。慢慢的扯起绳索,那石头恰好嵌下。众人发起一声喊来。原来那块黑色石头,就是石镜。

  这郎君姓冷,是木处冷学士的公子,虽然生得标致,为人刻薄。浑名叫做冷剥皮。有个田庄,只在这五里之内,叫做冷家庄。这冷公子一心爱那石镜,蓦地教人偷回庄上去。谁知此镜有神,离了石崖,就如黑炭一般,全无半毫光彩。方才送还旧处,刚刚嵌入,明朗如故。蛋子和尚听得众人发喊,伸出头来看时,冷公子早已看见。喝道:「兀那和尚!独自一个在此探头探脑,莫非是剪径的毛贼么?」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,打个问讯道:「贫僧稽首了,贫僧是泗州城人氏,发心要朝各郡名山。经游贵地,不知贵人到来,失于回避。」众家人道:「这行脚僧无礼,见了大爷,头也不磕个儿!」蛋子和尚却待回言,到是冷公子说道:「出家人不须行礼,动问长老尊姓何名?到敝地几时了?挂搭在于何处?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在迎晖山迎晖寺出家,叫做蛋子和尚。到贵地虽然将及一月,并不曾落个寺院,只是风餐露宿。」冷公子便道:「难得有缘相遇。敝庄不远,欲屈长老到彼素斋,是必勿拒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多承大檀越厚意。」当下冷公子上马先行。吩咐两个家人,跟随长老,随后慢来。

  却说两个家人在路上对长老说道:「我大爷好的是道家,不信佛法。从不曾斋一个僧,布施一文钱的。今日见了长老,便请庄上赴斋,是十分敬重,破格相待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你家大爷姓甚?」家人道:「姓冷,百家姓上冷訾辛阚的冷字。家老爷在朝,官拜翰林院学士。止生下这一位公子,留在家中读书。新近娶了个小主母在庄上,以此这几日只在这庄上住。」说话之间,已到庄前。蛋子和尚看时,果然好个冷家庄。但见:

    门迎黄道,山接青龙,路列着几树槐阴,面对着一泓塘水,打麦场,平平石碾,正好蹴球。放牛坡,密密草铺,又堪驰马。层层精舍,似齐孟尝养客之居。处处花台,疑石太尉娱宾之馆。定是宦家良别业,非同村户小庄园。

蛋子和尚到得堂中,冷公子出来重新讲礼看坐。问道:「长老出家几年了?青春多少?不像有年纪的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虚度一十九个腊了。从幼出家的。」原来僧家不序齿,只序腊。冷公子道:「俗家端的姓甚?难道真个姓蛋不成?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在佛门长大,并没有个俗家相认。只这蛋子二字,姓也是他,名也是他。」冷公子道:「闻得命犯华盖的,定要为僧为道,长老从小入空门,是十二分的硬命了。今年十九岁,是那月日生?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是月内领进寺门的,说起来像是十一月的光景。日子时辰,都不晓得。」说罢只见一个家人出来问道:「素斋已完,摆设何处?」冷公子沉吟了一会,答应道:「摆在采莲舫里罢。」冷公子先起身道:「请长老到后园赴斋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多谢了。」冷公子道:「方才失问了,敢也用些荤酒么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荤酒到不曾戒得。」冷公子笑道:「怪道长老这般雄壮,恁地时,小庄到也便当。」吩咐家人把些现成鱼肉之类,暖一大壶好酒,一同素斋送去。又道:「在下有些俗事,不得相陪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不消费心,少停拜谢。」

  当下别了冷公子,随着家人弯弯曲曲走到后园。这园中有个鱼池,约莫数亩之大,正中三间小小亭子,仿着江南船样,一顺儿造进去的。亭子四围,种些莲花。此时是深秋天气,虽没花了,还有些败叶横斜水面。亭上有个匾额,写「采莲舫」三字,旁注探花冯拯题。池边三间大敞厅,两旁都是茂竹。厅前大石头砌就一个玩月台,台下系一只渡船。家人请长老下了渡船,家人解了缆,把个单桨儿华着。顷刻便到亭子边,送和尚进那采莲舫内,依先华着渡船去了。蛋子和尚看时,果然与船舫无异,一间间都有照壁隔断,都是开关得的。第一层是个小坐起;第二层又进深些,摆有桌椅等件,旁边都是朱红栏杆,挂下斑竹帘儿;第三层四围暖窗中设小榻,分明是个卧室。蛋子和尚心里暗想道:「要请我吃斋,到处吃得,如何送我在水池中间,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领他的盛意么?终不然,难道他不信佛法?怪我们僧家,哄我到这绝路饿死不成?」正在彷徨之际,只见两个家人,抬着食盒,华了渡船,送到亭子中间,桌上摆着是一碗腊鹅,一碗腊肉,一碗猪膀蹄儿,一碗鲜鱼,一碗笋干,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,一碗青菜,一碗豆角,见是四荤四素。一大壶酒、一锡掇子白米饭。蛋子和尚叫声起动,也不谦让,恣意饮啖。众人等他吃完,收拾过了,抹净了桌子,却待转身。蛋子和尚问道:「你家大爷在那里?贫僧作别了好去。」众人道:「大爷还没有主意,想是要留长老过夜哩。」说罢,众人下船,又华去了。蛋子和尚道:「留我过夜是甚么意思?我且耐性住着,看恁地?」看看天晚,又是两个家人,一个抱着一副铺陈,一个拿些茶食点心之类,下了渡船到亭子上。一面摆着茶食,请师父用茶;一面摆设卧具,叫声安置,他两个又下船去了。蛋子和尚道:「且快乐睡他一夜,明日却再理会。」

  当夜无话,到得天明,两个家人又来送汤送水,摆设早饭。整整齐齐的两荤两素。蛋子和尚吃罢,便道:「贫僧无功食禄,今日是必要去了。」家人道:「大爷还要与长老面会讲些什么说话,这几日不得工夫,只叫我们好生款待长老,莫要怠慢,你且宽心住下几时,怕他怎的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你大爷有甚话说,索性说个明白,我住在此也安稳。」家人道:「大爷肚里的事,我们手下人怎晓得。长老莫非夜间怕冷静,要个人作伴么?若是要时,莫说别的,就要个婆娘也是容易。去年大爷养个全真道人,也在这个亭子上,讲甚么采阴补阳的法儿,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。大爷曾唤过了三四个娼妓陪伴他来,作成我们也鬼混了一个多月,如今往洛阳去了。约道今年又到,还不见来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从不曾破色戒,也不怕冷静。只是一件,既承你大爷美意相留,就放我在这园中闲走闲走,散澹一时也好。」家人指着南边敞厅道:「这厅后一带楼房,就是娶的新姨住下,常有丫鬟们下楼采花,恐怕外人行走不便。」蛋子和尚听得这话,便不开口。

  话分两头,却说冷公子生长富贵之家,迷花恋酒之事,到也不在其内。只有一件不老成,好的是师巫邪术,四方荐来术士,无有不纳。恰好这几日前,邻县王枢密的公子荐一个人来,叫做酆净眼。自言眼睛能见神鬼,更有魇人之术,且是厉害。汉时有那巫蛊之事,刻成木人,手持木棍,埋于地下,夜间祀鬼?诅,使木人往击其人。唐时吕用之在高骈门下用事,专权乱政,将铜铸就高骈一个小小身躯,眼耳俱用物蒙着,藏于箧中,埋于自己卧?之下,使他耳目昏乱,惟我所制。则今酆净眼之术,又自不同。要魇那人时,在僻静处设立祭坛,供养神将,坛前画一大圈,圈内放一个磁坛将那人姓名、籍贯、生年、生月、生日、生时,写置放坛内,他在坛前书符念?,摄其生魂。三日摄不来,到五日;五日摄不来,到七日。生魂来时,祇长一尺二寸,面貌与其人无异。若走进圈内,把令牌下摄入坛中,书符固封,埋之坎方,其人立死。有诗为证:

    当年老耄说高骈,太子曾含巫蛊冤,

   若使?人人便死,谁人不握死生权。

这四句诗言人死生有命,就是魇魅之术弄得死时,也是本人命尽禄绝。俗语道得好,棺材头边,那有?死鬼。然虽如此,又有一句话道:宁有屈死没有冤生。若是那人福禄正旺,便遗个天雷也打不死他。若是庸常之辈,一般也有屈夭的,终不然阴间设立枉死城,为着甚么。

  闲话休提。且说冷公子闻酆净眼有这家法术,急欲学他,但未曾试得真假何如。见这蛋子和尚是个游僧,又不曾落个寺院,一心哄他到家里,要将他试法。已问得他名字、籍贯了,只这生辰就单有年月却没有日时。便着人到酆净眼下处,请他到来商议此事。酆净眼道:「若没有生辰,须得本人贴身衣服一件,及头发或爪甲也是一般。」冷公子道:「这却容易。」便吩咐家人取匹新布做成衫儿送与那和尚,说道大爷恐怕长老身上不洁净,教送这件布衫,换下旧的来浆洗。又唤个待诏与他净头,吩咐暗地收拾他剃下的头发来回话,莫拋失了。那和尚只认作好意,那知就里。便家人也不晓得主人之意。当下家人哄得他脱下贴身布衫一件,又收拾得剃下一头短发献与冷公子。冷公子不胜之喜,就同酆净眼到东边一个收米的仓厅上,来如法摆设坛场,办下些纸马香烛之类。只留两个极小的家人答应。将门扇儿下锁,每日办下三餐,家人们都在门口声唤,安童开锁接进,并不许进来窥看,真个鸡犬不闻,甚是秘密。

  却说酆净眼巴不得魇死那和尚,显他法师有灵,传授与冷公子,得他一注大财,无不用心。当下取一幅黄纸,写下奉法追取生魂一名蛋子和尚,泗州城人氏,迎晖山迎晖寺出家,今游方到本处缘由。将他头发裹做一个包儿,又将他贴肉布衫书下许多追魂符在上面,总做一束放于净坛之内。坛前将石灰画个大圈,圈下安着净坛一个。酆净眼一日行香三遍,夜间在坛前书符念?,步罡踏斗,每夜弄到二三更。到第三日这里全无影响,那边蛋子和尚已觉有些头痛身热。到第五日,看看病倒,卧身不起。酆净眼见圈子外微有黑气往来,已知是游魂荡漾。次日叫冷公子问取和尚消息,得知卧病不起,越加用心,做张做智的施设。到第七日黄昏以后,那团黑气往来甚频,不住的在圈边打旋。交至三更,果然聚成一尺二寸一个小和尚之形,或进或退,徘徊圈外。被酆净眼圆睁怪眼把令牌向案桌上狠击一下,喝道:「值日天将,城隍土地!这时候不奉吾法旨,更待何时!」说犹未绝,那小和尚一滚滚进圈来,对着坛中便钻下去。不钻时犹可,一钻下时,忽坛前起阵怪风,空中如霹雳之声,坛儿迸开了七八块。那酆净眼口吐鲜血,死于坛前。可怜做了一世的术士,到此未能害人,先害自己。有诗为证:

    邪术有验害他人,无验之时损自身。

    圈外游魂仍不灭,坛前净眼总非真。

    法随镡破儿童笑,?与人空公子嗔。

    万事劝人休计较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
后人又有诗云:

    毁人还自毁,?人还自?。

    譬如逆风火,放着我先受。

    ?诅神如灵,祈祷福且厚。

    冥冥司命者,大权宁倒授。

    愿发平等心,相安庶无咎。

冷公子惊倒在地,半晌方才苏醒。两个十来岁的安童,吓得啼哭不止。当下冷公子慌忙自去开锁,唤起家人收拾坛场尸首。到来朝买下棺木盛殓。一面写书与王枢密公子,只说中恶身死。一面叫人打听蛋子和尚,那和尚出了一身冷汗,病已好了。冷公子十分没趣,虽然机关不曾漏泄,却也无颜见他之面。封下二两银子,叫原服侍他的两个家人打发他起身去。自己只推远出不与相见。蛋子和尚只道见他有病不留他居住,却不知借他试法,险些儿送了残生。当下蛋子和尚接了银子,千恩万谢道:「多承布施了。」他剃着光光洁洁的头儿,贴肉又换了一件新布衫,欢欢喜喜离了冷家庄而行,依先四处游方去了。

  却说王枢密公子接得冷家书信,打发回书,也免不得报与酆家家小知道。他家也有妻儿、女儿、亲儿、眷儿闻得此信,即赶上一大队过这冷家庄来,守着棺木哭哭啼啼。没奈何他,自知事不正经,央个主文先生出来,处些殡葬之费与他,又把些盘缠银两送与众人。内中有个出尖的奸猾老儿,与主文先生私讲,得了些偏手于中,一力担当撺掇,抬回棺木方才清净,也费过百十两银子。冷公子一生刻薄,惯要算计别人,不道这一番做了折本的买卖。地方邻里见是宦家,又是有名的剥皮公子,谁敢出头开口,只是背地里暗笑。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,自有旁人说短长,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蛋子和尚闲游度日,光阴易过,不觉又是一个年头。闲话休叙,看看自春而夏,又逢端阳,已是五月节气。蛋子和尚一月前又转到云梦山下,将那草棚添盖完好,依旧住下。预先备些素粮,自初一日起便不出去化缘,只在棚中打坐,养定精神。等到端午,早起扎缚停当,一条搭膊,将布衫儿紧紧束着,穿一双多耳麻鞋。约莫午时将到,冒着雾气就走。走到洞边,刚刚雾气敛尽,蛋子和尚喜不自胜。这是第二回了,越发胆大,信步行去,早过了那三丈长一尺阔的不测桥梁。进得洞门,无心观看景致,望着那座供白玉炉的大石峰一直走去。原来石峰对处是个天生石屋,约有民房五六间之大,中间空空洞洞,并无铺设。穿过石屋后面,又是个小小石洞。蛋子和尚进这洞内,想必是白猿神藏书之所矣,低着头钻进洞去。正是:

    不思万丈深潭计,怎得骊龙颔下珠。

只因这一番,竟把个蛋子和尚空费一番精神,重受一年辛苦。不知几时才盗得法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石头陀夜闹罗家畈 蛋和尚三盗袁公法

    休将懒惰负光阴,铁杵勤磨变绣针。

    盗法三番终到手,世间万事怕坚心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暗想道:这小洞内必是袁公藏书之所。低着头钻进去时,只见里面弯弯曲曲,或明或暗,或宽或窄,有好几处像屋的所在。内有石床、石?、石椅、石桌之类,亦有石笔、石砚、石碗、石瓮、诸般家伙,俱生成形像,拿不起的,并不见有甚么书籍。再进去时,洞渐小了,地下低洼约有一二尺深的水,料是尽头处了。覆身转来再看一回,已知天书不在其内,钻出洞来到前面石屋内,周围细看,叫一声:「阿也!」远不远千里,近只在目前,这两边石壁上镌满许多文字,不是天书,又是何物?只是一件,天生石壁掇又掇不去,要抄录时,纸墨笔砚又不曾带来,如何是好?且凭着自己记性背他几条下肚,也不枉辛苦走这两番。方才站定脚头,抹一抹眼角,仔细从头辨认那字脚,忽闻得一阵香气扑鼻,走出屋外瞧时,白玉炉中早已烟起。慌得蛋子和尚不敢回头,拽开两腿,脚不点地一口气直跑过了石桥。到了松棚里面,打坐良久,喘息方定。自古道痛定还思痛,想着两遍到白云洞中,担了多少惊怕,受了多少辛苦,不曾掏摸一些子在肚里,不觉的放声大哭。一连哭了三日三夜,兀自哀哀不止。只听得外面大声问道:「棚中何人,如此悲切?」蛋子和尚听得人声,抹干眼泪,钻出棚外。看时,却是个白发老者。怎生模样?但见:

    眉端抹雪,颏下垂丝。声似洪钟,形如瘦鹤。头裹着一幅青绢巾,脑后横披大片。身穿着四镶黄布袄,腰间紧束细?。脚踹方舄,飘飘真欲凌云。手执藤杖,步步真堪扶老。若非海底老龙,定是天边太白。

蛋子和尚见他形容古怪,连忙向前打个问讯。那老者又道:「长老不多年纪,缘何独自一个住在这荒山之中,有甚苦情,啼啼哭哭?试向老夫诉说则个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好教长者得知,小僧从幼出家,并无亲属,只因一心好道,要学个惊天动地之术。闻知此山有个白云洞,内藏着天书道法,因此不辞辛苦,欲求一见。谁知两遍端午到得洞中,全没用处。」便把第一遍寻不见天书,第二次见了又不能抄写,备细说了一遍,说罢又哭起来。老者劝道:「长老不须过哀,听老夫一言。这白云洞,老夫少年也曾到过。」蛋子和尚转悲为喜,忙问道:「长者既曾到过,必见天书,不知抄录得多少?」老者道:「虽则看见,无计传取,后来遇着方上一个全真道人,对老汉说此天庭秘法不比凡书可以抄写。要传法时,也不用笔临,也不用墨刷,只用洁白净纸,带去到那白玉香炉前,诚心祷告,发个誓愿替天行道,不敢为非。祈祷过了,便将素纸向石壁有字处摹去,若是道法有缘的,就摹得字来,若无缘时,一个字也没有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长者可曾摹得?」老者道:「老汉精力已衰,就摹得来也做不及了,故此不曾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长者高居何处,若小僧摹得来时,好来请教。」老者道:「老汉离此不远,闲时又来相探。」说罢策着一根藤杖,望东路一直去了。蛋子和尚似信不信的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。拼得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。再守他一年十二个月,好歹要掏摸些儿本事到手。终不然这秘法不许人传,又镌他在石壁上怎的?」从此息了念头,又做着下年的指望。一连四五日内留心访那老者住处,并无踪迹,心肠又放慢了。这松棚中怎过得一年四季,少不得打叠个衣包,提一根防身短棍,仍向外方游行化斋。

  不一日来到辰州地方。是甚么去处?

    复岭重冈,控溪扼洞。山有二酉五城之雄,水有黔江武溪之胜。罗公隐处,鸟鸣占雨无差。辛女化来,石立与人不异。明月洞,泉澄岩上。桃花山,春满峰头。齐天秀色每连云,龙涧腥风常带雨。

  蛋子和尚在辰州往来游食,非止一日,无事不题。却说这日偶行至黔阳县界上,到一个旷野所在高低不等,四望都是乱冢。此时八月下旬天气,草深过膝,甚是荒凉。走了多时,没处化一口斋饭吃,看看日色坠西,肚中饥饿。正没摆布处,忽见高冈上四五个樵夫挑着柴担,忙忙而走。蛋子和尚赶上一步,扯住个老成的问道:「贫僧要到黔阳县中,那一条路去近些?」樵夫指道:「向南只管走下了这冈子,便是罗家畈大路。那里有几家庄户,你再问便了。天色已晚,咱们还要赶过界口去,没工夫与你细讲。」说罢,招呼一声前面伙计慢走,挑着担飞也似去了。蛋子和尚不好阻挡,遥问一句道:「这里唤做甚么地名?」听得那边答个「乱葬岗」三字。蛋子和尚点头道:「怪得丘冢累累,原来是土人埋骨之所。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;不学些本事,做些功业,扬名于万代之下,似此一坏黄土,谁别贤愚。」叹了一口气,向南而行。又去了好多路,地势渐平,见有几处田畦禾黍,想是罗家畈了。只不见个居人,也有几间零星草房,都封锁着门,没人住下。只得忍饿又走,看看日落天昏,望见隔溪一林树木那里,像有个人家。欲待渡溪而去,不知深浅,走近滩边,把这防身短棍竖起,向水中一按,打个探子,谁知水深丈余,那棍直到水底跳将起来,便半横半竖的向下流溜去了。蛋子和尚打捞不着,只得舍了这棍。沿溪走去看时,约莫又是一箭之地,溪面稍狭,有两根杂木将草绳捆着,横倒水面做个浮桥。蛋子和尚性急,便把双脚踹上,不提防草绳日久朽烂,这边身势去得太重,把两根木头一脚蹬开。好个莽和尚,收脚不迭,蹋地躺将下去。喜得是个浅处,刚刚淹到乳旁,并不曾吃半口水儿,只将衣包都打湿了。左脚陷在深沙里面,挣得脱时,一只麻鞋已失了。

  当时无可奈何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拖泥带水走过那一岸去。将湿布衫和那裙儿裤儿脱下,绞干了水,依旧穿上。把右脚麻鞋一发脱了拋去。赤了双脚,提了湿衣包,遥望着树林而走。

  约莫离那林子还有半里之远,早见有数间茅舍。近前看时,却也闭着门在那里。门外茅檐边侧铺着一窝乱草,一个头陀盘着双膝在上打坐,面前摆一卷经典,左首安放包裹,倚着一根两头铁裹的齐眉短棒儿。蛋子和尚去向前叫声:「老师父,贫僧是失水逃命的,求慈悲救护则个。」那头陀垂着眼皮,全然不睬。蛋子和尚又叫道:「贫僧饥饿了,老师父带得有干粮,望布施些儿,见在功德。」那头陀只是不睬。蛋子和尚道:「啐!是木的还是石的,只不开口。莫待缠他,我且去敲门,敲得开时,化碗热汤来吃也好。」又猛然想道:「这屋内不知有人住没人住,那头陀同是佛门中出身,尚然如此,黑夜敲门打户,知道人心喜怒如何。打煞也只一夜,且喜不是个寒天,这湿衣裳在身上暖过一夜,好歹也干了,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紧。」把搭膊将腰束紧,也来檐下向头陀对面打坐。

  那头陀见这里和尚坐下去时,便骂道:「死秃驴,这檐下是老爷要伸腰躺脚的,恁般不达时务,不管湿衣裳胡乱挤来,叫老爷怎得安稳。」蛋子和尚想道:「那里有这样的出家人,开口便骂,恁地粗莽。」没奈何耐了气,又对他说道:「贫僧走错了路头,一日没讨得口斋饭,又失脚落在溪中,浑身打湿了。夜晚没处去,权借这檐下歇过一宵,明早就行,与老师父没甚妨碍。望乞兼容则个。」那头陀愈加发狠骂道:「死秃驴你不认得老爷么,老爷叫做石头陀,异名石罗汉的便是。一生游方,行也是独行,卧也是独卧,不惯与人合伙。你这秃驴知是好人歹人,来此混帐,走便走,不走时一棍就结果了你性命。」说罢,便站起身来,将手去摸那棍棒。蛋子和尚又饿又冷,身边又没有器械,只怕那头陀了得,敌他不过,慌忙立起道:「老师父息怒,贫僧回避便了。」那头陀又骂道:「死秃驴,怕你不回避,须是远远的与我闪开,若近在侧时,老爷一眼瞧见休想恕饶。」

  蛋子和尚连声道:「不敢,不敢。」便提着衣包望屋后便走。黑暗中正不知那里去好,信步走去到得树林中间,只见一株大松亭亭直上约有百尺之高。心下想道:「这树上到好栖身,只是怎得上去?」心生一计,将搭膊解下连衣包拴在腰里,向那松树旁一根小树跨上去,一手揽着松枝,将身就势越过那树,又盘上几层,拣个大大的丫杈中,似鸟鹊般做一堆儿蹭坐着。

  方才安身得牢,忽听得下面声响。蛋子和尚眼快,在星光下仔细一看,只见那头陀提着齐眉短棍在树林左右行来步去,东张西望,口里哼道:「死秃驴真个那里去了。」穿过林子又去一段路才转来,倒拖着棍棒,向旧路徐徐而去。

  蛋子和尚看了叫声惭愧,且喜不遭他毒手。只是一件:那头陀独自一个坐在人家门首,好不冷淡,得个人作伴也好,为何抵死不容。比及让了他罢了,又来东寻西觅,只恐还在左近,放心不下。其中必有缘故。终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当,怕我碍眼。这个荒村草舍将有甚大财乡,动了他火,好生难解。且莫管他,自己安息一时再处。方欲闭眼,不觉肚中饿得疼痛,肠鸣起来。蛋子和尚道:「这一夜好难过,就熬过今夜来朝怎得气力跳下树去?便跳下时跑走不动,倘遇了那贼头陀,干折个性命与他。闻得仙人餐松茹柏,我且学他一学。把松枝上嫩毛摘来试尝,虽不可口,却也清香。吃了些儿,引得性起,不论老的嫩的满把的放在口中去,只管乱嚼咽下了许多,也觉得腹中充实了些。

  忽然一阵风,远远的闻得号呼哭泣之声。蛋子和尚道:「奇怪,这里又不是闹热村坊,此声从何而来?」侧耳再听时,其声哀急,又像妇女声音,分明在前面茅屋那一搭儿。蛋子和尚猛省道:「是了,一定是那贼头陀干了不公不法的事出来。」欲待不理,心头气忿忿的怎忍得住!我且悄悄地去探个下落,也得放怀。当时解下腰间衣包,缚在树上,重把搭膊拴紧了腰,分开松枝,望下踊身一跳。两脚点地,毫无伤损。将身抖一抖,走出林子,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。

  约莫茅屋相近,悄悄地舒头去望那茅檐下,略无动静。再走几步,向前看时,已不见了头陀。走上檐头左右细看,端的不见了。侧耳听时,里面哭声也住了。蛋子和尚心下疑惑,轻轻的推那门儿,原来是两扇旧白板门。这石头陀在里面用棍撑着,撑得不牢,初时推不开,以后用力一双,扑的一声棍儿倒地,左一扇门儿早开。这茅房原来是小小三间开阔,两进一披头。一进两边安放些做屋的土砖木料,更有几处粗重家伙,中间空个走路。第二进做个内室,左首披屋里面安排锅灶。石头陀脱得上身赤膊,正在灶下烧火煮饭吃,听得开门响,慌忙起身来看。

  说时迟,那时快,蛋子和尚一脚踹进门来,正踹着棍儿,便曲腰下去绰棍在手。知道里面有人出来,急向木料堆里一闪,闪过。石头陀黑暗里急切不辨,见大门开着,便钻出外去探望。蛋子和尚乘着披屋下有些灯光透出,到对着里面天井一溜进去。这边进去的还不晓得里面详细。那里面暗处,有个老婆婆先已瞧见和尚,叫声:「啊呀!又是一位罗汉来到,死也,死也!」蛋子和尚听得声音,情知有些蹊跷,却待进步盘问,只听大门右扇开的一响,是那石头陀作势推开。蛋子和尚慌忙退出,仍伏在木料堆边。只见那石头陀踏进门内时,覆身向外,发狠的鬼叫道:「有谁大胆的,敢进来么?」喊了一声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儿,谁知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。和尚有了器械,早壮了三分胆气,那时看得仔细,就他蹲下去时,做个水面捞衣势,将棍可对着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。那头陀出其不意,精头皮倒垂磕下,横身卧地。蛋子和尚怕不了事,举棍又打下去。那边把右手来挡,正迎着棍儿去得重,只一声响,打折了两个指头,连皮儿挂着。石头陀负痛便叫:「好汉饶命!」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,左手持棍,右手?开五指,一把抓去,连腰胯连肚皮做一堆儿提起,到天井里面高高的向下一掷,那头陀杀猪也似叫喊。蛋子和尚向前一步,将右脚劈胸踹定,捻起升箩般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一晃,喝道:「贼头陀,你要死要活?」那头陀方才认得就是落水的和尚,只叫:「师兄,是俺得罪了,饶命罢。」蛋子和尚骂道:「贼头陀,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,少林寺出尖的打手,原来恁般没用的蠢东西。叫甚么石罗汉,你便是铁罗汉,我也会销镕你起来。迎晖寺前偌大一块大捣衣石,我也只一拳打个粉碎。先前我再三让你,是我出家人本等。你又到林子里面来寻趁我,你实说在此做甚勾当,惹得他家啼啼哭哭。快快说来还有个商量,若半句含糊,我也不用棍打,只教把你做个捣衣石儿,试我拳头一试。」

  说罢,便把棍儿撇下,右手捻起拳头待打。那头陀心慌,又被蹬紧了胸脯好不自在,尽力叫道:「佛爷爷佛祖师,放俺起来,待俺细说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贼头陀,便放你起来,料你也不敢走。」却待松脚放他,只听得屋里黑暗中有人叫道:「师父与我家伸冤则个!莫放松他。」蛋子和尚认得就是先前一般的声音,定了脚看时,只见个白发老婆婆,腰驮背曲,半蹲半走的摸将出来。到天井中,朝着蛋子和尚,连连的磕头,只叫伸冤。蛋子和尚道:「老人家不要多礼,你有甚冤情,快说来,我与你做主。」老婆婆道:「这天杀的,坏了我家媳妇母子两口的性命。」只这一句引得蛋子和尚心头火起,将脚跟向那头陀的心坎里狠力的蹬上一下,那头陀大叫一声,口中鲜血直喷出来。有诗为证:

    僧家净业乐非常,何事芒鞋走十方。

    做贼行淫遭恶报,分明好肉自剜疮。

蛋子和尚方纔收起了脚,扯起老婆婆,问其缘由。老婆婆啼哭起来,指着披屋里面,说道:「师父去看便知。」蛋子和尚还怕那头陀奸诈,再要加他上几拳,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,踢他一脚也不做声了,方才放心。走到披屋里去,把壁上的挂灯儿剔明,那锅中兀自热腾腾的气出,揭开锅盖看时,喷香的一锅热饭,是那头陀才煮下的。蛋子和尚正在要紧之中,便道:「我且吃他两碗,却又理会。」向灶前拣起一把茅柴点着,去找个碗儿来用,刚刚的在破厨柜内取得一只磁碗、一双柳木筋儿,猛看见墙角头又是一个人睡着,倒吃了一吓。仔细打一照,原来是个妇人剥得赤条条的,死在血泊里面。却好老婆婆带着哭也摸进来了。蛋子和尚问道:「这妇人是你甚么人?为何而死?」老婆婆道:「一言难尽。」拖着凳子头儿教师父请坐,「等老身慢慢的告诉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你莫管我,尽你说,我都听得。」便盛着饭一头吃,一头听那老婆婆的说话。

  老婆婆坐在门槛上,从头至尾告诉道:「老身家姓邢,这死的是老身的媳妇。我的儿子叫做邢孝,在这罗家畈种田为生,因本县县令老爷贪财,责取里正要百来担好丹砂。这丹砂虽说出在辰州,却不是黔阳县土产,却在沅州老鸦井内,这井好不宽大,四围生成的青石壁,须要积下干柴放起火来,烧得那石壁迸开,方才有砂现出。这里罗家畈庄户种田空闲时,都惯做这行生意。里正科敛百姓的银子,顾人去到那边纳了地头钱,取丹砂奉承县令。这畈里几家庄户都接受得工钱,但是有老婆的都寄在亲眷人家去了。只我家媳妇有了五个月身孕,出门不得,又是老身七十多岁两口儿做伴,在这房子内看守。一月前邢孝还在家的时节,媳妇患个肚痛的症,急切没个医人。刚遇这头陀上门化斋,儿子回他道:「现有病人在家,没心绪斋得你。」他问是甚么病,儿子不合回他说道:「媳妇有五个月身孕了,现今患肚痛,只怕小产。」那头陀道:「我叫做石头陀,石罗汉。不但会看经,也晓得些医理。有个草头方儿,依我吃了肚痛便止。又能安胎。」儿子也是没奈何,只得凭他解开包裹,把几味草头药煮来灌下,果然肚痛止了。当日请他一顿饱斋,又不要钱,竟自去了。只道他是好人。昨日又到这里化斋,媳妇回他道:「男子汉不在家,改日来罢。」他不肯去,就把言语调戏我媳妇起来。媳妇闭了门进来了,不理他。他坐在门首念经,只是不去。到深夜时分,老身睡了,媳妇还在中间绩麻,那头陀晓得家里没人,悄悄地把门弄开,竟走了进来。将媳妇抱住,恐吓他道若声唤就杀了你。当下被他强奸了,这还是小事。又教媳妇去烧下一锅滚汤,我要洗个澡。媳妇只得与他烧水,又教倾一半在桶里,那天杀的原来不要洗澡,把包裹打开取一丸白药教媳妇吃了,后来易产。吃下便觉有些肚痛。他又解出两只新草鞋来浸在锅内,对媳妇说道:「我要与你借件东西,合个长生不死之药。药成时送些与你吃了,大家升仙。」媳妇道:「借甚么东西?」他道:「要你五个月的血胎。」媳妇慌急了,哭拜告饶。那天杀的双手抱定,剥个寸丝不挂,将他绑住手脚,按在桶上,把热汤揉他的肚皮,媳妇痛极了,再三哀告,只是不允。又将锅内两只热草鞋轮番在肚皮上揉擦,可怜血胎坠下,我媳妇当时血崩而死。老身吓坏了伏在后面,不敢则声。只听那天杀的说道:「到是个男胎。」他又在布袋内取米造饭,只待吃了便走。不期遇着师父到来,奈何了他,正是天理昭彰,恶人自有恶人收。」

  蛋子和尚问道:「他取下血胎在那里?」老婆婆道:「想收拾在包裹里面了。」因这老婆婆话长,蛋子和尚也不知吃了几碗饭,把锅内吃个罄尽,只剩个锅底。和尚放下碗筷,向厨柜上层寻着他的包裹,就在锅盖上打开看时,里面又有小布包儿,解开来是一条布裙子,正裹着血团团的小厮和那胎衣在内。又是一包十多两散碎银子。又有一疋细白布包着一件裂火袈裟,也有件直裰子,及零星衣服。另有个布囊盛下二三升杂米。蛋子和尚观看血胎,心下想道:「不知他那长生不死的方儿是真是假,配甚药物,怎么取用。可惜造下这罪孽,弃之无用了。」念声阿弥陀佛,将血胎连布裙子递与老婆婆。老婆婆看见了,重新哭起肉来。蛋子和尚开了银包,拣几块大的,约莫倒有五六两,把与老婆婆道:「这银子你将去,断送了媳妇。」其余自家收拾起了。

  此时天已渐明,走出天井,看那头陀面皮发黄,已自没气。脚下穿的到好一双青布僧鞋,蛋子和尚剥来穿下。将这根齐眉铁包头的棍儿挑了包裹,叫声:「老人家,那贼头陀已死了,太平无事,我去了也。」老婆婆道:「师父你去不得。」蛋子和尚真个住了脚,问道:「为何去不得?」老婆婆道:「你虽然替我除了这害,撇下了两个死尸,教我如何摆布?」蛋子和尚道:「也说得是。我且把贼头陀的尸首拋在荒郊,再作计较。」放下棍棒包裹,一手抓着那死头陀的腰裤,恰似小鸡儿一般提起尸首,出了门,直到林子里面去。此时天已大明,认得夜来这株大松树,正待撇下尸首,踛上去取那衣包。只听得远远的有人喝道:「清平世界,那里和尚杀了人,撇在这个地方。」蛋子和尚定睛看时,林子后面有七八个庄家,一个个背着包裹、跨口腰刀、提口朴刀,飞也似奔将来。蛋子和尚不慌不忙撇尸在地,早踛上树去了,取得衣包在手。众庄家把这株大松树团团围定,蛋子和尚在树上叫道:「贫僧不是杀人的,是杀那杀人贼的。列位闪开,待贫僧下来相见。」说罢,便扑地一跳,跳出众人圈外。众庄家又把和尚围住,盘诘来由。蛋子和尚道:「列位且说从那里来?」众庄家道:「我们奉县令老爷差委,往沅州采取丹砂。昨晚到县和里正交纳,今早起个五更走到这里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列位中可有邢孝么?贫僧要报个信儿与他。」众人里面走出个矮黑汉子,上前道:「在下便是邢孝。」蛋子和尚指着这死尸道:「这个贼头陀便是你七世的对头。」邢孝听罢这句话,好似一千个榔槌在他心上乱敲,面色都变了,一把扯住和尚道:「对我说个明白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如今我说了,你也不信。贵居去此不远,列位休散了,大家去做个证见。」众人道:「邢大哥莫慌。既然同到宅上,自然有个分晓。」当时众人随着和尚一路走,虽然脚尖儿同向前,脚跟儿同向后,却有三种情况不同。蛋子和尚的心下欣欣喜喜,好象撑船的逆风收港,有个结束了;众庄家心下疑疑惑惑,好象看把戏的,不知搬出甚故事来;只邢孝的心下惊惊恐恐,好象解察院的访犯一般,有罚无赏。正是背人偷酒吃,冷暖自家知。

  却说老婆婆见和尚去了,心中害怕起来。勉强去铺上拽一条被单,将妇人的尸首就地盖了。摸到门前,两头看着,又不知那一条是来路,东一张西一望,只等和尚到来区画这事,梦里也想不到儿子回来。这里老眼模糊还未分明,邢孝先走一步,早已看见,叫道:「老娘,你缘何独自一个在门外看谁?媳妇在那里,不陪伴你?」老婆婆一见儿子,便扯住放声大哭道:「我儿你早归一日,也不见得好端端的媳妇被甚么石头陀石罗汉弄死了。」邢孝道:「怎么说?」老婆婆哭道:「他死得好苦!」邢孝抢进门来看时,众人随后都到了,一拥上前,到把那老婆婆挤在后面。只见邢孝连被单抱起媳妇,放在后屋中间,对着搥胸大哭。众庄家人人凄惨,问蛋子和尚道:「这事怎的样?」蛋子和尚道:「等邢大哥哭过了,再问老娘便知。」邢孝道:「我娘年老之人,须是长老与我剖个明白。」蛋子和尚便把自家落水借宿直到打死了头陀,后面你家老娘与我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,备细述了一遍。邢孝止不住腮边落泪。众人无不咬牙切齿。老婆婆埋怨儿子道:「都是你听信了那天杀的鬼话,吃什么草头方安胎药,引得那贼头陀上门上户,弄出这事来。如今一命便是两命,却不是你自家害了妻儿一般?」众庄家劝道:「老娘如今说也是无益了。且喜得遇着这位长老,报了冤仇,死者也得瞑目。只是如今林子里躺着一个,家里躺着一个,不是个道理,也该作速计较。家里有米么,可煮些饭来吃了,相烦长老同到县令相公处首明。等他差官相验,顺便就带口棺木下来盛殓,省得过些时被做公的看见林子内尸首,又造谣生事,在地方上做一场生意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闻得县令是个赃官,告许他怎的,要埋时,自家埋下便罢了。」邢孝道:「却使不得。」

 当下敲火煮饭,众人各剥得有些干菜,都将出来,等饭熟大家吃饱。老婆婆把银子递与邢孝,说其缘由,邢孝又向和尚叩谢。众人道:「也要老娘去走一遭。」邢孝安排个羊头小车,教老娘坐上,锁了门,央一个相厚的庄户同推着车儿。蛋子和尚提了棍,把两个包裹打并做一个背着,众人一拥到黔阳县来,等不多时候,县令正升晚堂,众人将血胎一包当堂呈上,首告地方人命事。县令把一干人逐一审过,录了口词,当交县尉一员下乡相验。到次日晚堂回话无异,官批:

    石头陀系无籍游僧,所犯虽重,已死不究其尸。责令地方埋讫。沈氏着邢孝自行殡葬,蛋子和尚因义忿杀伤免罪。余人都发回家去。单留蛋子和尚在县有话吩咐。

退堂之后,县令唤和尚到了后堂书房中,屏去左右,夸奖了他几句,次说道:「我有封紧要书信礼物,要寄到庆元府亲戚那边,路程遥远,没个可托之人。适才闻得你恁般义气,又且英雄了得,肯与我干这件功劳,回来之日重重酬谢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游方之人,那一处不去,既然相公尊委不敢有负。」县令大喜,唤心腹吴孔目送长老到城隍庙居住,库上支两贯足钱发与道士,着他供给等候修书完日,标拨起身。不题县令进衙收拾金珠银两,打?箱笼之事。

  却说蛋子和尚和吴孔目到城隍庙中,先有官身报知道士,迎进客堂坐下。蛋子和尚看见庙宇倾颓,房屋敝坏,道士也衣衫褴褛,因问道:「这神庙香火可盛么?」道士道:「神道极灵,香火也不绝的。」蛋子和尚默然无语。茶罢,吴孔目将两贯钱交付与道士,便起身吩咐好生管待。道士就把三百文钱送与吴孔目,折个东道,送他出门去了。道士问了蛋子和尚吃荤用酒,忙忙的吩咐庙祝买东买西,安排停当,摆设在卧房里面,请他来坐。又把自己铺盖搬了出来,让这房与和尚安歇。蛋子和尚饮酒中间,问起道:「既然神道又灵,香火又盛,为甚庙宇恁般狼狈?」道士叹口气道:「虽然如此,在小道却有损无益。」蛋子和尚低声问道:「莫非县令难为你们?」道士红了脸,不敢答应。蛋子和尚又道:「贫僧与这县令素不相识,只今日要贫僧到庆元府走一番相留在此,贫僧一时应承了,不知是甚么书信。闻得县令是个贪官,刻剥百姓,足下必知其详,你休疑虑着我,但说不妨。我们出家人,难道到与赃狗做一路不成?」道士见他言语出得至诚,便把两指做个钱圈儿,说道:「县令老爷爱的是那个东西。莫说别件,只这城隍庙里,不论月大月小,要纳还他香火钱十贯。不足数时,小道还要赔补,若布施得些米料在这里,县中便来取用去了。所以门内廊庑都无力修整。他戴了?头,神道也是势利他的。虽说威灵显赫,只在小百姓上做工夫,撞着做官的全无报应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他是那里人氏,有甚亲戚在庆元府,便一封书信打甚么紧,何必用着贫僧。」道士道:「他正是庆元府慈溪人氏,姓侯双名明宰,在此做过四年官了。每年积下若干赃物运至家中。恐有?虞,定要个有本事的护送将去。去年用人不当,到洞庭湖中被劫去了,闻得今番要走旱路,他留着禅师一定为此。他原是穷儒出身,只这任官,家中解库也开过好几个了,贪心兀自不止,禅师你道狠也不狠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原来恁地。」道士道:「适才禅师盘问,小道多口了,路途中在他们管家或公差面前,是必休题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不消吩咐。」当晚酒饭已罢,道士别去了。蛋子和尚在房中思想道:「这些诈人的钱财,到叫我替他送了去。这事不成,不成。」睡到五更,只推解手,取了包裹棍棒出了庙门,一溜烟走了。明日道士不见了和尚,慌了手脚,禀知县令。县令道:「早是不曾托他干事,这游方和尚全无信行。」也不责备道士,只追他这两贯钱完库,道士只得又去生钱借债,补完这项,倒折了三百文钱,一顿酒饭。后来侯县令多用贿赂,得升京职,自家建个生祠在县中,去任后被众百姓夜半时抬那祠中的土偶,折了脚,撇在粪坑里面了。县令在中途被马惊堕地,折足而死。可见天道不爽,此是后话。有诗为证:

    尽人吃着亦无多,苦苦贪求却为何。

    试看墨吏终当败,纵免人诛有鬼诃。

  却说蛋子和尚那日出了黔阳县,离了辰州,又往湖北荆南一路游去。逢山看山,逢水看水,留连光景,不觉又过了一年。看看李白桃红,又早梅黄杏紫,蛋子和尚切记着本等前程,预先买就一百张洁净纯绵大纸,带归云梦山下草棚中来。将纸预先编个一二三四的号数,把石头陀这疋细白布缝个袱包儿包着,又去清水潭中洗个净浴。

  到端午日,早起在地灶中煨饭吃饱,正待扎缚停当,只见云暗山头,下着一阵大雨。蛋子和尚道:「却不是晦气!这雨日日不下,偏是今日与我送行起来。」只得在松棚内望空磕头祷告道:「某今日有缘得见天书之面,望乞敛云收雨,速现红轮。」看看捱到巳牌时分,雨已停止。和尚喜不自胜,取了绵纸,提了齐眉棍棒便走。此是第三遍了,路径已熟。只山地湿,高下崎岖,况且冒雾而行,只恐迟误。忙忙的向前,比及雾气将散,石桥也到了。蛋子和尚举目看时,吃了一惊。原来这桥是天生成一条青石,经雨后,其滑如油。随你节节小心,如何把得脚住。有人问道:「那三百六十日的浓雾,难道石桥没些湿气,直等这番大雨?」看官有所不知。但是寻常的雾,都是地气上升,天气不应,其气氤氲迷乱而成,所以沾衣而湿,触石则润,久而不解。这白云洞的雾,是雾幕中喷出来的,只是干雾。分明是蜃楼海市,望之有形,就之无?。所以前两遍石桥全无湿气,今番雨后难行也。若是三尺四尺,不多步儿也还好处,这三丈多长哩!下面不测深渊,可是取笑得的。正是:

    除非插翅飞将去,动脚之时必堕倾。

是这般说时,第三番又去空了。却不道风急雨至,人急智生。毕竟用着甚计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一回 得道法蛋僧访师  遇天书圣姑认弟

    跳丸双转疾如梭,瞥眼年华又早过。

    有事做时须急做,谁人挽得鲁阳戈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,遇了天雨之后,石桥湿滑,行走不得,心生一计。放下齐眉短棍,将这棉纸包袱,紧紧的缚在背上,倒身下去,将双手抱定石桥。那石桥的两旁底下,未免有些棱角,不比桥面光滑,两脚可以做力,逐步挺去,霎时间过了。蛋子和尚爬起身来,合着掌叫声:「谢天谢地!」便急急的进了白云仙洞。来到白玉炉前,双脚跪下,磕头通陈道:「贫僧到此第三番了,望乞神灵可怜,传取道法。情愿替天行道,倘作恶为非,天诛地灭。」发罢愿,走到石屋中,解下包袱,取出纸,就地展开,逐张检起,照一号二号顺去。先从左壁上起,将手捻定,通前至后,凡有字处,次第拂过,共一十三张。每张摘去纸角,记认了。转向右边,逐一按摹。右边字又密又长,摹到二十四张,觉得香气来了。后边还有一段,摹不及了。忙将摹过的三十七张,乱乱的卷做一束,用包袱裹了提着。余纸弃下,不及收取。急走出得石屋,白玉炉内烟气大发。慌忙跑出洞来,将包袱照前缚在背上。仍用脚手做力,像猢狲踛树一般,踛过了那三丈长、一尺阔、光如镜、滑如油的一条石桥。大凡走路的,去时觉迟,转时觉快。蛋子和尚喜得这番到手,又且险处已过。检起地下棍棒,拽开脚步,没多时,走到草棚之中。不等喘息定,便解下纸束,展开来看。原来在洞中时,手忙脚乱,心神恍惚,只像黑隐隐的有些字迹一般。如今看时,原是一张素纸,何曾有一点一画?每张检看,都是如此。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,手瘫足软。这场没兴,不可形容。想着见神见鬼,这许多时,都是瞎帐。受了三番辛苦,险些儿误了性命,竟恁无缘,一两行儿也侥幸不得。前两番虽是空行,还是个不了之局,今番望绝,再没个题目做了。发个恼,把这纸张撇做一地,转思转苦,心下酸痛起来,泪如珠涌,不觉放声大哭起来。

  哭了一场,要往潭边寻个自尽。出得草棚,行不多步,刚遇见去年的白须老者,迎着问道:「长老求道辛苦。」蛋子和尚满脸羞惭答道:「不好向长者告诉。命里无缘,一束纸白去白来,全没半字在上。似此薄命不如死休。」说罢,泪下如雨。老者道:「长老且莫悲伤,有缘无缘也未可定。这天书既不由笔临墨刷,字迹从何而来?」蛋子和尚大惊道:「去岁长老吩咐不用笔墨,如何又恁般说话?」老者道:「天书不比凡?,况明授者属阳,私窃者属阴。日光下之阴气伏藏,自然不见,此阴阳相克之理也。要辨得有缘无缘,须于戍亥子三个时辰,择个月盈之夜,在旷野无人处,将纸向月照之,隐隐有绿字现出,这便是机缘已到。若没字时,便是无缘了。」蛋子和尚如梦方醒,如死忽生,道:「多承长老指教,只今晚不知有月否。」老者道:「初旬月光未足,直待至十一至十五这五日内,月渐盈满,如法照之,若见字?,便将笔墨依样描出。老汉临期又来相会。」

  蛋子和尚称谢不尽。老者别了和尚,转弯去了。蛋子和尚不胜欢喜,转到草棚中,把地下纸张重复拾起。依照东西暗记,各顺号数,做两束儿卷着,藏于布包之中好生安放。依了老者的吩咐,直到十一日,预先磨下一瓯墨汁,黄昏时分带到一个最高的山头上面,拣个平稳处,将布包打开铺在地上。先将左壁上摹过的纸,一张张对月照看,依旧一字俱无。蛋子和尚这一慌非小,定了心想,又将右壁上摹过的纸月中照看,果然隐隐现出绿色字样,细字有铜钱大,粗字有手掌大,但多是雷文云篆,半点不识。且喜有了字?传下时,再作计较。当下将笔和墨就原纸上照样描写,到下半夜来月色倒西,便不甚分明了。收拾回去,次晚又来,一连五日天气晴明,也是数合如此,到十五日二十四张纸都已描完,收放布包里面。到草棚中一夜不睡,想着:「这天书文字不知何人识得?老者约我临期相会,又不见来,好生闷人。」到五更时才合眼去。只听得草棚外,似老者声音说道:「欲辨天书,须寻圣姑。」蛋子和尚梦中跳将起来,便问:「圣姑是何人?」此时天已黎明,趋出棚外看时,并无人影。蛋子和尚道:「奇怪,明明有人说话,如何不见了。」想了一会道:「是了。这白发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,因我求道心诚,感动了他,两番到此指迷。今夕在梦中喊我,果然如此,定是有一个圣姑,能辨天书的在那里。只不知住居何处,天涯海角怎得相逢,不免四处去寻访他,在此守株待兔,料是无益。这草棚也用不着了。」

  当下将天书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内。煨饭吃了,取了衣包棍棒,将地灶中火炊起,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烧着,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这方走路,是他心无主意,把这草棚只当听凭天数一般。有诗为证:

    三番求真吃尽苦,到头不辨一身事。

    这回只得走天涯,识字之人在何所。

这一日是东北风,火势被风刮起,必必剥剥把草棚上盖都烧完了。一声响亮,那几根柱子向北带西而倒。蛋子和尚道:「风头向南,那棚柱反倒北去,也好古怪哩。北方带西,正是关中地面,那里是帝王建都之地,多有异人,或者圣姑在彼未可知也。」便遥对白云洞去处,磕了一个头,谢别了白猿神,大踏步望北行去。

  后人有古风一篇,单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,诗云。

    洞天深处浓云锁,玉炉香绕千年火。中有袁公饱素书,石壁镌传分右左。梵僧原是蛋中儿,忽发惊天动地思。掉臂出门不返顾,天涯游遍求明师。迷津偶尔来云梦,行人指示神仙洞。年年端午去朝天,香沉雾卷些时空。奇书灵?神魂骞,餐风宿雨何精虔。绝壑千寻甘越海,危梁三尺轻登天。贪看景物炉烟起,一番辛苦成流水。再来绕洞觅天书,觅得天书无笔纪。天书不用兔毫传,空摹石壁愁无缘。堪怜血泪神翁导,千惊万恐刚三年。三年惊恐几损命,空山独守心坚定。分明绿色现雷文,夜半峰头月如镜。欲辨雷文有圣姑,愁怀谁向梦中呼。一别山灵作行脚,孤征遥望长安途。长安自古繁华府,名山长驻神仙侣。此去逢师万法通,不负三年立志苦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内乡县,此时五月中旬,天气炎热。想着得把扇儿用用才好,走不多步恰好见个扇铺。那时折叠扇还未兴,铺中卖的是五般扇子。那五般?是:纸绢团扇、黑白羽扇、细篾兜扇、蒲扇、蕉扇。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,只是写不得字,团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执的,买柄细篾兜扇,写个访圣姑三字在上,倘或路途之间遇个晓得来历的,也好指引。走上街头,叫声店倌取兜扇来看,拣选一柄中意的,讲就五分银子买了。

  原来这店面后半间设个小座三启,排下一张桌儿。几把椅儿。靠桌处是个半窗,窗外小小天井,种几竿瘦竹。桌上摆得有笔砚之类,蛋子和尚一眼瞧见了,便道:「有心辱恼宝店,告借笔砚一用。」店倌道:「主人不在,外面但用不妨。」慌忙取出放在店柜上,蛋子和尚才磨下墨,还未曾动笔,只听得里面一声:「谁取了笔砚去?」店倌答应道:「有个长老在此,借来写个字,就拿来了。」便对和尚道:「快写罢,主人出来了。」

  说声未绝,只见里面走出个人来,头裹万字头巾,身穿单褂儿。看见和尚扇上写着「访圣姑」三字,拱一拱手便问:「长老那里来,要访圣姑怎的?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是泗州城迎晖寺来的,闻得圣姑广有道行,特地访他。」那人道:「泗州城是岭南地方,这般远处也晓得圣姑哩。」蛋子和尚暗暗里惊呀道:「果然有个圣姑了。」便问:「施主会过圣姑么?」那人道:「曾会过来。」蛋子和尚:「现今在何处?有烦施主指引。」那人道:「且请到里面坐下,容某细讲。」蛋子和尚走进坐启,那人又道:「热天恕无礼了,请坐,某去泼杯茶与长老吃。」那人进去了。蛋子和尚见桌有几册杂书,内一本是破损不完的,偶然取看其书名「抱朴子」,内一条云:

    丹水出丹鱼,先夏至十日夜伺之,鱼皆浮水,赤光如火。取其血涂足,可步行水上不溺。

  蛋子和尚道:「这内乡县有个菊潭,又有个丹水。只闻得菊潭两岸都是天生甘菊,饮此水者多寿。却不知丹水又产此异物,早得此法,怎要遭罗家畈落水之苦。」正思想间,只见那人自家拿个托盘,盘中放着两碗泡茶,放在桌上道:「长老请茶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相扰不当。」两下坐了吃茶。那人开口道:「在下姓秦,单讳个恒字。去年往华阴县西岳华山进香,闻得街坊上人多说道:「本县杨巡检家,供养着活佛。在那里,叫做圣姑姑。」我问他:「他怎见得是活佛?」他说:「杨巡检家请得焚字金经,无别人识得,只有圣姑姑能说。杨巡检敬之如神,供养在西园。」合县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为师,在下也去随喜了两番。后来因四处闻名,人越去得多了,便闭关不接外人。如今闻得还在那边,算来住个一年有余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他单识得梵字,还别有甚么道法么?」秦恒道:「闻得也有些异处,能整月不食,也不饥饿。又时常与菩萨们往来,我们却不曾试他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施主亲见过圣姑,是甚么模样?」秦恒道:「也只是个老婆婆。但神气不同,像有些仙风道骨。长老此去,只怕还未出关,不能相见。倘相见时,乞道贱讳,说不日又来参谒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当得,当得。」

  谢了扰茶,当下问了华阴县路径作别去了。寻至菊潭边,果然一潭清水。蛋子和尚道:「虽不是菊花时候,不可当面错过。」将手捧水来吃了几口,脱得赤膊,又洗了个浴,穿了衣服,问路到丹水那边去。这一年是闰七月,该六月初二日夏至,此时五月二十一日了。蛋子和尚记得分明,坐在近处草宿一晚。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,蛋子和尚来到水边,见是一条大河,问着土人方知原是个通渠,只这二三里河面内所出之鱼都带红色,更不杂乱,所以唤做丹水,可见水族也有个界限,此乃造化之奇也。因这丹鱼又少又小,又不中吃,所以丹水中绝没个打鱼的船儿。

  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头,雇个小小渔船,移来住下。多买些酒食和渔翁同吃,对他说道:「今夜

要烦你下个网,取得几个丹鱼时,我教你个戏法作耍。」渔翁道:「甚么样戏法?」蛋子和尚道:「取这丹鱼的血涂在脚底上,念个?语,呵口气往水面上行走,如履陆地。」渔翁道:「此法惟我渔家切用,千万传这口诀与我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若有了鱼,传你却容易。」渔翁乘着酒兴,忙去艄头取网。渔婆见他醉了,不肯与他,两人厮闹了一场,夺得网来,整理停当,便要撒将下去,蛋子和尚道:「且住。我还有个?语,停一会儿等鱼自浮水,方可取之。」两个人且在船上叙些闲话,渔翁带醉不觉睡去了。蛋子和尚眼睁睁看着水面,亦闻得游泳唼哺之声,并不见有赤光。候至夜深,月从东起,照见水面果然鱼皆浮起,那丹鱼映着月光,其色如火。蛋子和尚急急的唤醒了渔翁,那渔翁醉还未醒,呼幺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网,拿不多几个小鱼儿。再下网时,鱼多惊散了。共取得十来尾,杀起来血又不多。蛋子和尚心下想道:「有心使这遍乖了,且把渔翁来试一试。若有验,下年来多取些备用也未迟。」教渔翁舒过双脚来,把些鱼血涂在那脚心里,口中假做念?,呵口气喝声:「疾!」叫渔翁下水快走。那渔翁老实,真个望水面双脚跳下,扑通的一声没头沉下。渔婆在艄头看见,叫起屈来。蛋子和尚也着忙了,把船上木板竹篙乱撇下水去。喜得渔翁识水性的,在船头下水,却在船艄上爬起。老夫妻两口缠住蛋子和尚,絮聒个不了不休。蛋子和尚无言回答,只得招个不是,情愿赔礼。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坠银子,约有二钱重,与他买酒吃压惊,方才罢手放和尚起岸,那渔船自去了。蛋子和尚叹口气道:「古人云:『尽信书则不如无书,』世上传留法术都只捕风捉影,有假无真,即是白云洞天书,虽是三番亲到,方信其为真,然未曾辨识试验,尚不知其何如也。」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过,求真太急,偶见「抱朴子」书上有这一段话便要试他,及至不验,连白云洞天书都疑心起来了。有诗为证:

    世间戏法本无真,载籍传来也哄人。

    何事痴僧偏易信,渔翁落得压惊银。

又有人驳这首诗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据,人自不得其传,不可直谓其妄也。诗曰:

    世间变幻尽多奇,抱朴传来未必虚。

    自是奉行无秘诀,见今丹水出丹鱼。

  蛋子和尚见天气炎热,因过秋林见其泉石秀丽,心下喜欢道:「据秦恒所言,圣姑闭关,未必便能相见,莫等到那边时进退两难,我且住过六月,等秋凉走路未迟。」这山寺中和尚们见他扇上访圣姑三字,也有不晓得的,絮絮叨叨的盘问他,也有晓得的道便是华阴县那个老婆子。蛋子和尚听见僧众闻名,一发放意了。

  话分两头。再提那圣姑姑在杨巡检西园住起,是去年五月中。今年又是七月,一载有余了。他猛然想起:「媚儿不知下落,天后说道自有人来寻你,也不知该在何年何日,在此内外不通,便有吕纯阳张道陵出世,那个半夜敲门三更打户,把这仙机妙法特地寻你则甚。还是与外人相接,庶几便于寻访。闻杨奶奶冒了风寒有十分沉重,诸医不效。杨巡检正在着急,乘此机会,劝他起个无遮大会保禳奶奶安康,那时僧道毕集,必有所闻矣。」当晚送供给的家童来,便将建会保禳的话对他说了。又道:「若是老爷肯发心时,贫道只今晚便求普贤菩萨的圣水,来救取奶奶,管情没事。」家童回去述与杨巡检听了,杨巡检顿足道:「正忘了圣姑姑,有这个良医何不去求他。」便教掌房的老嬷嬷,快到西园求他圣水,所言保禳道场,但凭开规起建。老嬷嬷到西园见了圣姑姑,把杨巡检吩咐的话一一说了。那老狐精那里有甚么圣水,魆地里到卧室中把个磁碗撒一泼尿,做张做智的擎出房来,交与老嬷嬷。老嬷嬷接在手中,分明捧了玉杯甘露,战兢兢只怕损了一滴,讨个盒儿盛了拿回,献与杨巡检。杨春平信奉到此,岂疑其诈。真个认做仙丹妙药,叫丫头扶起奶奶的头,亲手把这碗狐尿灌在他口里去。原来药性本草上有一款狐尿,主治寒热瘟疟,偶然暗合了。杨奶奶到半夜来顿觉清爽,讨汤水吃。杨春喜从天降,称赞圣姑姑不绝。那时就有个亲知灼见的,对他说是老牝狐撒的臊溺,他家如何肯信。这也是狐精的法缘将到,自然有这般造化,世间万事皆如此也。有诗为证:

    运未至时真成假,时若通时假亦真。

    莫向人前夸本事,还愁造化不如人。

  次早杨春巡检亲到西园,从后边私路进去见了圣姑姑,再三称谢,就问他保禳道场如何规则。婆子道:「这个道场名为无遮大会,或是讲经,明心见性。或是念佛,专修西方。世人根器,钝多利少。如今还是说些因果,以劝化世人念佛。不论善男信女,在家出家,愿来者听。本宅施主,备斋款待。别个有头发的吃去不算,只光光和尚要斋满一万之数。数满之日,做个回向功德,其福无量。不但老檀越夫妻长寿,还要观音菩萨送子,文昌帝君填禄,世世富贵,才表贫道的一点报效之意。」原来杨巡检夫妻两口,极过得好,真个是如鱼似水,百从千随,虽然偏房有子却不喜欢。只要奶奶有个亲生,方才心满意足。闻了此言,如何不喜。当下取历日看了,择于八月初三启请圣姑出关,十一日道场起首。先去禀过了县尹,自己写个告示,张挂西园门首,写道:

    本宅因家眷不安,发心启建无遮大会。以八月十一日为始,一连七日。四方善男信女、僧尼道众真心愿来念佛者,本宅例有斋衬,如有棍徒乘机啰?,扰乱佛场,定行送官惩治不恕。特示

    天禧二年七月     日

  却说杨奶奶自服过圣水之后,病势渐退,虽然精神未复,且喜没事了。感圣姑姑活命之恩,做下青纻丝道兜一个、紫花细布道衣一件将白绫做了夹里、梅绿暗花锦裙一条、云头道鞋一双,至初二差两个丫鬟跟着老嬷嬷从西园后边私路进去,送与圣姑姑说:「奶奶多多上覆,感谢圣姑姑救命之恩。明日出关恐不得自来参见,特具拜佛新衣一套,幸勿弃嫌。」圣姑姑道:「逐日扰宅上,如何又要奶奶费心。」就辞不过,只得收了。便道:「回去时致意奶奶,耐心保重。十一日道场起手,奶奶那时也康健了,请早过拈香。功德满日,还保扶奶奶添个公子哩。」老嬷嬷道:「奶奶诸般称意了,只少一件儿,男男女女也生过五胎,只是不育。」圣姑姑道:「奶奶今年几岁了?」丫鬟道:「老爷四十一岁,奶奶小二岁,今年三十九岁了。」圣姑姑道:「这场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气,应过便没事了。看奶奶不是孤相,命中定有好子,只是招得迟些。」说了好一会,你谢我我谢你的辞别去了。

  到初三日,杨巡检自去西园揭封皮,开锁。一面着人打扫饭僧堂,便叫修理锅灶。一面请出圣姑姑到佛堂中,商量安排道场,合用家伙。除却菜蔬、茶水临期每日备办,其它米麦、豆粉、油、盐、酱、醋,及桌凳、碗碟件件预先运到。此时哄动了华阴县里,那个不传说杨老佛家斋僧。有等无籍的化了、串街的婆娘,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声佛的,也学裹顶唐巾,戴个道兜,整备起斋之日来道场中趁口和哄。

  到了十一日,天色方明,便有人一出一进的观看。但见:

    园门洞启,佛堂弘开。琉璃灯下,烛台上油烛成行。狮子炉前,香案间牙香满盒。念佛台,高装法座起号,专待供佛陀,饭僧堂,杂摆春台放钵,只延僧侣。劈柴煮饭,火夫乱叫斧头来。洗菜熬油,厨子只嫌帮手少。可惜富家斋一日,堪充贫户费终年。

少停,杨巡检带了一班家乐,到西园前后左右点检了一回。这些僧徒道友,男男女女,源源而来。又有一等闲汉儿童,虽不念佛投斋,都来趁闹观看。此等最多,越显得人山人海。只听得净室中,共是三遍钟鸣。第一遍:圣姑姑起身梳洗。第二遍:圣姑姑早斋更衣。第三遍:乐人一齐吹出。但见堂中画烛齐明,香烟缭绕。好几个丫鬟养娘簇拥着圣姑姑,齐齐整整,穿著一身新衣摇摆出来,向佛前拈香膜拜。杨巡检随后也拜了。一班吹手迎出前堂,那婆子全不谦让,径往高座上坐了。杨巡检口称师父,倒身下拜。众人中也有去年拜过他的,也有新来的,不分男女,但是佛会中,一齐随着磕头,那婆子端然不动。原来这念佛会中,为首的谓之佛头,他若开谈,众都静听,他若念佛,众都齐和。其人妄自尊大,旁若无人,从来有这个规矩,这婆子也只蹈袭而已。拜罢,圣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。杨巡检看见人众嘈杂,避在旁边一个书房中,坐了一会先回去了。这伙老少婆娘,张姨李妈,你扯我拽的,各寻伴侣向右首坐下。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边。也有说是女僧,捱向右边坐的,急忙里辨不出真假。亦有捱挤不下,只在两旁站立的。其它投斋行脚都在外边四散,或坐或立。圣姑姑将界方在案上猛击三下,吩咐众善友不许扬声,各宜静听,无常迅速,时至不留,要免轮回,作速念佛,偈曰:

    西方有路好修行,阿弥陀佛。劝你登程不肯登,南无阿弥陀佛。你若登程吾助你,阿弥陀佛。只须念佛百千声,南无阿弥陀佛。

每称扬佛号,众人齐声附和毕,圣姑姑道:「贫道从西川到此,感承本宅官府相留,一年有余。今日出关启请这个道场,一来要保国治年丰,民安道泰;二来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,福禄远;三来要保十方大众道心开发,早辨前程。贫道今日也不讲甚经说甚法,且把诸佛菩萨的出身,叙与大众听着。」你道观音菩萨是甚样出身?偈曰:

    观音古佛本男人,阿弥陀佛。要度天下裙钗化女身,南无阿弥陀佛。做了妙庄皇帝三公子,阿弥陀佛。不享荣华受辛苦,南无阿弥陀佛。

那婆子将观音菩萨九苦八难,弃家修行的事?,敷演说来。说一回,颂一回,弄得这些愚夫愚妇眼红鼻塞,不住的拭泪。到午斋时分,圣姑姑收了科下坐赴斋。众人也有住下吃斋的,也有竟自回去的。只饭僧堂僧众,齐齐的坐下,每人一大碗饭,碗上顶着一簇干菜、两片大豆腐、两个大磨磨、一索长寿绵线,线上穿三十文衬钱,做七八路的随头派去。这是第一日,来的还少,只有二百余众,管家登记明白了。剩下的饭,大箩装着凭这起黄胖道人、癞皮化子随意大碗价吃饱,到明日又是如此。来的人一日多似一日,供给的支持不来了,禀过杨巡检,又出个晓示,但是游方僧众,俱于各处庵堂寺院支领斋衬,本宅预先派开钱粮,差人分头主管登记。其饭僧堂,专待四方道友。又吩咐各庵院主细心察访,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,法术惊众者,实时禀知本宅,另行优待。这是圣姑姑的主意。

  话休絮烦。再说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两个月,见天气已凉了,收拾包裹望永兴一路进发。免不得日闲化斋,夜间投宿,路上便有人传说华阴县宦家启建无遮大会,劝人念佛。蛋子和尚猜道:一定是圣姑倡首,便趱行前去。不一日,到了华阴,正是八月十七,这里是第七日道场了。婆子逐日的将文殊普贤诸佛化身,他演说那个亲眼看见的,敢与随他质证道个不字。蛋子和尚到时已知备细,他一心要见圣姑,谁耐烦到庵院中支领常例斋衬。待到西园又怕门上拒阻,沉吟半晌,便径到杨巡检宅门首去,在石狮子边盘膝坐着念佛。管门的张公道:「你那长老想是没耳朵的,本宅现今斋僧,却不到庵院中去领受,在此闲坐则甚?」蛋子和尚举扇道:「贫僧没耳朵,老菩萨是有眼睛的。怎不看扇上写的字样?贫僧是求见圣姑的,不是讨斋衬的。」

  言之未已,只见宅门里面走出两个有年纪的妇人来,背后安童捧双幢的食盒儿跟着。你道那妇人是谁?一个是掌房的老嬷嬷,一个是女陪堂。如何叫做女陪堂?比如男子家读书的有个伴读,顽耍的有个帮闲,至于那女眷们厮伴的就叫做陪堂。也不是女教学,又不是针线娘,逐日只清话闲耍,或是吃茶饮酒下棋投壶,遇着好佛的就陪着烧香供佛,大人家往往有之。张公指着道:「长老你要见圣姑时,只央这两个老人家引进,便得相见。」蛋子和尚慌忙起身,打个问讯道:「女菩萨,贫僧稽首了。贫僧要见圣姑,相烦引进则个。」老嬷嬷先立住脚,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。老嬷嬷问道:「长老那里来的?要见圣姑则甚?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泗州城人迎晖寺出身,去年得了个不起之疾,梦中亏着那圣姑姑救我,特地相访,不期在此。闻知贵府告示,凡远来行脚径赴各庵院支领斋衬,并不许到佛堂缠扰,莫非会中多是女菩萨么?佛门广大,如能挈带贫僧也去磕一个头,也是一场缘法。」老嬷嬷道:「一般也有男人在彼,起初长老们也都在一处散斋,后来人众,所以派开了。如今只一位去时,却也不妨。」女陪堂便道:「喜得奶奶不在那边,没甚妨碍。」老嬷嬷道:「奶奶近日有病,也亏着圣姑姑救好的。这个道场也为保禳启建,因奶奶身子还不健旺去不得,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。这食盒内的点心茶果,奶奶着老身送与圣姑姑用的。」蛋子和尚见那婆子又和气又健谈,便问道:「闻得圣姑识字最深,曾在贵府辨认过什么梵字金经,果有此事么?」老嬷嬷道:「千真万真的,这本经经过许多名僧都不晓得,偏有他妇道家字字能识。老爷为此上敬重他起。」口里自说,脚下自走,不觉到了西园。只见门内门外,闹哄哄的往来,何止千人,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,过世人身不绝。有这般邪说,所以佛会聚人极易。老嬷嬷道:「长老且在饭僧堂暂住,待老身禀过圣姑,方来唤你相见。」走了几步,又缩转来说道:「不曾问得长老甚么法名?老身好去说话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尚没姓没名,从小只叫做蛋子和尚。」老嬷嬷道:「到是个光头浑名。」带笑的走进去了。

  这一日,圣姑姑正说的是罗卜救母的因果,说了又念佛,念了佛又说。到午牌时分完了,老嬷嬷将送来茶果放在净室中,无非是白糕、油饼、蒸酥麻团及榛、松、枣、栗之类。等候圣姑姑进来,女陪堂迎着相见,便道:「连日辛苦,奶奶十分挂欠。特地备下些粗点心,请老菩萨用些。」圣姑姑称谢过了。女陪堂推圣姑姑坐了客席,自家坐了主席,也去扯老嬷嬷同坐。老嬷嬷再三不肯,圣姑姑道:「佛门中,更无大小,只管坐着不妨。」老嬷嬷方才取个小杌儿放在旁边,叫声大胆坐了下去。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,说话中间,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,女陪堂问道:「老菩萨,你当初曾有儿没有?」圣姑姑道:「贫道有个儿子,在远方出家做道士。」女陪堂问道:「缘何不做和尚,却做道士,不是女菩萨的本等。」圣姑姑道:「万法初无二理,三教本是一宗,就是老身佛法也讲,道法也讲。」老嬷嬷就插嘴道:「老菩萨你医法也讲,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。」圣姑姑笑道:「奶奶贵恙是亏了圣水。」老嬷嬷道:「你又会梦中去救人,有恁般事么?」圣姑姑道:「没有。」老嬷嬷道:「方才有个长老是泗州城人,他道你梦中去救了他病,特地寻访,他手中拿一把细篾兜扇,上写访圣姑三字。他名字又叫得奇怪,叫什么团子和尚。」女陪堂道:「差了,是叫做蛋子和尚。」只这个蛋子,直触在圣姑姑心里,那老狐精最有急智,便忙扯个谎道:「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,平生最是孝顺我,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汤我吃,我就好了。今世我合去救他,正是恩恩相报,如今他在那里,便引来见我则个。」老嬷嬷应承去了。

  却说管西园斋饭的,本是不打发游僧,因见是掌房老嬷嬷与女陪堂同引来的,一般有斋有衬。蛋子和尚吃了斋,正靠在门上闭看,只听得叫声:「蛋长老,是你前世姊儿唤你。」蛋子和尚回头见是老嬷嬷,问道:「谁是贫僧的姊儿?」老嬷嬷便把圣姑姑说的话,述了一遍,如今唤你相见。蛋子和尚明晓得是科诨,只得将错就错,把直裰整一整,随着老嬷嬷直至净室中。圣姑姑先起身招架,蛋子和尚一见便放下棍棒、衣包,磕头称谢。圣姑姑慌忙扶起,认做兄弟。再取个杌子,就叫他随着老嬷嬷坐了。两下里并没半点相干,未免叙几句鬼话。只因这番相会,有分教:盗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,坐关的妖妪顿成地煞神通。破杨巡检几分的家私,费赵管家一番的心计。正是:

    一茎尽有千寻势,尺水能兴万丈波。

要见分明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二回 老狐精挑灯论法 痴道士感月伤怀

    千般算计心如渴,不是姻缘总迂阔。

    无心栽柳柳成荫,着意栽花花不活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与圣姑姑认做前世的骨肉,何等荒唐!老嬷嬷与女陪堂偏认做真事,回去报与杨春夫妻知道。他夫妇也只说奇异而已,并不疑其妄也。向来圣姑姑在净室中,原是一个独住。因这几日启建道场,杨奶奶拨几个丫鬟养娘,到彼答应。蛋子和尚见左右有人,不敢细谈,只问:「那梵字金经是甚样体制,圣姑如何识得?」婆子自夸曾遇异人,受过一十六样天书。龙章凤篆,无有不识。那梵书出自天竺,是佛门中之一体。当先大藏真经都是梵书,陈玄奘与鸠摩罗什等译过,换了唐字唐音,方有今本。至今名山古剎,还有梵本留传得在。蛋子和尚道:「劣弟也遇个异人,传与二十四纸异样文书。把与人看,一字不识。今带得一纸在此,请圣姑姑看是甚样说话?」婆子道:「愿借一观。」蛋子和尚预先抽出一幅另放着,当下在包裹中取出,展开放在桌上。婆子一见了大惊,假说道:「这又是海外异国字体,我也不识。」一眼目愁着蛋子和尚。和尚会意,连忙收折,依旧包过。

  晚斋后,只见园公引着院子到来,毡包内取出新布直裰一件,新布夹被一条,道:「老爷闻得菩萨遇了前世的兄弟,也是奇缘。这两件粗物,送与长老,权表薄意。明早自来相见。」婆子与和尚同声称谢。院子又吩咐园公教打扫前堂耳房内,与这长老做卧房。和尚将所送直裰、夹被和包裹,上一手抱着,取了棍棒,也随着院子出来,就在耳房中安歇。心下想道:「那婆子目愁我一眼,必有缘故。欲待等个更深,再闯入净室去问他,又恐被服侍的人看见,不是个理。」左思右想,怀疑不决。看看黄昏以后,听得远远石磬三声,料是净室中安置的常规了。步出耳房,悄悄的直到佛堂之中。只见冷冷清清一盏琉璃灯火,半明不灭。佛堂后一带就是净室,两扇门儿紧紧闭着。侧耳听时,里面并没声响,放心不下,徘徊了半个时辰,才转步出来。只见佛堂中灯火,暗而复明,圣姑姑倒在外面走动,叫声:「贤弟那里去来?」蛋子和尚吃了一惊,想着这婆子果非常人。拱手答应道:「正来寻圣姑姑请教。」婆子道:「方才所言二十四纸,都借一观。」蛋子和尚不敢隐瞒:「其实都在此。」婆子道:「此乃九天秘法,雷文云篆,贤弟从那里得来?」蛋子和尚见他说着了,便将白云洞三番求道之事,及梦中神语的事叙过。婆子又将梦会则天皇后一段说话述了。合掌曰:「谢天谢地!遇蛋而明,今日方得明白也,此书非贤弟不能取,非我不能识。彼此各无隐蔽,同修至道,以应奇征。」当时取下琉璃灯火放在地上。蛋子和尚在耳房中,抱进包裹,就蒲团上打开,取出天书二十四纸,递与婆子。两个席地而坐,婆子从头至尾,揭了一遍,道:「此书名如意宝册,乃七十二地煞变法。还有三十六天罡变,如何不取将来?」蛋子和尚道:「两壁都曾摹过,只左壁一十三张纸,半字全无。」婆子叹道:「缘也!命也!」蛋子和尚道:「天罡与地煞,有何分别﹖」婆子道:「天阳,地阴;天虚,地实;天尊,地卑;天简,地烦。地煞法成,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,只尽着人世间的变化,终未免为天数所囿。若天罡法成,神游天府,名压仙班,虽上帝亦不得而制之矣!」蛋子和尚道:「一般能驱神役鬼么?」婆子道:「神鬼亦有情之物,如何不能!」蛋子和尚道:「天罡想亦只如此。圣姑既未经目,何以知其胜于地煞也?」婆子道:「天能包地,地不能包天。据今第十六条为壶天法,壶中之天,非天上之天,此不过遁甲缩地之意。第七十二条为地仙法,不曰天仙,而曰地仙,以此度之,其不如天罡明矣。虽如此说,神通亦非小可。你我今日得遇,乃非常之福!」蛋子和尚道:「地煞变化,这二十四纸已完全否?」婆子道:「完全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后面尚有一段字,未曾摹得,又不知何法?」婆子道:「正语已完,余亦不必问之矣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前面有许多大字,何也﹖」婆子道:「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,非字也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符前先有数十行字,又不在七十二条数内,何也?」婆子道:「凡修炼此法,必先立坛召将,此乃总要之语。」蛋子和尚自来做梦,到此方才大醒。不觉下跪磕头道:「劣弟若不遇圣姑指教,枉费三番辛苦,如璞不知雕,蚌不知剖。何所用之哉?今日千万挈带同行修炼则个。」婆子双手扶起道:「此自然之理,何用叮咛!但修炼之事,说时只一句,做时不容易。第一要择地。地须极宽敞,又极幽僻,鸡犬不闻,人迹罕到,方能秘密。使神鬼往来而无碍。第二要聚财。如修炼之时,经年累月,供给须是完备。这还是小可,其合用东西,如五金百货,诸品药料,各项家伙,必须无物不备,临时便于取用也。费得若干钱物,非千金不可。第三要齐心。假如两人同去学道,其心不齐,一人中道而废,那一人也做不得事了。」蛋子和尚听说,流泪起来道:「我千般辛苦,弄得天书到手,万分侥幸。求得圣姑见面,不指望做天仙,便做一日地仙,死也晦目。据圣姑说起,第三件齐心,不难。第一件择地,或入深山穷谷,还有幽僻之所。则这第二件聚财,不做官、不做盗,这千金从何而来?多管又是个画饼充饥,望梅止渴了!」婆子道:「且莫慌,俗语云:一客不烦二主。等这里做过圆满功德,少不得这个东道,仍要在杨巡检身上设处。」蛋子和尚合掌礼道:「全仗圣姑提挈!」直起腰来,早已不见了那婆子。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,四围价看道:「莫不做梦么?」又到净室门首看时,寂然如故。想起许多说话,一句句有条有理,方省得婆子原有术法。他要摄去这二十四张天书,独擅其美,亦有何难,明明收放我处,所以安我之心,圣姑真异人,不可及也。

  当下将天书收拾,依旧包好,仍入包裹。就把琉璃灯就扯起高挂,提了包裹,复身往耳房内安歇去讫。有诗为证:

    琉璃一盏光不灭,蒲团细论神仙诀。

    千金仍欲费东家,法成不把东家挈。

  到天明,杨巡检亲到西园,请蛋子和尚相见。问其来历,称赞了几句。便同他到净室中;见了圣姑姑,谢他七日说法念佛之劳。因说各处斋僧,总来尚不满四千之数,不知何日圆满?婆子道:「老檀越发心之顷,便是圆满。只将万僧斋贝亲之费,派在各庵院去,便了却老檀越的心愿。明日修斋吉日,这里只管做回向功德。」杨巡检道:「如此甚好。一应斋醮文疏,已曾吩咐观音庵中预备。令弟长老,必然道行清高,就相烦主行则个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小僧年幼,只可随班效劳而已。」婆子道:「贫道受贵府之恩,无可报答。到明日还要请普贤祖师降临道场,与老檀越夫妇祈福。」却说杨巡检自初见圣姑姑时,闻得奶奶说了普贤菩萨出现,便想慕一见。也曾几次对圣姑姑说,只是口中答应,不能如意。今番听说降临赐福,喜自天来。便道:「我杨春若得瞻礼菩萨宝相,足满平生矣!」当时忙差随身的家人,到西门外观音庵中吩咐来日回向,只请六众长老。杨巡检起身去后,当晚观音庵里,将办下文疏、乐器、家伙预先教道人送至。其佛像园中自有,不消请得。圣姑姑只说要室中清净,方好屈菩萨来会,将几个服侍的丫鬟养娘,都打发回去了。

  来日黎明时分,观音庵中请到六众长老与蛋子和尚相见,共是七众。一齐击鼓鸣铙,诵经宣号,一依功德常规,不必细说。杨巡检也早到,穿起大衣服拜佛。杨奶奶病体新愈,闻说菩萨降临,也要瞻礼。勉强乘个小轿,亲到园中来拈香。看见净室紧闭,已知就里,不去缠扰。杨巡检便叫老嬷嬷等送奶奶往书房中静坐,自己往来观看。眼巴巴的只等普贤菩萨下降,便请奶奶一同瞻礼。众僧们共行了三次香,赴过两遍斋,看看日光西坠,烛烬香灰,并不见一毫消息。瞧那净室却紧紧的闭着双门,听里面时,绝无动静。杨奶奶等得不耐烦,只虽是好佛,捱了一日,自觉身上困倦,只得先回。杨春吩咐添香换烛,重复穿著了?头圆领,向佛前再三叩首,通陈哀恳。众僧见主家如此,一个也无敢懈怠。直乱到三更,连杨巡检也道是不能够了,便教将文疏纸札烧化,打点辞佛散场。

  众人正在庭中化纸,只见一阵风来,将火来将纸带火卷入空中。杨巡检和众人抬头观看,火光散去,化为五色祥云,云上现出一位菩萨,金珠缨络,宝相庄严,端坐在一个白象身上。杨巡检倒吃了一惊,一字也通陈不出,忙忙的倒身下拜。蛋子和尚也认做真了,随着众僧磕头不已。其余走使答应之人,无一个敢不跪拜的。那菩萨也不开口,冉冉而行,径到净室中坠下而去。此时是八月十九日,月光尚盛,看见分明。杨巡检想道:「菩萨今夜必然与圣姑姑叙话,我等凡人,决不敢乱入净室中求见,只这云端出现,也是非常之喜。」众僧都道:「全是老爷贵府平昔好善,所以感动了世尊,挈带小僧们也得瞻仰一番,实乃三生有幸。」杨巡检谦逊一回,又在佛前叩首作谢,别众人上马先回。众僧到前堂吃斋,方散了香火,便收拾家伙回庵去讫。蛋子和尚依旧在耳房安歇。

  第二日侵早,蛋子和尚答拜杨巡检,杨巡检留坐吃茶,称谢昨日有劳,就提起菩萨现身之事,道:「下官回家与拙荆说了,拙荆自恨无缘,身子不健,不能久待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今早蒙圣姑吩咐,要得烦奶奶到园中一会,有话商议。」杨巡检道:「下官正要来见圣姑,问其夜来菩萨相会之事。既如此,下官不去了。长老到在寒舍素斋,等拙荆去圣姑处领教,却不好?且屈长老东厅宽坐一时,下官就来相陪。」说罢,起身入内,对奶奶说知了。奶奶欣然收拾,丫鬟伏侍上轿而去。蛋子和尚本不戒荤酒,因见连日杨巡检一门奉斋,只得假说吃素。这日在东厅,杨巡检陪着素饭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杨奶奶来到西园,径入净室。算来与圣姑姑有两个月不曾会面了,这番相见,加倍欢喜。寒温也叙了好多时。杨奶奶道:「夜来蒙圣姑请到菩萨真身。弟子无缘,不得参谒,深为懊悔!」婆子道:「普贤祖师说奶奶已曾会过了一次。」杨奶奶道:「是去年五月中,未曾会圣姑的时节。」婆子道:「祖师说你夫妻两口,原是金童玉女降生。只因佛会上,两个把幡幢相击戏耍,谪下尘寰,配合为夫妇。因是好处出身,所以今生好道。若功行完满,仍得超升。贫道欲就本处,建个普贤佛院,铸成金身供养,贫道常住看经念佛,保佑你夫妻拔宅飞升,不知意下如何?」杨奶奶道:「多感圣姑美意。寒舍东庄倒有块空闲山地,约有四五十亩。旧时原有尼庵,多年废了。只是兴工铸像,要费许多钱粮,寒家就竭力布施,恐不够用。」圣姑姑道:「不费贵府一分钱钞。贫道有个儿子,叫做左黜,现在剑门山关王庙中出家做道士。他从幼传得丹法,善能点白为黄。只不曾遇着个有福之人,所以不敢轻试。这个福,不是寻常之福,乃是仙福。假如点就黄金,上等者,将来打做饮食的器用,令人颜色不老,百病消除,头顶上有灵光发现,久之便能升举。下等者,将来倒换与人,还有利十倍。贵府只出些本钱,待贫道母子点化黄金来用,兴造赢余,还要添些利钱纳还。若多点得些,把来布施贫人也好。昨贫道已将此事过问祖师,祖师连称善哉!善哉!无量功德。你若无此仙福,祖师亦必不轻许。但此事全秘密,倘或泄漏,事既难成,反为不美。」杨奶奶道:「容弟子与拙夫商议奉复。」杨奶奶归家对丈夫说了。杨巡检五脏六腑,向来已被圣姑姑搅浑,见了这假菩萨,一发死心塌地。便要他割下头来,哄他说不痛的,他也就割一刀了。况且点化乃仙家常事,岂有不信!

  当时出厅,在蛋子和尚面前应承过了,教他先去回话。自己乘马到东庄去看了一回。径往西园见圣姑姑,问其点金建院之事。婆子道:「别的不难。只要一所净房,在旷野去处,鸡犬不闻,人迹罕至的,在内作用方妙。」杨巡检道:「弟子适到敝庄看了,地面尽宽,足可启建道院。如今紧要一所净室,除非就在敝庄住下。这庄房去处,相传原是唐朝郭令公的别业,还存得有几根古柏,房子也有三十四间,尽着圣姑拣中意的几间,关断了就是。庄仆们自在外边一带,与里头绝不相干。吩咐了他,自然不放人来混扰。」婆子道:「待等小儿左黜到日,同往择便而用就是。」杨巡检道:「令郎在何处?星夜差人接取。」婆子道:「我儿子一只腿有病,讳名叫瘸儿。在剑门山,离此颇远。他行走不便,须要个脚力。还有一件,那关王庙中,全靠小儿一个有些道术,撑持房头。若听说贵府接他到此,众道士决意不肯放的。只老身亲笔写个字去,吩咐管家如此如此,小儿脱身方快。」杨巡检大喜道:「有烦圣姑姑快写书信,只明早便差人送去。一路脚力不打紧,有钱可以雇得。」两下别了。圣姑姑慌忙写书封固,叫蛋子和尚送到杨巡检处。杨巡检唤个惯打差的杨兴到来,将圣姑姑这封家书细细吩咐了他的说话。限他明日便要起身。与他二十多两银子作盘缠,叫他一路雇马与左法师乘坐,小心服侍,早去早回。

  杨兴领了家主之命,连夜收拾。老婆见了一大包银子,抵死缠住,要他做件新布衫,买支翠花。杨兴被缠不过,只得拈一二块与他,约有五六钱重。到明早往解库中赎取自己衣服被窝等件。人都知道他匆匆远行,又闻得盘缠付得有余,有些零星欠帐,都来取付。也只得还他,又去了几两银子。只恐使用不来,路上咬姜呷醋,件件省缩。一去一回,还想落得些儿,拐在腰里做私房。这也是人之常情,不在话下。有诗为证:

    烧丹情愿费资财,只等功成脱九陔。

    遥望天涯左瘸子,不知何日拐将来。

  话说关王庙道士贾清风,自从去年二月中与媚儿分别之后,眠思梦想,如醉如呆。每日向瘸子讨信,问道几时转回。瘸子只有应他道:「进过香便回。」以后只管多问,一日常两三度。瘸子也不耐烦了,发个喉急道:「师父你也好笑!我与你同在这里,那个是顺风耳,千里眼,晓得他方外郡的事。两只脚生在他们肚子底下,要紧要慢由得他,终不然,我把个细麻绳儿牵得他来的。道他是干娘干妹,偏我嫡亲的心上不牵挂。就是你朝暮问他,他那里也不知道,可不枉了!」贾道士心绪不乐,又被他数落一场,又没得回答他。念他是媚儿的瓜葛,又不敢十分冲撞,只得忍耐。过了几日,三不知又问起来,瘸子竟不答应,好生没趣。看看半年十个月,毫无音信,贾道士心中委决不下。待说来时,去了许多时,也该转了。待说不来,他一亲儿在此,难道老婆子的肚里也全不挂念。私下各处去问卜打卦,也有说来的,也有说不来的,也有说行人迟慢的,也有说得快,约时约日的。说得贾道士心上喜一回、愁一回、望一回、想一回、猜一回、恨一回。有一班轻薄子弟闻得这桩故事,制就几篇小词儿,唱得有趣:

    去年瞥见多娇面,勾去魂灵呀,勾去魂灵。

    觑定花容不转睛,喜杀人,爱杀人。忙献殷懃呀,忙献殷懃。

    新楼不许凡人寓,特借多情呀,特借多情。

    朝暮饔咱管承,放宽心,慢登程。且待天睛呀,且待天睛。

    干娘认了为兄妹,添分亲情呀,添分亲情。

    日渐相知事可成。他有心,咱有心,不用冰人呀,不用冰人。

    瘸儿使去监工了,一半功程呀,一半功程。

    只恼虔婆碍眼睛,眼中钉,厌杀人,不肯开身呀,不肯开身。

    油绿梭布缝衣服,聊表微诚呀,聊表微诚。

    只怕裁缝不称心,哄娘亲,自监临。私下偷情呀,私下偷情。

    忙来楼上把多娇抱,一刻千金呀,一刻千金。

    肯作成时快作成,且稍停,到黄昏。捉空应承呀,捉空应承。

   隔墙有耳机关破,拆散张莺呀,拆散张莺。

    明日多娇又远行,送出门,痛难禁。珠泪偷零呀,珠泪偷零。

    烧香约定重来至,专盼回程呀,专盼回程。

    等待来时续旧盟,感恩情,叫一声,救苦天尊呀,救苦天尊。

    清明别去重阳到,辜负光阴呀,辜负光阴。

    烧香愿了应转程,小妖精,为何因,全没风声呀,全没风声。

    此情难与别人道,只自酸辛呀,只自酸辛。

    索性回咱个决绝音,骂一声,放开心,也倒欢忻呀,也倒欢忻。

    关王不管私情事,也去通陈呀!也去通陈。

    暮想朝思为此人,说无凭,话无凭,全仗神灵呀,全仗神灵。

    道人害了相思病,天下奇闻呀,天下奇闻。

    妄想痴心欠妇人,没正经,老脚根,难见天尊呀,难见天尊。

  大凡不上手的私情有二等:一等郎才女貌,你贪我爱,传书递柬,千期万约,中间有人隔碍,不能成就,花前互想,月下同怜,这谓之相思。一等或男欠着女,那一边全不挂在心上;或女欠着男,这一边男全不放在肚里,一般情牵意乱,短叹长吁,却是干折了便宜,这谓之单思。今日媚儿的精灵,不知那里去了。贾清风还眼盼盼的指望他来,重订鸳鸯之约,满诣云雨之欢。却不是个单思!

  这痴道士自犯了单思的病,百事无心。坐如睡,眠如醉,也不诵经,也不打醮。连每月初一、十五,关帝前香烛都不去看了。家中食用,到只凭乜道胡乱扯拽。乜道支持了几日,做起乔家公来,与瘸子渐渐有些口面不和。这痴道士也管不得了。一年之外,渐觉身痛、骨热、肌瘦、面黄,弄成一个劳怯症候。原来这种症候不痛不痒,不死不生,最难过日子的。

  涪江渡口有个净真庵,那老尼是贾道士的亲姑娘,闻知侄儿有病,特地来庙中看他,带一个极丑的女香童来服侍。贾道士欲心如炽,又与他调戏,不几日就括上了。姑娘知道大怒,骂了侄儿一顿。临去时说,誓再不到庙中来了。

  莫说痴道士害病,单表瘸子。初时,道士奉承他好酒好食,吃得欢喜,以后渐渐懒散了。到得道士害了痨怯,一发没人照应他。有些饮食时,先尽乜道背地里受用。便有得到口,也是残盘剩水,着实不敷。况且少一缺二,连瘸子的衣服,也把几件解了钱米,那个取赎。瘸子见光景不好,也未免想起娘来。道:「娘阿!三口儿出门,只为我脚腿不便,权留在此。说过一有安身之处,便寄信来唤我。如今一年半了,不成你还在中途飘荡?我这里茶不茶、饭不饭,没人疼痛,你那知道!我若是手脚便当的,跑出庙门,做个云游道士,也度了这张嘴。怎见得不上不下,进退两难。正是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。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识,到底终无怨恨心。」

  莫说瘸子抱怨,再说杨兴奉了主命,在路打扮做个官差下书的承局,夜宿晓行,不一日来到剑门山。取路竟投关王庙来,只推口渴,问庙里讨汤水吃。乜道先看见是个公差,怠慢不得的。贾道士又病倒了,慌忙舀了一碗米汤,将托盘盛了,叫小鬎疬捧着,唆瘸子出去陪侍。世间只有瘸子最好记认,杨兴一见便晓得了。瘸子作过揖便问:「尊官何来?」杨兴道:「是华州奉差来的。」瘸子将米汤送上道:「荒山乏茶,怕不中吃。」杨兴道:「救渴可矣!」小鬎疬取碗进去。杨兴便起身,瘸子送出庙门。杨兴道:「法师可姓左么?」瘸子道:「正是!」杨兴道:「借一步说话。」瘸子跟他立了庙门,约有百步之远。杨兴道:「小人是华州华阴县杨巡检老爷家差来。有令堂圣姑姑家书在此,叫法师星夜与小人同行,不可迟滞。」瘸子接书拆开看时,原来又有四句诗。诗曰:

    我在华阴杨府住,主人贤达真难遇。

    要汝同修大道丹,火速登程莫回顾。

瘸子认得婆子笔迹,喜出望外,却待转身收拾包裹。杨兴道:「不消得!少甚东西,只问小人就是。就是便路上不甚整齐,到家中自有。」瘸子道:「华州许多路,我行走不便。赶你不上,如何是好?」杨兴道:「捱到剑门山,一路自有骡马雇得,不烦尊步。」那瘸子想起庙中,乜道可恶,贾清风又病倒了,也没甚情意牵挂。若论初相会时,母子三人受他恩惠,今日母亲书到,合该说知。只是一纸空书,又不曾寄得一物谢他,怎好提起,到不如不见为高。就有几件冬夏衣服,只拣好的又在解库中去了。那汉子口称小人,一定家主吩咐他来应承我去,我又迟慢怎的。叹了口气,便道:「既是母亲教我火速登程,只今便走。恐家师们知道时,却又?误。」当下杨兴扶着瘸子飞奔剑门山。一路或骡或马,雇来与瘸子乘坐。杨兴是惯走路的,急行急随,缓行缓随。望华州道路而进。

  话分两头。再说乜道,这一日不见瘸子进来吃饭,心里怪异。等到晚间,也不见归来,只得报与贾道士知道。贾道士问道:「几时去的?」乜道道:「早间有简尺的到来讨汤水吃,他送出门,就不曾见他回转来。」贾道士道:「那承局,是那里来的?」小鬎疬在旁答应道:「是我将盘托子送米汤出来,听得说一句,像是华州来的。」贾道士听得华州二字,痴心复起,便道:「华阴正是西岳华山所在。干娘和妹子正在那里进香,如何不对我说,问个信儿!」乜道笑道:「华州是大州大府,须不是三家村、独脚镇。两个妇人去朝山进香,那承局那里便睬他来!」

  贾道士病中容易焦躁,便骂道:「狗弟子孩儿!你晓得什么。常言道两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他母女现在华阴县进香,你道承局不能会面,这瘸子在剑门山僻去处,如何却与承局相会了?现今这瘸子跟着承局一路去,必是有甚信音到来,或是他母子在这里近去唤他,或是另在一所反来接那瘸子去,都不见得。你自不用心盘问,到说这没气力的话,却不是放屁!」慌得小鬎疬先跑出房去了。乜道见他发恶,故意道:「师父说的是,待明日去寻那承局质问他便知。」贾道士道:「上门时闭着鸟嘴不问,如今去了,又那里寻他?」乜道道:「师父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。」贾道士见他还话,气得面皮紫涨,在床上竖起头来,要扯乜道来打,忽然发个头晕,依旧跌倒。乜道口中唧唧嘈嘈的,走了出去,倒在外边骂小鬎疬多嘴饶舌,打了他几个栗暴。小鬎疬劳劳叨叨哭一个不住。贾道士听得十分恼怒,只恨头昏体弱,爬走不动。

  到黄昏时,灯火也不点来了。其时九月十八日,月起得快,贾道士含着一口气,吟清清的躺在床上,看见月上窗棂,万种思量,千般伤感。不知此一时,媚儿妹子在于何处,只有这轮明月照见他亮亮的在那里,怎的嫦娥方便寄我个信儿。正在胡思乱想,忽见小鬎疬跑来报道:「瘸师回来了,和干娘三口儿在门外。」贾道士听得这句,把勃勃的气变作一天欢喜,忙教请进。自己要挣扎下床,终觉头重脚轻,又复睡下。只听得口工口工的说话响,三口儿走进房来,婆子问起了病起的缘由,安慰了几句言语,忙忙的出外道:「待老身收拾行李停当,再来叙话。」瘸子也跑出去了。只留胡媚儿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来,说道:「哥哥别来多时,不道有此贵恙。」贾道士见四下无人,诉出衷肠道:「这病是因贤妹而起,今得见贤妹,死亦无恨。」便把手去勾那媚儿的颈,媚儿低头下去,做了个嘴。贾道士已醒,原来是个梦。张开眼看,寂寂空房,惟有半窗月魄,凉气袭人。贾道士满目凄凉,叹了一口气,不觉泪如雨下。正是:

    寻常一样窗前月,偏照愁人愁转添。

不知贾道士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三回 闭东庄杨春点金 筑法坛圣姑炼法

    古洞天书不记年,谁将半壁向人传。

    一从辨出雷文字,修炼成时拟上仙。

  话说贾道士留着瘸子,指望挂住那老婆子一条心肠,是与媚儿重会的大关目。不知什么缘故忽然而去,心下又恼又疼,神魂散乱,就做出这个痴梦来。醒后短叹长吁,酸楚了一夜。次日问起瘸子衣服被窝都在,还道他不曾远去,叫人四下访问。有人说他在剑门山下雇了牲口,一个远方汉子,随着他去了。从此又着了一急,病势转添,夜夜梦见这小妖精来缠他。泄了几遍,成了滑精的病。日里三不知忽然火动,下边就流出来了。以后合着眼便看见媚儿,看看骨瘦如柴,自知不济,叹道:「媚儿,我与你呵!今生不作吹箫伴,后世当为结发亲。」对了乜道和小鬎疬说的,都是永诀的凄凉话儿。老道士从来不出房的,也来看了他几次。病势已是九分九厘的地位,少不得预办后事。延至交春,油干火尽,呜呼哀哉,刚刚二十七岁,正是贪花不满三十。昔人有阙小词,名「清江引」,说得正好:

    百般病儿都可解,切莫把相思害。蓦地痛钻心,整日魂不在,到鸣呼才省得冤孽债。这痴道士临死,还一心牢挂着小妖精,为此一片精灵不散。那一世媚儿托生胡家,叫做永儿,道士托生焦家,叫做憨哥。虽然不得到老齐眉,也算做少年结发,在姻缘簿上,勾除宿账。此是后话不提。

  再说瘸子和杨兴赶路,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不一日来到华阴县里。先在杨巡检门首经过,杨兴与瘸子进宅报与家主知道,杨春慌忙出来相见。叙寒温中,也说几句炉火的话儿探他。不料瘸子全然不晓,只把双眼来睁,一言不答。杨春只疑他不肯轻易讲论,也不穷究。献茶后,就叫杨兴送瘸子到西园与圣姑姑相会。瘸子进得园门,先会见了蛋子和尚,心下想道:「我母亲好没正经,如何招个野僧同住。难道许多年纪,到要和尚起来?」一到净室见了婆子,便问道:「妹子媚儿怎么不在一处住?前边那野和尚又是何人?」婆子道:「一言难尽!」先说林中躲风,梦见则天娘娘,如此如此,醒来就失了媚儿。后来遇着蛋子和尚,正应了梦中遇蛋而明之语。「他带得有天书,只我识得,乃是九天秘法。若修炼时,须得千金之费。我只推要建普贤祖师佛院,小儿左黜能点化黄白。借这话儿,诱出他些财物来,就乘机接你到此,同行修炼。却不是好!」瘸子笑道:「怪得杨巡检一见面,便说什么炉火,好是我不答应,不然,却不露出马脚来么!」

  正说闲话间,杨巡检来拜瘸师。送上新衣一套,铺盖一副。就约母子二人,明日同往东庄看屋看地。婆子道:「要买办些药料及出入奔走,少不得托我家蛋子兄弟。若用别个,恐怕口嘴不稳。明日也要他走一遭。」杨春答应去了。不多时,众人送晚饭来,摆下一桌素菜。瘸子私对婆子说道:「娘,怎的弄得些荤酒儿来吃便好。」婆子道:「有名的杨老佛家,荤酒不闻的。你休得惯了嘴,到明日修炼时,整年的不许动荤哩!」瘸子呆了,把舌头一伸。当夜无话。

  次日早饭后,杨巡检吩咐差一乘小轿、两匹马,去西园迎接他三位。自己先到东庄相候。婆子乘轿在前,一僧一道骑马在后。管家引着,飞奔东庄上来。一路看时,果然好个去处。但见:

    田连阡陌,树满邱陵。田连阡陌,零星住下庄家。树满邱陵,整队行来樵子。山坳中,宽宽一片空闲田地,曾为比丘尼道场。高阜处,大大一圈精致庄屋,已非郭令公故业。倘建佛庵道院,尽叫千门万户,怕做不下鸟革翚飞。若作鬼窟神坛,便住半载一年,真个不闻鸡鸣犬吠。最喜主人能好客,深林飞鸟任安栖。

  婆子见杨巡检先忙谢道:「老檀越如此信心,都是夙因所致。」杨春道:「来路上曾看这一片当地么?」婆子道:「已看见过,十分称意了。这贵庄外面,也好个形势。只不知里面房屋何如?」杨春道:「就同往一看!」便引着众人,弯弯曲曲,各处走了一遍。原来虽说庄房,却造得甚有体制。墙门里面一片大空场,是堆积柴谷之所。两旁设下仓库,中间三间大敞厅,左右帮几间杂屋。那左屋就是管庄的居住,厅后开个大大的鱼池,以防火烛。右边望去,都是亭台花木之类。三株古柏横斜半朽,用个朱红木架儿扶着。左边一带回廊,回廊尽处,另有个角门。进了角门,又是三间半屋。里头书室楼房,药炉茶?,无不具备。杨巡检每年收租算账,也到此十日半月价住。所以收拾得整齐。若闭上角门时,分明别是一座宅院。杨春道:「这几间敝房,可将就作寓否?」婆子道:「何消这般精室,罪过罪过!」又道:「只今晚就在此住下罢!一动不如一静。只是所借母银,望乞作速留意。」杨春道:「三日内便凑集送到。三位日用供给,就在这小庄支用。只怕炊爨时,还要用个小厮。」婆子道:「更不消得!」杨巡检临别,唤管庄的老王来吩咐:一应供给,要你支持,须是周备,每月只开账来看便了。又教将敞厅后面两壁关断,贴下封皮。若送供给时,就从老王家里穿出回廊去,不许别人走动。又将角门里面锁钥付与圣姑,任意开关。于是带了几个庄客,去西园取三位的行李。婆子住下这房子,称心满意了。少停,园公同几个庄客,将行李送到。蛋子和尚的包裹有天书在内,行坐不离,已带在身边。只有铺陈棍棒,在耳房中,也一齐取来了。日没时,婆子叫蛋子和尚将侧门锁断,三口儿做一处商议。蛋子和尚游方熟脱,一应买办合用东西,俱是他奔走。左黜腿不方便,专管看守法坛,烧香点烛,及煨煮三餐茶饭。婆子专主教导他们画符念?,按时修炼。预充分派已完。其柴米之类,老王处每月总支,免得日日缠扰。

  第二日清早,杨奶奶差掌房的老嬷嬷抬个小轿儿到东庄特看圣姑姑,敲门进来道:「奶奶闻知法眷同住,怕不方便,不好自来看。叫老身多多致意!」婆子道:「足感奶奶挂念!」老嬷嬷看着瘸子笑道:「此位便是令郎瘸法师么?圣姑姑与普贤菩萨恁般识熟,何不央菩萨吩咐天医医好了这只腿?」婆子道:「一人一相,不可更改。譬如观世音千手千眼,何曾嫌多减却几个。弥勒祖师一个大肚子,垂到膝下,何曾道不方便吃药消他。」老嬷嬷:「圣姑姑说的是。」又道:「轿子里有只小官箱,相烦蛋师去取。」蛋子和尚取进来,放在桌上。是个描金箱儿,锁上一把白铜小锁。老嬷嬷张神捉鬼的道:「老身有句私房话儿,叫两位师父权且闪开!」袖里摸出条猪肝红的旧汗巾来,角上缚个小钥匙儿,将锁开了。箱内取出几包东西,做一堆儿放着。道:「这银子共是二百两。是奶奶的私房,叫老身送与圣姑姑聊助杂费。别的面前莫说。」婆子称谢,收在一个抽屉桌儿里头。老嬷嬷又叮咛道:「放在谨慎去处才好!」婆子道:「不妨事。」老嬷嬷道:「老身是恁般小心的,莫怪多讲。」又道:「今后圣姑姑见普贤菩萨时,也替老身寄个名儿。老身是孙氏,奉过二十多年斋了!」婆子道:「当得!当得!」老嬷嬷道:「老身只为死了老公,儿女又不孝顺,所以孤身傍在奶奶身边度日。那一世只求个好儿好女足矣!」说罢,依旧将空箱锁上。婆子唤瘸儿拿着送他出门,上轿去了。瘸子锁了角门进来,已自晓得奶奶送得有银子,便热闹闹的要买东买西。婆子道:「奶奶瞒着人送来的,且慢些动弹。等杨巡检送到,看多看少,再作区处。」有诗为证:

    阴性从来吝啬多,百般好事被蹉跎。

    偏于佛面贪资福,肯把私财施道婆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见事凑巧,心中欢喜。便要将二十四纸天书,求圣姑译出讲释。婆子道:「今番我三人有一处修炼,你瞒不得我,我瞒不得你。这大纸上,看字不甚方便。可将素纸钉成手掌大小本,贫道将唐音译出,贤弟细细誊写。庶几作用时,便于翻阅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如此甚妙。且说纸墨笔砚,合用多少,一起买下,这小事今日先做下不妨。」婆子道:「每人好纸四十九张。要笔十枝,墨五锭,小砚二个,朱砂三两。三个人便要三倍。如今誊写小本,费纸也不多,再加纸五张,笔一枝,墨一锭,足以够用。」婆子在西园时,原有人送下些钱钞,便把来叫蛋子和尚制办这事。因是先前派定,瘸子也不敢搀越。须臾之间,蛋子和尚将文房四宝买齐。婆子取余纸五张裁破,每张裁做二十余页。除符形照样描写,其它文字俱将唐音译过,写成蝇头细字。蛋子和尚写一行,明白一行,快活一行。正是虽然未得神通使,不作三心两意人。一日一夜,都写完了。婆子对阅一过,一字无差。第三日天明,将原来二十四纸,用火烧化。因这天书秘本,可一不可二。亦恐留下人间,或致亵渎,罪有所归也。

 早饭后,杨巡检来到东庄。抬着一皮箱银子。足千金之数,交与婆子收了。道:「点出黄金时,倒换银子再点,便有无穷了!」婆子道:「正是如此!」杨春又道:「今番别了圣姑,不敢请见了!但不知丹成大约在于何日?」婆子道「也看缘法迟早。多则一年,少则半载,那时定有好音奉复。倘或迟慢,也莫性急。」杨巡检别去。

  婆子教蛋子和尚,先取五方之土,就本庄权算中央,余者东南西北,俱在十里外取用。各将布囊盛下。其它世间动用之物:贵的如金珠、贱的如木石、吃的如豆麦、烧的如煤炭、粗的如缸瓮、细的如针线、清的如茶酒、杂的如药材,色色都要买得完备。一面蛋子和尚制办东西,一面婆子打扫楼下设坛。先期斋戒沐浴,择六甲日吉时,将土布囊定五方之位,相去各尺许。周围将新?垒起,约高一尺五寸,空处用五谷填满。上设明灯三盏,昼夜不绝。外用黄布制成神帐一顶罩下。前面设香案一座,供养着甲马云鹤,每日设茶酒果三品。早起念净口?一遍,净身?一遍,净法界?一遍,安土地?一遍,安魂?三遍,然后依法作用。此是常规,不必细述。

  且说安坛次日,先将各人合用纸墨笔砚等,排于六甲坛下。婆子起首,脚踏魁罡二字,左手雷印,右手剑诀。取东方生气一口,念通灵?一遍,焚符一道。蛋子和尚和左黜都依着婆子行事。虽然一般念?、烧符,这符形都是婆子动笔画的。如此七七四十九日,纸、墨、笔、砚俱灵,然后商议召将。蛋子和尚要得自家书符,婆子道:「书符最是难事。须要以气摄形,以形摄气。假如此符是何作用,便要作此观想。如要兴云,便想得一个阴气,起自丹田,渐觉满身都是云气充塞,从七窍中喷薄出来,弥漫乾坤。如要起雷,便想得一点阳气,起自丹田,渐觉一身都是雷火运旋,从七窍中搏击出来,震动天地。想就时,急将此气落墨,一笔而成。所谓以神合神,以气合气。正要把我的神气,与天地贯通,这符方有灵验。初时尚费收摄,到工夫练熟,闭眼神便聚,书空符亦灵。此通天彻地之妙诀也。若只照着符形描画,自己的神气先自散乱,如何感动得神鬼?俗语云:书符不效,却被鬼笑;写符不灵,倒被神惊。我今先写与你们看:从何起手,从何结构,如何凝神运气。你们看得烂熟,然后动笔。一法通,万法通,一法不通,万法都不通了。切不可粗心浮气,自误其机。」蛋子和尚和瘸子,喏喏连声,不约而同的问道:「书符之法,已领教诲。今欲召将,不知将便能来否?若来时,如何相待?」婆子道:「正要与你细讲。有内将,方可召外将。邓、辛、张、陶、苟、毕、马、赵、温、关,此外之十将也。眼、耳、鼻、舌、意、心、肝、肺、脾、肾,此内之十将也。先炼就自己十将,统一不乱,存神定?,俨如外将森列在前。然后呼之即应,役之即从。初时或先现半身,后现全身。若见神貌凶恶,不可畏惧;如其丑陋,不可嘻笑。须要敬之如父母,亲之如朋友,役之如奴仆。苟或不然,必取神怒。又凡欲召将,必先预定所行之事,所问之语。若召至无用,其将不为准信,次后虽召亦不来矣。」

  两个和尚道士,未曾见将,先听了这段说话,分明像小学生初进学堂,还不知先生什么规矩,一肚子战战兢兢,毛骨俱悚,各自去虔心静坐,凝神养气。婆子到书符时,先叫他两个看样。蛋子和尚到底聪明,看了一遍就会了。瘸子也时刻把手向空中描画。也是缘法已至,他从来懒惰的,到此也精勤起来。因他用心不过,毕竟也被他赶上。大家步罡踏斗,念?焚符。炼了一七、二七、到三七,微有影响。或闻剑佩之声,或露衣袍之色。着来此尚非真将,乃将手下之人,所遣来阅坛者也。四七、五七,始现真形。或半身,或全身,或独行,或联骑跟随人众。或多,或少,只是竟往竟来,不向庭中停驻。说话的,却是为何?原来这将的英灵,无处不在。只为常人精气,与他不相感通,所以俗眼不能看见。今日为符?所拘,游行时,未免从法坛经过。又撞着至心至意的目光凝聚,岂有不见之理!其竟往竟来,还是作用未满,法力不到之处。到七七四十九天,众将站立庭中,拱手受令。四围簇拥,如有千军万马之势,全不觉庭中狭窄。婆子在前,和尚道士在后,肃容端立。婆子开口吩咐道:「吾等三人,乃上帝眷属。奉九天玄女娘娘法旨,得九天如意宝册,天文符箓。阐宏道法,特召汝等前来辅助,听吾差遣。功成之日,奏闻上帝,纪录超升。」诸将鞠躬称喏而退了。一霎时,庭中寂然。有诗为证:

    尽道有钱堪使鬼,也知无术不通神。

    试看神将庭中列,只为天书?语真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见神将来往,初时不免矜持,到后渐渐也习惯了。只是每遍是婆子当前,两个随着脚跟做事。虽则一般,偏有婆子。蛋子和尚性急,信心不过,欲得自试一番。便悄悄的起个五更,步入坛前,如法捻诀念?。只听得响亮一声,庭中降下一员天将,怎生模样,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眼似铜铃般大,面如紫蟹须钢。?头金色放毫光,绣袄团龙花样。

    手执皂旗一面,招风唤雨行藏。英雄猛烈谁敢当,使者姓张天将。

张使者鞠躬而前,道:「吾师召见,有何法旨?」倒慌得蛋子和尚面红心跳,急急按定神魂,答道:「这里楼后北窗,少几株大树遮阴。只有西园上四株梨树绝大,可速移来植于此地。」神将应声去了。须臾,只听得一阵大风,飞沙舞瓦,耳边如军马离沓之声。到天明风息,蛋子和尚往后楼看时,四株大梨树做一行儿的种下了。乃张使者差神兵所为也。婆子知道是蛋子和尚干出这事,便着实发作了一场,说:「这天将非凡人之比,不该把没要紧事轻易差遣。况今道法未成,又没什本事在身,倘触其怒,性命难保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偶尔试验一次,今后再不敢矣。」

  却说西园上园公,因这番大风后,失去了四株大梨树,慌忙去报与杨巡检知道。杨春正在惊讶,只见东庄老王也来报道:「今早五更风起,圣姑姑住下楼房后边,添下几株大树。」杨春道:「角门锁断,你如何看见?」老王道:「这树高出云端,小人从外面望见。却是自来没有的,所以报知。」杨春情知又是圣姑姑的神通,暗暗称奇,便道:「我晓得了,你们不得在外人面前传播。」各赏了酒饭,打发回去不提。

  却说婆子和二人商议道:「如今将已炼就,可将七十二位地煞变化,次第修炼。每炼一法,必要经历四十九日。其中有简便的,只管并日做去。大约三年之内,务期完毕。」二人见说得快当,欢喜无限,从此加倍用心。步罡踏斗,画符念?,时刻不虚。炼过一个七七,先能暗中搬运柴米之类,不去与老王支取。老王道:「他不来支,一定不是缺乏,老汉且落得些受用。」去查那柴米数时,依然按月减少。老王大惊,又去报与杨春,杨春只教莫说看他怎么。

  光阴似箭,看看三年将满。婆子等三个,把七十二般道法,俱已炼成。且说神通变化,大略如何?但见:

    上可梯云,下能缩地。手指处,山开壁裂;气呵时,石走沙飞。匿形换貌,尽叫当面胡涂;摄鬼招魂,任意虚空役使。豆人草马,战阵下添来八面威风。纸虎带蛇,患难时弄出一桩灵怪。风云雷雨随时用,水火刀枪不敢伤。开山仙姥神通大,混世魔王法术高。

原来这白云洞法,上等不比诸佛菩萨,累?修来,证入虚空三昧,自在神通。中等不比蓬莱三十六洞真仙,费几十年抽添水火,换髓移筋,方得超形度世,游戏造化。他不过凭着符?,袭取一时,盗窃天地之精英,假借鬼神之运用。在佛家谓之金刚禅邪法,在仙家谓之幻术。所以玉帝慎重,不许私启天封,留传人世也。虽然如此,高明之人,借资法术,全身远害,做个仙家的津梁。入山采药,不怕虎狼,千里寻师,不费车马,也到是个快捷方式。为此白云洞留下这一脉,以待有缘之人。洞主白猿神又添一笔在后,要他每年向斗设誓:若生事害民,雷神不宥。只为玉香炉烟起早了些,蛋子和尚少摹了后面七十六个字,所以不曾看着这一条利害的话。今日修炼成功,便认做惊天动地的学问,长生不老的法门。到后来,果然生事害民,动起河北一带数载的干戈,使人骂妖名,千秋不灭。此是后话。

  且说圣姑姑这番修炼,只用得杨巡检的银子。其杨奶奶二百金,原封不动,遣个灵鬼送还他去了。想起雁门山下初离土洞之时,母子共是三口。如今虽添了个蛋子和尚,毕竟少了个胡媚儿,是个缺典,少不得要寻取将来,传授与他,这是婆子心上第一件事了。那起庵铸像的说话,原非本心,不须提起。只是还有一件:我等三人,受了杨巡检夫妇多时供养,又得他金银相助之力,一旦不辞而去,觉得恝然。每人宜显神通,留一个忆念与他。瘸子跳起来道:「我送个虎与他看庄。」婆子道:「我原许他点化黄金,今将楼前这块太湖石,点成与他做个镇家之宝。」瘸子道:「正好!我的虎就着他看守金子,使盗贼不敢动念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劣弟不才,意欲召个上好塑手,将我等三人形像,塑此楼下。使他家子子孙孙,朝夕瞻礼。」瘸子道:「不好,不好,塑出我瘸腿来,你却笑他。」蛋子和尚笑道:「恁地时,只塑个坐像罢了!」当下婆子口中念念有词,望石上只一喷,沫涎如细雾散落,急把手掌擦之,凡掌所到处,皆成紫金之色。不一时,整千斤一块太湖石,明晃晃变化金山一座。瘸子剪个纸虎,口中有词,顺风吹去。喝声:「疾!」只见这纸虎扑地跳两跳,便成个黄斑老虎。猛烈咆哮,与真虎无异。瘸子吩咐道:「老虎,老虎,听我法语:镇守金山,不许?取,有人携取,老虎逐去。」说罢,把袖一拂,依然是个纸虎。瘸子看金山座下有个空处,便放那纸虎在内。蛋子和尚摄了个巧匠的生魂,闭于楼下,一夜塑成三个浑身,极其相似。圣姑姑居中,蛋子和尚居左,左黜居右。蛋子和尚一见,不胜之喜。便道:「是我塑下的像,我先磕个头儿起首。」瘸子道:「野和尚磕头,谁来答礼?」蛋子和尚道:「若起身答礼时,只怕腿不方便的,被人看破。」瘸子也笑起来。婆子道:「休得闲讲,想起今日得道缘由,遇杨而止,遇蛋而明,都是天后梦中指点。他说二十八年后,当在河北兴旺,约我去到贝州相助。此是天数。我等一来不可逆天,二来不可忘了指点之恩。自今为始,各人随意逍遥,念想动时,立刻相见。若运数到日,切莫异心,以违天道。」说罢,婆子腾空而起,在空中把手招他两个。蛋子和尚把齐眉短棒拋向空中,化成万丈金桥,大踏步上去了。瘸子道:「我且向壶天顽耍则个。」便向墙角头拣个空酒瓶儿,放稳在地。叫一声:「我下来也!」双脚望瓶嘴中一跳,不知那里去了。正是:

    从来只有神仙乐,法术高时不让他。

毕竟他三人相会何处,胡媚儿又在何处翻腾出什么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十四回 圣姑宫纸虎守金山 淑景园张鸾逢媚儿

    仁慈胜似看经典,节俭何须点化金。

    跨鹤腰缠无此理,堪嗟愚辈枉劳心。

  话说圣姑姑初到东庄,原约杨巡检一年半载,便有回复。谁知一口大话,就闭了三年的角门。杨巡检已自十分信服的,又见移树运米,如此神通,少不得有个妙用。为此只吩咐管庄的老王,暗地打听消耗,自己再不敢来敲门打户,讨消问息。

  忽一日,杨奶奶开一只衣箱,只见箱内堆着多了东西。取来看时,原来就是三年前叫老嬷嬷送与圣姑姑这二百私房银子,原封不动在内。奶奶吃了一惊,忙唤老嬷嬷来认时,果然不差。这分明是灵鬼所为,就是搬柴运米的一个法儿。他们那知就里,只管胡思乱猜,道:「这衣箱多时锁下不开,为何银子倒在里面?又是几时送来的?」不免叫老嬷嬷到东庄上打探一遭。

  老嬷嬷坐乘小轿,到东庄老王家来,问其动静。老王道:「以前半夜三更,常听得院里大惊小怪,叫唤呼喝之声。如今好几日不闻声响,不知何故?」老嬷嬷道:「你且讨个梯儿,待我爬上屋去,偷望一望,看是怎的!」老王见是掌房的嬷嬷,自然要奉承一分,又且奶奶差来,如何违拗。慌忙在敞厅上去掇个长梯子,弄了半响,弄进屋来,靠在回廊屋檐上。老嬷嬷先爬上屋去,望了一望,就下了梯,说道:「院里静悄悄地,绝无动静,我脚软站不住,还让你老人家来!」老王真个上梯去,舒头而望,并无一人。自爬上屋脊,仔细前后观看,忽然见了明晃晃黄灿灿这座金山。心下又惊又喜,下得梯来,心生一计,瞒着老嬷嬷,只说:「不见什的,想是从后门走了!」老嬷嬷转身去后,老王一脚箭跑到城中。报与家主杨巡检知道:「如此这般。想来是老爷洪福,特来报喜。」杨巡检喝道:「谁教你去望来?」老王道:「是奶奶差老嬷嬷来,叫小人去看,不关小人之事。因是好几日院里不闻声响,想不在了,所以小人大胆。不然,也不敢。」

  杨春心下沉吟,便叫家童备马,亲往东庄。把敞厅后壁封条揭了,开进去看时,里面没人来往。乱草纵横,回廊下小角门依然紧闭。杨巡检自去敲了几下,不见答应。叫安童拾起砖块去打,打了一个时辰,只如不打一般。杨巡检发个性急,叫庄户轿夫,随从人等一齐用力把门撞开。杨巡检吩咐众人退后,只带四个安童跟随,不往书房厅屋住所,一径串出后楼去看。只见楼下竖着这座太湖石,已变成一大块紫金。杨春暗想道:「圣姑姑神通果然非小!」掉转头来,猛见圣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,端端正正坐于楼下。杨春大惊,慌忙下阶拜倒,禀道:「弟子久失侍教,闻师父点化已成,特来拜谒!」安童道:「老爷莫拜,上面坐的是个死的。不然,怎不回礼?」杨春起身上前看时,原来都是塑的。浑身俨如生相,称赞不已。看四下杂屋中,堆积百般货物器用,尚值得四五百金。三个的衣服行李,都不见了。后边四株大梨树,果然西园移来的,种得整齐。只不知甚么缘故,不别而行。想是普贤祖师不愿造个行宫在此,圣姑不好回话,竟自去了。

  杨春叹息了一回,便叫安童去迎接奶奶到来。不多时,杨奶奶接到。杨春领他见了浑身,说:「是圣姑姑自塑下的。」奶奶拜了四拜,转身见了这座金山,夸道:「人间金子,怎的有恁般赤色!只可惜点化得忒大了,叫人不便移动。」杨春道:「多着些人来搬他家去,做个镇家之宝。」看见香案边帷下黄布帐子一顶,自去取来,罩在金山上面。叫安童一面唤庄户轿夫、随从人等,讨了扛棒绳索,一齐进来,何止三四十人。这班人闻安童呼唤,问其缘故,已自晓得。一见帐子裹着,都去偷揭来看,那一个不惊喜。伙里自相议论,也有个说眼见稀奇物,寿增一纪。也有个说,毕竟做官宦的福分大,财神跟着他走。也有个说,皇天心也不平,有这些金子,不派点屑粒与我们贫汉,又与那财主做甚。有几个有气力,常出尖的人,将绳索向前要去捆缚那金山。不动手时犹可,才动手时,忽然金山下面,起阵狂风,见一只黄斑老虎,扑地跳将出来。吓得众人叫声:「呵呀!」四散奔走逃命。杨巡检拖着奶奶一只臂膊,跑上楼去,将门窗都闭了。过了一时,不听见楼下动静,在窗子眼内偷看时,老虎已不见了。杨巡检推开楼窗叫人,一个也不答应。只得大着胆走下楼来。只见这些丫鬟养娘,兀自在神像案桌下躲着,也有跑出去的,和安童在门口探头探脑望着里面消息。杨巡检喝道:「虎在那里?兀自见神见鬼的做甚张智!」安童和养娘们方才放心进来。杨巡检叫安童一面备马,一面唤齐轿夫,送奶奶回宅。

  到家后,夫妻两口说道:「这圣姑有灵。既然塑下浑身,必然要那金山供养,不许人移动,所以显个老虎出来吓人。如今不去动他,自然没有事。」商议定了,把存下货物器用,一应搬回。这三间楼下叫作圣姑堂。每年正、四、七、十这四个月的初一日,西园设斋,杨巡检烧香点烛一遍,便封锁了,也不容外人进去瞧看。其余月份,连本宅人都不许进去。又吩咐安童庄客等,不许向外人面前多嘴饶舌。常言道:拿得住的是手,掩不住的是口。家主恁般吩咐了,一般又有忍嘴不牢的,做新闻异事,说将出去。满县人都乱哄道:「杨巡检庄上出了一座金山,又有个黄斑老虎。」也有同辈亲友,特为此事来问杨春,杨春只推没有。后来这个圣姑宫直待贝州反后,枢密院行下文书,各处搜查妖人,蛋子和尚、左黜等余党。此时杨巡检已故了,奶奶老病在?。管家禀知小主人,私下唤庄户连夜毁了这三个土偶。看那金山时,仍是一坠太湖石。老虎是纸剪的,已朽坏了。此是后话。正所谓:时来铁也生光,运退黄金失色。有诗为证:

    堪笑杨春识见莽,狐精错认真仙长。

    黄金不作镇家山,险使儿孙作妖党。

  杨巡检一段话,表过不提。看官们,如今要晓得媚儿的下落,少不得打个大宽转,又起一宗话头了。话中单表一人姓张名大鹏,西安府人氏。从小读书,十二岁上没了爹娘,跟随个全真先生,出去游荡。在燕都大房山偶染疫病,那全真弃之而去。幸遇外国异人,救好了他。见他手骨不凡,传授他一家法术:能呼风唤雨,役鬼驱神。若与白云洞法术比较,也是半斤八两,差不多儿。

  他平生与东京一个人交厚,结为兄弟,常寓在他家。那人姓朱名能,有一手好武艺。提起那话,还是祥符元年的时节,真宗皇帝恼那契丹鞑子欺慢中国,有佞臣王钦若奏道:「从来若非真命天子,上不得泰山。所以秦始皇恁般英雄,也被风雨打将下来。我皇若要镇服四海,夸示外夷,须邀福天瑞,东封泰山,方可称一朝圣主。」真宗问道:「泰山曾封过几遍了?」王钦若奏道:「七十二遍了。」真宗准奏。就在王钦若身上,要他三日之内,报过七十二般祥瑞,事事须要有据。王钦若退朝,面带忧容。一时间多了这嘴,三日里面,那有七十二般祥瑞,便说灵芝、甘露、麒麟、凤凰,见今世上都生得有,三日内也取不将来。那朱能正在王钦若门下做个馆宾,晓得他有这件事在心,便道:「此事不难,依朱能说,只用一般祥瑞,便可抵挡得那七十二般了。」王钦若欣然问计,朱能道:「草木鸟兽之瑞,都是后来,不为希罕。只有上古伏羲时,河中龙马负图而出,天示阴阳卦象,谓之天书。此为祥瑞之祖。如今若得天书下降,把来宣布中外,泰山就封得成了。」王钦若道:「天书怎得降来?」朱能道:「不消相公费心,朱能自有妙策。来朝容禀!」

  当晚朱能回家,与张大鹏商议。张大鹏道:「不是劣弟夸口,仗平生学的道法,只今夜送个天书信息到皇帝老儿宫里去!」朱能道:「愚兄此番,便是出身之阶了,全仗贤弟帮衬这个!」当下张大鹏行个嫁梦的法子。真宗皇帝睡在宫中,梦见红光曜室,一个神人,头戴七星冠,身穿绛衣,手捧文书一本,告道:「上帝有命,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,陛下宜虔诚受之,圣祚万载!」正待舒手去接那文书,却猛然惊觉。五更钟动,真宗皇帝上殿。正是:

    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

    日色纔临仙掌动,香烟欲傍衮龙浮。

百官早朝已毕。便召宰相王钦若面对,把夜来之梦,与他说了。王钦若奏道:「此乃我皇志一气动,与天心相通,方有此梦兆。这天书自伏羲时龙马负图,直至如今,不曾再见。若果然降下,便是国家之上瑞,休言七十二般祯祥,便千万般,也赛不过矣。乞我皇速出圣旨一道,九门传谕四下访察天书消息。」真宗皇帝准奏。当下取龙凤花笺,就御案上拂开,提起玉管兔毫笔,御手亲写道:

    朕在深宫,恭默思道。梦有神人,星冠绛衣,传说帝命,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。如有人先得者,不拘军民人等,诣阙速献,实时擢用。如系职官,加秩进禄,钦哉无忽。

    景德五年正月   日   御笔

  王钦若捧了这道圣旨,辞朝而去,便仰文书房一样抄了九张,差人向九门张挂,把御笔收藏,奉为至宝。左右报朱能进见,王钦若忙教请进。相见已毕,朱能道:「相公正要启奏天书,恰好有这道圣旨,可谓凑巧之极矣!」王钦若道:「据圣上此梦,敢是真有天书下降么?」朱能道:「莫管真不真,只在朱能身上,包有天书还相公就是。但得权充巡官之职,庶几便于察访。」王钦若道:「只恐卑职不称大才,有何难哉!烦足下用心,成事之日,必当保奏重用。」当下便差人拿名帖到枢密院去,将朱能充作皇城司巡官之职。朱能就在相府挂了牙牌出来。对张大鹏说道:「皇上果有异梦,此乃贤弟之神力。只是大中祥符三篇,那里求取?」张大鹏道:「天书左右是个名色。劣弟已摹仿老子道德经之意,胡诌三篇,不知可用得否?」便在袖里摸出草稿,送与朱能看。朱能原不甚通文理,却满口称妙,便道:「就烦贤弟一写。用甚纸张?我去取来。」张大鹏道:「劣弟前年在高丽国去带得些皮纸,还剩得有。每篇写做一卷,用黄帛包裹。明日五鼓,仁兄径去击登闻鼓,报承天门鸱尾上降得有天书,只依我说就是。」朱能道:「朝廷不是取笑的,倘或驾到承天门,没有天书,获罪不小。」张大鹏道:「劣弟必不违误仁兄之事。」

  次日五鼓,朱能先去敲张大鹏的房门,又去叮嘱这事。张大鹏在?上答应道:「已停妥了!」朱能晓得张大鹏的手段,便不疑惑。一口气跑到登闻院,将鼓冬冬的乱搥。有值日鼓吏报与本院,院使审问来历,带去朝房,先见了宰相王钦若。王钦若闻说有了天书,不胜之喜。

  须臾,净鞭三响,宫里升殿受朝。王钦若引着登闻院院使奏道:「天书下降承天门,见有皇城巡官朱能来报,在朝门外候旨。」真宗闻奏,便教宣朱能上殿。朱能拜舞已毕,真宗问道:「天书在何处?卿又何以知之?」朱能奏道:「臣自从前日见了九门圣旨,昼不敢宁,夜不敢睡。想得帝命天言,必降于高嵬之处。又天机秘密,必不是白日降下。今早臣从承天门下巡视,望见鸱尾上有黄帛曳出,料想必是天书,不敢不奏。」真宗天颜大喜,趋下帝座,龙行虎步,直到承天门下。惊得满朝文武,顾不得鸳班鹭序,纷纷的下殿随行。朱能指点鸱尾与真宗看了,真宗便遣两个内侍取梯升屋。原来小小一个黄袱包儿,两条带子缠在鸱尾之上。解将下来,王钦若接得在手,跪奏真宗。有诗为证:

    星冠鸱尾总玄虚,声臭俱无岂有书。

    君相一时俱似梦,天言口代竟谁欺。

真宗对天再拜,御手捧着步行到殿,把与翰林学士陈尧叟,启封宣读,乃是大中祥符上、中、下三篇,篇中都是道家之语。读罢,百官皆呼万岁。真宗命内侍取金匮来盛了,权送在景灵宫圣祖案前供养。待兴造玉清昭应宫专奉天书。就命陈尧叟草诏,宣播天下,改今年为大中祥符元年。择日起驾,亲往泰山行礼。加封王钦若为兖国公,朱能为荆南巡检。三年之内,直升到节度使之职。情知这番富贵,都是张大鹏作成的,相见之间,生怕他提起前因,便颇有疏慢之意。张大鹏猜着这个意思,也不说破他,只不来往便了。于此可见朱能薄德处。

  后来十五路军州表章,都奏得有天书,天子不知那一个是真是假,到疑心起来。有参知政事丁谓,也为着谄佞得宠,与王钦若两个争权。访出了朱能挟诈欺君,密地奏闻真宗。真宗就将丁谓替了王钦若之职,差使臣去拿那朱能问罪。朱能自恃武艺,把使臣杀了,统率手下兵众反将起来。战败被擒,到招得有张大鹏名字。圣旨将朱能碎剐,又行海捕文书,各众弋获奸人张大鹏。因此张大鹏又向江南飘荡,改名张鸾,自号冲霄处士。他有了一身法术,那一处不去了。常言道:官无三日紧。过了几年之后,这事便懒散了。

  张鸾在江湖上打听得真宗所生皇子,今已长成,那皇子乃是赤脚大仙转生。怎见得?原来真宗二十一岁上登基,宫中尚无皇嗣。乃御制祝文,颁行天下,令各处名山宫院,修斋设醮,祈求上帝。时玉帝正与群仙会聚,问谁人肯往,群仙都不答应。只有赤脚大仙笑了一笑,玉帝道:「笑者未免有情。」即命降生宫中,与李宸妃为子。生后,昼夜啼哭不止。便御榜招医,有个道人向内侍说:「贫道能止儿啼。」真宗召入宫中,抱出皇子,叫他诊视。道人向皇子耳边说道:「莫叫,莫叫,何似当初莫笑!」皇子便不哭了。真宗大喜,间其缘故,道人说此情由已罢,出得宫门,化阵清风而去。这皇子是谁?便是四十二年太平有道的仁宗皇帝。他在宫中,只好赤脚,再不爱穿鞋袜,此其验也。真宗因感斋醮灵应,愈加信奉,各处修复道家庙宇。

  张鸾闻得此信,又且皇子是大仙转生,以为必然与道流有缘。先在东京时,曾与太监雷允恭相识,甚蒙敬重。那雷允恭宠幸用事,官拜宣政使之职,与丞相丁谓又是内外交结的。张鸾为此再到东京,见了雷太监,告诉他前事冤枉。就便托他打丁丞相的关节,希图兴隆道教,自己讨个赐号。大抵术士辈,任你神钦鬼服,总要借重皇帝的?封,方免得天庭责罚。雷允恭道:「远年旧事,不须挂念。先生只在家下淑景园中作寓。目今皇太子选妃,蒙皇太后懿旨吩咐,正在忙冗之际。待稍空闲,同去见了丁丞相,再有商议。」张鸾谢了。手下官身引至淑景园中书房内寓下。

  按宋史所载,真宗皇帝共改了五个年号:咸平六年,景德四年,祥符九年,天禧五年,干兴一年。此时是祥符九年二月中旬。张鸾一夜间,见月明如昼,在园中闲步。忽然黑云掩月,一阵怪风,从西而来。张鸾道:「奇哉!又是甚么神道过往?」捻下定风诀,定睛而看。须臾,风头过处,云开月朗。只听得一声响亮,半空里坠下一个女子。有诗为证:

    情知天上无人住,那得佳人坠九霄。

    阵阵晴风迷道眼,若非月怪即花妖。

那女子非别,正是胡媚儿这小妖精。这回书直接上第六回的情节。他与圣姑姑离了剑门山,一路同行,到永兴地方,因天色已晚,要赶到树林中歇宿。正行走间,对面起阵黑风,刮得人立脚不住。那婆子是武则天娘娘请去,幽宫中相会。这小妖精被风刮起半空,飘飘荡荡,直吹到东京雷太监园中坠下。天后所说托与冲霄处士,便是这话了。

  张鸾见这女子来历蹊跷,近前看时,已被冷风吹得半僵了。即便扶进书房,把热汤灌醒,问其名姓。答道:「贱妾安德州人,姓胡,小名媚儿。同母亲往西岳华山进香,不期中途遇了一阵怪风,把贱妾吹向空中。那时昏迷不醒,耳中只闻得神语云:『胡家女儿王家后,送与冲霄处士受。』须臾,如卷残云,似飘落叶,正不知去了多少里数,坠于此地。望恩官救取则个!」张鸾细看那女子,妖丽非常。况且应对之间,有枝有叶,不慌不忙,情知不是人类。又听说神语奇怪,暗暗的想道:「莫非这妮子到有妃后之数么?则今雷中贵挑选宫人,似恁般美貌,料也难得,正所谓奇货可居也!」便道:「要问冲霄处士,只贫道便是。小娘子须认做贫道侄女,贫道方可相留。」媚儿忙下拜道:「蒙活命之恩,便伏侍,尚且甘心。况为叔侄,敢不从命!」张鸾扶起,安放他在后面小房中歇了。

  次早去见雷允恭,说道:「贫道有个侄女,小名媚儿,颇有姿色。近因父母双亡,无倚无靠,今已取到寓所。太尉若看得中意时,也报他一个名儿。万一有幸,作成贫道做个外戚。」雷允恭大喜,便同张鸾到淑景园来。正是:

    得他心会日,便是运通时。

毕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五回 雷太监馋眼娶干妻 胡媚儿痴心游内苑

    才子佳人两下贪,姻缘错配总难堪。

    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

  话说雷太监来到叔景园中,张鸾引出胡媚儿来拜见了。雷太监看见生得十分妖丽,满面都堆上笑来问道:「青春几岁了?」媚儿道:「年方一十六岁。」雷太监双睛觑定,沉吟了一回,连赞了几声好,上马而去。少停,便差个官身,请张鸾到府叙话。雷允恭在厅上相候,报道张鸾到了,慌忙下阶迎接。张鸾是个鉴貌辨色的,心下想道:「他今日意思比平日倍加殷勤,必有好处。」上厅坐定,便问:「恩官呼唤,有何台旨?」雷允恭道:「适纔见令侄女甚好才貌,只是皇子年方十四岁,令侄女的年庚反长,恐难充妃嫔之选。若只做宫人,可不骯脏了。鄙意倒有一说,要与炼师做个亲家,不知意下何如?」张鸾道:「对亲的是令弟,还是令侄?」雷太监笑道:「并非弟侄,就是下官本身。」张鸾道:「恩官是穿官近臣,休得取笑。」雷允恭道:「炼师有所不知,我们虽然净过身的,七情六欲却与常人一般。夜间冷静不过,常想要个对头同睡。每当寒天冷月,教个小厮抱背抱脚,没甚意思。也有结识个娼家外宅,时时作伴,到底不是常法。纵好而不妙。不如娶下一房,长久相处,岂不美哉!」张鸾道:「这事可做得么?」允恭道:「内宫娶妻,前朝都有故事。汉朝石显有妻有子,唐朝高力士娶妻吕氏,李辅国娶妻元氏,见于史册可据,炼师休得推辞。下官看过历日,明日是个结婚之日,上午纳些薄聘,晚间便来亲迎。有烦炼师做主,先与令侄女说知,过门之后,只图个富贵受用罢了。」

  张鸾见他十分执意,心虽不乐,口中只得应允。别了雷太监,回到淑景园中,将此话对媚儿说了。媚儿道:「叔叔将奴嫁个太监,有甚出息?」张鸾道:「我也是这般想来,只是他现在有权有势,违拗不得。你但放心去时,我自有道理。」当日无话。

  到次日,雷太监家早上便挂起红彩,大吹大擂,准备做亲筵席。上午先去行聘,聘礼是:金凤珠冠一顶,大红纻丝蟒衣一袭,小团花碧玉带一条,金钗二对,金钏二对,其余随身一应新衣,件件成双,花红羊酒,不必细细说了。把张鸾寓中摆得甚是锦片一般。有诗为证:

    花红羊酒尽铺陈,太监今宵喜结亲。

    有势有财胡乱做,世间多少独眠人。

  至晚,雷太监蟒衣玉带,乘匹紫骝马,押着五彩花舆,笙箫鼓乐,往园中来亲迎。那时,张鸾将新汗衫一件,捻诀书符,口中念了些咒语,教媚儿穿了。就把这口诀传与了媚儿,但是要穿时,念个锁身咒;若要解时,念个脱衣咒。媚儿都会了。当下装扮得天人相似,上了花舆随雷太监去了。张鸾送出园门自回。

  却说雷太监同媚儿交拜成亲,也没个丫头老嬷服侍,只是些小内侍们,携了烛花,双双引入洞房,交杯饮酒。此时天气尚寒,雷太监房中铺下红氍毹地衣,张着貂鼠帐幔,锦衾绣褥,百事奢华。上?时节,一般的也会说几句勾搭话儿。只有一件奇事:媚儿卸了花冠绣袄,解到贴肉汗衫,再解不开。分明是生成的皮肤一般,连下截小衣都被衫儿裹定。便是雷太监自来动手,也只看得。便只得和衣睡了。讨不得粘皮贴肉,亲近一番。此是张鸾的法术。

  次日侵早,合府的官身、私身、闲汉,都来磕头,要参见夫人,雷太监都辞了。吩咐小内侍们且称他是新娘,莫叫破夫人,惹人笑话。少停,张鸾也上门贺喜。雷太监请入书房坐下,告诉出这段怪事来。张鸾道:「此是缘法不到,或者恩官尊造第七宫中,别有良姻,舍侄女没福服侍。」雷太监道:「且看今夜如何。」当下留张鸾一席酒饭而去。到晚临睡时,媚儿脱衣,依旧如此。原来雷太监最好受用,他在锦绣丛中滚出来的线结儿,也捱不得一个在身上,捱着时,便是个大疙瘩。只为爱那媚儿的容貌,陪他和衣睡过一夜,分明受了一夜苦楚。第二晚再成不得了,只得各被各头。到第三晚另收拾个房户,送媚儿自睡。

  张鸾也知道相处不来,必然退出。谁想他心下虽不喜欢,却又舍不得打发回去。张鸾心下踌躇道:「这事我又不好开口,怎么处?如今我且传下媚儿一个真容,以后觑个方便,设个法儿,就劝他献与主上。倘得召幸,或者博个封号。强如无名无目,做太监的干老婆。」当晚行个请仙传真法。看官,你道怎样法儿?如要传某人真容,打扫一间洁净房子,桌上预备纸、笔,及各样颜色,安设酒果供养。写一道细细的情节疏头,和请仙符、摄魂符焚了,念请仙咒、摄魂咒各一遍,将房门锁闭。其人不拘远近,能摄其生魂到来,画毕方去。生者当时,只如啽呓一般。便是远年死鬼,亦能摄其游魂,与生时不异。所以形容态度,传得逼真。画仙一到,便听得笔墨乱动,到放笔声响,此仙已去。徐徐开门进去,真已传就。大抵请诗仙者,来的多分是能诗之鬼。请画仙者,来的是能画之鬼。若偶然遇得真仙下降,诗必入妙,画必通灵。

  那晚张鸾就在媚儿卧房之中,如法请下画仙。到夜半,闻得放笔之声。张鸾开了锁,进去看时,画得双颊如花,秋波欲溜,犹如活的一般。上面草书僧繇笔三字,乃知是晋时张僧繇下降。所谓僧繇画龙不点睛,点睛龙飞飞上天,便是此人,真仙笔也。张鸾欢喜,次日用绢纸裱个小小轴儿,悬挂内室。只等雷太监再相会时,讨他声口,便进说词去说他了。

  却说媚儿在雷太监家没瞅没?采。从这一夜打个呓,挣到朝来觉得昏昏闷闷,自觉精神减少,便问小内侍道:「这里可有会说平话么?」小内侍道:「有个瞿瞎子最说得好,声音响亮,情节分明。他就在本府檐头居住。」媚儿道:「你与我唤来消闲则个!」小内侍禀知了雷太监,将瞿瞎子唤到,扶入中堂,免他行礼。把一张小桌儿,一个小杌儿,教他坐于槛外,媚儿坐于中间,垂帘而听。吩咐不用命题,只拣好听的便说。瞿瞎子当下打扫喉咙,将气拍向桌上一拍,念了四句悟头诗句,说入正传。原来说的是纣王妲己的故事。说起来妲己是纣王聘来的一个美人。迎至中途,一阵狂风,天昏地暗,从人都惊倒了。风过处,挣扎起来看时,只有妲己端坐不动。纣王道他有福分,立为正妃,十分宠幸。却不知那妲己已不是真的,是个多年玉面狐狸精,起这阵怪风,摄了美人开去,自己却变做他的模样。百般妖媚,哄弄纣王。纣王只为宠了这个妃子,为长夜之饮,以酒为池,以肉为林。诛杀谏臣,肆行无道。其时万民嗟怨,惹起周武王兴师伐罪,破纣王于牧野,杀妲己于宫中。就说了一番,又念四句诗。诗曰:

    尽道商王宠幸殊,岂知妲己是妖狐。

    假饶狐智能贤达,还胜人间吕武无。

媚儿听了,叹口气道:「古人云:人生不得逞胸臆,虽生百岁犹为夭。若得意一日,死而无怨。」便教取一贯钱赏了瞿瞎子去了。心下想道:「同一般狐媚,他能攘妲己之位,取君王之宠。我之灵幻,岂不如他乎?」其夜独宿房中。他梦见自家选入皇宫,蒙朝廷十分宠爱,册为皇后,宫娥簇拥,富贵非常。母亲圣姑姑封为国太。哥哥左黜,亦拜大官。一门贵戚荣盛无比。猛然觉来,乃是南柯一梦。纱窗上日色通红了。只见小内侍捧着一个洗脸银盆,放在朱红面架上。禀道:「今日是第三遍大选皇妃,老公公侵早便往礼部去了。请新娘起来梳洗早膳,小的们服侍过,也要给个假去看一看!」媚儿道:「我身子困倦,且不梳洗。你们要去看时自去!」这班小厮们得了这句话,分明村里先生放学,一伙子都跑了。媚儿道:「既是第三遍大选,合城美色,都聚在一处。我也去看看,是怎么样儿。」起来梳洗,对着明镜道:「似我这般颜色,便人类中也稀少。却困守此地,可不枉了我心灵性巧!」将一幅青布齐眉裹头,装做村姑模样。把房门拴了。使出旧时狐精伎俩,从房后踰墙而出。开了后门,一溜烟走去。直到礼部门首,也挤在人丛中来。只见衙门大开,远远的望见雷太监和礼部官员,都坐在堂上。一班官媒婆引着各良家女子过堂,上面照册点名。从东角门进,西角门出。也有贫户爱女的父母,自家跟随,在门外伺候。也有官家小姐,整队家人养娘跟着来。总数何止百人!都是十三四岁的。其间眉清目秀,红唇齿白的也尽多。只没有个超群的娇姿,出尖的美色。媚儿一一看了,道:「古来说:佳人难得。一个花锦东京,人才也只如此矣!」众人捱捱挤挤,下午方散。媚儿躲在土地堂中,至晚竟不回家。发个痴念头,要往朝廷大内,遍看三宫六院如何富贵。

  你道他为何发这痴念头?一来被仙笔传下他的真魂,因此精神颠倒;二来有王家后三字在肚内打搅。听了妲己的故事,越发心中发痒,按捺不住,乘夜溜入皇城。虽然妖狐幻惑,来不知迹,去不知踪。但那皇城里面,比民间不同,不是顽处。他见前门侍卫严紧,也未免心怀恐惧,不敢闯入。转到后宰门,原来一伙子匠人修葺御花园,恰好做工完了。太监在那里审问工头什么说话,打着两盏纱灯,两个火把,照得白日一般。媚儿乘闹中溜进,径入御花园。行了多时,猛见宫中墙垣高峻,难以踰越。又打个寒噤,且坐下踌躇则个。忽然想起,皇太子独居东宫,血气未定。倘然讨得相见,必有怜爱之意。闻得他又是赤脚大仙转生,骨气非凡,若取得他一点真元,又落得一节便宜了。转步向东,迤逦而进。过了金水桥,想要在御沟中钻进,一来怕他水深,二来有铜柱隔绝不便,只得又向前行。听宫漏正打夜更,月尚未起,只见远远的数点火光,急跑上前去望时,却是四五个小太监,提着红纱灯儿,做伙出来出恭。媚儿道:「他既有门而出,我不怕无门而入。」趁火光悄地看时,果然有个角门开着。媚儿捱身进去,观个便处,爬上屋檐,过了几层院子。只听得下面读书之声,媚儿且不下来,在屋上揭去几片琉璃瓦,挖开望板,向下张看。原来这去处叫做资善堂,是皇太子读书之所。这皇太子生性聪明好学,虽然夜深,兀自秉烛而坐。几个内侍们,四下倚台靠壁,东倒西歪,都在打瞌睡。媚儿道:「此机失了,更待何时?」便从窟隆中飞身而下。瞧见后堂几个老宫人守着茶炉,在那里煎茶。桌上摆着剔漆茶盘,及银碗金匙之类。媚儿去了兜头布儿,把嘴脸一抹,变做年轻美貌一个绝色的宫娥。忽地偷得来一个盘茶,一个银碗,吐些涎沫在内。口吹气,变成香喷喷的热茶。原来狐涎是个媚人之药,人若吃下,便心迷意惑。不拘男女,一着了他道儿,任你鲁男子,难说坐怀不乱,便露筋祠中的贞女,也钻入帐子里来了。媚儿捧了茶盘,妖妖娆娆的走出后堂,恰待向前献与皇太子,忽见皇太子背后闪出一尊神道。怎生模样的?有「临江仙」为证:

    眉似卧蚕丹凤眼,面如重枣通红。钢刀偃月舞青龙,战袍穿绿锦,美号是髯公。一片丹心悬日月,扶刘佐汉成功。神灵千古播英风,馘魔称上将,护国显神通。

这尊神正是义勇武安王馘魔上将关圣。从来圣天子百神呵护,这日正轮着关圣虚空护驾。见媚儿施妖逞幻,看看上交了,圣心大怒,便显出神威,将青龙偃月刀,从头劈下。媚儿大叫一声,撇了茶盘,望后便倒。皇太子听得狐?,吃了一惊。内侍们都惊醒了,携着画灯四处照看。只得一个牝狐,头脑迸裂,死于地下。衣服如蝉蜕一般,褪在一边。乱起众人打着行灯火把,只怕还有狐党在内,前后都照一遍,绝没影响,正不知那里来的。当夜将狐尸抬出后面。明早,太子入宫奏过圣上。命司天监占其吉凶,司天监奏道:「狐妖冒人衣服,时常有之。但皇宫内地,何从窃入?此非常之妖也!昨日是尾火狐值日,适有狐怪,宫中宜慎防火灾。然狐死似有鬼神击之,此乃皇太子千秋之福,亦不为大咎矣。」后来火灾不验,天子亦不追究。后人有诗云:

    浪说司天据理真,其中裨?是何人。

    只将泛语寻常应,宣室何曾问鬼神。

  话分两头,再说雷太监这晚从礼部回来,教请新娘陪伴饮酒。小内侍禀道:「新娘从早闭着房门,至今未开。叫唤亦不答应,不知何故?」雷太监自去敲了几下,又唤了几声,里面寂然。发起性来,叫把房门打开。?上?下都看到,何曾有半个人影?心下想道:「他见我待得不甚亲密,或者逃走去了,只是女儿家弓鞋袜小,这般墙垣又没个梯子,如何去得?」踌躇了一回,又道:「他便去也只在他叔叔那边,教人去看就知端的。」便差个官身连夜往淑景园张鸾寓所,看新娘在否。张鸾见官身到来,道其来意。张鸾大惊道:「你家老公公差矣!我侄女既嫁了他,生死是他家的人了。女孩儿家往那里去,少不得只在老公公家里。终不然不见了一个,又要我赔一个不成?」官身领着言语,自回复去讫。

  张鸾当晚心下怀疑,把门闭了,即便书符念咒,要摄媚儿的灵魂到来审问。平昔间符到魂来,这番偏不应验。张鸾叫声:「怪事!」便向媚儿真容前,重复凝神注想了一会,再焚一道追魂符。只见一阵冷风过处,画中嘤嘤的似有哭声,忽地走将下来,正是媚儿的妖魂,扯住张鸾大恸。张鸾劝止了他,问其缘故。媚儿告诉道:「妾今不敢隐蔽,实乃雁门山下狐精也。随母亲圣姑姑云游求道,中途遇风变,刮来此地。蒙仙官收养,视同骨肉,感恩非浅。不意为雷家强娶,耽误终身。前宵啽呓一番,自觉精神耗散。昨闻礼部选妃,偷身去看。自念红颜不落人后,便潜入皇宫,希图蛊惑。不意阴中触了关圣之怒,撄其刀锋,即将妾魂牒送酆都问罪。妾再四苦求,蒙关圣稽查簿籍,道妾冥数合得人身,他日发迹贝州,有中宫皇后之分。即今月内该往本地胡员外家托生。正待释放,恰遇仙符几番见召,遂至于此,方知妾之魂已在图画之中。今三魂再得团聚,仗仙官之力,将画送入胡员外家,便是妾之生地矣!他日贝州之事,仙官亦是有名人数,倘遇我母亲圣姑姑,幸寄一信。」说罢依然走在画上去了。

  张鸾因想起媚儿被风刮来之时,他曾闻空中神语两句道:「胡家女儿王家后,送与冲霄处士受。」我只道他本是姓胡,原来还有胡员外家托生一节。据那王家后三字,已不是赵家媳妇。不知贝州之事,又是如何?我在江湖上,也闻得有个圣姑姑神通广大,此时正不知在那里?若会了圣姑姑,这话自然明白了。那晚想了一夜。次日侵早,雷太监亲到园中,只怕张鸾寻他要人,便自己先来与他陪话。张鸾不对他说明,只将套话儿支吾答应,求他用心寻访。少停,满京中传遍说,昨夜有个牝狐死在东宫资善堂,今早畚出后宰门去了。张鸾肚里已自了了,暗暗的称奇。那雷太监如何想得到媚儿身上,只吩咐官身、私身、闲汉等,四下寻访,出一千贯文充赏。这些众人当一场生意,见神见鬼,东捱西问,那有消息。正是:水中捞月何曾有,海底寻针毕竟无。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张鸾早饭后,打扮得齐齐整整。头戴铁道冠,鱼尾模样,身穿皂沿边烈火绯袍。将媚儿真容卷起,放在一个荆筐篮中。左手提着篮儿,右手拿着?壳扇。闻知胡员外住在平安街上,径奔这条路来。正是:

    白云本是无心物,却被清风引出来。

毕竟张鸾怎生把这画送入胡员外家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六回 胡员外喜逢仙画 张院君怒产妖胎

    君今不识永儿谁,便是当年胡媚儿。

    一自妖胎成结果,凶家害国总由斯。

  话说大宋盛时,东京开封府汴州花锦似城池,城外有三十六里的城,二十八座城门,有三十六条花柳巷,七十二座管弦楼。若还有搭闲田地,莫不是栽花蹴气球。那东京城内势要官宦,且不说他,只这财主员外,也不知多少。有染坊王员外,珠子李员外,泛海张员外,彩帛焦员外,说不尽许多员外。其中有一员外,家中巨富,真个是钱过北斗,米烂陈仓。家中开三个解库:左边这个解库,专在外当绫罗缎疋;右边这个解库,专当金银珠翠;中间这个解库,专当琴棋书画古玩之物。每个解库内,用一个掌事,三个主管。这个员外姓胡,名浩,字大洪。祇有院君妈妈张氏。因这员外平昔间人,正是眼睛有一对,儿女无一人。因这员外平昔间,一心只对着做人家,盘本算利。得一盘十,得十盘百,全不想到儿女头上。那院君又有一件毛病,专一吃醋捻酸,不容员外娶妾置婢。还是十年前员外偷了个丫鬟,院君知道,登时把丫鬟打个半死,发与主管,教他召人卖了。又和员外闹吵,拌唇舌,做面嘴,整整的有个把月不得太平。所以员外也不做这个指望,总日只在钱钞中滚过日子。有诗为证:

    世间只有妇人痴,吃醋捻酸无了时。

    不想欢娱容易散,百年香火是孩儿。

  光阴似箭,胡员外不觉行年五十。本家解库中三个掌事的,一伙儿商量打出钱来,备下一副羊酒公礼,侵早进去捧觞称寿。那九个主管另做一起,其余家人安童们,又做一起,都来磕头。城中一般的员外,及相识人家,也有亲来捧觞的,也有差人送礼的。免不得吩咐当值的备下筵席,写个颜色帖儿,请人吃面饮酒。中间只听得宾朋里面,你亲家我亲家的交杯酬酢,都说些家常儿女的说话。员外转想着自家无男无女,心中默然不乐。到筵席散了,众宾作别而去。院君在房中另整个攒盒,请员外饮三杯贺喜。员外觑着院君,蓦然思想起来,两眼托地泪下。妈妈见了,起身向员外道:「员外,家中吃不少,穿不少,百事丰余,彀你受用。虽不比为卿为相的富贵荣华,也是千人欣万人羡的一个财主,况且今日寿诞,又是个好日,缘何恁般烦恼?」胡员外道:「我不为吃着受用,家私虽是有些,奈我和你无男无女,日后靠谁结果?则今日酒席上,个个有亲戚扳谈的,都是男女面上来的,偏我孤身独自。常言道:养儿待老,积谷防饥。明年就是五十一岁,望着六十年头了。生育之事,渐渐稀少,因此心中伤感。」妈妈道:「东村有个王老娘,四十八岁养头生。我今年纔四十七岁,还不算老,终不然就养不出了?或是命里招得迟,也未见得,我若也到五十岁没有生育,那时少不得娶个通房与你。还有一说,闻得当今皇太子也是皇帝拜求来的,偏我庶民之家,拜求不得?如今城中宝箓宫里,北极佑圣真君,甚是灵验。不若我与你拣个吉日良时,多将香烛纸马拜告真君,祈求子嗣。不问是男是女,也作坟前拜扫之人。」便叫养娘们安排热酒,我与员外解闷则个。夫妻二人吃了数杯,收拾了家伙歇息了。又过数日,恰遇吉日良时,叫当值的买办香纸,安排轿马停当。丫鬟跟随了,径到宝箓宫门首下轿。走入宫里,来到正殿上烧了香,少不得各处两廊都烧遍了。来到真武殿上,胡员外虔诚祷祝生年月日,拜求一男半女,也作胡氏门中后代。员外堆金山,倒玉柱,叩齿磕头,妈妈亦然插烛也似拜了几拜。祝罢化纸,出宫回家,不在话下。

  自此之后,每月逢初一、十五,便去烧香求子,已得半年光景。忽一日,时值十二月间,解库中正当算账的日子。又且逼着残冬,当的要当,赎的要赎,那掌事的和主管又要应接主顾,又要打点清理账目交割,好不忙哩。只有中间那个解库,当古玩的,到底比那边清闲一分。主管正在解库中把一年中当过赎过的本利账目结算,托地布帘起处,走将一个先生入来。那先生头戴鱼尾铁道冠,身穿皂沿边烈火绯袍,左手提着荆筐篮,右手拿着?壳扇,行缠绞脚多耳麻鞋,有飘飘出世之姿,分明是神仙模样。原来神仙有四等:

    走如风 立如松 卧如弓 声如钟

只见那先生揭起布帘入来,看着主管。主管见他道貌非俗,急起身迎入解库,与先生施礼毕,凳上分宾主坐了。主管道:「我师有何见谕?」那先生道:「告主管,此间这个典库,是专当琴棋书画的么?」主管道:「然也!」先生道:「贫道有一幅小画,要当些银两,日后原来取赎。」主管道:「可借来观一观,看值多少?」主管只道有人跟随他来拿着画,只见那先生去荆筐篮内,探手取出一幅画来,没一尺阔,递与主管。主管接在手里,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,莫不是先生作耍笑,这画儿值得多少,不免将画叉将起来看时,长不长五尺。把眼一观,原来光光的一幅美人图,上面写僧繇笔三字。画倒也画得好,只是小了些,不值什么钱。主管放了画叉,回身问道:「我师要解多少?」先生道:「这画非同小可,要解一百两银子。」主管道:「我师休得取笑,若论这一幅小画儿,值也不过值五六百钱。要当百两银子,差了几多倍数,如何解得!」先生道:「这是晋朝张僧繇画的,世间罕有之物。」主管道。「张僧繇到今五百多年了,这幅美人图,还是簇簇新的。如今世上假画也多,忒说的没分寸了。」先生道:「足下既认不真,只当五十两去罢!」主管道:「便五两也当不得!」先生定要当,主管只是不肯当,回他去又不肯去。两个说假夸真,嫌多道寡。正在争论之间,只听得鞋履响,脚步鸣,中间布幕起处,员外踱将出来。问主管:「烧午香也未?」主管道:「告员外,烧过午香了!」那先生看着员外道:「员外,稽首!」员外道:「我师请坐,拜茶!」员外只道他是抄化的。只见主管把画幅叉起,呈上员外道:「此位师父有这幅小画,定要当五十两银子,小人不敢主张。」员外把眼一觑,笑道:「我师这画虽好,不值许多,如何当得五十两!」那先生道:「员外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这幅画儿虽小,却有一件奇妙处。」员外道:「愿闻其详。」先生道:「此非说话处,请借一步,方好细言。」员外与先生将着手径走进书院内,四顾无人。员外道:「这画有何奇妙?」先生道:「这画不比世上丹青,乃是神仙之笔。于夜静更深之时,不教一人看见,将画在密室挂起,烧一炉好香,点两支烛,咳嗽一声,在桌子上弹三弹,请仙女下降吃茶。一阵风过处,这画上仙女便下来。」那员外听得,思量道:「恁地时,果是仙画了。只怕未必如此!」先生见他沈吟,便道:「员外如若不信,且留画在此。今夜试看,明日来领当价。」员外道:「我师恁地说,必非谬言。敢问我师尊姓?」先生道:「贫道姓张,名鸾,别号冲霄处士。」员外点着头,即同先生出来,教主管:「当与这张先生去罢。」主管道:「日后不来赎时,却不干小人事。」员外道:「不要你管。只去簿子上注下一笔,说我自当的便了。」员外一面请先生吃斋,就将画收在袖子里,却与先生同入后堂里坐定吃斋罢。员外送先生出来,主管兑足了五十两白银交付先生,先生作别自去。不在话下。

  员外在家受了妈妈的束缚,等闲女子,也不得近身。况且说是个仙女,妖娆美貌,是生平不曾见面的,如何不魂摇洛浦,神荡阳台。当日巴不能够一拳把白日打落,谯楼上立地催他起鼓。正是:眼望捷旌旗,耳听好消息。未到天晚,先教当值的打扫书院,安排香炉、烛台、茶架、汤罐之类,预思量定下一个计策,向妈妈说道:「我有些账目不曾明白,今夜要到书院中细去算清,快催晚饭来吃。」妈妈信之不疑,真个的早早收拾晚饭,两口儿吃罢。员外道:「妈妈你先请歇息,我去去便来。」不觉楼头鼓响,寺内钟鸣,已是初更时分。但见:

    十字街,渐收人影。九霄云,暗锁山光。八方行旅,向东家各队分栖。七点明星,看北斗高垂半侧。六博喧呼月下,无非狎客酒人。五经勤诵灯前,尽是才人学士。四面鼓声催夜色,三分寒气透重帏。两支画烛香闺静,一点禅灯佛院清。

胡员外径到书院,推开风窗,走进书院里面。吩咐当值的道:「你们出去外面伺候。」回身把风窗门关上,点得灯明了,壁炉上汤罐内沸沸的滚了。员外打些上号龙团饼儿,放在罐内。烧一炉香,点起两支烛来。取过画叉,把画挂起,真是个摘得落的妖娆美人。员外咳嗽一声,就桌子上弹三弹,只见就桌子边,微微起一阵风。这一阵风。真个是:

    善聚庭前草,能开水上萍。动帘深有意,灭烛太无情。古寺传钟响,高楼送鼓声。惟闻千树吼,不见半分形。

风过处,只见那画上美人,历历的一跳,跳在桌子上。一跳,跳在地上。这女子从头到脚,五尺三寸身材,生得如花似玉,美不可言。正是:

    添一指太长,减一指太短。施朱太红,傅粉太白。不施脂粉天然态,纵有丹青画不成。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

只见那女子觑着员外,深深的道个万福。那员外急忙回了礼。去壁炉上汤罐内,倾一盏茶递与那女子,自又倾一盏奉陪吃。茶罢,盏托归台,不曾道甚么。那女子一阵风过,依然又在画上去了。员外不胜之喜,道:「这画果然有灵。如今初次,只莫缠他。等待第二遍,细细与他扳话不迟。」当时把画轴自家卷起,叫当值的来收拾了家伙,员外自回寝室歇息。不在话下。

  到第二日,又说要去算帐,忙忙的催取晚饭吃了,又到书房中来。却说张院君私想道:「员外昨夜管帐,今夜又算帐,我不信有许多账算。既然有账算时,日里工夫丢向那里去?却到夜间恁般忙迫!」事有可疑,不免叫丫鬟提个行灯在前,妈妈在后径到书院边。近风窗听得一似有妇人女子声音在内。妈妈轻轻的走到风窗边,将小拇指头蘸些口唾,去纸窗上轻轻的印一个眼儿。偷眼一观,见一个女子与员外对坐面说话。这妈妈两条忿气从脚板底直贯头顶门上,心中一把无名火,高了三千丈,按捺不下,便舒着手,推开风窗门,打入书院里来。员外吃了一惊,起身道:「妈妈做什么?」那妈妈气做一团,道:「做什么,老乞丐,老无知,做得好事!你这老没廉耻,连连两夜,只推算账,却在这里做不仁不义之勾当。这没来历的歪行货,那个勾引来的,你快快说!」正闹里,那女子一阵风过处已自上画去了。那妈妈气忿忿的唤:「梅香,来,与我寻将出来!教你不要慌。」员外口中不言,心下思量道:「你便把这书院颠倒翻将转来,也没寻处。」那妈妈寻不见这个女子,气做一堆。猛抬头一看,看见壁上挂着幅美女,妈妈用手一扯扯将下来,便去灯上一烧,烧着丢在地上。员外见妈妈盛怒之下,不敢来夺。那画烘烘地烧着,纸灰起地上团团的转,看看旋到妈妈脚边来。妈妈怕烧了衣服,退后两步,只见那纸灰看着妈妈口里只一涌出来,那妈妈大叫一声,蓦然倒地。有诗为证:

    传神偶入风流谱,带焰还归离恨天。

    只为妖?消不尽,重来火宅作姻缘。

胡员外慌了手脚,便教丫鬟相帮扶起来,坐在地上,去汤罐内倾些汤,将妈妈灌醒。扶将起来,交椅上坐定。妈妈又骂道:「老无知,做得好事!唤养娘扶我去卧房中将息。」妈妈睡到半夜光景,自觉身子有些不快,自此之后,只见妈妈眉低眼慢,乳胀腹高,身中有孕。胡员外甚是欢喜,却有两件事,心中不乐。一来可惜这轴仙画,被妈妈烧了,再不得会仙女之面。一来恐日后那先生来取赎,怎得这画还他。不在话下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经一年光景,妈妈将及分娩。员外去家堂面前烧香许愿。只听得门首有人热闹,当值的报员外道:「前番当画的先生在门前。」胡员外听了,吃了一个蹬心拳,只得出来迎接道:「我师,又得一年光景不会,不敢告诉,今日我房下正在坐草之际,有缘得我师到来。」只见那先生呵呵大笑道:「妈妈今日有难,贫道有些药在此。」就于荆筐篮内,取出一个葫芦儿来,倾出一丸红药,递与员外,教将去用净水吞下,实时就得分娩。员外收了药,留先生吃斋。先生道:「今日宅内忙迫,不敢相烦。改日却来拜贺扰斋!」说罢,作别而去,亦不提起赎画之事。且不说先生,却说员外将药与妈妈吃了,无移时,生下一个女儿来,员外甚是欢喜。老稳婆收了,不免做三朝汤同百岁,一周取个小名因是纸灰涌起,腹怀有孕,因此取名叫做涌儿。后来又嫌涌字不好,改做永字。

  时光迅速,不觉永儿长成七岁。生得十分清秀,素脸黑发,明眸皓齿,如观音座龙女一般。他夫妻两口儿,爱惜他如掌中之珠,椟中之玉。员外请下一个教授在家,教永儿读书。这教授姓陈名善,为人忠厚老成,是个积年句读之师。员外请得到家,夫妻两口儿,好生敬重。正是:虽说慈亲护娇女,喜逢贤主对佳宾。这段话且搁过一边。

  再说雷太监自那日不见了新娘,差人四下寻访,并无踪迹。只恐张鸾发恶,着实赔礼奉承。张鸾已知不干雷家之事,乐得受他恭敬。只为丁丞相谄佞,与皇太子不甚投机。真宗皇帝晚年,又得了个风疾,不能视朝。所以雷太监虽十分有心要引荐张鸾,无处用力。张鸾又听了小妖魂一番鬼话,况且胡员外家见在投胎生女,眼见得有几分灵验,把自己进身一节,也不甚要紧。只将淑景园做个下处,在东京城内城外散淡遨游。一来要寻访圣姑姑相会,二来要看取胡员外女儿下落。

  光阴似箭,不觉到了景德元年。真宗皇帝晏驾,皇太子登基,是为仁宗皇希。因委雷允恭管造山陵,误移皇堂于绝地,被学士王曾劾奏,并发丁丞相内外交结许多恶迹。仁宗龙颜大怒,将丁谓贬去远州司户参军。雷允恭实时处斩,抄没家私,连淑景园都没入做了官产。张鸾因在这园中住久,怕有是非干涉,预先脱身远去,浪?江湖。

  忽一日,游至山东濮州地方。其时四月节气,正值亢旱。各县都出榜广召法师祈祷,无验。闻得有个女道姑,在博平县揭榜建坛,刻期祷雨。张鸾心下思想道:「这一定是圣姑姑了,我且去看个动静!」拽开脚步,径投博平县来。正是:

    久旱管教逢甘雨,慢云他乡遇故知。

毕竟张鸾这一去,就遇着圣姑姑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七回 博平县张鸾祈雨 五龙坛左黜斗法

    春三夏四好栽秧,万目悬悬盼雨旸。

    但愿天下贤宰相,用心燮理免灾殃。

  话说张鸾闻得博平县有个老道姑登坛祈雨,心疑是圣姑姑在彼,一溜烟跑来。进得博平县城门,只见门内悬挂着一道榜文。榜文旁边小凳儿上一个老者呆呆的坐着。虽然往来人众,站住脚头看榜的却少。张鸾走上一步,从头念去道:

    博平县县令淳于厚,为祈雨事。本县久旱,田业拋荒,祈雨无应。如有四方过往,不拘何等之人,能说法降雨,救济生民者,揭榜前来,本县待以师礼。降雨之日,本县见敛就一千贯文在库,实时酬谢,决不轻慢。须至示者。

    天圣三年四月日  示。

  张鸾看罢,向老者拱手道:「贵县几时没雨了?」老者见他道貌不俗,忙起身答应道:「自去年十一月起,到今并无滴水。将有六个月亢旱了!」张鸾道:「闻得有个远方道姑,揭榜祈雨,这信可真么?如今在那里?」老者把双手一摊,撇着嘴说道:「在那里一万个也走了!」张鸾笑道:「却是为何?」老者道:「这道姑姓奚,自号女神仙,有五十多岁了。跟随的徒弟,男男女女,共有十来个。女的叫做仙姑,男的叫做仙官。据他说是大万谷乐总管府来的,善能呼风唤雨。初时揭了榜文,县主相公好不敬重。他要离北门十里之外,择高阜处,建立雩坛,名为五龙坛。装成青、红、赤、白、黑五色龙形,按方摆设。又逼县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贯文酬谢,敛足了钱贮库,方始登坛。县主一一听允。他行的是什么月孛之法。他要各坊、各里,呈报怀孕妇人的年庚。凭他轮算一个指称魃母,说腹中怀有旱魃,不由分说,教县里拿到坛前。这道姑上面坐着,指挥徒弟们鸣锣击鼓,喷水念?。弄得这妇人昏迷,便将他剥得赤条条的,躺在一扇板门上,双脚、双手、和头发,共享五个水盆满满盛水浸着。一个仙官对了北方披发仗剑,用右脚踏在他肚子上,口中不知念些什么言语。其余男女徒弟,也有摇旗的,也有打瓦的,纷纷嚷嚷。乱了一日,这怀孕妇人晦气弄得七死八活,天上绝无云影。日色没了,只得散场。托言龙王今日不在家,明日管教有雨。教县主出三贯遮羞钱与那孕妇的丈夫,责领回去。到了第二日,又轮一个魃母,要拿到坛前行事。众百姓愤气不平,登时聚集起三四百人,丢砖头、掷瓦片,喊声如雷,要打死他师徒们。这奚道姑慌了,和他一伙改换衣服,从坛后逃走了去。县主也不追究,另出这道榜文,各门张挂。老汉是本地方里正,怕有揭榜的来到,只得在此看守。」张鸾呵呵大笑道:「原来如此!贫道拚着一刻工夫,与你们祈一坛甘雨耍子则个。」说罢,将榜文一手揭了。老者上前扯住道:「你大胆揭榜,敢是真正有些本事么?休得耍大话小结果,只有头儿,没有尾儿。学那女神仙坛前上去,坛后逃走。」张鸾道:「你们要多少雨?恁般大惊小怪?」老者道:「只要三尺甘雨,高低俱足了。」张鸾笑道:「我只道倒翻江底,掠尽海涯,这还费贫道几个时辰的踌躇。只这点点雨水,有何难哉?」当下老者将杌子寄放人家,就引张鸾从县前一路而行。百姓们看见里正引个道人进城,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,大家欢喜,都跟来看。

  原来博平县将有六个月不雨,亢旱非常。但见:

    河底生尘,田中坼缝。树作枯焦之色,井存泥泞之浆。炎炎白日,天如怒目生威。滚滚黄埃,草欲垂头而卧。担钱换水,几家买夺争先。迎客款茶,多半空呼不出。浑如汉诏干封日,却似商牲未祷时,途中行客渴如焚,井底潜龙眠不起。

本县也有几个寺观,僧道们各依本教科仪,设醮修斋,念经祈祷。县令淳于厚,每日早上往城隍庙行香一次,全无应验。百姓起个口号道:朝拜暮拜,拜得日头干晒。朝求暮求,求得滴水不流。县令没个主意了,只得由他。

  这日行香过了,早堂方毕。退在私衙安息,只听得堂上一片声喧嚷,将堂鼓乱挝。慌得县令冠带不迭,便服跑出后堂来。门子禀道:「今日有个远方道人,揭了祈雨榜文,百姓簇拥前来。」县令吩咐里正率领百姓们在门外伺候,单请道人后堂相见。张鸾左手提着荆筐篮儿,右手持?壳扇子,飘然而进。见了县令,放下篮儿,道个稽首。县令慌忙回礼,问道:「先生高姓,尊号?从何处来?」张鸾道:「贫道姓张,名鸾,别号冲霄处士。从海上到此。适见榜文祈雨,特来效劳。」县令道:「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么?」张鸾道:「不是月孛法,是日黑法。不弄黑了日头,怎得下雨!」县令也笑起来。又问道:「北门外见筑有雩坛,不知可用得否?」张鸾道:「既有现成雩坛,便用他罢。」县令道:「约莫几日之内,可以致雨?」张鸾道:「早上坛,早有雨;晚上坛,晚有雨。」县令因奚道姑出丑一遍,不甚准信,便道:「先生夸得好大口。只不知还用着甚法物?好预先准备。」张鸾道:「并不用法物,只教本县各寺观祈雨的僧道,先去扫坛伺候。」县令道:「这却容易!下官今晚吩咐停当,先生暂在城隍庙中一宿,明早登坛便了。」张鸾道:「但凭尊命。只是一件,随分空闲公馆,贫道暂歇一宵。若到城隍庙去,恐烦神道接见,彼此不安。」县令道:「公馆尽有。」口虽答应,心下不以为然。张鸾早已知觉,故意道:「贫道今早枵腹而来,求些现成酒食。」县令道:「要酒尽有,只是素斋。」张鸾道:「贫道惯嗄酒的是鲜肉,却不用素。」县令道:「不瞒先生说,只为祈雨一事,有三个多月禁屠。下官只是蔬食,要鲜肉却不方便。」张鸾笑道:「官府断屠,从来虚套。常言道:官禁私不禁,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。尊官若不信时,县东第十三家,吕屠家里今早杀下七十斤大猪。间壁孙孔目为儿子周岁请客,买下十五斤儿,今煮熟在锅里。又县西顾酒店,夜来杀羊卖,还剩得一只熟羊蹄,将蒲草盖在小竹萝里,放在床前米桶上。可依我言语问他,说官府不计较你,平价买他的,必然肯与。」县令道:「不信有此事!」当唤值日买办的,依着先生言语,问那两家要购买猪肉五斤,羊蹄一只。当值去不多时,把猪肉羊蹄都取得来,回话道:「那两家初时抵赖不承,被小的如言语破,他便心慌,即便将肉送出,连价也不敢取。」县令道:「先生是什么数学?恁般灵验!」张鸾道:「偶中而已!」县令方纔晓得先生不比常人,刮目相敬。少停,当值的暖到一大旋酒约有六七斤,二十来个大磨磨,和猪肉羊蹄,一行儿摆在桌上。张鸾拱手道:「贫道不为礼了!」大碗大块只顾吃,霎时间,吃个风卷残云,只剩三个空盘子,一把壶儿。口里说道:「蒙赐已点过心了。」到庙中却又吃饭,当下众人都吓騃了道:「没见这样会吃的,好副大肠肚!」县令背后立个俊俏小厮,便接口说道:「不是大肠肚,怎配得这张大口?」张鸾听见,便把这小厮一指,说道:「你的口也不小。」只见这小厮的面点朱唇,一时不由自己作主,直张开到耳根边,圆圆的好似一只朱红漆碗,开了再合不下,又说不得话,只是堕泪。原来这小厮纔一十五岁,发方覆眉,生得清俊,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。县令见他作怪,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,慌忙作揖谢罪道:「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,看下官薄面,饶恕他罢!」张鸾道:「贫道并不曾难为他。」县令道:「这小厮原好副嘴脸!」张鸾指道:「如今原好副嘴脸!」县令回头看时,小厮的嘴照旧好了。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:「这是障眼法儿。」张鸾已经听得了,却不说破。问县令道:「这押司何姓?」县令道:「姓陆,名茂。」张鸾道:「好个陆押司!」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。

  县令差人送张鸾到公馆安歇,早晚酒食,自有本馆人供应。张鸾临别约县令早起,同到雩坛行香。县令道:「这是下官本等,自当陪侍!」当日晚堂,县令吩咐各寺观僧人道众,将五龙坛打扫洁净,铺设齐整。明日五鼓却要先在坛上伺候,迎接法师。又吩咐本县吏役侵晨取齐,又标拨官马一匹,到公馆去伺候法师起身。当晚哄动了博平县。

  次日东方发亮,县令出堂,方欲上轿,只见张鸾右手持?壳扇,左手提荆筐篮,摇摆进来。县令相见了,问道:「先生何又赐顾。」张鸾道:「昨日有约,特来奉邀同步。」县令道:「此去有十里之遥,已曾拨马奉候,可曾到否?」张鸾道:「马儿现在。只是贫道会走,用不着他。」县令道:「用过早饭了么?」张鸾道:「用过了。」县令道:「既如此,请先行一步。下官随后便来。」张鸾道:「贫道不认得雩坛,有烦陆押司作伴。」县令吩咐陆茂,好生替先生引路。陆押司领了县主相公之命,紧紧帮着同走。一个眼错,忽然不见了先生,慌得他手足无措。料他不是落后,赶上一步看时,那先生前去约有二三十步之远。押司道:「在这里还好。倘然游方道人,一时口出大言,不能取验,临时溜去了,教我如何回话。又或者真个不认得路,走错了,县主先到雩坛,也显得我的不能干事。」发狠的趱步上去,要赶那先生。只见先生在前缓缓而行,这里尽力只赶不上。不论紧走慢走,只差二三十步儿。押司走得气喘,只喊叫道:「先生慢一步,小人跟随不上哩!」张鸾在前呵呵大笑道:「贫道走不惯慢走,你若不上前引路时,我走向天上去,也不与你祈雨了!」急得押司舍命又跑,眼盼盼看住在前,再赶不着脚跟。有诗为证:

    遁甲之中缩地高,虽然缓步去程遥。

    押司饶舌今劳步,耍得浑身汗似浇。

押司汗如雨下,喘做一团,只得高声叫道:「小人已知先生神术了,饶过小人罢!」张鸾道:「贫道是障眼法儿,有什么神术!」押司方纔晓得是因昨日失言之过,便磕头谢罪。张鸾把手一招,分明似磁石引铁一般,不觉立在先生背后了。押司一把扯住先生,死也不放。不彀几步,到了五龙坛上。那伙和尚道士已先在了。闻得新法师到来,分作两班下坛迎接。张鸾看这雩坛,甚是高爽,四围树木成林。那奚道姑摆设下的五龙尚在,都是竹胎纸糊的,涂抹着五色鳞文。中间大大架起个油布幔儿,设得有桌椅之类。少停,只见城内城外百姓们纷纷而至,何止千数。还不见县令到来,张鸾想道:「这县令不肯陪我同行,却做张做智,叫我先走,自己要打轿来。你为百姓祈雨,便步行了这一遍儿,也不见失了体面,直恁做作!我今番且耍他一耍。」便对着一个年少的道士说:「县主未到,烦你前往一催!」扯他左手过来,自己捻个剑诀,在他手心中又虚画个符形,急教捻紧拳头,吩咐道:「你见了县主,便传吾言,请县主快来迎雨,如迟疑,开掌为信。不可私自中途开看。」又脱下他两只鞋儿,也画个符在鞋底上,教他穿了快走,如要住脚,高声喝咄退二字。小道士刚把鞋穿上两足犹如有人搬运一般,不由自己如风而去。约有四五里之程,遇了县主相公头踏到来,喝一声:「咄退!」脚便轻松,由他收住了。只见县主相公坐下朱青纱幔的凉轿,四抬四扶,打着青罗伞行来。小道士到轿前跪着禀道:「法师教请相公快来迎雨。」县令道:「这般烈日,雨在那里?」小道士捻起拳头对县令道:「恐相公迟疑,命小道开掌为信。」

  说罢,把拳头放开,忽然一声霹雳,从掌中发起,轿杠震得平断。吓得县令掩耳不迭,面如土色,直跌出轿来,众人七颠八倒,连小道士也惊呆了。停了一会,县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,或骡或马借来乘坐。只见一班和尚们,又引着许多百姓到来,催取县主上坛行香。县令已吃了这一番惊恐,不敢迟慢,此时只得教左右扶拥而行到坛。一面差人回县取轿马,到雩坛伺候转身。

  张鸾见县令到来,迎接上厅,问道:「相公何不乘轿来?」县令将雷震轿杠之事说了,道:「先生原来有此神通法术,今日祈雨不难,乃万民之有幸也!」张鸾道:「不是贫道夸口,风、雷、云、雨,是贫道腰囊内的东西。且试个戏术,与相公看。乞借大伞一用。」县令教将三檐青绢伞递与先生,先生接伞在手,旋了两旋,蓦地望上一双,喝声:「起!」吹口气把这伞儿渐渐升上,到最高处,变化一朵乌云,将日色罩定,红光尽敛。众人都仰面而看,张鸾把手一招,这朵乌云托地堕下,仍是一柄青绢伞,便透出一轮烈日。县令心中又喜又怕,便请先生上坐,要下拜相求,速赐甘雨,以救一方之困。张鸾道:「不须过礼。贫道十日前,从南岷山经过,遇着大雨。贫道把这些雨云收得在此,今日舍与贵县结缘罢!」便向荆筐篮中,取出小小一个葫芦,摆在坛前,教县令焚香拜祷。张鸾捻诀念?,作用已毕,将葫芦塞口拔去,轻轻用?壳扇一连几扇。只见坛前起阵大风,一股黑气从葫芦中出,直透九霄中,成一天浓云。张鸾将葫芦收了,走到那竹胎纸糊的黑龙旁边,吩咐道:「黑龙,黑龙,助我神通。乘云宜速,行雨须洪。甘霖三尺,慰彼三农。顺我者吉,逆我者凶。」只见那黑龙鳞须俱动,忽然腾空而去。须臾之间,闪电乱发,雷声激烈,拳头般雨点将下来。吓得百姓们四散都走了。县令也要下坛,县中取轿未到,只得同吏役及僧道们,在布幔中躲着。顷刻,大雨如注,幸得布幔是熟油渍透的,又架在高柱上,才免得上漏下湿。四旁却没有遮蔽,众人将桌椅都侧下遮雨。也有带得遮阳伞儿的,迎着风儿张开。正在忙乱之际,只见金蛇乱掣,霹雳连声,不离雩坛,左右旋转。县令道:「敢问先生,今日雷神为何发怒?」张鸾道:「想是看中意了几个歹人哩!」当下张鸾高声道:「雷部听吾法旨,如有真正贪官污吏,破戒和尚,秽行道士,方许下击。如无此等,速宜退避。」那时霹雳愈加连声不绝,慌得县令先倒身下拜,自陈悔过。以下吏役及僧道们那一个说得嘴响的,都着了忙,团团的拜做一堆。笑得张鸾眼花没缝。

  约莫一个时辰,雨声方歇,雷电亦止。众人方纔放心,爬将起来,向坛下一望,落得山鸣川响,池满沟盈,足足有三尺甘雨。

  县令刚在那里称赞先生之功,只听得坛下有人厉声喝道:「何处初学,敢在此施逞伎俩,恐吓众人。莫非要诈这一千贯钱么?」张鸾看时,却是一个瘸足道者。生得身材矮小,衣服腌臜,提着一根青藜杖,从大雨中一步步拐上坛来,浑身无一丝沾濡。到坛上,放下藜杖,拱着手与县令稽首。县令和众人俱各骇然。张鸾道:「贫道舍一坛甘雨,救济生灵,你这乞道到此溷扰,敢与贫道斗法么?」瘸子笑道:「谅你有何法,敢与师父赌斗!」张鸾大怒,便把?壳扇子一丢,喝道:「快去打那乞道!」只见那把扇子冉冉而行,径奔那瘸子头皮上来。瘸子呵呵大笑,把头一双,这顶破头巾望上趫两趫,扑的脱了头,去迎那扇儿。分明两只老鹰相扑,一上一下。瘸子喝声:「拐儿何在?」只见地上横着这根青藜杖忽然跃起,一步步跳起打那张鸾。张鸾把袖一拂,身边这只荆筐篮儿,离地相迎。如藤牌架棍,一来一往。众人都吓得躲在一边,连县令也不敢上前了。两下赌斗,各无胜负,都收了法术。

  张鸾大怒,抖擞精神,口中念念有词,举手向北方一招,大呼:「黑龙快来!」那瘸子听得,便在在坛上黄龙的头上打将一下。只见先前飞去行雨的那条黑龙,半云半雾飞向坛来。这里黄龙,鼓鬣张麟,就地腾起,迎住黑龙在空中相斗。自古道:土能克水,黑龙敌不过黄龙。张鸾又叫:「青龙快去相助。」瘸子又把白龙一掌,那青龙纔飞起去,白龙又去迎住。恼得张鸾咬牙切齿,急唤赤龙帮助。五条龙向空中乱舞,正按着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行,互生互克,搅做一团。狂风大起,布幔架子都吹倒了。

  众人正立脚不住,忽然走出一个和尚,耳坠金环,身披烈火架裟,手中托一个水晶?盂。这和尚正不知那里来的,喝道:「二位同道,休得自伤和气,待贫僧与你劝解则个。」将手中水晶?盂猛力往空中一拋,变成一颗五彩明珠,那五条龙都来戏这颗珠,成围作阵而去。瘸子已认得是蛋子和尚,暗暗喜欢,彼此俱不说破。只见和尚击手道:「二位赌法,没有胜负。那一个取得水晶?盂还了贫僧,就断他是师兄。」张鸾和瘸子齐声应道:「有何难哉!」两个暗念?语,都收了法术,那竹胎纸糊的龙形,依然复还旧处,恰似不曾移动一般,又不见他那里飞回的。只见张鸾袖中取出一个水晶?盂,送还和尚。瘸子道:「他是假的,真的在我处。」果然向腰胯间也取出一个来,大小一般无二。那和尚都不接受,却在自家袖中摸出?盂来。笑道:「贫僧的现在,二位休得相戏!」

  原来张鸾的?盂,是袖中葫芦变的。瘸子的?盂,是腰间柳瓢变的。这时真?盂出来,二物都还本相。各各大笑,都取去了。张鸾心下也自骇然,想道:「这乞道的本事,不若于我。又不知那里走出这莽和尚来,更是利害。」有诗为证:

    孙庞斗智非为敌,楚汉争锋未足夸。

    争似雩坛齐斗法,大家看得眼睛花。

  只听得坛下人语嘈杂,百姓们络绎不终,人人执香来迎法师进县,县中轿马也都到了。县今方敢出头问道:「适纔下官见三位师父手段俱有惊天动地之术,不相上下。依下官说,三教同源,休争客气,都请到敝县,下官一同尊礼。备得有马匹在此,各请乘坐,幸勿推却。」瘸子见有马匹在坛下,便要去乘。张鸾终有些不平之意,明欺他是瘸脚,便一把抓住道:「我们不许乘骑,大家步行,赌个迟快。」瘸子道:「足下莫非是騃子!」张鸾道:「如何是騃子?」瘸子道:「不是騃子,怎的放了马步行!」众人都笑起来。县令道:「既三位不肯乘马,下官礼当陪步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地下泥泞,官府们不可失了礼瞻。贫僧同二位道友,先到贵县相候。」

  说罢,牵了两个道人的手,步下坛来。百姓们起初只认得祈雨的一位师父,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,正不知那里来的,好生怪异,纷纷的分开两边,让一条路与他们先行。蛋子和尚在前,张鸾居中,瘸子在后。走不多几步,瘸子故意拐着道:「二位慢行,地下好不难走哩!」张鸾正中其意,扯着蛋子和尚,越走得快了。只听的后面叫声:「呵呀!」回头看时,路旁有个小小水潭,瘸子右脚陷入,提得起时,左脚把滑不住,扑通的倒撞下水了。张鸾口称:「惭愧!」蛋子和尚道:「莫管他,且到县里等他便了。」比及两人进得县门,只见县堂上一个人柱着青藜杖,拐将下来,口中叫道:「二位如何来迟?」张鸾大惊,那人非别,正是瘸子。方知撞下水潭,乃是水遁之法。张鸾到此,心下纔服,到县堂上重新讲礼,方才动问名号。瘸子道:「贫道姓左名黜,因为左腿损伤,改名左瘸,法侣中都称贫道瘸师。这位就是贫道师兄,号叫蛋师,幻名蛋子和尚便是。」张鸾道:「二位莫非是在杨巡检家与圣姑姑修道的?」瘸子道:「足下何以知之?」张鸾道:「贫道曾到永兴地方,多曾听得人说起大名,只是无缘会面。今幸相逢,多有冲撞!」说罢,便拜下地去,蛋师和瘸子两个慌忙答礼。问道:「师兄是谁?」张鸾道了名号。蛋子和尚道:「原来就是冲霄处士,圣姑姑甚想相会。」

  张鸾正待叩问,报道县令回来。那县令已知众师父先到,便下了轿,步入县门。这班和尚道士百姓们,都随进来。县令教铺下红?,先请张鸾拜谢,张鸾不肯。县令道:「下官为万民屈膝,礼之当然!」两下再三谦让,纔拜了两拜。次请那两位相见,那两个教收起红?,宾主作揖。阶下这班僧道及百姓们,一齐拜倒,欢声如雷。张鸾安慰了几句言语,教县主发放回去。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,道士自去杀鸡谢将,其余百姓,各自散归。县令预先吩咐备有筵席,摆在后堂,款待三位。县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师名号,到后堂一一动问,都是张鸾代答。县令道:「先生如何晓得?」张鸾道:「原来平日最相慕的,恰纔说起方知。」县令笑道:「下官劝三位休争客气,正为此也。既然三位都是神交,今日之坐,下官不敢僭序,请三位自定位次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张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,自宜首席。」县令也是此意。张鸾谦不过,只得允了。瘸子让蛋师坐了第二位,自家坐了第三位,县令下面陪席。县令道:「蛋师莫不奉斋么?」蛋子和尚道:「荤素不拘。」县令暗想道:「不曾见这一般和尚道士。」

  当下酒过三巡,食供两套。县令起身把盏,又教取一千贯文支帖,亲手递与张鸾道:「此乃地方薄酬,休嫌轻亵。鹤驾行时,但凭支取,库上即当赉送。」宋朝那时一贯钱值一两银子,一千贯便值千两,就是千两银子,一个人还带不得,况且千贯铜钱,如何领得。县令也是有言在先了,尽做人情,算定那先生必然推辞的,就受也受不得许多。谁知张鸾正待推辞,瘸子向耳边说道:「这银钱他日正有用处,可以受之。」张鸾点头,便讨纸笔过来,写着:「暂寄博平县城隍收库。」就央本县库吏,将这纸烧在庙中香炉之内,这一千贯钱,就抬至神座下放着。县令默然半晌,只得教库吏来吩咐。库吏答应出来,心中想道:「那见城隍替人掌财,就是送去,也干被人取用了。趁此黑夜抬回家中,看他怎的?」又想道:「这一千贯文非同小可,掩得谁人耳目!况且官府事情,倘在城隍庙中查问,却不稳便。我且抬到庙中,与道士共同商议,大家八刀。若官府问时,只说城隍爷收去了,那里查帐?好计,好计!」

  当夜唤起齐人夫,大杠小杠,抬那一千贯钱到城隍庙正殿中间。先对道士说知,把法师亲笔焚过,然后将一千贯钱,堆在香炉两边,如两个土墩相似。库吏私与道士约定黄昏后,大家计较八刀。库吏回复去了。道士也动了欺心,想道:「常言见物不取,反受其咎。现送在我庙中的钱财,如何却与别人分用!庙后有个大鱼池,不免唤徒弟们相帮,陆续运去,拋向池中,总算城隍爷收去,无形又无迹,岂不干净?等待久后,从容取出受用。」连忙关了庙门,唤齐了徒弟,收拾家伙,准备扛抬。

  道士才拿得一贯钱在手,觉得手中蠕蠕而动。提起看时,却是一条赤练蛇,慌忙撒手。当下徒弟们发叫喊来,只见两堆钱乱动,都变做了蛇,成团绞块,滚向神橱中去了。此时五月十四日,雨霁后,月色倍明。只听得敲门响,开来看时,正是库吏。道士便将变蛇之事告诉了。库吏那里肯信,取火把向神橱照看,并不见一条蛇影。库吏认定道士将钱藏过,各处搜索无获,心甚不平。遂将此事诣告县令,县令大怒,将库吏责打二十板革出,道士逐出庙门,不许容留。这是后话。有诗为证:

    库吏心贪道士乖,欲图千贯作私财。

    八刀无成才丁有,不是天灾是自灾。

  再说张鸾等三人直吃到月明时候,起身谢了县令,作别要行。县令道:「三位既蒙降临,屈在公馆同宿一宵,来日还要请教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有个茅庵,敢屈尊官同往,随喜一回。」县令道:「琳宫何处?」蛋子和尚道:「离此不远。」县令送出前堂,蛋子和尚道:「告求净水一碗。」小厮取水到来。蛋子和尚接得在手,口中念?,含水向下一喷,只见阶前一片水响,变化江湖,波涛汹涌,印月如银。左黜向腰间解下柳瓢撇下,变化一叶小舟。只因这番有分教:

    左道成群,叙出生死公案。

    冤家相遇,翻成贫富波澜。

不知三人乘舟往何处去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十八回 张处士乘舟会圣姑 胡员外冒雪寻相识

    五行生克本窅然,一气灵通万法圆。

    喷水成江瓢可渡,更于何处觅神仙。

  话说蛋子和尚喷水成江,瘸师将柳瓢掷下,化成一叶扁舟,要请县令同登。县令看这船时,从头至尾,没八九尺长,如何容得多人,再三推辞不肯,蛋子和尚让张鸾先下,坐在中间,蛋子和尚在船头,瘸子在船尾。三人向县令拱手称谢。张鸾竖起?壳扇,如风帆一般,长啸一声,如飞而去。眨眼之间,船与水都不见了,依旧堂下阶前甬道塞门光景。惊得县令目瞪口呆,恰似做了一个怪梦。虽然求了一坛甘雨,救济万民,自却担下无限的小心惊恐。不知是仙术,还是妖术,好难判断。怕他们又来缠扰,便吩咐将五龙坛废了。

  三日之后,各县传闻博平县有个游方道士,立刻致雨,他们也都在亢旱之际,都纷纷的备礼来迎。濮州知州也有文书下县。县令淳于厚瞒不过了,只得含糊将不识姓名僧道三人,前后祈雨斗法,及登舟而去,许多奇异事迹,备细申文回复。知州见请不来,甚不欢喜。各县自去求雨不应,见博平县雨足,都怀?忌,又来知州面前,大家乱嚷道:「据文书所说,分明一伙妖人。县官不该与他接洽,诚恐情熟生变,有累地方。」知州听了,反将博平县严饬,着他体访妖人姓名窟宅,一面将事情申报枢密院去。枢密院奏过朝廷,东京地方广阔,恐有妖党潜住为祸。出榜晓谕,遇有踪迹诡异者,即便报官,不许隐蔽。从此东京传遍,游方僧道,不敢入城。后人有诗叹淳于厚之枉,诗云

    阴谋忌嫉起同寮,祈雨无功反坐妖。

    只为畏途公道少,高人直欲老渔樵。

  话分两头。再说张鸾三人乘坐着小船,御风而行,霎时到岸。蛋子和尚引着张鸾先走,瘸师后随。不多步,到了一个所在,茂林修竹,鹤鹿成群,中间闪出一座精致茅庵来。张鸾问道:「此是蛋师习禅之所?」蛋子和尚道:「平生不习禅,亦无常所,闲云去住,偶然而已。」张鸾叹服。蛋子和尚向瘸师道:「张先生在此,何不请圣姑姑相会!」瘸子仰面对月,连叫三声圣姑姑,只见月中飞出一道金光,忽地坠下,变成一个老婆子。那婆子生得苍形古貌,雪庞眉,头戴星冠,身穿鹤氅,真个有飘然绝尘之姿。张鸾已知是圣姑姑,便上前道名稽首,圣姑姑口称先生慌忙答礼,两下各叙相慕之意。圣姑姑看那张鸾身长八尺,伟干修髯,面如喷血,目若朗星,丰神与凡人不同,暗暗称奇。

  当夜月白如昼,四人都进庵坐定,上边圣姑姑居首,张鸾居次,瘸子旁坐,蛋子和尚在下相陪。圣姑姑问道:「小女媚儿,何处与先生相会?」张鸾便把十三年前淑景园中风吹媚儿下来,直到胡员外投胎养育,备细叙了一遍。圣姑姑称谢道:「若非先生始终用情,吾女永绝人身矣!」又对瘸儿道:「可记得严三点之言乎?真神医也!」张鸾道:「莫非益州严半仙么?」圣姑姑道:「先生也曾会来?」张鸾道:「贫道曾在东京一个宦家窃得一丸催生药,送与胡员外家妈妈,度其产厄,晓得是半仙堂严太医家来的,但闻其名,实未会面。」瘸师道:「你们丢了正务不说,却讲闲话。」

  张鸾方才问起贝州之事,圣姑姑也把梦中遇见了武则天娘娘一段说话叙过,又道:「此乃天数,不可强也。」张鸾又提起胡家女儿王家后之语,道:「今在胡员外家托生,上半句已应了,只不知王家后是如何?」圣姑姑道:「他日到贝州,自有分晓。」张鸾道:「此事何时起手?」圣姑姑屈指道:「从此去一十五年,真人方出。先生乃第一起手之人,帮助的尚该有几位。且看缘分如何,大家去用心招引,以成其功。」

  说话良久,蛋子和尚唤小沙弥看茶。里面走出一个清瘦小沙弥,捧朱红托子,托出杏子一盘,比梨还大,比橘还黄。蛋子和尚道:「此临淄所出金杏,汉武帝最爱之,至今士人称为汉帝果。聊当一茶之敬。」恰好是八枚金杏,四人各取二枚食之。只见小沙弥在旁看见众人吃杏,口内流涎,把朱红托子失手堕地打得粉碎。蛋子和尚大怒,一手提起小沙弥,步出中庭,拋向半天里去,在空中打滚。张鸾方欲上前劝解,只见那小沙弥从空中坠下,一声响亮,直挺挺的跌在地下不动。张鸾看时,却是一根齐眉短棒,再看那朱红托子,乃是石榴花一簇。圣姑姑喝道:「大匠面前,何须弄斧!」这句话分明是说张鸾同是法师,不可相戏。张鸾道:「蛋师神通广大,非某所及也。」

  此时月色西沉,东方将亮。圣姑姑起身道:「老拙今往东京看女了,不时相唤,便得聚会。」说罢腾空而去。张鸾等三人也一时俱散,不知所之。有诗为证:

    茅庵夜月清如水,偏称幽人促滕谈。

    自去自来真自在,如斯妙法几人探。

  再说东京胡员外请个学究先生在家,教永儿读书。这永儿聪明敏慧,胜于男子,读过的便会,讲过的便知。看看长成一十三岁,生得一貌如花,又且写算皆通,伶俐无比。多少一般样的员外人家,慕他才貌,央人说合,欲聘他为媳妇。胡员外爱惜过了,拣来拣去,只是不就。正是婚姻前注定,迟早不由人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圣姑姑自到东京,在胡员外家前前后后串了好几遍,因是来无迹,去无踪,他家那里知道。已自看见永儿长大聪明,心中欢喜,意把法术教导他。想他处这般富贵,好道了深闺绣阁,如何相见。便相见时,他如何肯信心学!不如使个神通,把他家万贯家财摄去,弄得流离颠沛,那女儿到十分穷困苦之际,然后设法诱之,无有不从。

  不提圣姑姑。再说胡员外家每年八月中秋,整备酒席,请陈学究玩月饮酒。其年因永儿年长,陈学究辞去了,没有外客,吩咐备酒在后花园中八角亭子上,至亲三口儿赏玩。那一夜天色晴明,东方月色如一个玉盘堆起。但见:

    桂华离海峤,云叶散天衢。彩霞照万里如银,玉兔映千山似水。一轮皎洁,能分宇宙澄清。四海团圆,解使乾坤明白。影摇旷野,惊独宿之栖鸦。光射幽窗,照孤眠之怨女。冰轮碾破三千界,玉魄横吞万里秋。

胡员外早早打发解库掌事的及主管各人,回家赏中秋,吩咐院子俱各牢拴门户,仔细火烛。自己同妈妈永儿到后花园中八角亭上来坐下饮酒,只用奶子侍婢伏事,并无三尺之童。看看坐到一更天气,只见门公慌慌忙忙来报道:「员外祸事!」员外道:「祸从何来,事在那里?」门公道:「外面中间这个解库里火起!」员外和妈妈永儿吃那一惊不小,都立下亭子来看时,果然好大火。怎见得这火大?

    初如萤火,次若灯光。千条蜡烛势难当,万个水盆敌不住。骊山顶上,料应褒姒逞英雄。扬子江头,不若周郎施妙计。氤氲紫雾腾天起,闪烁红霞贯地来。楼房好似破灯笼,土库浑如铁炮杖。

这火从解库中起,延入中堂内室。若有一层层次第烧将入来,还好做准备,这火是圣姑姑使神通降来的天火,能穿墙透壁,倒柱崩梁。就是炮杖上的药线,也没这样传递得快。更兼刮起大风,风随火势,火趁风威,必必剥剥只顾烧着。员外跌脚叫苦,呼神道,唤祖宗。一面教奶子侍婢,开了后门,唤院子传话云,愿出重偿,倩人救火。一面教家中男女到内室里面,抢些细软家私,紧要箱笼。那伙地方邻里,初时也有许多人掮挠钩、担水桶,似蚁蚂一般,缘梯上屋,那里救得灭!一时间,火头透起,如天摧地裂之声,众人发声喊都走了。前后一周围房子,顷刻之间,变做个烟团火块,男女们一个也进步不得。妈妈和永儿抱头而哭,员外见他母子悲切,倒去安慰道:「你两个且不要慌,便烧尽了,也穷我们下半世不得!」

  那时只见火焰腾腾,越冒越炽,整整的烧了一夜。三口儿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权歇。等天晓起来,叫人去爬火地盘。众人去爬开看,开了口合不得,睁了眼闭不得。常言道:人虽有千算,天只有一算。天若容人算,世上无穷汉。胡员外不想被这场天火烧得寸草皆无,前厅、后楼、通路、当房、侧屋都烧尽了。只指望金银器皿铜锡动用什物,虽然烧烊了,也还在地下,收拾拢来还有个小小家私。教人爬看时,不料都被圣姑姑摄去,上半世有福受用,如今福退了,满地盘爬看,并没寻一丝儿处。真个是百万豪家一焰穷。胡员外三口儿就在亭子上住下,那伙掌事主管,都辞去了。家中男女们没屋住、没饭吃,只得都打发出去。存几个丫头养娘,不免转卖与人。因妈妈平昔吃醋捻酸,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面丫头,就卖与人家也不值大钱。况且财主的性儿还在,受不得十分清淡,除了煤炭之外,其余那一样不要买的。不多时,手中用得罄尽了。看看早晚三餐,都不接济。亲邻朋友好意的,送了一两遍,也索罢休。又不免去借些米柴,也只好一遭两次,一日三,三日九,半年周岁,口内吃的,身上穿的,件件皆无。央人作中,情愿将空地贱价卖与左右两邻。却又道:「天火烧过地,十年没生气。地经天火烧,十年害枯焦。」有这些俗忌,那个要他。看看穷得褴褛,走去求告旧时相识,在家里的,只说不在。平常里认得的,只做不认得。街上撞着他,把扇儿遮脸,只当不看见。自古道:贫居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又道是:行得春风,便有夏雨。胡员外平日问得一盘十,得十盘百,原是刻苦做家的人。说起穷似他的,一辈子不曾受过他一分恩惠。若与他一般样的财主,常时你知我忌,到今日还有喜谈乐道的,谁肯道个可怜二字。就是说旧时相识,总为他有钱有钞,才相扳来往的,那里有个管鲍心腹之交。所以有行止的穷汉,反有人持扶他起来,没下梢的富家,往往一败涂地。那胡员外住在亭子上,四下又无墙壁。遇着晴天还好,倘然风雨雪落,怎地安身。不免搬去不厮求院里住,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。时逢仲冬,彤云密布,朔风凛冽,纷纷洋洋下天好大雪。怎见得这雪大?但见:

    纷纷柳絮,片片鹅毛。空中白鹭群飞,江上素鸥翻覆。千山玉砌,能令樵子迷踪。万户银装,多少行人肠断。畏寒贫士,祝天公少下三分。玩景王孙,愿滕六平添几尺。正是尽道丰年瑞,丰年瑞若何;长安有贫者,宜瑞不宜多。

爱雪的是高楼公子,嫌雪的是陋巷贫民。在东京城都这个才落魄的胡员外,原是大财主,只因天火烧得落难,荡尽了家私,搬在不厮求院里住。正逢冬天雪下,三口儿厮守着火炉子坐地,日中兀自没早饭得吃。妈妈将指头向员外头上指一指,胡员外抬起头来看见,道:「妈妈,没甚事!」妈妈道:「大雪下,屋里没有饭米。我共你曾丰衣足食,享用过来,便今日忍饥受饿,也是合当。」指着永儿:「他今年只得一十四岁,曾见什么风光来,叫我儿吃恁般苦楚,做爹妈的又于心何忍!」胡员外道:「没奈何,教我怎生是好?」妈妈道:「你是养家的人,外面却才雪下,若一朝半日冻住了,急切出去不得,终不成我三口儿直等饿死!你趁如今出去,见一两个相识告得三四百文钱归来,也过得几日。」员外道:「近来世情,你可也知道的。今番我出去,见兀谁是得?」妈妈道:「虽然如此,一日不识羞,三日吃饱饭,你不出去,终不成我出去。」胡员外吃妈妈逼不过,起身道:「且把腰系紧些个,不知是一日半日的事。即今的世界,只有锦上添花,那肯雪中送炭。却不是徒手擒虎易,开口告人难。你们且耐心着,莫要看得十分便易。」说罢,含着一包眼泪,开了门出来。走得两步,倒退了三步。口里说道:「好冷!」劈面寒风似箭,侵人冷气如刀。被西北风吹得倒退几步,欲待回身转来,妈妈早把门来关上了。没计奈何,只得荡风冒雪而行。走出不厮求院来告人,不在话下。有诗为证:

    彤云密布雪纷纷,满地琼瑶路不分。

    欲乞青蚨赡妻子,眼前谁是孟尝君。

胡员外要寻相识,顾不得羞,只得在旧宅左近街坊串走。这市上人多有认得的,见他来时,点点搠搠道:「这便是财主的下场头了。」也有那轻薄的,却低低唱道:「胡员外,天降灾,好日去了,恶日来。」又有曾在解库内吃过亏的,便道:「出戥轻,入戥重,假纹出,真纹入,世间只有开典当的欺心。只愿一个个像胡家老儿,现世受报。」员外低着头只顾走,劈面撞着一个人,手里拿柄小伞,叫一声:「员外,这雪天那里去?」员外看时,却是旧时请在家内教永儿经书的陈学究先生陈善。胡员外满面羞惭,作了个揖,道:「不瞒学究,家中实是艰难,只得出来寻个相识则个。」陈善既道:「既是窘乏时,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个人来?」胡员外问道:「是那个?」学究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。胡员外大喜,拱手道:「全仗学究扶持撺掇。」陈善道:「当得当得。」就把胡员外扯向小伞底下,一同遮盖了。胡员外趁着伞,复身从旧路转南向四牌坊门楼下投那个人。原来那人姓糜名必达,东京人氏。原是个闲汉出身,得了枢密院一个官员的心,就扶持他做个提辖。三年前要谋升迁,缺少些使用。因陈善是他的故友,晓得他在胡员外家教书,托他去借了三百两银子,凑办衙门管干,得升冀州都监之职。做了二年有余,因与同寮不睦,改调青州赴任,顺路带家小上任。看看回家,才得两日。当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陈学究花押,今日胡员外虽然烧没了文契,且喜保人见在。况且是恩债,万无不还之理。今日陈学究正去拜望。有他引进,却不两便。所以胡员外欣然而去,到得门首,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,好不热闹。也有管门的门公一见员外衣衫褴褛,分明像个乞丐模样,咄喝起来,谁肯放他进去。陈教授分说,也不作准,只得把小伞与他,教他权且站在街头,等我进去见了都监,必然相请。众人又道,街头上站立一个叫化模样的人,坏他官府体面,直赶得他在对门檐头下去了。

  却说陈学究进厅去和糜都监相见,叙了寒温贺喜的话头,茶罢。糜都监请陈学究到书房中宽坐。陈善道:「还有个朋友在外面,特来奉拜。」糜都监道:「是甚人?」陈善道:「原与都监有往来的,叫做胡大洪。」糜都监道:「莫不是平安街上开解库的胡员外么?」陈善道:「然也。」糜都监道:「快教请进。」家童即忙传话出去,请胡员外进来相见。门公道:「从不见有什么胡员外到来。」胡员外在对门檐头下听得了,便走过来说道:「只我便是胡员外。」众人笑道:「走尽了四百军州,也没见你这个员外。你这副嘴脸也叫员外时,像我们都该叫尚书了。」门公把他拦住,不放进去。胡员外便高声叫起陈学究来。只见宅里走出一个老汉,姓留名义,是糜家的老苍头,为人老实忠厚,向来跟在任上,近日方回。当初糜必达在胡员外家借银,是他经手担回,也往来了好几遍。今日员外虽然改样,面庞兀自认得。他便喝住门公,上前迎住员外。胡员外便将遇难的大略,并今日来意对他说了。留义道:「家主相请,必有好情。」便引着员外到厅上来,陈学究望见慌忙起身,那糜都监看见是个褴褛穷汉,便有欺他之意,竟自坐定。胡员外走近椅子边,恭恭敬敬的作揖道:「尊官,久违了。」糜都监在椅上把手浅浅的一兜,又依旧坐下,问陈学究道:「此位何人?」陈善道:「便是胡大洪员外。」糜必达故意斜着眼睛,觑了一觑,便道:「一别三年,竟不相认了。」也不另作个揖,叫声请坐,又不看椅。倒是陈学究半主半宾的,拖把椅子在上面同坐了。胡员外见糜都监不言不语,只得先开口道:「在下有句不识进退的话奉告。」糜必达只做不知,问道:「有何见教?」胡员外道:「当初三年之前,在下还开解库,家事颇裕,尊官曾立个券约,与在下取银三百两,契上加二起利。尊官荣任冀州时,在下并不敢启齿。近因在下命运穷困,招了一场天火,烧得罄尽,寸草不留,食缺衣单,实难度日。幸遇尊官高转回府,特来叩谒。利钱已不敢计较,只望见赐本银,与在下为营生之资,恰似尊官见惠一般。」糜必达道:「下官初任提辖时,曾借过百金使用,也没借许多。到冀州一年,本利都寄还了。那里又欠什么银两。」胡员外道:「贵人多忘事,实是三百金,并不曾见还。」糜都监道:「既是未还,必有借券,取出来看便知。」员外道:「借券也被火烧了,」指陈学究道:「见有保人在此为证。」陈善道:「是学生经手的,果系未还。想都监错记了。」糜必达变了脸道:「闲说常言道,有文便不斗口。既无原券,有何凭据,你两人口里说三百,就是三百,若说三千,就是三千么?」陈善还只道他偶然忘记了,便道:「都监休要执意,天理良心,有则有,无则无,请自慢慢思量。」胡员外陪着笑说道:「如今在下也不敢说三百二百,但凭尊官斋发些便了。」糜必达大怒,立起身来说道:「你两个一吹一唱,同谋同伙,硬要人的钱钞,好没来由。你若有原契时,三千两也还你。没有原契,休想半文破钱到手。」说罢,一直走进内宅去了。老家人留义先前见家主口气不好,只恐问他一句时,有无难好答应,预先躲过,倒是有些良心的。却在大门口相等,只见胡员外和陈学究气忿忿的走将出来,留义道:「员外休要着急,容小人从容向家主再禀,定有处置。来了这半日,想饥饿了,若不嫌小人下贱,请到店上吃三杯,便屈教授同去一遭,何如?」陈善一肚子气,那里要吃留义的东西。见胡员外面有饥色,只恐自己辞了,连累他也没得吃。只得倒扯胡员外,劝他同走。留义便引着胡员外、陈学究,到左近处一个僻静酒店内来,胡员外这番真个是绝处逢生,死中得救。正是:

    饱食三餐非足贵,饥时一口果然难。

毕竟胡员外怎地回家去了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十九回 陈善留义双赠钱 圣姑永儿私传法

    近日厨中乏短供,婴儿啼哭饭箩空。

    母因附耳和儿语,爹有新诗谒相公。

  话说糜都监倚富欺贫,见胡员外穷形窘状,负债不还。胡员外冒雪而往,落得一场怠慢,肚里又气又苦。倒是糜家老院子留义见饥寒之色,看他不过,拉他到僻静之处,一个小酒店内,拣副干净座头,请员外上座,陈学究下面陪席。唤酒保吩咐:「打两角酒,要暖得滚热,却不用小杯。有上好嗄饭,只顾搬来。」酒保道:「只有新出笼的黄牛肉,别没甚卖。」留义道:「有壮鸡宰一个却不好。」胡员外道:「一味足矣,何劳过费。」留义道:「简亵休笑。」留义亲到瓮边把酒尝得好了,方教酒保去暖。酒保满满的切一大盘牛肉,连小菜盐醋碟,一齐摆下。放着三个大瓯子,正待斟酒。留义夺了他酒壶道:「待我们自便,你自去宰鸡,快快煮来。」胡员外对留义道:「你老人家也请坐下。」留义道:「员外和教授在上,小人如何敢坐。」陈学究道:「你不坐时,连我与员外坐下的都不安了。」留义道:「既恁地吩咐时,小人旁坐斟酒,大胆休怪。」把大瓯子满斟两杯送与员外和学究吃。胡员外还是空心出门的,吃了两瓯热酒,便觉面红心跳,道:「在下不能饮了,有饭求一碗罢。」留义怕他肚饥,也不苦劝。便吩咐酒保道:「等鸡熟了,先拿一位的饭来,我陪教授还吃壶酒。」酒保煮熟了鸡,也剁做一盘,连酒送到。才去取碗盛饭,将一吃一添捧来问道:「那一位用饭?」留义叫送在胡员外面前,叫一声「请!」员外擎着饭碗在手,刚咽到一口,想着家中妻女,眼睁睁在指望,如今却空手而回,我便有这碗饭吃了,他们的饭,还不知在那里,几时到口。不觉吊下两行珠泪。陈学究已知其意,乃道:「当初是我多嘴的不是,带累员外将财买气,也料不到糜家是这样人。」又对着留义道:「你家家主公,少年与我相交,如一个人。百事与我商量,有仁有义。今日纱帽上了头,叫声老爷,就似阎罗王面前重换个人身一般,连肚里心肝五脏都变过了。」留义道:「黄河尚有澄清日,岂可人无得运时。员外暂时落寞,终有好日。且请吃个饱,却又理会。若是我家主到底不认时,在小人身上会也打一个来与员外经纪过活。」胡员外道:「如此多谢了。」吃了两碗饭,便放下筷。留义道:「再请些。」胡员外道:「多了些酒,实吃不得了。」留义看着陈善道:「既不用饭,还劝杯酒么?」陈善道:「员外从来节饮。」胡员外道:「自从患难之后,一发来不得。真个是酒落愁肠,今日领二位高情,已为过分了。」陈善与留义两个也吃完了酒饭。陈善便立起身来,在袖里摸出三百文铜钱,把与员外道:「这一串钱,胡乱拿回家去,买顿点心,只恨穷教读,不能十分加厚。」留义唤酒保会过了钞,还剩得一百多钱,也送与胡员外,说道:「小人却轻亵了,聊当一茶之敬。」胡员外想着家中苦楚,又见他两个都出于至诚,只得受了,作揖称谢。正是:

    有意种花花不开,无心插柳柳成阴。

有诗为证:

   欺心官长输穷汉,有意家奴胜主人。

    善恶俱由心上发,由来不在富和贫。

从来施不在多,要于当厄。东京城内有名堆金积玉的胡员外,今日患难中见了三百多铜钱,便十分欢喜,百分感激。可见好人原是容易做的,越显得糜都监的人品,反不如陈学究与留义了。

  话分两头,且说张院君共女儿冷冷清清坐着。永儿道:「爹爹出去告人,未知如何?」妈妈道:「世情看冷暖,人面遂高低,爹爹没奈何担着脸皮去告人,知道如何。」永儿又道:「妈妈!雪又下得大,风又冷,爹爹去告谁?」妈妈道:「我儿!家中又没钱,不叫爹爹出去,终不成饥得过日了。我儿!你且去?头边寻几文铜钱,出巷去买些点心来吃,待你爹爹回来,却又作道理。」当时永儿去?头翻来倒去,止寻得八文铜钱。妈妈道:「我儿!都拿去买几个炊饼来,你且胡乱吃几个充饥。」永儿拖着一只破鞋,将衣襟兜着头,踏着雪走出不厮求院子来。那街市上不比深山旷野,这里往来人众,地下积雪不起,都践做烂泥,十分难走。永儿才转个湾,一脚踏个高低,跌上一交,手中铜钱,撒做一地,衣服都泥污了。永儿爬将起来,顾不得衣服,在烂泥中检起铜钱,只有七文,那一文不知拋向那里去了。寻了一会不见,只得罢了。行到大街卖炊饼处,永儿便与店小二道个万福,道:「叔叔,买七文钱炊饼。」小二哥接钱在手看时,有一文钱是破的,拣出不用。永儿把来系在衣带上,道:「只买六文钱罢!」小二哥把一生荷叶,包了六个炊饼,递与永儿。永儿接了,取旧路回来,已是未牌时分。永儿沿着屋檐正走之间,到一个空处,只见一个婆婆拄着一条竹杖,肐膊上挂着一个篮儿,从背后赶上前来。那婆婆怎生模样的,但见:    腰跎背曲,面瘦皮宽。眉分两道云,髻挽一窝丝。眼如秋水微浑,发似楚山云淡。形如三月尽头花,命似九秋霜后菊。

却原来是个叫化婆子,看着永儿道个万福。永儿还了礼。婆婆道:「你买什么来?」永儿道:「家中母亲教奴家买炊饼来。」那婆婆道:「我儿!好教你知道,我昨日没晚饭。你肯请我吃个炊饼么?」永儿口中不语,心下思量,我妈妈也昨日没晚饭,今日没早饭,这婆婆许多年纪,好不忍见,便解开荷叶包来,把一个炊饼递与婆婆。婆婆接得在手,看了炊饼道:「好却好了,这一个如何吃得我饱,何不都与了我?」永儿道:「告婆婆,奴家心不是都把与你,家中三口儿两日没得饭吃。妈妈叫爹爹出去告人,祇留八文铜钱,教奴家出来买炊饼。中途跌了一文,又退了一文破钱,只买得六个炊饼。妈妈吃两个,奴家吃两个,还留两个等爹爹回来。只怕他没吃什么东西,要把与他救饥。因是婆婆年高,奴家不忍,只得让一个与婆婆吃。」婆婆道:「你妈妈问炊饼如何买得少了,你却说甚的?」永儿道:「妈妈问时,只说奴家肚饥,就路上先吃了一个就是。」婆婆道:「既然炊饼要将回去,把这文破钱舍我罢!」永儿全无难色,真个就在衣带上解下这文钱,递与婆婆。婆婆道:「倘你妈妈问起钱来,又是怎的回答?」永儿道:「只说街上泥泞,跌失了两文钱就是。」婆婆道:「难得我儿心好,且自聪明,实对你说,我不肚饥,不要吃这炊饼,还了你去。」永儿道:「我与婆婆吃,如何又还了奴?」婆婆道:「我试探你则个,难得你这片慈悲孝顺的心。我撩拨你耍了!」将这文破钱在手心中颠一颠,呵一口气,便变成周周正正的一文好钱,递在永儿手里。问道:「这法儿好么?」永儿道:「什么样法儿!婆婆教会奴家则个。」婆婆道:「这小法不为希罕,你肯学时,还有许多好耍子的,一发教你,你识字么?」永儿道:「奴家识得几个字。」婆婆道:「我儿!恁地却有缘法。」伸手去篮儿内取出一个紫罗袋儿来。外面细细一条麻索儿缠紧,看着永儿道:「你可收了。」永儿接了袋儿,道:「婆婆这是什么物事?」婆婆道:「这个唤做如意宝册,许多好耍子法儿,都在上面,你可牢收了。若有急难时,可解开册子来看便有解法。倘不省得处,只暗暗的唤圣姑姑,我便来教你,切勿令他人知道。」永儿把册儿揣在怀内。把这文变的好钱,直穿在里头裙带上。谢了婆婆先走,不上几步,回头看时,那婆婆忽然不见。有诗为证:

    一枚炊饼见人心,罗袋天书报德深。

    识得好心还好报,施恩何必吝千金。

永儿捧着炊饼还家。妈妈道:「我儿如何归来得恁迟,衣服都泥污了,敢是跌了一交么?」永儿道:「妈妈!街上雪滑难行,又跌失了两文钱,只买得六个炊饼。」妈妈叹口气道:「我儿!命苦的只是苦,多两个钱的炊饼,也饱不得我们一世,只索罢了。这泥污处莫动弹他,等待干时,擦去了就是。」娘儿两个把炊饼各吃了两个。那两个仍把荷叶包了,放在一边。

  不多时,员外归来,妈妈见他脸红,问道:「你去这半日,见甚人来,那里得酒吃?」员外把中途遇了陈学究同到糜都监家这段话述了一遍,又道:「喜得天无绝人之路,亏了他家老院子留义,一片好心,请我到店中吃了酒饭,又与陈教授凑出三百多钱相助。」妈妈欢喜,教员外去籴些米,买些柴炭,且过三五日,又作区处。娘儿两个把剩下的炊饼又分吃了。等待米来,免不得做些饭吃。到晚去睡,永儿却睡不着,思想:「日间那婆婆与我册儿时说道,有急难,便可解开来看。今是爹爹虽籴得些米,彀得几日之用,少不得又是饥饿,也算做急难了。我且去开开看,有救饿的法儿没有。」永儿款款的起来,轻轻的穿了衣裳,走出房门。原来胡员外住下房屋,是一间一披。无非是些篱签土砌,那侧边披屋又破了,只好将就做个炊爨之所。把那一间屋隔断,做下两个卧房。前半段逼近了外街,自己老夫妻住着,后半段便把与女儿做房。却又在左边抽出一条走路,通着厨下天井里去。当夜永儿开门出去,虽不经由爹妈?边,却在紧贴壁,如何不惊觉了!妈妈问道:「我儿那里去?」永儿道:「我肚痛,起来有事。」妈妈道:「我儿想是受寒了,你起身时,仔细避风,多穿件衣服,莫要重重做病。」永儿道:「不妨事。」下床夹着了鞋儿,到侧边破屋内,只见雪光照耀,如同白日。厨下土灶沙锅面桶之类,无物不见,永儿去怀中取出紫罗袋儿来,解开细麻索儿,打一抖,抖出这个册儿来看时,只因胡永儿看了这个册儿,有分教:少年闺女,变成作怪妖精;倒运乞儿,仍作多钱员外,正是直教:

    三十六州年号改,五六七载战尘飞。

永儿怎么样变化成就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二十回 胡浩怒烧如意册 永儿夜赴相国寺

    九天秘册好惊人,但恐于中传不真。

    若得善传并善用,等闲疑鬼复疑神。

  当夜胡永儿解开紫罗袋外边缠的麻索,抖出那本册儿来,走出披屋外。仔细看时,上面题道:「如意宝册」。揭开第一板看时,第一行就写道:

    变钱法 将一条索子穿著一文铜钱,打个肐,放在地上,用物掩盖。舀一碗水在手,依?语念七遍,含口水望下一喷,喝声「疾!」揭起盖时,就变成一贯铜钱。

永儿道:「原来如此方法!」就把解下来的这条麻索子,将日间婆婆变的一文好铜钱解下裙带来,穿在索子上,打了肐,放在地下。将面桶来盖了。去水缸内舀一碗水在手,依?语念了七遍。含口水望下只一喷,喝声「疾!」放下水碗,揭起面桶,打一看时,青蛇也似一堆铜钱!永儿到吃了一惊,没做理会处。思量道:「若把去与爹爹妈妈,必问是那里来的。如何回答?」永儿就心生一计,轻轻的开了后门,一撇撇在自家篱笆内雪地上。只说别人暗地里济我贫户的。然后把后门关上,入房里来,把册儿藏了。妈妈道:「女儿肚里痛也不?」永儿道:「不痛了。」依然上?再睡。

 到天晓,三口儿起来,烧汤洗了面。妈妈开后门泼那残汤。忽见雪地上有一贯钱,吃了一惊,慌忙提起把与员外道:「不知谁人撇这贯钱在后面雪地上,我拾得在此。」胡员外道:「妈妈宁可清贫,不可浊富,我的女儿长成,恐有不三不四的后生来撩拨他,把这铜钱来调戏。我今又是没运气的时节,一时间取用了,引得后生们到家啰?,没法摆布。」妈妈道:「你好没见识,东京城内有多少财主做好事,济贫拔苦,见老大雪,可怜这院子里有许多没饭吃的。夜间撇在人家屋里来舍贫也不见得。」员外只摇手道:「难说!难说!我也做过财主的,几曾有此事么?」妈妈焦燥起来,骂道:「老无知!真个是人贫智短了。自古道,贤愚不等,也有舍得的,也有不舍得的。那里都要与你一样,你被天火烧了,怎的别个财主,天火又不烧他们?行好事的到底好。自家女儿,你却三心四意去疑他。我女儿又不曾出去一遍两遍,认得什么人来,你却这般胡说!」骂得员外顿口无言点头道:「也说得是,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百钱,兀自不能够得。如今有这一贯钱,且籴五百钱米,买三百钱柴,把二百钱来买些盐酱菜蔬下饭,且不烦恼雪下。」

  三口儿欢欢喜喜过了一日。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后,永儿自思:昨夜变得一贯钱也好,今夜再去安排看。日里便有这心,预先寻得一条索子,藏在身边了,永儿款款的起来,着了衣服。妈妈问道:「我儿做什么?」永儿道:「肚里又痛,要去大解则个!」妈妈道:「苦呀!我儿先前那几日,有一顿无一顿,这两日有些柴米,不知饥饿,只顾吃滞了。明日叫爹爹出去赎帖药吃。」永儿下?,来到破披屋下,一如昨夜安排。如法用索穿钱,将面桶盖了,念了?,喷一口水。揭起桶来看时,和夜来一般,又有一贯钱。永儿开后门把这钱又拋在雪地上,关了后门,入房里睡。

 到天晓,妈妈起来烧汤洗面,开后门泼汤,又看见一贯钱,好不欢喜,拿了回来。胡员外道:「好蹊跷,这钱来得不明。」妈妈说:「莫胡说,我不怕!这是当方神道不忍见我们三口儿受苦,救济我们。又把这一贯钱安在我家。」员外见妈妈昨日焦燥。今番再不敢说,只得含糊答应道:「妈妈说得是,安在家中,慢慢用度。」过了三五日后,雪却消了,天晴得好。妈妈对员外道:「趁家中还有几日粮食,你出去外面走一遭。倘撞见熟人,赚得一二百钱也好。」员外听得说,只得走出去。妈妈心宽无事,便到邻舍家吃茶闲话。

  永儿见妈妈出去,屋里没人。关了前门,取出册儿,揭开第二板看时,上首写着变米法。永儿道:「谢天地!既是变得成米,忧他什么没饭吃!」妈妈?头原有一只米桶,一只米缸。永儿去看时,都盛得有米。想了一回,便把桶里的米并在那缸内。剩下的把被单铺在地下,都倾出了,祇存十数粒米在空桶内。提在披屋内来,把件衣服盖了,念了?,喷一口水,喝声道:「疾!」只见米从桶里涌将出来,永儿心慌,不曾念得解?。米突突地起来。桶箍长久,却是烂的。忽然一声响,断了桶箍,撒一地米。后人听说变钱变米之事,因戏作诗云:

    钱满索时米满屋,何物?语能神速。

    有人肯把?传吾,生愿事他死当哭。

永儿见了,失声叫苦!妈妈在隔壁,听见女儿叫苦,慌忙走过来看。米被生人一冲,便不长了。只见披屋内一地都是米。妈妈吃了一惊,道:「如何有这许多米?」永儿生一个急计,唤做脱空计道:「好教妈妈得知,一个大汉驮一布袋米,把后门挨开来,倾下在此便去了。吃他一惊,因此叫起来。」妈妈看见桶箍散了,问道:「这米桶是我房里的,拿出来做甚,这桶里米那里去了?」永儿道:「是我倾在房里,要用这空桶,盛这披屋下的米。不想箍桶年久断了。」妈妈道:「那大汉却是何人,是何意故?」正在絮叨,却被隔壁张大嫂听了,不知高低,敲着壁儿叫道:「胡妈妈!你直恁地不晓得,是那有钱的员外财主,见雨雪下了多日。情知院子里有万千没饭吃的,做这样好事,不叫人知道。撇钱撇米在人家里,这是阴骘。若明明的舍,怕人啰?。这个何足为道。」妈妈因张大嫂听见了,便不言语。叫女儿作急收拾,自己也来相帮。

  两个兀自收拾未了,员外恰好归来,见娘儿两个在地下扫米,便焦燥起来道:「那见你娘儿两个的做作,才有一两顿饭米,便要作塌了。」妈妈道:「我如何肯作塌,叫你看!瓮里、缸里、桶里、盆里,都盛得满了。这里还有许多兀自没家伙盛得哩!」员外看了吃惊道:「这米却从那里得来?」妈妈道:「你出去了,我在隔壁吃茶,只听得女儿叫起苦来。我连忙赶将回来时,只见披屋内一地上都是米。」员外道:「却是作怪,这米从何而来的?」妈妈道:「永儿说他见一个大汉,驮着一袋米,挨开后门,倾下米在家里便去了。」那胡员外是个晓事的人,开了后门看时,篱笆内外都没有人来往的脚迹,心下疑惑,把后门关了,入来寻条棒在手里,连叫「永儿!」永儿见势头不好,躲在自家房里,不敢出来,员外把他扯将过来。妈妈道:「没甚事打孩儿做什么?」员外道:「且闭了口,这件事却是利害。前日两贯钱来得蹊跷,今日米又来得不明。叫这妮子实对我说,我便不打他,若一句不实,我一顿打杀他。我问他,因何有这两贯钱的雪地上,因何有这米在屋里,这大汉的是何人。便做道是财主家行好事的,难道偏照顾我家。其中必有缘故?」永儿初时抵赖,后来吃打不过,又逼他招称那大汉的来历。这天大冤枉,承当不起,只得实说道:「不瞒爹爹!妈妈!说那一日初下雪时,爹爹出去。妈妈叫我出去买炊饼,回来在路上撞见一个婆婆,看着我说肚饥,问我讨炊饼吃。是奴不忍,把一个炊饼与那婆婆。他道,我不要吃你的,试探你则个,便还了我。道是难得你慈悲孝顺好心。便把我一个紫罗袋儿,内有个册儿,说道:你若要钱和米,照这册儿上的?语,都变得出来。我初时不信,便一连两夜依那册儿上?语,都变得有钱。今日妈妈在隔壁人家去了,我把变米的法儿试用,果然又变得米来。」胡员外听得说,跌脚叫苦道:「如今官司张挂榜文,要捉妖人,吃你连累我,我打杀这妮子,也免我本身之罪。」拿起棒来便打。永儿叫「救人!」隔壁张大嫂听得打永儿,走过来劝时,却关着门。大嫂在门外叫道:「员外饶了孩儿则个,闲常时不曾这般焦燥,为甚事打他。妈妈!怎也不劝劝?」员外含着一口气答道:「大嫂可奈这妮子藏着一本册儿,」说了半句,就住了口。大嫂道:「册儿上写着些什么?」员外道:「都是些闲言闲语。」大嫂认错了,只道是什么私情本儿,便叫道:「你女儿年纪小,又不理会得。须是街坊上浮荡子弟们,撩拨他论口辨舌。若不中看的,你只把这册儿来烧了,戒他下次便是。何须动气,把孩儿恁般狠打。」员外倒被他提醒了,应道:「大嫂说得是。」看着永儿道:「你把册儿来我看。」永儿便向怀中取出册儿来,递与爹爹。员外接了道:「你记得上面的言语也不?」永儿道:「告爹爹,记不得。若看上看时,便读得出。」员外叫妈妈点点一把柴火来,连紫罗袋儿一包的烧了。看着永儿道:「今日看间壁干娘面皮,饶你这一遭,后番苦再恁地,活打杀你!」永儿道:「告爹爹!再不敢了。」员外对妈妈道:「又是我夫妻福神重,只是自家得知。若还外人传闻时,却是老大利害。」妈妈被员外乱了一场,不知高低,只索由他。有诗为证:

    昔年妈妈焚仙画,员外今将宝册烧。

    似此火攻能调惯,争教天火肯相饶。

  说话的,有一句来问:你这书第十三回上,说圣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炼法,三年方就,何等烦难,今日胡永儿变钱变米,却恁地容易,可不前后相背了?看官有所不知,当初炼神炼鬼,都是生手做事。今日是圣姑姑设法来度他女儿,在空中暗暗佐助。若初次见得烦难时,永儿又不肯学了。你看这册儿第一页便是变钱法,第二页便是变米法。也只拣永儿家中缺少的打动他心。这都是圣姑姑引诱入门处。

  闲话休题,且说胡永儿被父亲打了一顿,逼取册儿烧了。好不气闷,自去流泪。妈妈看见,劝住了。过了一夜,到次日,员外又出去了。妈妈仍到间壁张大嫂家闲话。永儿把前后门都闭了,闷闷的坐在房中思量:这本册儿,千金难换。那婆婆一团美意,把来与我。就是变些钱米来度日,也免得求人。却被爹爹烧了,可惜后面都没看得,不知是什么耍法。那婆婆吩咐不省得时,叫圣姑姑,他便来教导我。我今日虽没了册儿,且唤一声,看他来也不来。若肯来时,或者他还存留得有,再与他取讨一本。只怕那婆婆来时,惊动了妈妈,却不稳,便走到天井中去,仰面看着天,低低唤一声:「圣姑姑!」只见那婆子手携竹杖,从屋檐而下,径入披屋,悄然无声。永儿跟进屋去,道了万福。便把父亲火烧册儿之事,告诉过了。婆子道:「册子不曾烧,原是我取得在此!」便在袖里摸出册儿,依然紫罗袋儿包着,毫无损伤。永儿吃惊,连忙下拜相求。婆子扶起永儿道:「我儿!我原是你前世的亲娘!今番怜你受苦,特来度你。你要这册儿,家中不能施展,也是无用。可依我言语,日里睡眠,养息精神。夜间莫脱衣服,待黄昏人定后,但闻鹤唳之声,便是我差来迎你的。你便悄悄出房,跨鹤而来,我与你相会,五鼓仍回。这册儿上的术法,我一一传授与你。得道之日,神通广大,逍遥快乐,不可尽说也。」永儿道:「如此甚好,只是怕爹妈夜间觉察,寻觅起来,不见了奴,奴早晨回去,如何抵赖?」婆子道:「这个容易!」把手中竹杖递与永儿,吩咐道:「我儿把这杖儿藏好,如到夜间动身时,放在卧处,将被盖着。你爹妈若来时,便如你睡着一般。此乃仙家替身之法。」永儿接了竹杖在手。那婆婆飞上屋檐,忽地又不见了。永儿方才欢喜,把杖儿藏在席子底下,依着婆婆言语,不脱衣服。到黄昏时候,果然听得一声鹤唳,永儿便在里床席子下取出杖儿覆于被内,悄悄步出庭中。只见一只仙鹤,舒颈迎接。永儿跨上鹤背,望空飞去,须臾到一个所在歇脚。只见婆婆先在,又不是先前打扮了,头戴星冠,身披鹤氅,甚是齐整。那婆婆把手一招,那鹤便钻进他衣袖中去,取出看时,却是一个纸剪的仙鹤,慌得永儿又拜下去。婆婆扶起道:「我儿休得惊恐。」永儿觉得站身之地,甚是高峻。问道:「此处是那里?」婆婆道:「这是大相国寺中浮图第一层,人迹不到,正好教导你。先教你个藏形法,可以穿窗入隙,出入不用开门。次教你个飞行法,跨在个板?上,念个?语。这凳随意变化,腾空而起。你每夜自来自去,何等方便!」永儿会了这法,自此暮去晨回,把这如意宝册次第领会。一来永儿聪明灵性,书符念?,一教便会。二来多分是圣姑姑见炼成就的法儿,交付与他,只须指点运用,甚是省力。

  不提永儿学法,再说胡员外烧册的时节,米桶里有米吃,?头边有钱用。古人原说:坐吃山空,立吃地陷。一日三、三日九,那里过得半月十日,桶里吃的渐渐浅了,床头钱渐渐短了。再过几时,米尽钱空,依然有一顿,没一顿。求告人,又没求告处,依先没饭得吃。妈妈重复思量起永儿变钱变米,冷痛热疼埋怨老公道:「你却把永儿来打,又烧了他的册儿。今日你合该饿死,连累我和女儿受苦。你如何做这般人,靠米缸饿死,叫我娘儿两个忍饥受饿!」员外道:「事到如今,也没奈何。你只顾埋怨我怎的?」妈妈道:「才有些饭吃,便生出许多事来。你既然大胆打他,须有用处置钱米。如今穷性命尚在,那册儿却把来烧了。」员外道:「是我一时没思算,千不合万不合烧了。早知留了那册儿也好。」妈妈道:「你省得时却迟了。」员外道:「没奈何,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儿,想他还记得,再变得些钱和米,搭救我们则个。你且去问他看。」妈妈道:「女儿自从吃你打了,再不到爹妈身边来,日里只在自房里,闷闷昏昏打瞌睡。夜里上床,便如一块木头相似,昏迷不醒。我前晚半夜里起来解手,见后房门关得不紧,被风刮开了。我怕女儿伤了风,打得灯火看时,他紧紧拥着被儿睡倒,随你左摇右摇,只是不醒。好端端一个聪明孩儿,被你一顿拳头打呆了。还记得什么册儿不册儿。要问他时,你自进他房去问,我没这副嘴脸。」员外真个走进房里,陪着笑道:「我儿!爹爹问你则个,册儿上变钱米的法你记得也不记得?」永儿道:「告爹爹!不记得了。」员外道:「我儿!救了爹娘,又不搭救了别人,休得使性,是做爹的不是了。」永儿只不开口,妈妈跨进房门,把员外一双,骂道:「死汉走开!」娘的向前道:「我儿!莫看爹面看娘面,好歹记得些法儿,便救娘的性命则个。」员外道:「今后再不打你了。」永儿道:「前番因爹爹打了,都忘记了,暗暗记得些儿,不知用得也不。爹爹!你去取凳子坐定。我叫你看。」员外依了女儿在板凳上坐了,只见女儿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「疾!」那凳子从空便起。吓得妈妈呆了。员外头顶着屋梁,叫:「救人!」下又下不来,若没这屋,直起在半天里去了。正是:

    不曾施展神通手,先把亲爹耍一场。

未知胡员外如何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一回 平安街员外重兴 胡永儿豆人纸马

    五雷正法少人知,左道流传世亦奇。

    不作欺心负天地,神通游戏机仙根。

  话说胡永儿耍着员外,坐在板凳上,凳便飞起,直顶屋梁。那时员外好慌,看着女儿道:「这个是什么法儿,且教我下来。」永儿道:「告爹爹知道!变钱米法儿都忘了。只记得这个法儿,救不得饥,又济不得急。」员外道:「好怕人?,且放我下来则个。」永儿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凳子便下来了。员外道:「好险!几乎跌下来,便不死,也少不得青肿了几处哩。」永儿道:「爹爹!你真个要钱也否?」员外道:「我儿!你说痴话,爹妈两三日没有饱饭吃了。不要钱也罢,难道不要性命的?」永儿道:「既是爹爹要钱时,去寻两条索子来,且变一两贯钱使用。」员外口虽不语,心下想道:「有心央女儿不着,一客不烦两主。趁他心肯时节,多寻些索子。要他变几百贯钱,教我快活则个。事发到官,却又理会。」到床头处看时,只剩得三条索子,员外心上嫌少,一径走出巷来,到大街相识的邹大郎离货铺内问道:「大郎!细麻索要大些一捆。」邹大郎道:「什么用的?」员外是老实人,便道:「穿钱用的。」邹大郎笑道:「员外又发财了,有许多钱穿哩。索子尽有,数钱来便了。」员外道:「在下身边不带钱。」便将身上旧布氅衣,脱下权时为当。邹大郎想道:「他买索子的钱也没有,那里有钱要穿,眼见是虚话。他恁般贫困,口食不周,知道将麻索子去做什么把戏。明日弄出一场是非,连累着我。」便道:「小店本少利微,现钱便卖。这衣服休要脱下。」员外道:「寄下一时,少停便来取赎。」邹大郎那里肯依。员外只得下了阶头。想着:相熟的如此,别家定然也是不肯的,足见我命薄。且把三条索儿,先变三贯钱再处。急急跑回院子里来,钻进房里,在?头忙忙检看,不见了索子。妈妈和永儿看了,忍不住笑。妈妈道:「老无知!你忙着什么?」员外道:「我检出三条索子在此,如何不见了?」妈妈道:「我把与女儿变得三贯钱在此,你又跑到那里去来?」员外道:「我想着有心央女儿一遭,多寻百十条索儿,变些钱来,长远受用。叵耐开离货铺的邹大郎,定要现钱才卖。我脱这氅衣与他为当,他再三不肯。」妈妈道:「你莫要利心忒重,每日不脱一二贯钱在家,也够你下半世不求人了。」员外问:「钱在那里?」妈妈道:「在被里头盖着。」员外不胜欢喜,便取赤狸果买柴。明日又同妈妈去求永儿变钱。

  自从这日为始,永儿不时变些钱来,缸里米也常常有。员外自己身边,也常有钱买酒食吃,衣服逐件置办,身上也比前光鲜了。

  一日,员外出去买东西归来。永儿道:「爹爹!我教你看件东西。」去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。员外接在手里颠一颠,看约有二十四五两重。员外道:「这锭银子那里来的?」永儿道:「早起门前看见卖香纸老儿过车儿上,有纸糊的金银锭,被我把一文钱买他一锭,将来变成真的。」员外道「变成百十贯钱,值得什么,若还变得金银时,我三口儿依然富贵。」走到纸首铺里,买了三吊金银锭归来,看着女儿道:「若还变得一锭半锭,也不济事。索性变得三二十锭,也快活下半世。」永儿接那金银锭,安在地上。腰里解下裙子来盖了。口中念念有词,喷上一口水,喝声道:「疾!」揭开裙子看时,只见一堆金一堆银在地上。胡员外看见,欢喜自不必说了,都是得女儿的气力变得许多金银。员外看着妈妈和永儿,商议道:「如今有了金银,富贵了,终不成只在不厮求院里住。我意思想在热闹处去寻间房屋,来开个彩帛铺。你们道是何如?」妈妈道:「我们一冬没饭得吃,终日里去求人。如今猛可地去开个彩帛铺,只怕被人猜疑。」员外道:「不妨,有一般一辈的相识们,我去和他们说道:近日有个官人照顾我,借得些本钱来。问牙人买一半,赊一半。便不猜疑了。」妈妈道:「也说得是。」

  当日,胡员外打扮得身上干净,出去见几个相识说道:「我如今承一官人照顾,借得些本钱,要开个小铺儿。你们众位相识的,肯扶助我么?只是要赊一半买一半,望作成小子则个!」众人道:「不妨!不妨!都在我们身上。」众相识一时说了,便去那当坊市井赁得一所屋子,置些橱柜家伙对象,拣个吉日开张铺面。

  虽说赊一半,买一半,其实只做个媒儿,能收得许多货物?都亏得永儿在铺中听了要长要短,便到里面去变将出来。因不费本钱,所以但是一贯货物,只卖别人九百文,加一相饶。人都是要讨便宜的,见买得贱,货物又比别家的好,人便都来买。铺里货物,件件卖得,员外不胜欢喜。家缘渐渐的长,铺里用一个主管,两个当值,两个养娘。没二三年,一个家计甚是富足。次第把平安街火发场空地依先造起屋来。虽比不得旧时齐整,一般有厅堂房室,后园种植些花草。正是:顿开新气象,重整旧门风。

  那时东邻西舍,都来作贺。几年断绝来往的人家,到此仍旧送盘送盒,做相识来往。胡员外住在八角亭上和那不厮求院里,将及二年,赁房子开铺,又是三年,共是五年。还归故里,依然是个胡员外。这纔是:黄河尚有澄清日,岂可人无得意时。有诗为证:

    贫富升沉总运该,家资摄去又还来。

    凭谁寄语糜都监,财主于今复有财。

别家店里见他有人来买,便疑道:「跷蹊作怪,一应货物主人都从里面取出来。」主管们又疑道:「货物如何不安在柜里,却去里面取出来?」胡员外便理会得他们疑忌的意儿,自忖道:「我家又不曾买,却是女儿变将出来的。如今吃别人疑忌,如何是好?」过了一日,到晚收拾了铺,便进里面教安排晚饭来吃,养娘们搬来,三口儿吃酒之间,员外吩咐养娘道:「你们自去歇息,我们要商量些家务事。」养娘听了言语,各自去了,不在话下。员外与永儿说道:「孩儿!一个家缘家计,皆出于你。有的是金银缎疋,不计其数,外面有当值的,里面有养娘,铺里有主管人,来买的缎疋,生疑道只见卖出去,不曾见上行。从今以后,你休在门前来。听了卖得百十贯钱,值得些什么。若是露出斧凿痕迹来,吃人识破,倒是大利害,会把家计都撇了。今后也休变出来了。」永儿道:「告爹爹,奴家自在里面,只不出来,门前听做买卖便了。」员外道:「若恁地,甚好!」叫将饭来,吃罢,女儿自往房里去了。

  自从当晚吩咐女儿以后,铺中有的缎疋便卖,没的便交去别家买,先前没的便变出来。如今女孩儿也不出铺中来听了。胡员外甚是放心。隔过一月有余,胡员外猛省起来:「这几日只管得门前买卖,不曾管得家中女儿。若纳得住定盘星好,倘是胡做胡为,教养娘得知,却是利害!」

  当日胡员外起这念头来看女儿,来到中堂,寻女儿不见,房里又寻不见。走到后花园中,也寻不见。往从柴房门前过,见柴房门开着,员外道:「莫不在这里面么?」移身挺脚,入得柴房门,只见永儿在那空阔地上坐着一条小凳儿,面前放着一只水碗儿,手里拿个朱红葫芦儿。员外自道:「一地里没寻他处,却在此做什么?」又不敢惊动他,立住了脚且看他如何。只见永儿把那朱红葫芦儿拔去了塞口打一倾,倾出二百来颗赤豆,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。口中念念有词,含口水一喷,喝声道:「疾!」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。都是红盔,红甲,红袍,红缨,红旗,红号;赤马在地上团团的转,摆一个阵势。员外自道:「那个月的初十边,被我叮咛得紧,不敢变物事,却在这里舞弄法术。且看他怎地计较?」只见永儿又把一个白葫芦儿拔去了塞口的打一倾,倾出二百来颗白豆,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,口中念念有词,含口水一喷,喝声道:「疾!」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,都是白盔,白袍,白甲,白缨,白旗,白号。白马一似铜墙?壁一般,也摆一个阵势。这柴房能有许多宽转?却容了四百多人马,排下两个阵势还空得有战场,并不觉一分儿狭窄。看得员外眼花撩乱,如在梦中光景。只见永儿头上拔下一条金篦儿来,喝声「变!」手中篦儿变成一把宝剑,指着两边军马,喝声道:「交战!」只见两边军马合将来,喊杀连天。惊得胡员外木呆了,道:「早是我见,若是别人见时,却是老大的事,终久被这妮子连累。要无事时,不如早下手,顾不得父女之情。」员外看了十分焦燥,走出柴房门,去厨下寻了一把砍骨的蛮刀,复转身来。却说胡永儿执着剑,喝人马左右旋合,龙门交战。只见左右混战,不分胜负。良久,阵势走开,赤白人马分做两下。永儿把剑一挥,喝声「收!」只见赤白人马,依先变成赤豆,白豆,寸草。永儿收拾红白葫芦儿内了。胡员外在背后,提起刀,看得永儿分明,只一刀,头随刀来,尸首在地面上时,有诗为证:

    父子天性岂忍戕,只妨妖法惹灾殃。

    可怜两队如云骑,不救将军一命亡。

员外看了永儿身首异处,心中又好苦,又好闷,又好慌。便把刀丢在一边,拖那尸首僻静处盖了,出那柴房门把锁来锁了。没精没彩走出彩帛铺里来坐地,心中思忖道:「罪过!我女儿措办许多家缘家计,适来一时之间,我见他做作不好,把他来坏了,也怪不得我。若顾了他时,我须有分吃官司。宁可把他来坏了,我夫妻两口儿,倒得安全。他的娘若知时,如何不气。终不成一日不见,到晚如何不问着什么道理杀了他?」胡员外坐立不安,走出走入有百十遭。

  到晚,收了铺,主管都去,吩咐养娘:「安排酒来,我与妈妈对饮三杯。」员外与妈妈都不提起女儿,两个吃了五七杯酒,只见员外叹了一口气,地两行泪下。妈妈道:「没甚事,如何这等哭?」员外道:「我有一件事,又是我的不是处。你我夫妻两个方得快活,我看女儿做作不好,一时间见不到,把他来坏了。恐怕你怪,你不要烦恼。」妈妈道:「员外怎的说这话,孩儿又做什么蹊跷的事?」员外把永儿变人马之事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妈妈听得说,搥胸足,哭将起来道:「你忘了三年前在不厮求院子里住时,忍饥受冻,不是我女儿,如何有今日。你便下得手,把我孩儿来坏了!」员外道:「单是我一时间焦燥,却也是为着身家所系,万不得已。你休怨我,且看日常夫妻之面。」妈妈道:「你杀了我女儿,我如何不烦恼!」妈妈又疑道:「适纔我见女儿好好地在房里,如何说是坏了?」乃问道:「你是几时杀的?」员外道:「是日间杀的。」妈妈道:「既是日间杀,我教你看一个人。」妈妈入去不多时,膊臂肐膊拖将出来。员外仔细看时,吃了一惊道:「正是我女儿!日间我一刀剁了,如何却活在这里?」吓得员外肚里慌张,想道:终久被这作怪的妮子连累。不免略施小计,保我夫妻二人的性命。只因员外动了这念头,有分教:永儿弄得一段奇异姻缘,闹遍了开封一府。正是:

    一味平安方是福,万般怪异总非祥。

毕竟员外施出什么计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二回 胡员外寻媒议亲 蠢憨哥洞房花烛

    多言人恶少言痴,恶有憎嫌善又欺。

    富遭嫉?贫遭辱,思量那件合天机。

  话说妈妈一只手牵着永儿臂膊出来。永儿见了爹爹,背转了脸道个万福,对娘道:「爹爹没甚事,叫孩儿出来做甚?」说罢,依旧进房去了。胡员外亲眼见了女儿好生生在那里,到是满面羞惭,开了口合不得。又被妈妈抢白了一场,员外只得含糊过了一夜。

  次日早起,走去开柴房门看时,吓得员外呆了。只见刀在一边,剁的尸首,却是一把株笤帚砍做两截。员外道:「昨日明明是我下手的,如何却是笤帚?似此成妖作怪,决留他不得了。只教他离了我家便了。」员外踌躇一日,到晚来与妈妈夜饭,便商议道:「常言道男大当婚,女大须嫁。如今永儿年已长成,只管留他在家,不是长久之计。他的终身,也是不了。」妈妈道:「今日家计都是女儿挣的,何忍推他出去!况且你我膝下并无第二个人,还是赘一个女?在门帮家过活,你我也得个半子倚靠。」员外道:「妈妈!我初意亦是如此。只是女儿从幼娇养惯了,好的是顽耍。」便赶开养娘,把柴房中豆人草马争战之事,述与妈妈听了,「似此弄手弄脚,倘然落在别人眼里,说将出来,可不断送了你我的性命!不如择个良姻缘,嫁出去,在公婆身边,到底不比自家爹妈,少不得收敛些。过了三年五载,待他年长老成,连女?收拾回来,可不两得其便?」只这一席话,哄过了妈妈,便应道:「员外见得也是。」次日天明,便叫当值的去前街后巷叫得两个媒人来。当值的去不多时,叫得两个媒婆儿,有一首小词名「驻云飞」,单道做媒婆的行径:

    堪叹媒婆,两脚搬来疾似梭。八字全凭做,年纪传来错。喳!舌上弄风波,将贫作富,撮合成交,那管终身误。只要男家财礼多,只望花红谢礼多。

那两个媒婆,一个唤做快嘴张三嫂,一个唤做老实李四嫂。两个来到堂前,叫了员外妈妈万福。妈妈叫坐了,请茶。茶罢,安排酒来相款。张三嫂起身来告妈妈和员外道:「叫媳妇们来,不知有何使令?」员外道:「且坐!你二人曾见我女儿么?」张三嫂道:「前次曾见小娘子来,好个小娘子!」员外道:「我家只养得这个女儿,年方一十九岁,要与他说亲。特请你二人来商议则个。」张三嫂道:「谢员外妈妈,照顾媳妇。既是小娘子要说亲事,不知如今要入赘,却是嫁出去?」胡员外道:「我只是嫁出去。」李四嫂道:「若要嫁出去时,这亲事却有。」员外取出二两银子来,道:「权与你二人做脚步钱。若亲事成时,自当重重相谢。」两个道:「媳妇们不曾出得分毫之力,如何先蒙厚赐,受之不当。」口里虽恁般说,两个都伸手去接那银子。是张三嫂先接到手,作谢出来,到彩帛铺里,借戥子夹剪把银子平分了。两个于路上商量道:「那里有门厮当户厮对的好人家,趁热就去说便好。」李四嫂道:「急切难得,只看我们造化。」张三嫂道:「今日讲过了,你也不要瞒我,我也不要瞒你。大家分头去寻访,访得一头来,我两个有话同说,有钱同共,有酒同吃。」李四嫂道:「说得是,我寻得来也对你说,你寻得来也对我说。」两个约定了分路而去。张三嫂想道:「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单生一个儿子,年方一十七岁,只要说一个好媳妇,我且去走一遭。只怕他嫌胡家年长,成不成吃三瓶,且去哄杯酒吃也好。」

  当下张三嫂径到张员外家。张员外见个媒婆入来,问道:「有何事到我家?」张三嫂道:「有一门好亲,特地来说。」员外道:「多少媒人来说过,都不成得。如今不知是谁家女儿?」张三嫂道:「是开彩帛铺胡员外的女儿,生得花枝般好。」张员外道:「我曾在金明池上见来,真个生得好。只不知多少年庚?」张三嫂道:「一十九岁,独养女儿。」张员外道:「长两岁也不妨,只怕他不愿嫁出。我只有这个儿子,我却不肯入赘。」张三嫂道:「胡员外也情愿嫁出来。」张员外见说,十分欢喜。教安排酒来与张三嫂吃三杯。取出一两银子相送,说道:「若亲事成时,别有重谢。」张三嫂收了银子,作谢出门。吃了两家的酒,醺醺的自言自语道:「今日是好日,都顺溜。这头亲事,管情要成。过了今夜明日起个黑早,到胡家去说,莫要通知李老实。」

  却说老实李四嫂,这日因在金沙唐员外家门首经过,想着:「他有个儿子,年方二十一岁,向来定下徐大户家的女儿。因此女害了痨怯,未曾完娶。二月间女儿已死,那唐小官人是要紧做亲的。若说胡员外宅里女儿,必然乐从。」走到唐家门首,却好唐员外在门前闲坐,看见李四嫂前来,原来相熟的,便道:「四嫂那里来?」李四嫂道:「有句话特来到宅。」唐员外道:「既有话,请到里面讲。」李四嫂跟员外进去,坐了,问道:「小官人在宅么?」唐员外道:「出外去收些小货未回。」李四嫂道:「徐家小娘子没了,另扳得有好亲么?」唐员外道:「还不曾,你看见有好头脑作成则个。」李四嫂道:「有一头在此,说来必定中意。」唐员外道:「是那一家?」李四嫂道:「是开彩帛铺的胡员外的女儿,年方一十九岁。」唐员外听得说,笑道:「我知胡员外的女儿,且是生得好个聪明伶俐。当初胡家开典铺的时节,我家便央人去说,胡员外要招赘在家。摇得头落不肯,因此扳了徐家这头亲事。只不知胡员外有口风没有,你却如何来说?」李四嫂道:「昨日胡员外叫将我去,与我一两银子,又与了三杯酒吃,要说门当户对的亲,情愿嫁出。故此媳妇特来宅上说。」唐员外见说,十分欢喜,实时叫安排酒来,叫李四嫂吃了,也把一两银子相送,道:「若亲事成时,另有重谢,有烦用心着力则个。」李四嫂谢了唐员外出来,一路上欢欢喜喜,也打帐瞒过了快嘴张三嫂,明日独自个去做这头媒人。

  却说次日胡员外家开了大门,是张三嫂先到,刚要进门,远远地望见东边来的,好似李四嫂模样,张三嫂道:「这婆子清早起那里去,我且躲在一边看他。」只见李四嫂到了胡家门首,两头打一看,径钻进门内来了,正与张三嫂打个照面。正是:夜眠清早起,更有不眠人。两下都吃了一惊,好生没趣。张三嫂道:「你来有甚话说?」李四嫂道:「看见你在此,特地进来陪你。」张三嫂道:「我也想到你决然到这里的。所以先来等候。」两个笑了一场。李四嫂道:「阿姆!你实说,寻得头好主儿么?」张三嫂道:「不瞒你说,有一个上好头脑,管取十说九成。」李四嫂问:「那家?」张三嫂道:「是大铺张员外家一十七岁花枝般的小官人。」李四嫂道:「阿姆莫怪!我说男大女小团圆到老,到是雌的大了两岁,恐怕不中本宅的意。」张三嫂道:「你快闭了口,常言道:妻大一,有饭吃;妻大二,多利市;妻大三,屋角摊。如今刚大两岁,正是利市,发财旺夫。如何不好!你嫌我这主儿不好,有甚别个主儿胜得这一头的?」李四嫂道:「我这家却胜得多哩。是金沙唐员外家儿子,长房长媳。目下说成,就行聘就做亲的。」张三嫂道:「便是那望门寡的硬东西么?谁家女儿是铜盆,肯去对那铁扫帚!恁般头脑,不讲得也罢,也省些后来抱怨。」李四嫂道:「我与你打个掌,偏要员外成我这头亲事。」张三嫂道:「不须赌得。从今说过了,成了你的,我也不来争。成了我的,你也休指望八刀。只吃杯喜酒便了。」铺里主管听得了,便插口道:「这句话说是!各人船底下有水,各人自行。拌干了涎唾儿,也是没用。正不知我家员外喜那一头哩。姻缘是五百年前结下的,勉强不得。」两个方纔住了口,双双的走进客房座里来,有诗为证:

    媒婆两脚似船形,有水河中各自行;

    空自相瞒争起早,谁知员外不应承。

  却说胡员外正走出客座来,两个媒婆相见了。员外叫坐道:「难得你们用心,昨日说了今日便有。」张三嫂不等四嫂开言,便抢着应道:「有一头好亲事,是小媳妇寻来的。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家单生一子年方十七,人才出众。真个十分俐伶,一手写,一手算。」胡员外听说了道:「且放过这头亲事!」李四嫂道:「我说的又是一个主儿,是金沙唐员外家。好个小官人,年二十一岁了,百伶百俐,写算俱精。五六年前,曾在宅上求过亲的,不曾成得,今番又来相求。」胡员外摇着头道:「这头亲也且放过一边。别有亲时,再烦你二人来说。」两个媒人都道:「恁地好亲事,如何教放过了?员外且与院君商议则个。」胡员外道:「我心里便是有些不在意,院君也十分做不得主。」便去衣袖里摸出一两银子来,送与二位,道:「天早不敢相留,权当一茶。有烦用心体访一头诚实小官人。直

待我心里像意方好。」两个媒人受了银子,只得起身出来,说道:「虽然亲事说不成,也不白折了这个早起。想起来,这头媒人不是独做得的。今后须是你吹我唱,大家撺掇怂恿,不怕他不听。」两个又把一两银子分了,各自去讫。

  从此两个媒婆真个和同水蜜,一条跳板上走路。话休絮烦,但有好亲去说,听得说儿郎聪明伶俐,便教放过了。如此也不知几次。又隔了数日,两个媒人商量道:「难得胡员外,去时便是酒和银子,不曾空过,我两个有七八头好亲事去说,只是不肯,不知是甚意故?」李四嫂道:「我说要寻个小官人,莫非到嫌忒聪俊了么?」张三嫂道:「今日我们两个没处去了,我和你去胡员外宅里骗他几杯酒吃。又骗得他两把银子,大家取一回笑耍。」李四嫂道:「你有甚亲事去说?」张三嫂道:「你休管,只顾同我来,叫你吃酒便了。」两个来到胡员外家,却好员外正在铺内。两个坐定吃茶。员外问道:「有甚亲事来说?」张三嫂道:「告员外!今有和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焦员外,他有个儿子甚是诚实,只怕太过分了些。」员外问道:「他儿子几岁,诸事如何?」张三嫂道:「焦员外的儿子虽则也是一十九岁了,还是奶子替他着衣服,三顿喂他茶饭,口边涎沥沥,他不十分晓人事,满门都称他是憨哥。」胡员外听了道:「这头亲事倒称我意,烦你二位用心说则个。院君面前莫说实话,只是褒奖罢了。」两个媒婆听得说,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:千头万头好亲,花枝相似儿郎,都放过了。却将这个好女儿,嫁这个疯子。两个又吃了数杯酒,每人又得了二两银子,谢了员外出来。对门是个茶坊,两个人去吃了茶。李四嫂道:「你没来由,教我忍不住笑,捏出两把汗。只怕胡员外焦燥起来,带累我,什么意思。」张三嫂道:「我焦燥时,我只说取笑。谁想到成了事。」李四嫂道:「想是中意了。若不中意时,今日如何把四两银子与我们,比往常更是加厚。」两个厮赶着,一头走,一头笑。径投国子门来见焦员外。焦员外叫请坐吃茶。员外道:「你两个上门是喜虫儿,有什好话来说?」张三嫂道:「告员外,我两个特来讨酒吃,与小员外说亲。」焦员外道:「我的儿子是个呆子,不晓人事的。谁家女儿肯把来嫁他?」李四嫂道:「与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胡员外宅里,花枝也似的一个小娘子。年方一十九岁,多少人家去说亲的,都不肯。方才媳妇们说起宅上来了,胡员外便肯应承,特教我两个来说。」焦员外心中好生欢喜,道:「你两个若说得成时,重重的相谢。」两个吃了数杯酒,每人送了二两银子,出得焦员外家,径来见胡员外。李四嫂道:「焦员外见说宅上小娘子,十分欢喜,教来禀复,要员外拣个吉日良辰,下财纳礼。要甚安排,都依宅上吩咐。」胡员外听说,不胜之喜,自叫媒人去对张院君说。院君细问时,只说小官人生得丰厚,是个有造化的。只是从小娇养惯了,穿衣服还要别人服侍。生在这般的富贵人家,好不受用。院君也允了。媒人去焦家回复。话休絮烦,回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财纳礼,奠雁传书。焦员外因是自家儿子不济事,每事从厚。不只一日,拣了吉日良辰,成那亲事。

  却说焦员外和妈妈叫奶子来吩咐道:「小官人成亲,房中的事,皆在你身上。若使夫妻和顺,我却重重赏你。」奶子道:「多谢员外妈妈,奶子自有道理。」妈妈道:「恁地时,你慢慢教他好。」奶子与妈妈入房里来看憨哥道:「憨哥!明日与你娶老婆也。」憨哥也道:「明日与你娶老婆也。」奶子又道:「且喜也!」憨哥道:「且喜也!」奶子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道:我们员外好不晓事!这样一个疯子,却讨媳妇与他做什么。苦害人家的女儿!那胡员外也没分晓。听得人说,这个女子十分生得标致,又聪明智能,写算皆能。却把来嫁这个疯子,不知是何意故。

  当夜过了,至次日焦家打点迎娶,不在话下。晚间,胡妈妈送新人入门。少不得要拜神讲礼,参筵拂座。奶子扶那憨哥出来,胡妈妈一时就看见,吃了一惊。但见:

    面皮垢积,口角涎流。帽儿光歪罩双丫,衫子新横牵遍体。帚眉缩颊,反耳斜睛。靴穿歪,脚步踉跄,六七人搀。涕挂掀,嘴唇腌臜,一双袖抹。瞪目视人无一语,浑如扶出狰狞。短毛连鬓有千根,好似招来鬼魅。蠢驱难自立,穷崖怪树摇风,陋脸对神前,深谷妖狐拜月。但见花灯,那解今宵合卺。虽逢鸳侣,不知此夜成亲。送客惊翻,满堂笑倒。洞房花烛,分明织女遇那罗。帘幙摇红,宛似观音逢八戒。便教嫫姆也嫌憎,纵是无盐羞配合。

当晚奶子扶着憨哥行礼,揖不成揖,拜不成拜。平昔间惯随人口里说话,到此没随一头处,口中只是乱哼。胡妈妈看见新女?这般模样,不觉簌簌的泪下,暗地里叫苦道:「老无知!却将我这块肉,断送与这样人。我女儿的终身,如何是了!」要叫两个媒人来发作时,那李老实已躲过一边去了。张快嘴看见辞色不善,先把说话来迎住道:「老院君!这头亲事,媳妇们也不敢斗胆,都依着老员外吩咐下来。老院君回去问老员外时,自然明白。今日大喜之日,列位高亲在此,望院君凡百包涵,隐恶而扬善则个。」只这几句话,张院君到不好开得口了。正是哑子慢尝黄连味,难将苦口对人言。没奈何与许多亲眷,劝酬了一夜。

  次早,只得撇了女儿,别了诸亲回家。一见了员外,不觉怒气冲天,掇了髻儿,撞一个满怀,便叫天叫地价哭将起来。员外说道:「好时好日,没事为着甚的?」妈妈道:「只想你是一家之主,百事凭你。谁知你是个老禽兽,没人心的!我这一个成家立业的好女儿,千百头亲事来说,只是不允。偏拣这个疯子嫁他,是何道理?」胡员外道:「我女儿留在家中,久后必然累及我家。便是嫁出别人家里去,嫁了个聪明伶俐的老公,压不住定盘星,露出些斧凿痕来,又是苦我。如今将他嫁个木畜不晓人事的老公,便是有些泄漏,他也不理会得。」妈妈道:「这等一个好女儿,嫁恁地一个疯呆子。岂不误了我女儿一生?」员外道:「他离了我家,是天与之幸。你管他则甚!」妈妈只是哭亲肉,骂一回,哭一回,整整的厮闹了一夜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胡永儿见妈妈去了,眼泪不从一路落,苦不可言。陆续相送诸亲出门,晚饭已毕,谢了婆婆,道了安置,随了奶子入房里来。见憨哥坐在?上,奶子道:「你和小娘子睡。」憨哥道:「你和小娘睡。」奶子道:「你和小娘子睡休!」憨哥道:「你和小娘睡休!」奶子心里想:只管随我说时,几时是了。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。奶子先替憨哥脱了衣服,扶他上床睡倒,盖了被。然后看着永儿道:「请小娘子宽衣睡了罢。」永儿见奶子请睡,含着两行珠泪思量:「爹爹!妈妈!我有甚亏负你处,你却把我嫁个疯子。你都忘了在不厮求院里受苦,到如今富贵,不知亏了谁人,休!休!我理会得爹爹意了,教我嫁一个聪明丈夫,怕我教他些什么。因此先识破了,却把我嫁这个疯子。」抹着眼泪,叫了奶子安置。脱了外面衣裳,与憨哥同睡。奶子自归房里去了。永儿上得床把被紧紧的卷在身上,自在一边睡,不与憨哥合被。心里思道:「我久有跟随圣姑姑出门之意。只为爹妈难忘,一时撇他不下。他又无第二个男女靠着,何忍将奴嫁出,又配着这个歪货。不知圣姑姑那边知道也不知道。」叹了一回,不觉睡去了,梦见圣姑姑乘鹤而来。只因这一来,有分教:永儿安心息念,又过几时。正是:

    夫妻本是前生定,莫怨东风枉自嗟。

毕竟圣姑姑说出什么话来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二十三回 蠢憨哥误上城楼脊 费将仕扑碎游仙枕

    骏马惯驮村汉走,巧妻专伴拙夫眠。

    姻缘都是前生债,莫向东风怨老天。

  话说胡永儿梦见圣姑姑骑鹤而至,叫声:「我儿!闻得你嫁了新郎,特来看你。」永儿便把心中苦楚告诉了一遍。圣姑姑道:「你终身结果,自在贝州。这里原非你安身之所。」永儿道:「奴家只今日便跟了娘娘去罢!」圣姑姑道:「宿债未毕,还不是脱身的时候。」永儿道:「奴家与那疯子有甚宿债?」圣姑姑道:「你前生做我的女儿时节,我同你到剑门山关王庙中避雪。有个年少的道士名唤贾清风,与你眉来眼去。虽则未曾成就,你却也不曾决终得他。那道士为思忆你,一病而亡。只为他情痴忒重,所以今生投胎,变成痴子。但他的情根,却也种得深了。少不得今世要开花结果,今日与你做一场夫妻,也是还债。到缘分了时,自有个散场。你也须索忍耐,休得搬弄神通,惹人猜忌。若有急难,可到郑州来寻我。」说罢,依旧乘鹤风去了。永儿醒来,一句句都记得在心里,晓得前缘宿业,倒也心定了。

  张院君回家到第二日,一心只牵挂女儿,不知这一夜女儿如何过了。眼儿也一定哭得红肿了。差两个养娘去看,回来说道:「欢欢喜喜在那里。」妈妈不信,连看了几次,回报都是一般话儿。妈妈叹口气,也放下了心,从此不和员外争嚷。那焦员外夫妻两口儿,也只怕新妇心中不乐。见他两个孝顺,十分欢喜,自不必说。焦员外又自到胡亲家处来称谢,从此两家无话。

  再说永儿与憨哥虽为夫妇,实则同床千里,憨哥从来不省人事,不来缠老婆。永儿也落得推开,闲常倒怀个可怜之意,冷冷热热常照顾他,恰像添了个奶子一般。有时节闭上房门,演弄法术儿顽耍,憨哥呆呆的看着,只不则声,所以一向相安无事。荏苒光阴,不觉过了三载。时遇六月间,这一年天气倍加炎热。永儿到晚,来堂前叫了安置,与憨哥来天井内乘凉。永儿道:「憨哥!我们好热么?」憨哥道:「我们好热么?」永儿道:「我和你往一处乘凉,你不要怕。」憨哥道:「我和你一处乘凉,你不要怕。」永儿见憨哥七颠八倒,心中好闷。当夜永儿和憨哥合坐着一条凳子。永儿念念有词,那凳子变做一只吊睛白额大虫,背上载着永儿和憨哥从空便起,直到一座城楼上。这座城楼叫做安上大门楼。永儿喝声:「住!」大虫在屋脊上便住了。永儿与憨哥道:「这里好凉么!」憨哥道:「这里好凉么!」两个乘凉到四更。永儿道:「我们归去休!」憨哥道:「我们归去休!」永儿念念有词,只见大虫从空而起,直到家中天井里落下,依旧变做?子。永儿道:「憨哥,我们去睡休!」憨哥道:「我们去睡休!」自此夜为始,永儿和憨哥两个夜夜骑虎直到安上大门楼屋脊上乘凉,到四更便归。有诗为证:

    白云洞法大神通,木凳能令变大虫。

    不信试从吴地看,西山跳虎是遗踪。

 忽一日,永儿道:「我们好去乘凉也。」憨哥道:「我们好去乘凉也。」永儿念念有词,凳子变做大虫,从空便起,直到安上大门楼乘凉。当夜却没有风,永儿道:「今日好热。」拿着一把月样白纸扇儿在手里,不住的摇,此时月亮却有些朦胧。有两个上宿军人出来巡城,少不得是张千,李万。两个巡了一遍,回到城门楼下。张千猛抬起头来看月,吃了一惊道:「李万!你见么,门楼屋脊上坐着两个人?」李万道:「若是人,如何上得去?」张千定睛一看,道:「真是两个人。」李万道:「据我看时,只是两个老鸦。」当夜两个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摇。李万道:「若不是老鸦,如何在高处展翅?」张千眼快道:「据我看,一个像男子,一个像妇人。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鸦,教他吃我一箭!」去那袋内拈弓取箭。搭上箭,拽满弓,看清只一箭射去,不偏不歪,不歪不正射着憨哥大腿。憨哥大叫一声,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,跌得就似烂冬一般。张千、李万,上前看时,却是个汉子。幸得不曾跌死,将他缚了。再看上面时,不见了那一个。

  至次日早间,解到开封府来。知府升厅,张千李万押着憨哥跪下,禀道:「小人两个是夜巡军人。昨夜三更时分,巡到安上大门,猛地抬起头来,见两个人坐在城楼屋脊上,摇着白纸扇子。彼时月色不甚明亮,约莫一个像男子,一个像妇人。小人等计算,这等高楼,又不见有梯子,如何上得去,必是飞檐走壁的歹人。随即取弓箭射得这个男子下来,再抬头看时,那个妇人的却不见了。今解这个男子在台下,请相公台旨。」知府听罢,对着憨哥问道:「你是什么样人?」憨哥也道:「你是什么样人?」知府道:「你从实说来,免得吃苦。」憨哥也道:「你从实说来,免得吃苦。」知府大怒,骂道:「这厮可恶,敢是假与我撒疯!」憨哥也瞪着眼道:「这厮可恶,敢是假与我撒疯!」满堂簇拥的人都忍不住笑。知府无可奈何,叫众人都来厮认,看是那里地方的人。众人齐上认了一会,都道:「小人们并不曾认得这个人。」知府存想道:「安上大门城楼壁斗样高,这两个人如何上得去。就是上得去,那个像妇人的,如何不见下来,却暗暗地走了。一定那个像妇人的,是个妖精鬼怪,迷着这个男子,到那楼屋上,不提防这厮们射了下来,他自一径去了。如今看这个人胡言胡语,兀自未醒。但不知这个人姓名家乡,如何就罢了这头公事。」寻思了一会,喝道:「且把这个人枷号在通衢十字路口。」看着张千、李万道:「就着你两个看守,如有人来与他厮问的,即便拿来见我。」不多时,狱卒取面枷将憨哥枷了。张千、李万搀扶到十字街口时,哄动了大街小巷的人,捱肩?背,争着来看。

  却说那焦员外家奶子和丫头,侵晨送洗脸汤进房里去,不见憨哥、永儿,吃了一惊,慌忙报与员外妈妈知道。员外妈妈都惊呆了,道:「门不开,户不开,走那里去了?」焦员外走出走入,没做理会处。忽听得街上的人,三三两两说道:「昨夜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,有两个人坐在上面,被巡军射了一个下来,一个走了。」又有的说道:「如今不见枷在十字路口?」焦员外听得说,却似有人推他出门一般,径走到十字路口,分开众人,挨上前来看时,却是自家儿子。便放声大哭起来,问道:「你怎的走城楼上去,你的娘子在那里?」张千、李万见焦员外来问,不由分说,将他横拖倒扯捉进府门。知府问道:「你姓甚名谁?那枷的是你什么人?如何直上禁城楼上坐地,意欲干何歹事,与那逃走妇人有甚缘故,你实实说来,我便恕你。」焦员外躬身跪着道:「小人姓焦名玉,本府人氏。这个枷的是小人的儿子。枉自活了二十多年纪,一毫人事也不晓得。便是穿衣吃饭,动辄要人。人若问他说话时,便依人言语回答,因此取个小名叫做憨哥。小人只是叫他小时伏侍的奶子看管,虽中门外,一步也不敢放他出来。三年前偶有媒人来与他议亲。小人欲待娶妻与他,恐误了人家女儿。欲待不娶与他,小人只生得这个儿子,没人接续香火。感承本处有个胡浩,不嫌小人儿子呆蠢把一个女儿叫做胡永儿嫁他。且是生得美貌伶俐。不料昨晚吃了晚饭,双双进房去睡,今早门不开,户不开,小人的儿子并媳妇,都不见了。不知怎地得出门到城楼高处。又不知媳妇如何不见下来,便走得去。」知府喝道:「休得胡说,既是你的儿子媳妇,如何不开门启户走得出来?媳妇一定是你藏在家中了,快叫他来见我。」焦员外:「小人安分愚民,怎敢说谎,便拷打小人至死,端的屈杀小人!」知府听他言语真实,更兼憨哥依人说话的模样又是真的。再差两个人去拿胡永儿父亲来审问,便见下落。公差领了钧牌,飞也似赶到胡员外家里来。

  却说胡员外听得街坊上喧传这件事,早已知是自家女儿做出来的勾当,害了憨哥,与妈妈正在家暗暗地叫苦。只见两个差人跑将入来,叫声「员外有么!」员外惊得魂不附体,只得出来相见,问道:「有何见谕?」公差道:「奉知府相公严命呼唤,请即那步。」胡员外道:「在下并不曾管闲为非,不知有甚事相烦二位唤我?」公差道:「知府相公立等,去则便知分晓。」员外就在铺内取银十两,送与二位:「权当酒饭,没事回来,再当酬谢。」两个公差接了银子,不容转动推扯出门,径到府里。知府正等得心焦,见拿到了胡员外,便把城楼上射下憨哥,次后焦员外说出永儿并憨哥对答不明,要永儿出来审问的情由说了一遍。胡员外只推不知。知府道:「我闻你女儿极是聪明伶俐,女?这般呆蠢。必定别有奸夫,做甚不公不法的事。你怕我难为他说出真情,一意藏在家中,反来遮掩。」焦员外跪在那边插口道:「若在你家,快把他出来,救我儿子性命。」胡员外道:「世上只有男子拐带女人做事。分明是你把我女儿不知怎的缘故,断送那里去了。故意买嘱巡军,只说同在城楼屋脊上,射了一个走了一个。相公在上,城楼在半天中,一般又无梯子,难道这两人插翅飞上去的。若果同在上面时,怎的瓦也不响,这般逃走得快?女人家须是鞋弓袜小,巡军如何赶他不着,眼睁睁的放他到小人家中来躲了?」知府听他言语,句句说得有理。喝:「把憨哥的父亲,与张千李万俱夹起来!」指着焦员外道:「这事多是你家谋死了他的女儿,却同张千、李万设出这般计策,把这疯癫的儿子做个出门入户。不打如何肯招!」喝将三人重重拷打。两边公人一齐动手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焦员外受苦不过,哀告道:「望相公青天作主,原不曾谋死胡永儿,容小人图画永儿面容,情愿出三千贯赏钱。只要相公出个海捕文书,关行各府州县,悬挂面貌信赏。若永儿端的无消息时,小人情愿抵罪。」知府见他三个苦死不招,先自心软。况兼胡员外也淡淡的不口紧要人,便道:「这也说得是。」一边把三个人放了。一边取憨哥进府,开了枷,并一干人俱讨保暂且宁家伺候。又着令焦家图画永儿面貌,出了海捕文书各处张挂。有诗为证:

    自古公堂冤业多,无如讼口惑人何。

    上官比及回心转,一顿严刑已受过。

  这四句诗说听讼之难,假如两边说来都是有理,少不得要看那一边理胜一分的,听他。及至有恁般理的,未必有恁般事。即如胡员外当堂一番说辨,何等可听!知府为此将焦玉和巡军一同提打,谁知都是冤枉。所以坐公堂的,切不可自恃聪察,轻易用刑。

  闲话休题,且说那胡永儿见憨哥中箭跌下去了,便口中念念有词,从空便起。独自个回到家中,想道:「失了憨哥,住在这里不成了。爹爹妈妈家中,也不好去得,如何是好?想起成亲之夜,梦见圣姑姑与我说道:此非你安身之处,若有急难,可来郑州寻找。现今无处着身,不若去郑州投奔圣姑姑,看是如何。」

  当下穿了几件随身衣服,带了随法物。依旧跨了凳子,从空而出,直到野地无人处,渐渐下来撇下凳子,独立一个取路而行。此时天色方明,恰好遇见旧时从他读书的陈学究先生,陈善。从乡里赶早入城,有些事干。认得是女学生胡永儿,吃了一惊,问道:「贤弟为何独行至此,爹爹妈妈何在?」永儿道了万福,答道:「奴家为夫家遭难,只身逃出,不及对爹妈说知了。」身边取出一个白土做就光光滑滑的小方枕儿,递与陈学究道:「有烦师父将此枕儿寄与我家爹妈,聊表挂念。此乃九天游仙枕,悦人魂梦,枕之百病俱除,师父是必寄去。」陈学究接了在手,问道:「贤弟!如今往那里去?」胡永儿指着前面:「有个亲眷在前面,等我同到他家去。」陈学究抬向前面望时,永儿使个隐身法,忽然不见了。

  陈善把眼睛一抹,噀了一口唾,叫声「见鬼!」莫非永儿已死,方才精魂出现么!这泥做的枕儿,分明不是阳间用的。欲待拋弃了,又想道:「他特地寄与爹妈,再三叮咛。难道是鬼话。我也莫管他真假,便掯去问个信儿,怕他怎的!」便将衣袖裹枕儿,忙忙的走入城来。忽然又想道:「我今日自家还有紧要事件,不得工夫。况且平安街不是顺路,带着枕儿行走,好不方便。」看看走到费将仕门首经过,一个小厮叫道:「陈师父那里去?」

 原来陈善也曾在费家教授过来,这小厮正是旧时学童。陈学究便把枕儿递与他道:「这东西权寄你处,今日忙些个,明日来取,就顺便来看将仕。」说罢自去了。

  学童看着这土做的枕儿,也不在意。带进宅里,就撇在耳房中自家睡的铺上。早饭后费将仕出去拜客,书童没些事,到铺上去睡觉,见枕儿方便,就用着他。也是这小厮夙世有缘,好个九天游仙枕,多少王侯贵戚,目不曾见,耳不曾闻,倒是他试法受用。正是:

    黄梁犹未熟,一梦到华胥。

  学童正在熟睡之际,有与他一般样的两个小厮,来寻学童同打升官图耍子。寻到耳房里,见他齁齁的睡着。一个便去抓脚心,一个去捻个纸条儿,弄进他鼻孔底去。只见学童一连几个喷嚏,似风邪般舞将起来,乱嚷道:「好快活!好快活!」两个小厮每人挦了一只耳朵,唤他醒了,问道:「什末快活?」学童道:「我才去睡,忽见枕墙上两扇门开。异香扑鼻,一班女乐吹弹而出。个个有月貌花容,迎我去仙界游玩。转步之间,果然仙山,仙水,仙花,仙鸟,景致非常。一个仙女执壶,又一个把盏,连劝我仙酒三杯。第三杯还不曾吃干,被你们啰?醒了!」一个道:「我不信!我不信!」一个便去抢那枕儿在手。看时,只见一边枕墙上,泥金涂写九天游仙枕五字。那一边画成两扇门儿,上面横个牌额写仙界二字。看看仔细,方知所梦乃此枕之故。一个道:「不知你是真是假,今夜把这枕儿,我拿去也睡一夜,看有梦也没有。」那一个道:「不要偏枯了!大家受用受用,上半夜是你,下半夜是我。」

  费将仕拜客方回,在耳房边过去,听得说要分上下半夜受用。只道商量什么歹事,一脚踢开门来。三个小厮,丛着一个白土做就光滑滑的小方枕儿,在那里胡言乱道。费将仕一时怒,双手抢那枕儿在手,眼也不去瞧,高高的望空一扑,在青石板上打个粉碎。可怜无价游仙枕,化作阶前一片尘。难道这枕只与寻常枕头一般,随手而破,别无一些灵迹显示么?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四回 八角镇永儿变异相 郑州城卜吉讨车钱

    游仙枕上游仙梦,绝胜华胥太古天。

    此枕有谁相赠我,一生情愿只酣眠。

  话说费将仕不由分说,将枕儿望空扑下。学童刚叫得一声「啊呀!」那枕儿跌在青石阶前,打得粉碎。就那枕儿碎破之时,喤的一声,只见一阵东西,又不是蜂儿,又不是蝶儿,有影无形的,飞起屋檐上去了。费将仕走下阶头看时,原来是三寸多长一班的仙女,手中执着乐器,笙箫弦索,无所不具。也有执壶,执盏,执扇,执如意的,共二十余人,如一棚木偶人儿相似。一个个艳质浓妆,美丽无比。那一班仙女一字儿站在檐头,向着费将仕齐齐的道个万福,启莺声,开燕语,说道:「妾等原系前朝内班近侍宫人,被九天玄女娘娘符令拘禁在此。今叨恩庇,释放逍遥,实乃万分之幸也。」说罢,把乐器一齐动起,声调和谐,凄婉可听。徐徐从屋脊上行去,向北方即渐没了。

  费将仕从来未见此异,呆呆的看了半日,再把破枕片儿细细检起看时,里面滑滑净净的都画着细山细水,亭榭树木。这枕儿是一块白土捻就的,外面又无丝缝,不知里面画工如何动手,岂不是个仙枕!费将仕才把三个小厮喝来跪下,问这枕儿的来历。那两个小厮指着学童道:「是他说陈学究先生寄与他处,约明日来取的,小的们并不知情。只听得他说枕着睡去时,便有许多快活受用。看的是仙境,吭的是仙乐,吃的是仙酒。小的们见枕墙上写着九天游仙枕五个金字,心下疑惑,正在此商量议论,不期老爹回来。」再问学童果是如此。费将仕只是不信,将三个小厮锁禁一间空房里头。且待来朝陈学究来时,问明是实,方纔饶恕。

  再说陈善到次日,身上空闲了,要去平安街胡员外家走遭。先来看费将仕,就便讨枕头儿去。费将仕一听得陈学究来,忙请进内书房相见坐下。费将仕先问道:「教授曾有个枕儿寄在小童来?」陈善道:「不曾教对将仕公说,将仕公何以知之?」费将仕道:「此枕有些怪异之处,教授实说,从那里来的。下官亦有言告诉。」陈善道:「小弟旧时曾在平安街胡大洪家住馆,那女学生叫做永儿,年长嫁人,已经三载。昨早忽然在城外相逢,说夫家遇难,故此潜逃。将此托兄寄与他家爹妈收下,聊表情念。小弟因昨日有些事忙,也不曾细看得,不知有何怪异?」费将仕道:「如此说,又是教授不曾替他寄得到好!」便把学童梦见这般,这般这般,及自己扑碎了枕儿,又是如此如此恁样怪异。现今官府行文,出三千贯赏钱,要拿妖人胡永儿。教授若将这枕头去时,刚好做个表证,须有分吃官司。早是下官扑碎了妖物,泯于无迹倒好。陈善吓得魂不附体,谢道:「小弟因僻居乡村,与城中吊远,并不知官府事情。若非将仕公说明,小弟险为所误。只不知官府怎见得胡永儿是妖人,将仕公必知其详?」费将仕又把张千、李万在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射下憨哥,并焦胡两家见官对证始末,述了一遍。说得陈善毛骨悚然。

  当下费将仕留了酒饭,陈善再三作谢而别,竟自回去,也不到胡员外家去了。

 费将仕开了锁,放出三个小厮出来吩咐:「从今以后,再不许提起枕儿一节。若有外人闻风时节,我把你三个狗奴当妖人解官。」三个小厮连声不敢。自此无人提起游仙枕之事。

  语分两头,再说胡永儿离了陈学究,独自行了一日。天色已晚,到一个凉棚下,见个点茶的婆婆。永儿入那茶坊里坐下歇脚,那婆婆点盏茶来与永儿吃了。永儿问婆婆道:「此是何处,前面是那里去?」婆婆道:「前面是板桥八角镇,过去便是郑州大路。小娘子无事,独自个往那里去?」永儿道:「爹爹妈妈在那里,要去探望则个。」婆婆道:「天色晚了,小娘子只可在八角镇上客店里歇一夜却行,早是有这歇处,独自一个夜晚不便行走。」永儿变十数文钱,还了茶钱。谢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,见一个后生:

    六尺以下身材,二十二三年纪;三牙掩口细髯,七分腰细膀阔;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,穿一领银丝似白纱衫子,系一条蜘蛛斑红绿压腰,着一对土黄色多耳皮鞋,背着行李,挑着柄雨伞。

那后生正行之间,见永儿不戴花冠,绾着个角儿,插两支金钗,随身衣服,生得有些颜色。向前与永儿唱个喏道:「小娘子那里去来?」永儿道:「哥哥!奴去郑州投奔亲戚则个。」那厮却是个浮浪人家子弟,便道:「我也往郑州那条路去,尚且独自一个难行。你是女人家,如何独自一个行得。我与小娘子一处行!」一面把些恐吓的言语惊他。

  到一个林子前,那厮道:「小娘子!这个林子最恶,时常有大虫出来。若两个行便行便不妨得。你若独自一个走,大虫出来便驮了你去!」永儿道:「哥哥!若如此时,须得你的气力拖带我则个!」

 那厮一路上逢着酒店便买点心来,两个吃了,他便还钱。又走歇,又坐歇,看看天色晚来。永儿道:「哥哥!天晚了,前面有客店歇么?」那厮道:「小娘子!好教你得知,一个月前,这里捉了鞑子国两个细作,官府行文书下来,客店里不许容单身的人。我和你都讨不得房儿。」永儿道:「若讨不到房儿时,今夜那里去歇宿?」那厮道:「若依得我口,便讨得房儿。」永儿道:「只依哥哥口便了。」那厮道:「小娘子!如今不真个,只假说我们两个是夫妻,便讨得房儿。」永儿口中不言,心下思量:这厮与我从无一面,萍水相逢,并没句好言语,只把鬼语吓我,要硬讨人便宜。我胡永儿可是怕事的么!永儿道:「哥哥!拖带睡得一夜也好。」那厮道:「如此却好!」

  来到八角镇上,有几个好客店都过了。却到市梢头一个客店。那厮入那客店门叫道:「店主人,有空房也没,我夫妻二人讨间房歇?」店小二道:「大郎莫怪,没房了!」那厮道:「苦也!我上上落落,只在你家投歇。何以今日没了房儿?」店小二道:「都歇满了,只有一间房,铺着两张床,方才做皮鞋的胡子歇下。怕你夫妻二人不稳便。」那厮道:「且引我去看一看。」店小二在前,那厮同永儿随后。店小二推开房门,与那厮看了。那厮道:「怕甚么事,他自在那边。我夫妻二人在对床。」店小二道:「恁地时,你两个自入房里去。」店小二交了房儿,永儿自道:叵耐这厮!我又不认得你。却教我做他老婆来讨房儿,我只教他认一认老婆手段。有诗为证:

    堪笑浮华轻薄儿,偶逢女子认为妻。

    黄金红粉高楼酒,谁谓三般事不迷?

  岂不闻古人云:他妻莫爱,他马莫骑,怎的路途中遇见个有颜色的妇人便生起邪心来。那厮看着店小二道:「讨些脚汤洗脚。」店小二道:「有!有!」看看待诏说道:「他夫妻两个自东京来的,店中房都歇满了。只有这房里还有一张床,没奈何教他两个歇一夜。」待诏道:「我只睡得一张床。有人来歇,教他自稳便。」永儿进房来,叫了待诏万福,待诏还了礼。那厮看着胡子道:「蒿恼则个!」待诏道:「请自便。」待诏肚内自思量:两个言语不似东京人。恁地个孤调调的行,两个不像是夫妻,事不一心,有些脚叉样子。干我甚事,由他便了。胡子道:「你们自稳便。」那厮和永儿床上坐了。

  店小二掇脚汤来,那厮洗了脚,讨一盏油点起灯来。胡子不做夜作,唤了安置,朝着里床自睡了。那厮道:「姐姐!路上贪赶路,不曾打得火。我出去买些酒食来吃。」转身出房去了。永儿道:「却叵不耐这厮无礼!他买酒去了,我且作弄他耍子则个。」口中不知道些什么,舒气向胡子床上只一吹,又把自己脸上摸一摸,永儿就变做个胡子,带些紫膛色,正像做皮鞋的待诏,待诏却变做了永儿。假待诏也倒在床上假睡着。

  却说那厮沽了酒,买些下饭,拿入店中来。肚里寻思道:我今朝造化好,遇着这等一个好妇人。客店里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,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。那厮推开房门,放酒瓶在桌上,剔起灯来,看那床上时,却是做皮鞋的待诏。疑惑道:却是什么意故,如何换过来我床上睡?看那对面?上时,却睡着妇人。那厮道:想是日里走得辛苦,倒头就睡着在这里。向前双手摇那妇人,叫道:「姐姐!我买酒来了,你走起来,走起来。」只见那做皮鞋的待诏跳将起来,劈头掀番来便打。那厮叫道:「做什么便打老公?」胡子喝道:「谁是你的老婆?」那厮定睛看时,却是做皮鞋的待诏。慌忙叫道:「是我错了!莫怪莫怪!」店小二听得大惊小怪,入房来问道:「做什么?」待诏道:「可奈这厮走将来摇我,叫我做姐姐。」小二道:「你又不瞎眼,你的床自在这边。」店小二劝开了,待诏依旧上床睡了。那厮吃了几拳,道:「我的晦气,眼睁睁是个妇人,原来却是待诏。」

  看这边床上女娘睡着,叫道:「小娘子!起来吃酒。」定睛只一看时,却是朱红头发,碧绿眼睛,青獠牙的。叫声有鬼,蓦然倒地。店小二正在门前吃饭,只听得房里叫有鬼,入来看时,见那厮跌倒在地上。连忙扶起,惊得做皮鞋的待诏也起来。店里歇的人,都起来救他。也有噀噀吐的,也有咬中拇指的。那厮吃剥消了一夜,三魂再至,七魄重生。那厮醒来道:「好怕人!有鬼!有鬼!」被店小二揪住劈脸两个噀吐道:「我这里是清净去处,客店里有甚鬼?是甚人叫你来坏我的衣食?」将灯过来道:「鬼在那里?」那厮道:「床上那妇人是鬼!」店小二道:「这厮却不弄人!这是你的浑家,如何却道是鬼?」那厮道:「不是我浑家。我在路上撞见他,稳议同到此讨房儿,做假夫妻的。方才我出去买酒,来到房里看他,却是胡子。我却错叫了待诏,吃他一顿拳头。再去看他时,却是朱红头发,碧绿眼睛,青脸獠牙,原来是鬼。」

  众人吃了一惊,灯光之下看那妇人时,如花似玉一个好妇人。都道:「你眼花了!这等一个好妇人,你如何说他是鬼?」永儿道:「众位在此,可奈这厮没道理。我自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。这厮路上撞见了,到和我同行。一路上只把恐吓的言语来惊我。又说:捉了几个细作,底内不容单身人歇,强要我做假夫妻,来讨房儿。及至到了这里,又只叫我是鬼。一晚胡言乱语,不知这厮怀着什么意故。」众人和店小二都骂道:「可奈这厮,情理难容。着他好生离了我店门。若不去时,众人一发上打,教你碎骨碎身!」把这厮一时热赶出去,把店门关了。那厮出到门外,黑洞洞不敢行。又怕巡军捉了吃官司,只得在门外僻净处人家门前蹭了一夜。

  到天晓,那厮道:「我自去休。」离了店门,走了六七里路了,却待要走过一林子去,只见林子里走出胡永儿来,看着那厮道:「哥哥!昨夜罪过,你带挈我客店里歇了一夜,你却如何道我是鬼。今番青天白日里,看奴家是鬼不是鬼?」那厮看了永儿如花似玉生得好,肚里与决不下道:「莫不昨晚我真个眼花了?」那厮道:「姐姐!待要和你同行,昨夜两次被你吓得我怕了。想你不是好人,你只自去休!」永儿道:「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,如今却又怕我。我有些怕冷静,要哥哥同行则个。」那厮道:「白日里怕怎的?」永儿道:「哥哥昨日说有大虫出来伤人。」那厮道:「说便是这等说,那里真个有大虫。」永儿用手一指,道:「这不是大虫来了?」说声未绝,只见林子内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,看着那厮只一扑。那厮大叫一声,扑地便倒。那厮闭着眼,肚里道:「我性命今番休了!」

  多时没见动静,慢慢地闪开眼来看时,大虫也不见了,妇人也不见了。那厮道:「我从来爱取笑人,昨日不合撩拨这妇人,吃胡子一顿拳头,又吃他惊了,叫我魂不附体。今朝他又叫大虫出来。我道性命休了,原来是惊要我。这妇人不知是妖是鬼。若是前面又撞见他,却了不得!我自不如回东京去休。」那厮依先转身去了。后人有古风一篇为证:

    美人颜色娇如花,独行踽踽时兴嗟。路旁忽逢年少子,殷勤借问向谁家。答言郑州访爹妈,客店不留鳏与寡。假为夫妇望成真,谁道欢娱翻受耍。交床对面神难察,迷目奚色眼真羞杀。岂是美人曾变鬼,美人原是生罗剎。老拳毒手横遭楚,明日林中惊复?。何曾美人幻虎来,美人原是胭脂虎。少年贪色不自量,乍逢思结野鸳鸯。英雄难脱美人手,何况无知年少郎。

  且说胡永儿变大虫出来惊了他,他再不敢由这路来了。「我自向郑州去,一路上好慢慢地行。」此时天气炎热,且行且住。将近已牌时分,看见一根大树下好歇,暂坐一回。正坐之间,听得车子碌碌剌剌的响,只见一个客人头戴范阳毡笠,身上穿著领打路布衫。手巾缚腰,行缠爪着胯子,脚穿八搭麻鞋。推那车子到树下,却待要歇。只见永儿立起身来道:「客长万福!」客人还了礼问道:「小娘子那里去?」永儿道:「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去,脚痛了,走不得,歇在这里。客长贩甚宝货,推车子那里去?」客人道:「我是郑州人氏,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。」永儿道:「客长若从郑州过时,车厢里带得奴家去,送你五百钱买酒吃。」客人思量道:我货物又卖了,郑州又是顺路,落得趁他五百文钱。客人道:「恁地不妨。」叫永儿上车厢里坐。

  那客人尽平生气力推那车子,也不与永儿说话,也不打眼来看他。低着头,只顾推那车子而行。永儿自思道:「这客人是个朴实头的人,难得难得。想昨夜那厮一路上把言语撩拨我,被我略用些小神通,虽不害他性命,却也惊得他好看。一似这等客人,正好度他,日后也有用处。」那客人推那车子,直到郑州东门外,问永儿道:「你爹爹妈妈家在那里住?」永儿道:「客长!奴家不识地名,到那里奴家自认得。」客人推着车子入东门,来到十字路口,永儿道:「这里是我家了。」客人放下车子,见一所空屋子锁着。客人道:「小娘子!这是锁着的一所空屋子。如何说是你家?」永儿跳下车子,喝一声!铁锁便落下来了。用手推开一扇门,走入去了。

客人却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,不见有人出来。天色将晚,只管舒着头向里面望。不提防背后一个人说道:「你只望着宅门做什么,这宅门谁人打开的?」吓得客人回头不迭。见一个老人,慌忙唱喏道:「好教公公知道,适间城外十字里路见个小娘子,说脚痛了,走不得,许我五百文钱,催我载到这里入去了,不出来。叫我等了半日。」老儿道:「此宅是刁通判廨宇。我是看守的,原系封锁在此,此是谁人开了?」客人道:「恁的时,相烦公公去宅里说一声,取些银子还我则个。」老儿道:「我问你,谁打开的宅门?」客人道:「是你小娘子自家开的。」老儿道:「锁的空宅子,并无一人居住,那有什么小娘子!你却说恁般鬼话,莫非诳我么?」客人道:「好没道理,我载你家小娘子来家,许我五百文钱,又不还我。倒说鬼话儿。你叫我入去,若是小娘子不在时,我情愿下情陪礼。」老儿道:「你说了这话,不见时,不要走了!」

  老儿大开了门,叫客人入去。到前堂及迥廊,直至后厅,远远的见永儿坐在厅上。客人指着道:「这不是小娘子么?」老院子心中正在疑虑,这妇人那里来的!只见客人走上前叫道:「小娘子如何不出来还我银子,是何道理?」永儿见客人来,忙站起身望后便走,客人即踏步到后厅。永儿见他赶得紧,厅后不好躲闪,一直走到井边,看着井里,便跳下去了。客人见了,吓得连叫「苦也!苦也!」却待要走,被老院子一把捉住,道:「这妇女你又不认得。你自同他来,却又逼他下井去。清平世界,荡荡乾坤,逼死人命,你却要脱身。倘或这妇人家属知道,到此索命,那时那里寻你说话。今番罢休不得!」紧似抱着,叫起街坊人等,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,直解到郑州来。只因这番,有分教:老实客长,却打着没影官司;无墨州官,转弄出欺心手段。直教:匹夫跌足,壮士捶心。毕竟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五回 八角井众水手捞尸 郑州堂卜大郎献鼎

    偌大乾坤何事无,壸中天地井中区。

    有人从此翻筋斗,便是人间大丈夫。

  话说老院子和街坊人等,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,直解到郑州来。正值太尹在厅上断事。地坊里甲人等,解客人跪下,备说本人在刁通判府中,将不识姓名女子,赶下八角井里去了。太尹将客人勘问。客人招称:系本州人氏,姓卜名吉,因贩皂角往东京货卖回来,行至板桥八角镇五十里外大树下,遇见不识姓名女子。言说脚痛行走不得,欲赁车子前往郑州东门十字街爹爹妈妈家去则个,情愿出钱五百。是吉载到本家,即开门入去,并不出来。吉等已久,只见老院子出来,言说我家是刁通判廨宇,无人居住空房,不肯还银。一时间,同老院子进去寻看。不期女子见了,自跳在井中,并非相逼等情。

  太尹教且将卜吉押下牢里,到来日押去刁通判宅里井中打捞尸首。次日太尹委官一员,狱中取出卜吉,同邻里人等,押到刁通判廨宇里来。街上看的人,堆肩?背,人人都道:「刁通判府里,时常里面听得神歌鬼哭。人都不敢在里面住。」有的人道:「看今日打捞尸首何如?」

委官坐在交椅上,押卜吉在面前跪下。委官问老院子并四邻人等,卜吉如何赶这女子落井。卜吉告道:「女子自跳入井,并不曾赶他下去。」委官叫:「打捞水手过来!」水手唱了喏,着了水背心。委官道:「奉本州台旨,委我押你下井。你须仔细打捞!」水手道:「方纔小人去井中看验,约有三五十丈深浅。若只恁地下去,多不济事。须用爪扎辘轳,有急事时,叫得应。」委官道:「要用甚对象,好叫一面即速办来。」水手道:「要爪缚辘轳,架上要用三十丈索子,一个大竹箩,一个大铜铃,人夫二十名。若有急,便摇动铃响,上面好拽起来。」不多时,都取办完备。水手扎缚了辘轳、铜铃、竹箩,俱完备了,便道:「请郎中台旨,教下井去打捞。」委官道:「你众水手中,着一个会水了得的下去。」四五个人扶着辘轳,一个水手下竹箩坐了。两三人掇那竹箩下井栏里去,四个人便放辘轳,约莫放下去有二十余丈,只听得铜铃响得紧。委官叫众人退后,急把辘轳绞上箩来。众人见了,一齐吶声喊。看那箩里时,亘古未闻,于今罕见。那水手当初下去,红红白白的一个人,如今绞上来看时,一个脸便如蜡皮也似黄的,手脚却板僵,死在箩里了。委官叫抬在一边,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殡殓,不在话下。

  委官道:「终不成只一个下去,了不得公事,便罢了。再别差一个水手下去。」众水手齐告道:「郎中在上!众人家中都有老小。适纔见这样子么!着甚来由,把性命打水撇儿?断然不敢下去。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,情愿押到知州相公面前,吃打也是岸上死。实是下去不得。」委官道:「这也怪不得。我们却是如何得这妇人的尸首上来。你一干人都在此押着卜吉,等我去禀复知州相公商议则个。」委官上了轿,说了一遍,知州也没做道理处。委官道:「地方人等,都说刁通判府中不干净,不意今日又死了一个水手,谁人再敢下去。只是打捞不得那妇人的尸首起来,如何断得卜吉的公事。依卑职愚见,不若只做卜吉着,教卜吉下去打捞。便下井死了,也可偿命。」知州道:「也说得是,你自去处分。」委官辞了知州再到井边,押过卜吉来,委官道:「是你赶妇人下井,你自下去打捞尸首起来。我禀过知州相公,出豁你的罪。」卜吉道:「小人情愿下去,只要一把短刀防身。」众人道:「说得是!」随即除下枷,去了木杻,与他一把短刀。押那卜吉在箩里坐了,放下辘轳。

  许多时,不见到底,众人发起喊来道:「以前的水手下去时,只二十来丈索子便铃响,这番索子在辘轳上看看放尽,却不作怪。放许多长索,兀自未能够到底。」正说未了,辘轳不动,铃也不响。

  且不说井上众人,却说卜吉到井底下,抬起头来看时,见井口一点明亮。外面打一摸时,却没有水。把脚来踏时,是实落地,一面摸,一面行。约莫行了一二里路,见那明处,摸时却有两扇洞门,随手推开,闪身入去看时,依然得见天日。卜吉道:「井底下如何有这个所在?」提着刀正行走之间,见一只大虫伏在当路。卜吉道:「伤人的想是这只大虫。譬如你吃了我,我左右是死!」大踏步向前,看着大虫便杀,喝声「着!」一声响亮,只见火光迸散,震得一只手麻木了半晌。仔细看时,却是一只石虎。卜吉道:「里面必然别有去处。」又行几步,只见两旁松树,中间一条行路,都是鹅卵石砌嵌的。卜吉道:「既是有路,前面必有个去处。」仗着刀入那松径里。行了一二百步路程,闪出一个去处,吓得卜吉又不敢近前。定睛看时,但见:

    金钉朱户,碧瓦雕檐。飞龙盘柱戏明珠,双凤帏屏鸣晓日;红泥墙壁,纷纷御柳间宫花。翠霭楼台,淡淡祥光笼瑞影。

   窗横龟背,香风冉冉透黄纱。帘卷虾须,皓月团团悬紫绮;若非天上神仙府,定是人间帝王家。

  卜吉道:「这是什么去处,却关着门,敢是神仙洞府?」欲推门又不敢,欲待回去,又无些表证。终不成只说见只石虎来,知州如何肯信我?正踌躇之间,只见呀地门开,走出一个青衣女童来。女童叫道:「卜大郎!圣姑姑等你多时了!」卜吉听得说,想道:这个女童如何认得我,却是什么姑姑姓圣?我三党之亲,都没有这个姓,他却又等我做甚的?卜吉只得随女童到一个去处。见一所殿宇,殿上立着两个仙童,一个女童。当中交椅上,坐着一个婆婆。卜吉偷眼看时,但见那婆婆:

    苍形古貌,鹤发童颜。眼昏似秋月笼烟,眉白如晓霜映日;绣衣玉带,依稀紫府元君,凤髻龙簪,彷佛西池王母。正大仙客描不就,威严形像画难成。

卜吉想道:必是个神仙洞府,我是必有缘到得这里。卜吉便拜道:「告真仙!客人卜吉谨参拜。」拜了四拜。婆婆道:「我这里非凡,你福缘有分,得到得此间,必是有功行之人,请上阶赐坐。」卜吉再三不肯坐。婆婆道:「你是有缘之人,请坐不妨!」卜吉方敢坐了。婆婆叫点茶来。女童献茶已罢,婆婆道:「你来此间,非同容易。因何至此?」卜吉道:「告姑姑!小客贩皂角去东京卖了,推着空车子回来,路上见一个妇人坐在树下,道:「我要去投奔爹妈,脚痛了,许我五百文钱,载他到东门里刁通判宅前。妇人道:这是我家了。下车子推门走入去了,不见出来。见我寻进去,他就跳下井里。因此地方捉了我,解送官司。差人下井打捞,又死了一个水手。知州只得令小人下来,见井里有路无水,信步走到这里。」婆婆道:「你下井来,曾见甚的?」卜吉道:「见一只石虎。」婆婆道:「此物成器多年,坏人不少。凡人到此见此虎,必被他吃了。你到剁了他一刀,你后来必然发迹。卜吉!我且教你看个人!」看着青衣女童道:「叫他出来!」

  女童入去不多时,只见走出那个跳在井里的妇人来,看着卜吉道个万福,道:「客长昨日甚是起动。」卜吉见那妇人,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便骂道:「打脊贼贱人!却不叵耐,见你说脚痛走不得,好意载你许多路。脚钱又不与我,自走入宅里,跳在井中。教我被官司捉了,顶上带枷,臂上带杻,牢狱中吃苦。这冤枉如何分说?只道永世不见你了,你却原来在这里!」人相见,分外眼睁,「且教你吃我一刀!」就身边拔起刀来,向前劈胸揪住便剁。被胡永儿喝一声,禁住了手,卜吉和身与脚都动不得了。胡永儿道:「看你这个剪手一路上载我之面。若不时,把你剁做肉泥。因见你纯善稳重,我待要度你,你却如此无礼,敢把刀来剁我,却又剁我不得。」婆婆起身劝道:「不要坏他,日后自有用他处,还要他们来助你。」婆婆看着卜吉脸上只一吹,脚便动得。这卜吉看着婆婆道:「小娘子是个?口庶的人。」婆婆道:「若不是我在这里,你的性命休了。再后休得无礼。」卜吉道:「小人有缘,遇得姑姑。若救得卜吉牢狱之苦,出得井去,无事时回家,每日焚香设位,礼拜姑姑。」婆婆道:「你有缘到这里,且莫要去,随我来饮数杯酒,送你回去。」卜吉随到里面,吃了一惊就道:「我本是乡村下人,那曾见这般好处。」安排得甚是次第,但见:

    香焚宝鼎,花插金瓶。四壁张翠幙鲛绡。独桌排金银器皿。水晶壶内,尽是紫府琼浆;琥珀杯中,满泛瑶池玉液,玳瑁盘,堆仙桃异果;玻璃碗,供熊掌驼峰。鳞鳞脍切银丝,细细茶烹玉蕊。

婆婆请卜吉坐,卜吉不敢坐。婆婆道:「卜大郎坐定,异日富贵俱各有分!」卜吉方纔坐了,只见酒来,又见饭来,他几时见这般施设。两个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服侍。杯杯斟满,盏盏饮干,酒至半酣,卜吉思忖道:我从井上来到这里许多路,见恁地一个去处,遇着仙姑,又见这个妇人。知他是神仙是妖怪,在此不是久长之计。即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:「我要去井上看车子钱物,恐被人捉了。」婆婆道:「钱物值得什么。我教你带一件物事上去,富贵不可说。不知你心下如何?」卜吉道:「感谢姑姑美意。休道是值钱的物事,便是不值钱的,把去井上做表证,也免得小人之罪。」婆婆叫永儿近前附耳低声。

  入去不多时,只见一个青衣女童从里面双手掇一件物事出来,把与卜吉。卜吉接在手里,觉有些沉重,思量:这件是甚东西,用黄罗包袱包着?卜吉道:「告姑姑,把与小人何用?」婆婆道:「你不可开,将上井,不要与他人。但只言本州之神,收此物已千年,今当付与知州,便可免你本身之罪。又有一件事吩咐你,你凡有急难之事,可高叫圣姑姑,我便来救你。」卜吉听得说,一一都记了。婆婆叫青衣女童送卜吉出来,复旧路入土穴。行到竹箩边,走入竹箩里坐了。摇动索子,那铃便响,上面听得便把辘轳绞起。

  众人看时,不见妇人的尸首,只见卜吉掇抱着一个黄罗袱包,来见委官。卜吉道:「众人不要动,这件物事,是本州之神交付与知州的,直到知州面前开看。」委官上了轿,一干人簇拥围定着卜吉,直入州衙里来。正值知州升厅,公吏人从摆开两旁。委官上前禀说:「卜吉下井去了半日,续后听得铃响,实时绞他上来。只见卜吉抱着黄罗包袱,包着一件东西,口称是本州之神,付与州官。卑职不敢擅动,取台旨。」知州叫押过卜吉来,知州道:「黄袱中是何对象,因何得来?」卜吉道:「告相公!小人下井去,到井底不见妇人的尸首。却没有水,有一条路径,约走二里许,方见天日。见只虎,几乎被他伤了性命。小人剁一刀去,只见火光迸散,仔细看时,是石虎。又有一条松径路入去,见一座宫殿。外有青衣女童,引小人至殿上,见一仙人。仙人言称是本州之神,与小人酒食吃了,又将此物出来,叫小人付与州官收受,不许漏泄天机。」知州捧过黄包袱,放在公案上,觉得沉重。知州想道:一件宝物出世,合当遇我。叫手下人且退,亲手打开黄包袱看时,道:可知这般沉重,却是一个黄金三足两耳鼎。上面铸着九字道:「遇此物者,必有大富贵。」知州看罢,再把黄袱来包了,叫出家里亲随人拿入去,为守库之宝。该吏向前禀道:「卜吉候台旨发落。」知州寻思道:欲待放了卜吉,那州人都知道赶一个妇人落井,及至打捞,又坏了一个水手性命。若恁地放了,州里人须要议我。我欲待把卜吉偿那妇人的命,怎奈尸又无寻处,倒将金鼎来献我。却如何是好?蓦然提起笔来断道:「卜吉……」有分教:知州登时死于非命,郑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宁。正是:

    有兴店中赊得酒,灾来撞着有情人。

毕竟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六回 野猪林张鸾救卜吉 山神庙公差赏双月

    君远天高两不灵,滥官污吏敢横行。

    腰间宝剑如秋水,要与人间断不平。

  话说知州心下踌躇了半晌,举笔判道:「卜吉不合逼取车脚钱,致不识姓氏妇人情慌走避,误落入井。井在久闭空宅之中,素多凶怪,及打捞不获,亦一异事也。卜吉原无威逼之情,似难抵偿。然误死人命,不为无因。合应脊杖二十,刺配山东密州牢城营当军。」当下当厅断了二十脊杖,唤个文字匠人,刺了两行金印。押了文牒,差两个防送公人,一个是董超,一个是薛霸。当厅押了卜吉,领了文牒,带卜吉出州衙前来。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脚,回头向着衙里道:「我卜吉好屈!妇人自跳在井中,我又不曾威逼他。他又不是别人,是本州土神,教我下去获得这件宝物献你。你得宝物,自应免我之罪。倒把我屈断刺配密州去。我若挣扎得性命回来,却将你隐匿宝物事情,敲皇城,打怨鼓,须要和你理论!」董超见他言语不好,只顾推着卜吉行了。薛霸道:「你在这里出言语,连累我两个,却是利害。」急急离了州衙。走到一个酒店,三个人同入来坐定。董超道:「取两角酒来。」薛霸道:「卜吉,我两个虽然是奉公差遣,防送你到山东密州。路程许多遥远,你路上也要盘缠,我们自不曾带盘缠随人走的。你有甚亲戚相识,去措置些银两,路上好使用。我两个不要你的。」卜吉道:「告上下!小人原有些钱,为吃官司时,不知谁人连车子都推了去。今叫我问谁去讨。小人单身独自,别无亲戚,盘缠实无措办处。」薛霸焦躁道:「我们押了多多少少凶顽罪人,不似你这般嘴脸。你道没有盘缠,便是李天王,也要留下甲仗,生姜也要捏出汁来。有我们手里的行货,不轻轻的放了。」说了一场,还了酒钱。两个押着卜吉出郑州西门外来。

  正走之间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:「董超!」董超回头看时,认得是本州吴孔目。便叫薛霸押着卜吉先行。自己落后一步,与他相见。吴孔目道:「在下奉知州相公所委,适断配卜吉出来,这厮在州衙前放刁。如今奉知州相公台旨,叫你二人怎的做个道理,就僻静处结果了他,揭他面上金印回话,重重赏的。」董超应承了,自赶上来和薛霸知会。只就前面林子里结果了他休。

  两个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。董超道:「我今日有些困倦,行不动,且就这林子里睡一睡则个。」薛霸道:「才离州衙,行不到三十里路,如何便要歇?」董超道:「今日恁起得早了些,要歇一歇。只怕卜吉逃走了时,生药铺里没处买你。等我们缚一缚,便是睡也心稳。」卜吉道:「上下要缚就缚,我决不走。董超将条长索把卜吉缚在树梢上。提起索头去那边大树枝梢上倒吊起来,手里拿着水火棍道:「卜吉!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,叫害你,却不干我们事。明年今月今日今时,是你死忌。」卜吉慌得魂不附体,两眼吊泪,哀告道:「二位!我与你目前无冤,往日无仇。便是知州相公,我也并没得罪于他。如何就要结果我性命?望二位开天地之心,保留残命,生生世世,当效犬马之报。」一头说,一头泪如雨下。董超道:「你啼哭也没用。知州相公怪你在州前放刁,要结果你。他是一州之主,谁敢违拗。你要性命,我回去倒要替你受毒棒不成。」薛霸道:「董超哥!有恁般闲气力与这蛮子讲话。早了早放,等他阎王面前快讨个好人身。」说罢,在董超手里劈手夺过棒来,却待举起要打。卜吉道:「苦呀!苦呀!我命休矣!」猛然记得与我宝物的圣姑姑,曾说有急难时教我叫他。乃大叫「圣姑姑救我则个!」叫犹未绝,只见林子外面一个人大喝道:「防送公人不要下手!我在此听得多时了。」董薛二人吃了一惊,慌忙就跑出林子外面来看时,是一个先生。怎生模样?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奕奕风神出众,堂堂七尺身材。面如紫玉美胡腮,两点朗星堪怪。

    束发铁冠如意,红袍腰系黄?。天师张姓自天来,只少虎儿骑在。

那道士摔拳拽步,赶入林子里来,看着两个公人道:「知州叫你们押解他去。如何将他吊起害他性命,是何道理?」两个公人慌了手脚,道:「先生!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,并无私怨。」先王道:「你乱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镜,缘何无罪要坏他性命?我是出家人,本当不管闲事。适才听得林子里高叫圣姑姑,是何意故。你且放他下来,待我问他。」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。卜吉道:「告先生!听卜吉说。我因贩皂角去东京,卖了回来,路上见一妇人叫脚疼走不得,许我五百文钱赁我车子载他。到郑州东门内一个空宅子前,这妇人跳下车子走入去。我不见他出来,入去一时妇人自跳下井去。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,捉了我解到官司。知州叫我自下井打捞死户,我下去时原来井里没水,却有一条路,见一所宫殿。遇着个仙姑与我一件宝物。叫我送与知州免罪。临上道时吩咐我道,若有急难时便叫圣姑姑。」先生听得说了,道:「原来恁的。」看着两个防送公人道:「这卜吉不当死,遇着贫道。」可同来林子外村店里吃三杯酒,更赍助你们些盘缠,好看他到地头则个。」董超薛霸道:「感谢先生!」

  四个人同出林子外来。约行了半里路,见一个酒店。四人进那酒店里坐了,酒保来问道:「张先生!打多少酒?」先生道:「打四角酒来,有鸡回一只与我们吃。」酒保道:「街市远,没回处。」先生道:「又没甚蔬菜,如何下得酒?」酒保道:「酒来了。」四个人一家吃了一碗。先生道:「有心请人,却无下口。」东观西望,见壁边一只水缸。先生看时,是一缸干净水。先生袖内取出一个葫芦儿来,拔了塞儿,抖出一丸白药来,放在水缸里,依先去凳上坐了,叫酒保来道:「我们四个如何吃得淡酒!我方纔将下口放在你水缸里,与我将去煮来。」酒保道:「张先生!你四个空手进来,不曾见什么下口。」先生道:「你自去水缸里看。」酒保去看时,只见水动,双手去捞,捞出一尾三尺长鲤鱼来,道:「却不作怪!」只得替他犀了鱼,落锅煮熟,又加些盐酱椒醋,将盘子盛了捧得来与他,四个一面吃酒,董超道:「感谢先生厚意。」薛霸道:「这鱼滋味甚好,怎的再得一尾吃也好。」先生道:「这个不足为礼,贫道平日好饮贪杯,难得相遇二位,四海之内,皆相识也。若不弃嫌,同到贫道院中,尽醉方休,来日起程。不知二位尊意如何?」薛霸是后生心性,道:「难得先生好意相请,今日也将晚了,我们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。只是不当取扰。」董超终是年纪大,晓得事,叫薛霸到静处说道:「这先生是个作怪的人。着甚来由,同他到院中去?」薛霸道:「董大哥!你空活这许多年纪,不识得事。这酒店里主人家也认得他,但有差迟,只问酒店里要人。」董超道:「也说得是。」

 先生还了酒钱,四个人离了酒店。一路说些闲话,不知行了多少路。只见那先生用手一指道:「这个便是贫道小庵。」董超看时,好座茅庵!不甚大,盖得团簇。庵前庵后没一个人家,两个便有些心疑。

  先生开了门,请三人,就门前坐地。先生道:「你们三个莫忧,这里尽有歇宿处。今晚且快活歇一夜,来早便行。」此时是六月中旬,月儿早上。先生掇张桌子出来,放在外面。入里面去安排出荤腥菜蔬之类,铺在桌上。先生道:「方才在酒店中请二位,不足为礼,就此尽醉方休。」两个公人面面相觑,私议道:「这先生酒店里请我们吃了。如今来在庵里,又安排许多酒食。欲待不吃,肚里又饥。待吃他的,不知他主何意故?」薛霸道:「我两个押着这一个罪人,干系不小。方离郑州一程路,就撞着这个蹊跷张先生。倘若是有些缓急,都有老小在家里,不是耍笑!」董超道:「不来由客,来时由主。既到这里,且吃了他的,看他如何。」先生将酒出来,各人吃了十数杯,都饱了。两个公人道:「谢先生酒食,都吃不得了。我三个借宿一宵,来早便行。」先生道:「淡酒不足为礼,何心致谢。你二位且请坐。」那先生起身进去不多时,拿出两锭银子,都有五十两重,便道:「二位各收一锭,休嫌轻微。」薛霸不则一声。董超道:「感谢先生赐了酒食,已为过扰。这银两决不敢受。」先生道:「你二位权自收了,表意而已。」

  二人被先生推不过,各收了一锭。先生道:「贫道有一件事奉告,不知你二位肯依么?」两个思量道:酒也吃了,银子也收了,如何不依得。便道:「先生休道一件事,十件事也依先生,但说不妨。」先生道:「你二位各收了五十两银子,做养家钱。念卜吉是个含冤负屈的人,贫道又不认得他,只是以慈悲好生为念。且听卜吉说来,他是平白的人,却叫他吃这场屈官事。望二位怎地做个方便,留他在庵里相伴贫道,贫道姓张名鸾。若知州问时,只说张鸾要救卜吉便了。不知二位意下何如?」董超不敢则声。薛霸却叫将起来道:「先生!你好不晓事!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你虽是出家人,住在郑州界上,也属知州所管。他是本官问出来的罪人,什人敢收留他。你道我们得了你的银子,你便挟制着我们。你的银子分毫不动在此,请自收去。」先生道:「不须焦燥,肯留时便留下。不肯留时,你二位收下银子,再告杯酒。」董超道:「扰了先生酒食,又赐了银子。何须只管劝酒?」先生道:「不只劝酒,贫道有个小术,就呈二位看看。上至知州,下及庶民,都教他们赏个双月则个。」先生就怀中取出一张纸来,将剪刀在手把纸剪了一个圆圆月儿,用酒滴在月上,喝声「起!」只见那纸月望空吹将起去。三个人齐喝采道:「好!」只见两轮月在天上。有诗为证:

    堪怜卜吉本无辜,献鼎翻教险害躯。

    只为覆盆难鉴察,故将双月照胡涂。

先生道:「看贫道这轮明月面上,请一杯酒。」这里四人自吃酒。却说郑州上至知州,下及百姓,哄动了城里城外居民,都看空中有两轮明月。有那晓事的道:「只有一轮月,如何有两轮月?此必是个妖月。」且不说哄动众人。

  却说这先生与三个赏月吃酒将散,先生道:「二位做个人情,把卜吉与了贫道罢。」董薛二人道:「我们家中各有老小,比先生不得。知州知道,我两家实难分解。」先生道:「知州吩咐你们,要安排他死,其事甚容易。我叫你两个带一件表证回,与知州看。」只见先生将道袍袖结做一个肐,揣在背后。双手揪住卜吉,用索子将卜吉背剪绑了,缚在草厅上。薛霸道:「先生你早晨要救他,缘何如今又要缚他?」先生道:「教你二人带他一件物事去见知州。」董超道:「不知教我两个带什的物事去?」先生道:「知州既要坏他性命,如今贫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,带去与知州,表你二人能事。」董超道:「使不得,这是断了的罪人。知州要谋害他,是知州的私意。如今将着心肝去,知道的,便是先生杀了他。不知道的,只说是我两个谋财害命。这一场屈官事,叫我两个吃不起。」先生道:「原来你们怕吃官事,我也是取笑你们。」便把卜吉解了,就安排三个人睡。先生道:「二位若回州里去时,说我张鸾要救卜吉,可牢记取。」三个叫了位置,就在外面歇宿,先生自进里面去了。

  董超、薛霸二人一睡直睡到天明,闪开眼来看时,两个吃了一惊。身边不见了卜吉,也不见了庵院、先生。却睡在山神庙内,纸钱堆中。两个面面相觑道:「苦也!苦也!我两人不晓事,走了罪人。如何是好?」董超道:「我们不要慌,和你且告知州。」一径回到郑州,正值知州午衙升厅。两个公人来厅前跪下,知州便问道:「你两个解卜吉往山东,何如今日便回?」董超、薛霸道:「告相公,昨日押卜吉上路去。在三十里外,撞见一个道士,邀到庵中,要夺卜吉,小人们和他争执。那道士是异人,剪一轮纸月,吹在空中,便见两轮明月。」知州听得,就道:「作怪!昨晚因见两轮月,吵闹了州城一夜。后来却是如何?」董超道:「那道士叫小人们就庵里歇睡了一夜。今日早起,开眼打一看时,却是个山神庙的纸钱堆里,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里去了。那道士自称他叫做张鸾。」知州

道:「既有姓名,这妖人好捉了。」

  当日即唤缉捕使臣吩咐。言说未了,只见一个道士铁冠草履,皂沿绯袍,直上厅前,高声道:「贫道张鸾在此。」喏也不唱。知州大怒道:「汝乃妖人,怎敢如此无礼!」道士道:「汝乃一州之主,如何屈断平民。卜吉无罪,把他刺配山东。路上兀自叫人杀害他性命,又取了他无价宝物,是何道理?」知州道:「休得胡说?他有什么无价宝物?」张鸾道:「金鼎现在你库中,我叫他出来。」只见那道士叫道:「金鼎金鼎!我今相请,作速出来,众人立等!」諕得知州并厅下的人都呆了。只见金鼎从空中飞将下来,两只耳朵搧动如翅膀相似,直飞到厅上。知州见了,道:「怪哉!怪哉!」说犹未了,金鼎内钻出一个人来。

  那人正是卜吉,一跳跳出金鼎外来。右手仗剑,左手揪住知州,就厅上把知州一剑剁为两段。众人见知州身死,俱各手足无措。厅上厅下人都道:「终不成杀了知州,就恁地罢了!」一齐向前捉那道士、卜吉。两个见众人来捉,提着金鼎,跳在马台石上放下。两个齐把双脚跨入鼎,再叫声:「列位请了,我们去也!」将头向下一缩,两个人都不见了。忽然起阵狂风,风过处连金鼎也都不见了。众人面面相觑,都道:「自不曾见这般怪异的事。」就请本州同知管事,六房吏典,买办棺木,将知州身尸殓盛了。一面差缉捕公人,四下里搜捉张鸾、卜吉,一面商议具表奏闻朝廷。只因此起,有分教:大闹河北,鼎沸东京。朝廷起兵发马,收捉不得,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,治国安民。正是

    聊将左道妖邪术,说诱如龙似虎人。

毕竟那时表奏朝廷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七回 包龙图新治开封府 左瘸师大恼任吴张

    君起早时臣起早,赶入朝门天未晓。

    多少山中高卧人,不听朝钟直到老。

  且说郑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。仁宗皇帝就将表文在御案上展开看了,遂问两班文武道:「郑州知州被妖人杀害,卿等当去剿捕袪除。」道犹未了,忽见太史院官出班奏道:「夜来妖星出现,正照双鱼宫,下临魏地,主有妖人作乱。乞我皇上圣鉴,早为准备。」仁宗皇帝曰:「郑州新有此事,太史又奏妖星出现,事属利害。卿等当预为区处。」众官共奏道:「目今南衙开封府缺知府,须得拣选清廉明正之人任之。庶可表率四方,袪除妖佞。」仁宗皇帝问:「谁人可去任开封府?」众官共奏道:「龙图阁待制包拯,字希仁,卢州合肥人也。为人刚正无私,不轻一笑。有人见他笑的,如见黄河清一般。必须此人方可任此职。」仁宗准奏,教宣至殿前,起居毕。命即日到任,包拯谢了恩出来。开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,免不得交割牌印,即日升厅。行文书下东京,并所属州县,令百姓五家为一甲,五五二十五家为一保。不许安歇游手好闲之人在家宿歇。如有外方之人,须要询问籍贯来历。各处客店,不许容留单身客人。东京大小有二十八座门,各门张挂榜文,明白晓谕。百姓们都烧香顶礼,道:「好个龙图包相公,治得开封府一郡军民人等,无不欢喜。」真个是:

    两行吏立春冰上,三郡民居宝镜中。

    鬼魅潜形愁洞照,皇亲敛手避威风。

那行人让路,鼓腹讴歌;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。肃静了一个东京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那后水巷里,有一个经纪人,姓任名迁,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,乃是五熟行里人。何谓五熟行,卖面的唤做汤熟,卖烧饼的唤做火熟,卖鲊的唤做腌熟,卖炊饼的唤做气熟,卖骨出的唤做油熟。这小大一哥是个好经纪人,去在行贩中争强夺胜。在家里做了一日,卖的行货都装在架子上,把炊饼、烧饼、馒头、馂馅糕装停当了。那小大一哥挑着担子,出到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担子。把门铺了,和一般的经纪人厮叫了,去架子后取一条三脚凳子方纔坐得。只听得厮郎郎地响一声,一个人径奔到架子边来,却不是买烧饼的。看那厮郎郎响的,此物唤做随速殿家,又唤做法环,是那解厌法师摇着做招牌的。那法师摇着法环,走来任迁架子边,看着任迁道:「招财来,利市来,和合来,把钱来。」任迁忍不住笑。看那解厌法师时,身材矮小,又瘸了一只腿,一步高,一步低。头巾没额,顶上破了,露出头发来,一似乱草。披领破布衫,穿著旧布裤,一似狮子。脚穿破行缠断耳麻鞋,腰里系一条无须皂?。任迁道:「厌师仔细,照管地下,不要踏了老鼠尾巴。巳牌前后来解厌,好不知早晚。」瘸师道:「我也说出来得早了,只讨得三文钱。」任迁道:「何不晚些出来?」瘸师道:「哥哥莫怪!我娘儿两个在破?里住,此时兀自没早饭得吃。胡乱与我一文钱,凑籴些米,娘儿们煮粥充饥。」任迁见他说得苦了,要与他一文钱。去腰里摸一摸看,却不曾带得出来。看着瘸师道:「我有钱也不争这一文,今日未曾发市。」瘸师见他说没钱,便问:「哥哥!炊饼怎样卖?」任迁道:「大炊饼两文钱一个,小的一文钱一个。」瘸师便去怀中取出三文钱来摊在盘中,道:「哥哥!卖个炊饼与我娘吃!」任迁收了两文钱,把一文钱还了瘸师,道:「我也只当发市,将这一文舍施你。」瘸师得了一文钱,藏在怀里。任迁去蒸笼内,取出一个大一个小,递与瘸师。瘸师伸手来接,任迁看他手腌腌臜臜黑魆魆地,道:「不知他几日不曾洗的?」瘸师接那炊饼在手里,看一看,捻一捻。看着任迁道:「哥哥!我娘八十岁,如何吃得这般硬饼?」换个馒头与我罢。」任迁道:「弄得腌腌臜臜,别人看见须不要了。」安在前头差儿里,再去蒸笼内捉一个馒头与他。瘸师接得在手里,又捻一捻,问任迁道:「哥哥!里面有什的?」任迁道:「一包精肉在里面。」瘸师道:「哥哥!我娘吃长素,如何吃得。换一个砂馅与我。」任迁道:「未曾发市,撞着这个男女。」待不换与他,只见架子边又许多人热闹。只得忍气吞声,又换一个砂馅与他。瘸师又按在手里捻一捻道:「如何吃得他饱,只换炊饼与我罢。」任迁看了焦燥起来:「可知叫你忍饥受饿!只卖得你两文钱,到坏了三个行货。这番不换了。」瘸师道:「哥哥!休要焦燥!两个炊饼如何吃得我娘儿两个饱,不如只籴米煮粥吃罢。」去架子上捉了铜钱,看着架子上吹口气便走。」任迁道:「叵耐这厮,坏了我三个行货。你待走那里去?」便来打那瘸师。忽然立住了脚,寻思道:这等一个模样,吃得几拳脚尖。若是有些一差二误,倒打人命官司,只好饶他罢休。回过身来,到架子边定睛打一看时,任迁只叫得苦。一架子馒头炊饼,都变做浮炭也似黑的。有诗为证:

    炊饼馒头随意换,弄得腌臜不好看。

   乡下老儿也憎嫌,要买除非是瞎汉。

任迁大怒道:「这厮蒿恼了我半日,又坏了一架子行货。这一日道路罢了,正是和他性命相博!」吩咐一般经纪人,看着架子,揎拳拽步向前,来赶瘸师。

  后生家心性,赶了半日不见,欲待回来,只听得前头厮郎郎响声。任迁道:「莫非便是那厮么?」望前头直赶来看,又不见。翻来覆去,直赶到安上大门楼下。见一伙人围着一个肉案子门前看。任迁道:「这是我相识张屠家里,不知做什的,有这许多人?」立住了脚,去了人丛里望一望。只见一个婆婆倒在地上。一个后生扶着,口里不住叫娘。叫了半个时辰醒来,婆婆紧紧地闭着眼不肯开。后生道:「娘!你放松爽些,开了眼!」婆婆道:「快扶我归去。」后生道:「你开开眼!」婆婆道:「我怕了,开不得!」后生扶了婆婆自去了。任迁道:「不知这婆婆因什倒在这里?」只见张屠道:「众人散开!没什好看!」

  任迁认得本人姓张名琪,排行第一,任迁道:「一郎!多时不见!」张屠道:「任大哥,那里去来?」任迁道:「干些闲事。」张屠道:「任大哥入来,我告诉你。」任迁入去问张屠道:「门首做什么这等热闹?」张屠道:「不曾见这般蹊跷作怪的事。方才一个瘸脚的道人,上裹破头巾,身穿破布衫,手里拿着法环。口里道:『招财来,利市来,和合来,把钱来。』我道瘸师:『你好不知早晚,想是你家没有天窗?』瘸师听了,道:『没钱便罢,却休取笑我怎的。』不想看口挂在案子的?头,摸一摸,口里动动地不知说些什的。摇着法环自去了。我也不把他为事。侧首院子里做花儿的翟二郎,定下这个?头,却叫他娘来取。我除下?头与他。这?头扎眉扎眼,张开口把婆婆一口咬住,惊死那婆婆在地。我慌忙教小博士叫他儿子来,想是救得他活。若有些山高水低,倒要吃他一场官事。他儿子提起这?头看时,又没一些动静,翟二郎道:『老人家自眼花了,何曾见死的猪头扎眉扎眼。』方纔扶了他娘去。」任迁听了,把适间瘸师买炊饼的事,从头至尾对张屠说了一遍。张屠道:「作怪!作怪!」说犹未了,只听得法环响。任迁道:「这厮兀自在前面!」张屠道:「坏了你炊饼不打紧,也不甚厉害,险些儿教我与婆婆偿命,不须你动手,待我捉这厮打一顿好的。」任迁道:「我和你同去赶那厮。」

  两个拽开脚步来赶瘸师,赶了半日不见。张屠看着任迁道:「如何是好﹖若还赶?,断无干休。如今赶他不上,回去了罢。」却待要回,又听法环响,又赶了五六里,出安上大门约有十余里路了。听得法环响,只是赶不着。两个却待要回,只见市梢头一个素面店门前,一个人拿着一条棒棍打一个汉子。张屠却认得是卖素面的吴三郎,住了手,道:「一店人要面吃了赶路,教他快烧火,横也烧不着,竖也烧不着。半日不能得锅里热,人都走了去。似恁般做生意时,不如折了店面罢。定叫他皮开肉绽!」张屠道:「看我面罢休!」吴三郎道:「你今日不是日分出来闲走?」张屠遂把适纔瘸师的事,一一说了一遍。

  吴三郎听罢,呆了,道:「恁地我便错打了他。你两个听我说;我当着?上,只见一个瘸师摇?法环,到我门前叫道:『招财来,利市来,和合来,把钱来。』我手里正忙,我道:『你也没早晚,日中出来解厌。晚些出来怕鬼捉了你去?我没零碎钱,且空过这一遭。』只见他看着我锅中吹一口气儿,便走了去。他转得背,我叫小博士去烧火,却如何烧得着。有两顿饭,只烧不着。许多吃面的人,等不得都走散了。我因此上打他。若不是你们说时,我那里知道。叵耐这厮却是毒害,坏了我一日买卖。」正说之间,只听得法环响。吴三郎望一望,见那厮在前面一路摇着来。吴三郎,任迁,张屠三人一齐道:「我们去赶那厮!」瘸师见三个人赶,急急便走。只因他三个来赶瘸师,有分教:到一个冷静佛门,见一件蹊跷作怪的事。正是:

    开天辟地不曾闻,从古至今希罕见。

毕竟三人赶瘸师到何处,见什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二十八回 莫坡寺瘸师入佛肚 任吴张梦授圣姑姑

    炊饼皆乌火不烧,猪头扎眼术能高。

    只因要捉瘸师去,致使三人遇女妖。

  话说当下瘸师见任吴张三人赶来,急急便走。紧赶紧走,慢赶慢走,不赶不走。三人只是赶不上。张屠道:「且看他下落,却和他理会不妨。」三人离了东京,行了一二十里,赶到一个去处,叫做蛟?莫。那条路真个冷静,有一座寺,叫做莫坡寺。只见瘸师径到入莫坡寺里去了。张屠笑道:「好了!他走入死路了,看他那里去?我们如今三路去赶!」任迁道:「说得是!」吴三郎从中间去赶,张屠从左廊入去赶,任迁从右廊入去赶。

  瘸师见三人分三路来赶,径奔上佛殿,爬上供桌,踏着佛手,爬上佛肩,双手捧着佛头。三个齐赶上佛殿,看着瘸师道:「你好好地下来。你若不下来,我们自上佛身,拖你下来!」瘸师道:「苦也!佛救我则个!」只见瘸师把佛头只一撺,那佛头骨碌碌滚将下来。瘸师便将身早钻入佛肚子里去了。张屠道:「却不作怪,佛肚里没有路,你钻入去则甚?终不成罢了!」张屠爬上供桌,踏着佛手,盘上佛肩,双手攀着佛腔子望一望,里面黑暗暗地。只见佛腔子中伸出一只手来,把张屠劈角儿揪住。张屠倒跌入佛肚里去了。吴三郎、任迁叫声:「苦!」不知高低,两个计较道:「怎地好!」任迁道:「不妨事,我且上去看一看,便知分晓。」吴三郎道:「小大一哥,放仔细些,休要也入去了。」任迁道:「我不比张一郎。」实时爬上供桌,踏着佛手,盘在佛肩上,攀着佛腔子望里面时,只见黑暗暗地,叫道:「张一郎,你在那里?」叫时不应,只见一只手伸出来,一把揪住。任迁吃了一惊,连声叫道:「亲爹爹!活爹爹!可怜见饶了我,再也不敢来赶你了。我特来问你,要炊饼,要馒头,砂馅,我便送将来与你吃。」只见任迁头朝下,脚朝上,倒撞入佛肚里去了。吴三郎看了,道:「苦呀!苦呀!他两个都跌入佛肚里去,我却如何独自归去得?」欲待上去望一望看,只怕也跌入了去。欲待自要回去,这两个性命如何做道理处?只得上去,望望供桌来,手脚酥麻,抖做一堆,不敢上去。寻思了半响,没奈何,只得踏着佛手,攀着佛腔子。欲待望一望,只怕跌了入去。欲进不得,欲退不得。吴三郎即自思量道:「好没运智,只消得去寻些硬的物来,打破出佛肚皮,便救得他两个出来。」正待要下供桌,却被有个人在背后拦腰抱住了。只一撺,把吴三郎也跌下佛肚子里去了。一脚踏着任迁的头,任迁叫道:「踏了我也!」吴三郎道:「你是兀谁?」任迁应道:「我是任迁。」吴三郎道:「张一郎在那里?」只见张琪应道:「在这里。」任迁道:「吴三郎!你如何在这里来了?」吴三郎道:「我上佛腔子来望你们一望,却似一人把我撺入佛肚子来。」任迁道:「我也似一个人伸手劈角儿揪我入来。」张屠道:「我也是如此。这揪我们的,必然是瘸师,他也耍得我们够了。四下里摸着,若摸得他见时,我们且不要打他,只教他扶我们三个出佛肚去。他若不肯扶我们出去时,不得不打他了。」

当时,三个人四下里去摸,不见瘸师。任迁道:「原来佛肚里这等宽大,我们行得一步走一步。」张屠道:「黑了,如何行得?」任迁道:「我扶了你行。」吴三郎道:「我也随着你行。」迤逦行了半里来路,张屠道:「却不作怪,莫坡寺殿里,能有得多少大?佛肚里到行了许多路。」

  正说之间,忽见前面一点明亮。吴三郎:「这里原来有路!」又行几步看时,见一座石门参差,门缝里射出一路亮来。张屠向前,用手推开石门,注目定睛只一看,叫道:「好!这里山清水绿,树密花繁,好一个所在!」吴三郎道:「谁知莫坡寺佛里有此景致!」任迁道:「又无人烟,何处可归?」张屠道:「不妨,既有路,必有人烟。我们且行。」又行二三里路程,见一所庄院。但见:

    名花灼灼,嫩竹青青。冷冷溪水照人清,阵阵春风迎面暖。茆斋寂静,衔泥燕子翻风,院宇萧?,弄舌流莺穿日。骑犊黄头稚子,吹来短笛无腔;荷锄黑体耕夫,唱出长歌有韵。羸羸瘦犬,隔?篱乱吠行人;两两山禽,藏古木声催过客。

张屠道:「待我叫这个庄院。」当时,张屠来叫道:「我们是过往客人,迷踪失路的!」只听得里面应道:「来也!来也!」门开处,走出一个婆婆来。三个和婆婆厮叫了。婆婆还了礼,问道:「你三位是那里来的?」张屠道:「我三个是城中人,迷路到此。一来问路,二来问庄中有饭食买些呢?」婆婆道:「我是村庄人家,如何有饭食得卖。若过往客人到此,便吃一顿饭何妨。你们随我入来。」三个随婆婆直到草厅上,木凳子上坐定。婆婆掇张桌子,放在三个面前道:「我看你们肚内饥了,一面安排饭食你们吃。你们若吃得酒时,一家先吃碗酒。」三个道:「恁地感谢庄主!」婆婆进里面,不多时,拿出了一壶酒,安了三只碗。香喷喷地托出盘鹿肉来,斟上三碗酒。婆婆道:「不比你们城中酒好,这里酒是杜酝的,只好当茶!」三个因赶瘸师走得又饥又渴,不曾吃得点心,闻了肉香,三个道:「好吃!」一人吃了两碗酒。婆婆搬出饭来,三个都吃饱了。三个道:「感谢庄主,依例纳钱。」婆婆道:「些少酒饭,如何要钱!」一面收拾家伙入去。三人正要谢别婆婆,求他指引出路,只见庄门外一个人走入来。

  三个看时,不是别人,却正是瘸师。张屠道:「被你这厮蒿恼了我们半日,你却在这里。」三个急下草厅来,却似鹰扑燕雀,捉住了瘸师。正待要打,只见瘸师叫道:「娘娘救我则个!」那婆婆从庄里走出来叫道:「你三个不得无礼,这是我的儿子,有事时便看我面!」下草厅来叫三个放了手,再请三个来草厅坐了。婆婆道:「我适间好意办酒食相待,如何见了我孩儿却要打他?你们好没道理!」张屠道:「罪过!庄主办酒相待我们,实不知这瘸师是庄主孩儿,奈他不近道理。若不看庄主面时,打他粉骨碎身。」婆婆道:「我孩儿做什么了,你们要打他?」张屠、任迁、吴三郎,都把早间的事对婆婆说了一遍。婆婆道:「据三位大郎说时,都是我的儿子不是。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则个。」瘸师走到面前,婆婆道:「三位大郎!且看拙之面,饶他则个!」三人道:「告婆婆,且请不愿与令郎争了,只叫他送我们出去便了。」婆婆道:「且请少坐,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缘的人,方到得这里。既到这里,终不成只恁地回去罢了。我却有法术,教你们一人学一件,把去终身受用。」婆婆看着瘸师道:「你只除不出去,出去便要惹事。直叫三位来到这里,你有什法术,教他三位看。」婆婆看着三个道:「我孩儿学得些剧术,对你们三位施逞则个。」三个道:「感谢婆婆!」瘸师道:「请娘娘法旨!」去腰间取出个葫芦儿来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只见葫芦儿口里,倒出一道水来,顷刻间波涛泛地。众人都道:「好!」瘸师道:「我收与哥哥们看。」渐渐收那水入葫芦里去了。又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放出一道火来,顷刻间烈焰烧天。众人又道:「好!」瘸师又渐渐收那火入葫芦里去了。张屠道:「告瘸师!肯与我这个葫芦么?」婆婆道:「我儿!把这个水火葫芦儿,与了这个大哥。」瘸师不敢逆婆婆的意,就将这水火葫芦儿送与了张屠。张屠谢了。瘸师道:「我再有一件剧术教你们观看。」取一张纸出来,剪下一匹马,安在地上,喝声道:「疾!」那纸马立起身来,尾摇一摇,头摆一摆,变成通身雪练般一匹白马。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眼大头高背稳,昂昂八尺身躯。浑身毛片似银堆,照夜玉狮无比。

    云锦队中曾赛,每闻伯乐声嘶,登山度岭去如飞,真个日行千里。

瘸师骑上那马,喝一声!只见曳曳地从空而起。良久,那马渐渐下地。瘸师跳下马来,依然是匹纸马。瘸师道:「那个大郎要?」吴三郎道:「我要学那个纸马儿法术。」瘸师就将纸马儿与了吴三郎。吴三郎谢了。婆婆看着瘸师道:「两个大郎皆有法术了。这个大郎如何?」瘸师道:「娘娘法旨,本不敢违,但恐孩儿法力低小。」

  正说之间,只见一个妇人走出来。那妇人不是别人,正是胡永儿。永儿与众人道了万福。向着婆婆道:「告娘娘!奴家教这大郎一件法术,请娘娘法旨。」婆婆道:「愿观圣作!」胡永儿入去掇一条板注销来,安在草厅前地上,永儿骑在?子上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只见那凳子变做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。这大虫怎生模样?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项短身圆耳小,吊睛白额雄威。爪蹄轻展如飞,跳涧如同平地。

   剪尾能惊?鹿,咆哮吓煞狐狸。卞庄虽勇怎生施,子路也难当抵。

胡永儿骑着大虫,叫声「起!」那大虫便腾空而起。喝声「住!」那大虫渐渐下地来。喝声「疾!」只见那大虫依旧是条板凳。婆婆道:「任大郎!你见么?」任迁道:「告婆婆!已见了。」婆婆道:「吾女可传这个法术与了任大郎。」胡永儿传法与任迁,任迁谢了。婆婆道:「你三人各演一遍。」三人演得都会了。婆婆道:「你三人既有法术,我有一件事对你们说,不知你三人肯依么?」张屠道:「告婆婆!不知教我三人依什的,但说不妨。」婆婆道「你们可牢记取,他日贝州有事,你们可前来相助,同享富贵。」张屠道:「既蒙娘娘吩咐,他日贝州相助。今乞指引一条归路回去则个。」婆婆道:「我叫孩儿送你们入城中去。」瘸师道:「领法旨。」三个拜谢了婆婆。婆婆看着三人道:「我今日叫孩儿暂送三位大郎回去,明日可都来莫坡寺中相等。」三人辞别了婆婆、永儿。

  当时瘸师引着路约行了半里,只见一座高山。瘸师与三人同上山来,瘸师道:「大郎,你们望见京城么?」张屠、吴三郎、任迁看时,见京城在咫尺之间。三人正看时,只见瘸师猛可地把三人一推,都跌下来。瞥然惊觉,却在佛殿上。张屠正疑之间,只见吴三郎、任迁也醒来。张屠问道:「你两个曾见什么来?」吴三郎道「瘸师教我们法术来。你的葫芦儿在也不在?」张屠摸一摸看时,有在怀里。吴三郎:「我的纸马儿也在这里。」任迁道:「我学的是变大虫的?语。」张屠道:「我们似梦非梦,那瘸师和婆婆并那胡永儿想都是异人,只管说他日异时可来贝州相助,不知是何意故?」三人正没做理会处,只见佛殿背后走出瘸师来道:「你们且回去,把本事法术记得明白,明日却来寺中相等。」当时三人别了瘸师,各自回家去。有诗为证:

  逍遥蝴蝶真成幻,富贵南柯亦偶然。

    怎似梦中齐授法,等间变化似神仙。

当日无话。次日吃早饭后,三人来莫坡寺里,上佛殿来看,佛头端然不动。三人往后殿来寻婆婆和瘸师,却没寻处。张屠道:「我们回去罢!」正说之间,只听得有人叫道:「你三人不得退心,我在这里等你们多时了!」三个回头看时,只见佛殿背后走出来的,正是昨日的婆婆。三个见了,一齐躬身唱喏!婆婆道:「三位大郎何来甚晚,昨日传与你们的法术,可与我施逞一遍,异日好用。」张屠道:「我是水火既济葫芦儿。」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只见了葫芦儿口内倒出一道水来。叫声「收!」那水渐渐收入葫芦儿里去。又喝声:「疾!」只见一道火光,从葫芦儿口内奔出来了。又叫声「收!」那火渐渐收入葫芦儿里去了。张屠欢喜道:「会了!」吴三郎去怀中取出纸马儿来,放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:「疾!」变做一匹白马,四只蹄儿巴巴地行。吴三郎骑了半响,跳下马来,依旧是纸马。任迁去后殿掇出一条板凳来骑在凳上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只见那凳子变做一只大虫,咆哮而走。任迁喝声「住!」那大虫渐渐收来,依旧是条凳子。三人正逞法术之间,只听得有人叫道:「清平世界,荡荡乾坤,你们在此施逞妖术。现今官府明张榜文,要捉妖人,若官司得知,须连累我。」

  众人听得,慌忙回转头来看时,却是一个和尚,身披烈火袈裟,耳带金环。那和尚道:「贫僧在廊下看你们多时了!」婆婆道:「吾师恕罪,我在此教他们些小法术。」和尚道:「教得他们好,便不枉了用心。教得他们不好,空劳心力。可对贫僧施逞则个。」婆婆再教三人施逞法术,三人俱各做了。婆婆道:「吾师!我三个徒弟何如?」和尚笑道:「依贫僧看来,都不为好。」婆婆焦燥道:「你和尚家,敢有惊天动地的本事?你会什么法术,也做与我们看一看则个。」只见那和尚伸出一只手来,放开五个指头,指头上放出五道金光,金光里现五尊佛来。任、张、吴三个见了,便拜。

  三个正拜之间,只听得有人叫道:「这座寺乃朝廷?建之寺,你们如今在此学金刚禅邪术?」和尚即收了金光,众人看时,却是一个道士,骑着一匹猛兽,望殿上来。见了婆婆跳下猛兽,擎拳稽首道:「弟子特来拜揖!」婆婆道:「先生少坐!」先生与和尚拜了揖。任、吴、张三个也来与先生拜揖。先生问道:「这三位大郎皆有法术了么?」婆婆道:「有了!」先生道:「贫道也度得一徒弟在此。」婆婆道:「在那里?」只见先生看着猛兽道:「可收了神通!」那猛兽把头摇一摇,摆一摆,不见了猛兽,立起身来,却是一个人。众人大惊。婆婆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客人卜吉。卜吉与婆婆唱个喏。婆婆道:「卜吉!因何到此!」卜吉道:「告姑姑!若不是老师张先生救得我性命时,险些儿不与姑姑相见。」婆婆问先生道:「你如何救得他?」先生道:「贫道在郑州三十里外林子里,听得有人叫圣姑姑救我则个。贫道思忖道乃婆婆之名,为何有人叫唤。急赶入去看时,却见卜吉被人吊在树上,正欲谋害。贫道问起缘由,卜吉将前后事情对贫道说了,因此略施小术救了他大难。」婆婆道:「原来如此,恁地时,先生也教得他有法术了?」卜吉道:「有了!」婆婆道:「你们曾见我的法术么?」和尚同道士道:「愿观圣作。」只见婆婆去头上取下一只金钗,喝声道:「疾!」变为一口宝剑。把胸前打一画,放下宝剑,双手把那皮贝就一拍,拍开来。众人向前看时,但见:

    金钉朱户,碧瓦盈檐。交加翠柏当门,合抱青松遶殿;仙童击鼓,一群白鹤听经;玉女鸣钟,数个青猿煨药;不异蓬莱仙境,宛如紫府洞天。

众人却看了,失惊道:「好!」正看之间,只听得门外发声喊,一行人从外面走入来。众人都慌道:「却怎地好?」和尚道:「你们不要慌,都随我入来!」掩映处,背身藏了。

  看那一行有二十余人,都腰带着弓弩,手架着鹰鹞。也有五放家,也有官身,也有私身。马上坐着一个中贵官人,来到殿前下了马,展开交椅来坐了,随从人分立两旁。原来这个中贵官叫做善王太尉。是日却不该他进内上班,因此得暇,带着一行人出城来闲游戏耍。信步直来到莫坡寺中,与众人踢一回气球了,又射一回箭。赏了各人酒食,自己在殿中饮了数杯,便上马。一行人众随从自去了。

  众人再到佛殿上来。婆婆道:「我只道做什么的,却原来一行人来作乐耍子,也教我们吃他一惊。」张屠,任迁,吴三郎道:「我们认得他是中贵官,在白铁班住,唤作善王太尉,如法好善,斋僧布施。」和尚听得,说道:「看我明日去蒿恼他则个。」众人各自散了。只因和尚要恼善王太尉,直被他开封府三十来个眼明手快的、伶俐了得的观察使臣,不得安迹,见了也捉他不得。恼乱了东京城,鼎沸了汴州郡。真所谓白身经纪,番为二会之人;清秀愚人,变做金刚禅之客。正是:

    只因学会妖邪法,断送堂堂六尺躯。

毕竟和尚怎地去恼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二十九回 王太尉大舍募缘钱 杜七圣狠行续头法

    九天玄女法多端,要学之时事豁然。

    戒得贪瞋淫欲事,分明世上小神仙。

  话说善王太尉,那日在城外闲游回归府中,当日无事,众人都自散了。次日,官身,私身,闲汉都来唱喏。太尉道:「昨日出城闲走了一日,今日不出去了。只在后花园安排饮酒,教众人都休散去,且在园里看戏文耍子。」原来这座花园不止一座亭子,闲玩处甚多。今日来到这座亭子,谓之四望亭。众人去那亭子里安排着太尉的饮食。太尉独自一个坐在亭子上,上自官身、私身,下及跟随服侍的,各人去施逞本事。正饮酒之间,只听得那四望亭子的亭柱上一声响。上至太尉,下至手下的人,都吃一惊。看时,不知是什人,打这一个弹子来花园里。太尉道:「叵耐这厮,早是打在亭柱上。若打着我时,却不厉害。」叫众人看是谁人打入来的。众人望亭外看时,老大一座花园,周围墙垣又高,如何打得入来。正说之间,只见那弹子滚在那亭子地上,托托地跳了几跳,一似碾线儿也似团团地,转转千百遭。太尉道:「却不作怪!」

  只见一声响,爆出一个小的人儿来。初时小,被凡风一吹,遂渐渐长大,变做一个六尺长的和尚,身披烈火袈裟,耳坠金环。太尉并众人见了,都吃一惊。只见那和尚走向前来,看着太尉道:「拜揖!」太尉见了,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道:「好个僧家,不可慢他。」抬起身来还礼,问道:「圣僧因何至此?」和尚道:「贫僧是代州雁门县,五台山,文殊院行脚僧。特来拜见太尉,欲求一斋。」这太尉从来敬重佛法,时常拜礼三宝,见了这般的和尚来求斋,又来得跷蹊,如何不喜欢。太尉教请坐。和尚对了太尉坐下,道:「有妨太尉饮宴。」太尉命厨下一面办斋,向着和尚道:「吾师肯相伴先饮数杯酒么?」和尚得:「多感!」面前铺下一应玩器食馔等物,尽是御赐金杯金盘。和尚道:「有心斋,这等小盏如何吃得贫僧快活。」太尉见说,实时叫一个大金钟来,放在和尚面前。太尉只是盏子吃,和尚用大钟子吃。太尉只顾斟酒,和尚也不推却。

  吃上三十来大金钟,太尉欢喜道:「不是圣僧,如何吃得许多酒!」厨下禀道:「素食办了。」太尉道:「斋食既完,请吾师斋。」教搬将来,放在和尚面前。太尉面前些少相陪。和尚见了素食,拿起来吃,不放下碗和?。太尉叫从人入去添来。这和尚,饭来,羹来,酒来,尽数尽吃,叫供给的做手脚不迭。手下人都呆了。太尉见他吃得,也呆了,道:「这个和尚必是圣僧,吃酒吃食,不知吃下向那里去了。」只见他放下碗和?,手下人道:「惭愧,也有吃了的日子。」和尚道:「总饱了。」

  收拾过斋器,点将茶来,茶罢,和尚起身谢了太尉。太尉喜欢道:「吾师!粗斋不必致谢。敢问吾师斋罢往什处去?」和尚道:「贫僧乃是五台山文殊院化主长老法旨,教贫僧来募缘。文殊院山门崩损,得用三千贯钱修盖山门。贫僧今日遭际太尉蒙赐一斋。太尉若舍得三千贯钱,成就这山门盛事,愿太尉增福延寿,广植福田。」太尉道:「这是小缘事,不知吾师几时来勾疏?」和尚道:「不必勾疏便得更好,山门多幸。」太尉道:「吾师!我把金银与你如何?」和尚道:「把金银与贫僧,不便去买料物。若得三千贯铜钱甚好。」太尉暗笑道:「吾师!你独自一个在这里,三千贯铜钱也须得许多人搬挑?」和尚道:「告太尉!贫僧自有道理。」太尉实时叫主管开库,教官身、私身、虞候轮番去搬铜钱来,堆在亭子外地上。一百贯一堆,共三十堆。太尉道:「吾师!三千贯铜钱在这里。路途遥远,要使许多人夫脚钱,怎的能够得到五台山?」和尚道:「不妨!」起身下亭子,谢了太尉喜舍:「不须太尉费力,贫僧自有人夫挑去。」袖中取出一卷经来,太尉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,且看他怎的。和尚道:「僧家佛法甚大。」自把经卷自诵一遍,叫一行人且开。只见那和尚眨眼把那卷经去虚空中打一撒,变成一条金桥。

  那和尚空中招手,叫道:「五台山众行者、火工、人夫!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贯铜钱。你众人可来搬去则个。」无移时,只见空中桥上,众行者并火工、人夫滚滚攘攘下来,都到四望亭下,将这三千贯铜钱,?的?,挑的挑,搬的搬。交叉往复,剎时间都运了去。和尚向前道:「感谢太尉赐了斋,又喜舍三千贯钱。异日如到五台山,贫僧当会众僧,撞钟敲鼓,幢幡宝盖,接引太尉。贫僧归五台山去也。」和尚与太尉相辞了,也走上那金桥去。渐渐的去得远不见了。空中起一阵风,那金桥依旧化作一卷经典,随风吹入空中去了。太尉甚是喜欢,叫从人焚香礼拜,道:「小官斋僧布施五十余年,今就遇得这一个圣僧罗汉。」那时众人就来到,就与太尉贺喜,后人诗云:

    布施空门种福田,片言曾不吝三千。

    长安多少饥寒者,何不分些救命钱。

自此,善王太尉一家,人人都称赞圣僧弹子和尚,把弹子和尚一个名头,霎时传播京师,并不知有旧名蛋子二字。

  当日无事,次日是上值日期。太尉早起梳洗,厅下祇应人从跟随,直到内前下入来。太尉当日却来得早些个,往外待班阁子前过,遇着一官人相揖。这官人正是开封府包待制。这包待制自从治了开封府,那一府百姓无不喜欢。因见他:

    平生正直,禀性贤明。常怀忠孝之心,每存慈仁之念。户口增,田野辟,黎民颂德满街衢;词讼减,盗贼潜,父老讴歌喧市井。攀辕截?,名标青史播千年;勒石镌碑,声振黄堂传万古。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,贤良方正胜龚黄。

  当日包待制伺候早朝,见了太尉请少坐。太尉是个正直的人,待制是个清廉的官,彼此耳内各闻清德。虽然太尉是个中贵人,心里喜欢这包待制,包待制亦喜欢这王太尉。两个在阁子里坐下。太尉道:「凡为人在世,善恶皆有报应。」包待制道:「包某受职亦如,包某在开封府时,断了多少公事,那犯事的人,必待断治,方能改过迁善。比如太尉平常好善,不知有什报应?」王太尉道:「且不说别事,如王某昨日在后花园亭子上赏玩。从空打下一个弹,弹子内爆出一个圣僧来,口称是五台山文殊院化主,问某求斋。某斋了他,又问某化三千贯铜钱。不使一个人搬去,把经一卷空中打一撒,化成一座金桥。叫下五台山行者、火工、人夫,无片时,都搬了去。和尚也上金桥去了。凡间岂无诸佛罗汉!王某一世斋僧供佛,果然有此感应。」包待制道:「难得难得。」虽然是恁般顺口答应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这件事又作怪,世上那有此理?渐渐天已晓,文武俱入内,朝罢,百官各自去了。

  包待制回府,不来打断公事,问当日听差,应捕人役是谁,只见阶下一人唱喏,却是缉捕使臣温殿直。包待制道:「今日早期间在待班阁子里坐,见善王太尉说,昨日他在后花园亭子上饮酒。外面打一个弹子入来,弹子里爆出一个和尚,口称是五台山文殊院募缘僧。抄化他三千贯铜钱去了。那太尉道他是圣僧罗汉。我想他既是圣僧罗汉,要钱何用。据我见识,必是妖憎。见今郑州知州被妖人张鸾、卜吉所杀,出榜捉拿,至今未获。怎么京城禁地,容得这般妖人。」指着温殿直道:「你即今就要捉这妖僧赴厅见我。」

  温殿直只得应诺,领了台旨,出府门,由甘泉坊径入使臣房,来于厅上坐下。两边摆着做公的众人,见温殿直眉头不展,面带忧容,低着头不则声。内有一个做公的,当时温殿直最喜他。其人姓冉名贵,叫做冉士宿。一只眼常闭,天下世间上人做不得的事,他便做得。与温殿直捉了许多疑难公事,因此温殿直喜他。

  当时冉贵向前道:「长官不知有什事,恁地烦恼?」温殿直道:「冉大!说起来叫你也烦恼。却才太尹叫我上厅去说,早朝时白铁班善王太尉说道:昨日在后花园亭子上饮酒,见外面打一个弹子入来,爆出一个和尚,问善王太尉布施了三千贯铜钱去,善王太尉说他是圣僧罗汉。太尹道:他既是圣僧罗汉,如何要钱,必然是个妖僧,限我今日要捉这个和尚。我想他既有恁般好本事,定然有个藏身之所。他觅了三千贯铜钱,自往他州外府受用去了,叫我那里去捉他。包太尹又不比别的官员,且是难伏事,只得应承了出来,终不成和尚自家来出首。没计奈何,因此烦恼。」冉贵道:「这件事何难,如今吩咐许多做公的,各自用心分路去,绕京城二十八门去捉。若是迟了,只怕他分散去了。」温殿直道:「说得有理,你年纪大,终是有见识。」看着做公的道:「你们分头去干办,各要用心。」众人应允去了。

  温殿直自带着冉贵,和两个了得的心腹人,也出使臣房。离了甘泉坊,奔东京而来。殿直用暖帽遮了脸,冉贵扮做当值的模样,眼也不闭,看那来往的人,茶坊酒铺内略有些可疑的人,即使去捱查讯问。温殿直对冉贵说道:「他投东洋大海中去,那里去寻?」冉贵道:「观察不要输了志气,走到晚,却又理会。」两个走到相国寺前,只见靠墙边簇拥着一伙人在那里。冉贵道:「观察少待,等我去看一看。」拈起脚来,人丛里见一二百人中,围着一个人,头上裹顶头巾,戴一朵罗帛做的牡丹花,脑后盆大一对金环。拽着半衣,系着绣裹肚,着一双多耳麻鞋,露出一身锦片也似文字。后面插一条银枪,竖几面落旗儿,放一对金漆竹笼。却是一个行法的,引着这一丛人在那里看。

  原来这个人在京有名,叫做杜七圣。那杜七圣拱着手道:「我是东京人氏,这里是诸路军州官员客旅往来去处。有认得杜七圣的,有认不得杜七圣的。不识也闻名。年年上朝东岳,与人赌赛,只是夺头筹。」有人问道:「杜七圣,你有什本事?」他道:「两轮日月,一合乾坤。天之上,地之下,除了我师父,不曾撞见一个对手与我?这家法。」回头叫声:「寿寿我儿,你出来!」那小厮剥脱了上截衣服,玉碾也似白肉。那伙人喝声采道:「好个孩儿!」杜七圣道:「我在东京上上下下,有几个一年。也有曾见的,也有不曾见的。我这家法术,是祖师留下?火炖油,热锅煅碗,唤做续头法。把我孩儿卧在凳上,用刀割下头来,把这布袱来盖了,依先接上这孩儿的头来。众位看官在此,先叫我卖了这一百道符,然后施逞自家法术。我这符,只要五个钱卖这一道。」打起锣儿来。那看的人,时刻间拥挤不开。约有二三百人,只卖得四七道符。杜七圣焦燥,不卖得符,看着一伙人,道:「莫不众位看官中有会事的,敢下场来斗法么?」问了三声,又问三声,没人下来。杜七圣道:「我这家法术教孩儿卧在板凳上,作了法,念了?语,却像睡着一般。」正要施逞法术解数,却恨人丛中一个和尚会得这家法术。因见他出了大言,被和尚先念了?,道声「疾!」把孩儿的魂魄先收了,安在衣裳袖里。看见对门有一家面店,和尚道:「我正肚饥,且去吃碗面来,却还他儿子的魂魄未迟。」和尚走入面店楼上,靠着街窗,看着杜七圣坐了。过卖的来,放下筷子,铺下小菜,问了面,自下去了。和尚把孩儿的魂魄取出来,用碟儿盖了,安在桌子上,一边自等面吃。有诗为证:

    莫向人前夸大口,强中更有强中手。

    续头神术世间无,谁料妖僧窃魂走。

    小儿如玉得人怜,魂去魂来不值钱。

    戏耍万般皆可做,何须走马打秋千。

  话说两头。却说杜七圣念了?,拿起刀来剁,那孩儿的头落了,看的人越多了。杜七圣放下刀,把卧单来盖了。提起符来,去那小儿身上盘几遭,念了?,杜七圣道:「看官休怪,我久占独角案,此舟过去,想无舟趁了。这家法宝卖这一百道符。」双手揭起被单看时,只见那孩儿的头接不上。众人发声喊道:「每常揭起卧单,那孩儿便跳起来。今日接不上,决撒了!」杜七圣慌忙再把卧单来盖定,用言语瞒着那看的人道:「看官!只道容易,管取今番接上。」再叩头作法,念?语,揭起卧单来看时,又接不上。

  杜七圣慌了,看着那看的人道:「众位看官在上,道路虽是各别,养家总是一般。只因家火相逼,适间言语不到处,望着官们恕罪则个。这番教我接了头,下来吃杯酒。四海之内,皆相识也。」杜七圣认罪道:「是我不是了,这番接上了。」只顾口中念?,揭起卧单看时,又接不上。杜七圣焦燥道:「你教我孩儿接不上头,我又求告你,再三认自己的不是,要你恕饶。你却直恁的无理。」便去后面笼儿内,取出一个纸包儿来,就打开搬出一颗葫芦子,去那地土,把土来掘松了,把那个葫芦子埋在地下。口中念念有词,喷上一口水,喝声「疾!」可霎作怪,只见地下生出一条藤儿来,就渐渐的长大,便生枝叶,然后开花,便见花谢,结一个小葫芦儿。一伙人见了,都喝采道:「好!」杜七圣把那葫芦儿摘下来,左手提葫芦儿,右手拿着刀,道:「你先不成道理,收了我孩儿的魂魄,叫我接不上头。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!」看着葫芦儿,拦腰一刀,剁下半个葫芦儿来。

  却说那和尚在楼上拿起面来,却待要吃。只见那和尚的头从腔子上骨碌碌滚将下来。一楼上吃面的人,都吃一惊。胆小的丢了面跑下楼去了,大胆的立住了脚看。只见那和尚慌的放下碗,起身去那楼板上摸一摸,摸着了头,双手捉住两只耳朵,掇那头安在腔子上。安得端正,又把手去摸一摸,和尚道:「我只顾吃面,忘还了他的儿子魂魄。」伸手去揭起碟来。这里却好揭得起碟儿,那里杜七圣的孩儿早跳起来。看的人发声喊。杜七圣道:「我从行这家法术,今日撞着师父了。」

  却说面店吃面的人,沸沸地说出来,有多口的与杜七圣说道:「破你的法术,却是面店楼上一个和尚。」内中有温殿直和冉贵在那里听得这话。冉贵道:「观察!这和尚莫不便是骗了善王太尉铜钱的么?」温殿直道:「我也有些疑惑。」冉贵道:「见兔不放鹰,岂可空过。」冉贵把那头巾只一掀招,一行做公的大喊一声,都抢入面店里来。见那和尚走下楼来,众人都去捉那和尚。那和尚用手一指,有分教:鼎沸了东京城,大闹了开封府。恼得做公的看了妖僧,捉他不得,惹出一个贪财的后生来,死于非命。正是:

    是非只为多开口,恼烦皆因强出头。

毕竟不知当下捉得和尚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回 弹子僧变化恼龙图 李二哥首妖遭跌死

    为人本分守清贫,非义之财不可亲。

    命里有时当自至,不然好处反遭迍。

  话说温殿直带着一行做公的,抢入面店里来,只见和尚下楼来。温殿直把铁鞭一指,教做公的捉这和尚。那和尚见众人来捉,用手一指。可煞作怪,柜上主人,撺掇的小博士,并店里吃面的许多人,都变做和尚。温殿直与做公的,也是和尚。若干人你看我,我看你,都呆了。做公的看了,不知捉那个是得。面店里闹了一场,吃面者都自散了。温殿直看那主人家并众人,依旧面貌一般。看那店里不见了和尚,温殿直实时教做公的,分投去赶。发报子到各门上去,如有和尚出门,便叫捉住。

  当时温殿直回府,正值太尹晚衙升厅打断公事,温殿直当厅唱喏。龙图太尹道:「我要你捉拿妖僧,事体若何?」温殿直禀复道:「使臣领相公台旨,缉捕弹子和尚。适来大相国寺前,见一个行法的,叫做杜七圣。一刀剁下了孩儿的头,对门面店楼上有个和尚把那孩儿的魂魄来收了,叫他接不上头。杜七圣不胜焦燥,在地上种出一个葫芦儿来。把葫芦儿一刀剁下半个,那面店楼上吃面的和尚,便滚下头来。那和尚去楼板上摸那头来接上了。下面孩儿头也接上了。使臣见这般作怪,教人去捉。只见那和尚把手一指,店里人都变做和尚。连使臣并手下做公的,也变做和尚,教使臣没做道理处。告相公,这等妖人,实难捕捉。望相公台旨主裁。」龙图太尹道:「我乃开封一府之主,似此妖人,在城之内,恐生别事,致朝廷见罪于我。」实时吩咐该吏写押榜文,各门张挂。一应诸处庵堂寺院人等,若有拿获弹子和尚者,官给赏钱一千贯。如有容留来历不明僧入,及窝藏隐匿不首发者,邻右一体连坐。因此京城内外,说得沸沸的。

  却说东京市心里,有一个卖青果的李二哥。夫妻二口儿,在客店里住,方才害病了起来。没本钱做买卖,出来求见相识们,要借二三百文钱做盘缠。当日出去借不得,归家闷闷不已。浑家道:「二哥!你今日出去借钱如何?」李二道:「好教你得知,今日出去借不得钱。街上人闹哄哄地,经纪人都做不得买卖。说昨日一个和尚,在面店楼上吃面。只因他的头骨碌碌滚落地来,把手去摸着了头,双手捉住耳朵安在腔子上,依旧接好了。做公的见他作怪,一齐去捉他。被那和尚用手一指,满店里人都变做了和尚一般模样。如今开封府出一千贯钱赏,要捉这和尚。原来这和尚三五日前,曾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铜钱,叫做弹子和尚。」浑家道:「二哥!真个有这话么?」李二道:「我方才看了榜来,如何在你处说谎。」浑家道:「二哥!我如今和你没饮食吃,若有来时,捉得这个和尚,请得一一千贯钱来把我们做买卖,却不是好?」李二道:「胡说!官府得知不是耍处。」浑家:「我包你请得一千贯钱便了。」李二道:「你怎的教我请得一千贯钱﹖」浑家道:「二哥!好教你得知,这和尚不在别处,远便十万八千里,近只在目前。」李二哥道:「在那里?」浑家道:「在隔壁房里。」李二道:「你见他什么破绽来?」浑家道:「间壁这个和尚来这里住,有三个月了。不曾见他出去抄化,也不曾见他与人看经。每日睡到吃饭前后才起来,出去未到黄昏后吃得醉醮醮地归来。我半月前,因吃了些冷物事,脾胃不好,肚痛了要去后面,房里窄狭有臭气。只得去店后面去上坑,却打从他房门前过。那时有巳牌时候,只见他房里放出些灯光来。我道这早晚兀自有灯,望破壁里张一张时,只见那和尚坐在床上,浑身迸出火来。和尚把头抬一望,离床直顶着屋梁。吓得我不敢厕上去,便归房里来了。这和尚必然就是妖僧。」李二哥道:「这是实么?」浑家道:「我与你说什么脱空。」李二哥道:「你且低声,不要走漏了消息。」吩咐了浑家,出门一地里径到使臣房来,却又不敢入去。只在门前走来走去。做公的看见,喝声道:「李二!你有甚事,不住在此走来走去?」李二道:「告上下,男女有些机密事,特来见观察。」做公的应道:「你在门首伺候,待我禀过方可入去。」

  适值温殿直正在厅上,做公的禀道:「告观察!卖果子的李二在门走来走去,我问他,他道有机密事要见观察。」温殿直道:「叫他进来。」做公的出来引李二到厅上,唱了喏。温殿直见了,不敢惊他,吟吟笑问道:「李二哥!有甚事来见我。」李二道:「告观察!男女近日因得了病,不曾做得道理,早晚出来干些闲事。只见张挂榜文,男女也识几个字,见写下出一千贯钱捉妖僧。归去和浑家说了,浑家道:隔壁歇的和尚,是妖僧。」温殿直不敢大惊小怪,笑着道:「李二哥!这件事却要仔细。你夫妻两个见他什么破绽来?」李二把浑家的言语说了一遍。温殿直道:「这事却要实落。你去补一纸首状来。」李二应了出来,央做公的草了稿儿,讨一张纸,亲笔誊了,直入来当厅递了。温殿直道:「这如今这和尚在店里么?」李二道:「每日早饭后出外,到黄昏便归。」温殿直道:「你且在这里坐下,待我叫人去买些酒来与你吃。」

  不多时,买将酒来,教李二吃了。温殿直即同做公的来,教李二做眼,带一行人离了温殿直家,竟来客店左侧一个茶坊的铺里坐了。叫做公的外面去看那和尚。

  当日未有黄昏时候,只见那和尚吃得醉醺醺地,踉踉跄跄撞将来。李二慌忙入茶坊里见温殿直道:「告观察!和尚来了。」却好和尚走到茶坊门前。温殿直指着一行做公的道:「捉这妖僧。」众人发声喊,正是皂鵰追紫燕,猛虎啖羊羔。一发都上,把那和尚横拖倒拽,把条麻索绑缚了。众人前后簇拥,押着径奔甘泉坊使臣房里来。有诗为证:

    世间误事无如酒,一醉能令万事忘。

    试看神通蛋和尚,何曾醉里脱灾殃。

温殿直道:「惭愧!干办得这场公事,且叫龙图相公安心。」众人把那和尚捆缚做馄饨儿一般。那和尚醉了不醒,齁齁的睡着。温殿直实时进府,申覆太尹道:「妖僧已捉下了。本合押赴厅前,因这和尚大醉,不省人事,现在使臣房里。禀相公台旨。」龙图太尹见说,教且好牢固看守,待来日早衙解来。温殿直出府,到使臣房里看那和尚,酒还未醒,吩咐众做公的小心看守。

  却说那和尚到半夜酒醒,觉得好不自在。开眼看灯烛照耀,如同白日。两边坐着都是做公的。和尚问道:「这是那里?」做公的道:「这是使臣房里。」又问做公的:「贫僧犯什么罪过,将我来缚在这里?」众做公的情知这个和尚是个妖僧,不敢恶他。内中有个年纪老成的做公的道:「和尚!你不要错怪了我们。这是我们的职事。我们家中各有老小,不去惹空头烦恼。因你客店里隔壁卖果子的李二哥,说你住了三个月,不曾与人看经,又不出去抄化,每日吃得醉醺醺的。说你来历不明,因此我们来捉了你。」和尚道:「我自有官员府院宅第斋我,这也不干他事。」做公的道:「和尚!没奈何,等到天明,你自去太尹面前和李二分辩将来。」五更,温殿直叫做公的簇拥着和尚入开封府的廊下伺候。

  太尹升厅,四司六局立在厅前。只见太尹出来,公座甚是次第。一对水晶龙灯,却如照天蜡烛。皂隶喝:「低声!」温殿直押那和尚到厅下,唱了喏!太尹看看李二的首状。看看和尚,焦燥道:「叵耐你出家为僧,不守本份,辄敢惑骗人钱财!」教狱卒取面长枷来,把和尚枷了,叫两个有气力的狱卒过来:「与我把和尚先打一百棍,却再审问他。」狱卒唱了喏,将和尚腿上打不得两三棍,众人发声喊。门子喝:「低声,喊他们且住。」太尹看时,枷窟里不见了和尚,却缚着一把扫帚。太尹道:「怎有这般妖人,方才把那和尚枷在这里,却如何是把扫帚?」

  正说之间,只听得府衙门外有人发喊。太尹惊问:「有甚事?」把门的来报道:「告相公,有一僧人在门外拍手大笑道:『好个包龙图,无奈贫僧何。』」包太尹听得说,大怒道:「这厮敢如此无礼!」实时叫人下手去捉:「这番捉着妖僧,依例赏钱一千贯。」当时做公的奔出府门,径来捉这妖僧。和尚见人来捉他,连忙走到街市上,不慌不忙摆着褊衫袖子去了。做公的见了,紧赶他紧走,慢赶他慢走,不赶他不走。做公的赶得没气力了,立住了脚。只差得十数步,只是赶他不着。众人将赶到相国寺前,那和尚在延安桥上,望见众人赶来,和尚连忙走入相国寺山门去了。

  温殿直道:「这和尚走了死路,好歹被我们捉了。」吩咐一半做公的围住前后寺门,一半向佛殿两廊分投赶捉。只见本寺长老出来与温殿直相见了,道:「告观察!本寺是朝廷香火院,观察为甚事,将着一行人,手执器械来寺中,大惊小怪?」温殿直道:「我奉太尹相公台旨,赶捉一个妖僧到你寺中。你莫隐藏了,会事的即便缚将出来。」长老道:「敝寺有百十众僧,都是有度牒的。有挂搭僧到,寺中有知客,不曾敢收留过夜。若是观察赶至寺中必然认得此僧,何不便捉了。却来这里讨人?」温殿直道:「这妖僧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钱,蒿恼得一府人不得安逸。若不送出来,就禀过太尹,教你寺中受累。」吓得长老慌了,道:「告观察!本寺僧都是明白的,不是妖僧。若不信时,都叫出来,叫观察一一点过。」温殿直道:「最好!」长老实时鸣钟聚集本寺百十僧众,叫温殿直点视。温殿直同做公看时,都叫不是。温殿直道:「长老!我亲自赶入你寺中来,如何便不见了?须是叫我们搜一搜看。」长老道:「贫僧引路,任从观察搜看便了。」从僧房里到厨下,净头,库堂,都搜不见,转身到佛殿上,见塑着一尊六神佛。三个头一似三座青山,六只臂膊一似六条峻岭,托着六件法宝。温殿直道:「寺内不塑佛像,却为何塑哪咤太子?」长老道:「哪咤太子是不动尊王佛,以善恶化人。」

  温殿直与众人见殿上空荡荡地,只见哪咤一行人正在殿门,只听得佛殿上有人叫道:「温殿直!包太尹教你来捉贫僧,见了贫僧如何不捉?」温殿直与众人回头看时,却是哪咤太子则声。众人看那哪咤太子,是个五彩妆成,约有一丈五六尺来高,六只臂膊拿六样物。三颗头中间这颗头张开口,血泼泼地露出四个长牙,叫道:「温殿直!你来捉我去!」吓得长老和众人大惊道:「作怪!作怪!」众人要来捉哪咤,却又是泥塑的,如何捉得他去!哪咤又叫道:「怎的不叫人来捉我去?」众人商议道:「莫不是泥塑的哪咤成了器,出来恼人么?如今去禀复太尹,须把哪咤来打坏了,便不出外恼人。」长老道:「观察!这却使不得,那有泥神会说话,无非是妖物凭借作怪,不干法身之事。妆塑的工本大,将他坏了,日后难得成就。」温殿直道:「既那妖物凭借作怪,合该毁除了,免成后患。」众僧中一个有德行的和尚,合掌向佛前道:「龙天三宝,可以护法,逐遣妖物出来,否则恐坏了神像。」

  祝祷已毕,只听得外面有人拍着手呵呵大笑道:「观察!我在这里,何劳你费力?」一行做公的见了,正是和尚。发声喊!都来捉妖僧。只争得十来步远,只是赶不上。那和尚引着一行人,出来相国寺,径奔出大街。经纪人都做不得买卖,推翻了架子,撞倒了台?。看的人越多了,走来走去,直赶出了城。过了义官厅,将到市梢头。和尚说道:「你众人不要来赶了,我贫僧自归去了罢。」看着汴河里,将身一跳。只听得腾地一声响,和尚撺入水里去了。那做公的道:「今番好了,得他自死在水里,也省了许多气力。」那汴河水滴溜溜也似紧的,众人都道:「他的尸首不知流到那里做住?」温殿直只得回去禀复太尹。正值太尹在厅上打断公事。温殿直唱了喏,把捉妖僧的事,从头说了一遍。包太尹听了,道:「叵耐这厮,恼得我也没奈他何。得自跳在水里死了,也罢!」

  说犹未了,只听得阶下有妇人声叫屈。太尹问道:「为甚事叫屈?」妇人道:「告相公!丈夫李二为首告妖僧,已经捉获到官,反将我丈夫拘禁。妇人也不愿支赏钱,只要放丈夫回家,趁口度日。望相公台旨。」太尹道:「李二首告得实,合给赏钱与他。如何把他监禁?」温殿直道:「不曾监禁他,朝夕款待酒饭。留在使臣房里,伺候相公台旨。」太尹叫他出来。温殿直实时到使臣房内,叫李二到厅下。太尹道:「既出榜文在,实合给赏钱一千贯与他。」当时东京一贯钱值银一两。李二是个穷经纪人,平白得了一千贯钱,非细的好了。李二夫妻两个当厅领了赏钱,那时夫妻二人谢了太尹,急刻出府门来,回到店里。有诗为证:

    谁近龙图手内钱,平时李二赖妻贤。

    妖僧不怕千金子,受用浮财得几年。

古往今来说话的总是一般,没钱便罢休,有了钱便有沉待诏来撺掇,张博士来相帮。

  李二去相国寺前典了一所屋子,门前开一个大?子铺。夫妻二人,衣丰足食。时遇冬天,当日有晌午前后,生着一炉栗炭火,安排了几杯酒。夫妻二人正向火吃酒之间,只见一个人走入来,叫声:「李二郎!有细?子买些个。」夫妻二人却认得是和尚,惊得大呆了。和尚道:「李二郎!你不因贫僧,如何得有今日快活。我特来问你求一斋。」他夫妻两个,有一个会事的,就出来拜谢了这和尚,便斋他一斋,打什么紧?终不成便真个要你的斋吃。他来试探你也未见得,或者把几句好言语指断他,求他离了我家便了。李二夫妻却没有这般见识,千不合万不合起个念头道:「你这妖僧!说你被做公的赶捉,跳在汴河水里死了。你却因何又来我家引惹是非?你若会事,快快走去。若少迟延,我这里叫一声当地巡军来捉你去吃官司,不要怨我。」和尚道:「若奈何得我时,捉了我多日了。你首告我吃官司,我却周全你请了一千贯赏钱,叫你夫妻二人快活受用。我来见你,你合当谢我,倒发恶头,要叫做公的捉我。你这汉子甚不近理,且教你受些疼痛。」用手一指,喝声「疾!」只见那李二向的火盆飞起来,望李二脸上只一掀。李二大叫一声,忽然倒地。浑家慌忙来救,扶起看时,栗炭火烧得燎浆泡也似。看那和尚又不见了。李二被炭火烧得疼痛不可当。没钱时,也只得自受休了。因有了这贯钱,便请医救治。敷上药,越疼得紧,就叫了三日三夜。烦恼得浑家没措置处。

  只见门前一个道人,青巾黄袍,走到柜边,叫声「抄化!」李二嫂道:「我家没事时,便与你两三个钱,打什么紧。这里人命交加,却没工夫与你。」先生道:「娘子!你家中有甚事?」李二嫂道:「好叫先生得知,被一个妖僧把我丈夫泼了一脸火,烧起许多燎浆泡。敷上药越痛,叫了三日三夜,只怕要死。」先生道:「娘子!贫道收得些汤火药,敷上便不痛,疮厌肉便脱落。屡试屡验,救了许多人。」李二嫂道:「休言便好,只止得疼痛时,自当重重相谢。」先生道:「你去请他出来,就取些水来。」李二嫂入去扶出李二来,把水递与先生。先生把一个药包儿,抖些药放在水里,用鹅毛蘸了,敷在疮上。李二喜欢道:「好妙药!就是铺水散雪的便不疼了。」先生道:「这个不为奇妙,实时下落疮厌肉,叫你无事,你意下如何?」李二道:「若得恁地,感谢先生。」先生道:「此乃热毒之气,你可出外面风凉处吹着,疮厌肉即便脱落。」李二依先生言,出街上来。先生叫李二坐在凳上,看着他道:「你叫三声疮厌肉落,这疮厌肉便落下来。」李二听得欢喜,尽性命叫了三声。只见那李二坐的凳子,望空便起去,到那相国寺十丈长的旛竿顶上,不歪不偏端端正正搁一个住。街上人见了,发起喊来。李二嫂出来看见,吃了一惊道:「苦也!苦也!我丈夫如何得下来?」先生道:「不要慌!我叫他下来,教你认得我则个。」那先生脱了黄袍,除下青巾。李二嫂仔细看了一看,吓得叫声苦,不知高低。原来却是妖僧。那和尚道:「你丈夫不近道理,一心只要害我,却尽害我不得。我且叫他在旛竿上受些惊恐。」街上人闹闹哄哄都来看,内中有做公的看见道:「见今官司明张榜文,堆垛赏钱,要捉妖人。这和尚又在这里逞妖作怪,须要带累我们。」做公事的与当坊里甲一齐来捉这和尚。那和尚望人丛里一躲便不见了。众人道:「自不曾见这蹊跷作怪的事。」

  那李二紧紧的坐在旛竿顶上,下又下来不得,众人商议救他,又没有这般长的梯子。烘动了满城军民,都道:「这和尚却也利害。这个人如何下来?」

  却说当坊巡军飞也似来报包太尹。包太尹实时坐轿来到相国寺里下轿,排开交椅,坐在殿前。抬起头来看时,见李二坐在旛竿顶上凳子上,高声叫救人。包太尹寻思,没个道理救他下来,教叫他妻子来问他。李二嫂向前拜了。包太尹问道:「你丈夫为何缘故得在上头,可对我实说。」李二嫂把和尚投斋泼火的事,道人敷药的话,一一说了。包太尹道:「叵耐妖僧这般无理。若今次捉住,断然不与干休。」话犹未了,佛殿上一壁厢走出一个和尚来,到太尹面前唱个喏。包太尹睁开眼问道:「和尚!你有甚事来见我?」和尚道:「贫僧有个道理叫李二下来。」包太尹道:「吾师若救得李二下来,当以斋供相谢。」只见这和尚轻轻地溜上旛竿,双手抱着李二,高声道:「包龙图!你是清正的官,我贫僧不敢来恼你,我自向善王太尉化得三千贯钱,干你甚事,你却要来捉我?我无可报答你,还你一个李二。」从空中把李二直撺下来。众人发声喊,看那李二时。正是:

    身如五鼓衔山月,命似三更油尽灯。

毕竟李二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一回 胡永儿卖泥蜡烛 王都排会圣姑姑

    妖邪法术果通灵,赛过仙家智略精。

    且看永儿泥蜡烛,黄昏直点到天明。

  话说这李二不合为这一千贯钱,首告那和尚。既得了赏钱,做资本开个果子铺,和尚来投斋,理合将恩报恩,反把言语来恶了他。当日被那和尚从旛竿顶上直撺下来,正在包龙图面前。龙图看时,只见李二头在下,脚在上,把头直撞了腔子里去,呜呼哀哉伏维尚飨。李二嫂大哭起来,免不得叫人抬尸首回去殡殓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那和尚在旛竿顶上凳子高处坐着。看的人,人山人海,越多了。许多人喧嚷起来,手下人禁约不住。龙图看了,没个意志捉他。待要使刀斧砍断这旛竿,诸处寺院里旛竿都是木头做的,惟有这相国寺旛竿是铜铸的。不知当初怎的铸得这十丈长的。原来相国寺里有三件胜迹:佛殿上一口井,有三十丈深。头发打成的索子,黑漆吊桶,朱红写着大相国寺公用。忽一日断了索子,没寻吊桶处。以后有人泛海回来,到相国寺说道:「我为客在东洋大海船上,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个吊桶,水手捞起来看时,朱红字写着大相国寺公用。正看之间,风浪大作,几乎覆船。随即许了送还吊桶,风浪实时平息。因此来还吊桶愿心。」方知那口井直通着东洋大海。相国寺门前有条桥,叫做延安桥。在桥上看着那座寺,如在井里一般。及至佛殿上看着那条桥,比寺基又低十数丈。并这条旛竿是铜铸的,截不得,锯不得。共是三件胜迹。

  只见那和尚在旛竿顶上,将言语调戏着包太尹,包太尹甚是焦燥没奈何他处。猛然思量一计,叫去营中唤一百名弓弩手来。听差的实时叫到。包太尹叫围了旛竿射上去。那弓弩手内中有射得好的,射到和尚身边,和尚将褊衫袖子遮了。包太尹正没做理会处,只看温殿直手下做公的冉贵跑上禀道:「小人有一愚计献上,可捉妖僧。」包太尹道:「你有何道理?」冉贵道:「他是妖僧,可将猪羊二血,及马尿大蒜,蘸在箭头上射去。那妖僧的邪法,便使不得了。」包太尹听说大喜,命取猪羊二血及马尿大蒜。手下人分头取来。包太尹教将来搅和了,叫一百弓弩手蘸在箭头上。一声梆子响,众弩齐发。不射时,万事俱休。一百箭齐射上去,只见中寺寺外有一二千人发声喊,见这和尚从虚空里连凳子跌将下来。众人都道:「这和尚不死也残疾了。」那佛殿西边却有一个尿池。这和尚不偏不侧不歪不斜跌在尿池里。众做公的实时拖扯起来,就池子边将一桶猪羊血望和尚光头上便浇。把条索子绑缚了。包太尹便坐轿回府,升听,叫押那和尚过来当面。包太尹道:「叵耐你这妖僧,取来帝辇之下使妖术,扰害军民。今日被吾捉获,有何道理?」叫取第一等枷过来,将和尚枷了。叫押下右军巡院,堪问乡贯姓氏。恐有余党,须要审究明白,一并拿治。太尹吩咐了,自去歇息。

  这和尚满身都是尿血缚住了,使不得法术,被一行做公的押出府门,到右军巡院里。将太尹的话对推官说了,推官道:「我奉太尹台旨,勘问你这妖僧踪迹。你必有寺院安息,同行共有几人,却也好,问你不得。」叫狱卒施番拷打。狱卒把和尚两脚吊在枷梢上,是挣扎不得,着实打了三百棍子。那和尚不则一声,也不叫痛。推官低头仔细看时,只见和尚齁齁地睡着。推官道:「却不作怪。」叫狱卒且监在狱中,少停再带出来勘问。一日三次拷打,狱卒打得无气力。这和尚一如无物,只是不则声。若打得时,便睡着了。推官勘问了十来日,无可奈何,只得来禀太尹道:「蒙台旨勘问妖僧,今经数日,每日三次拷打。但打时,便睡着了。这般妖僧,实难勘问。若久留狱中,恐有后患。谨取台旨。」包太尹道:「似此妖僧,停留则甚。」实时文书下来,将妖僧拟定条法,推出市曹处斩。推官叫押那和尚出来,径奔市曹。犯由牌上写道,不合故杀李二,又不合于东京兴妖作怪,扰害军民,依律处斩。犯人一名弹子和尚。京城内外住的人听得出妖僧,经纪人不做买卖,都来看。看见犯由牌前引,棍棒后随。刽子手押着妖僧,离了右军巡院。看的人挨挤不开。

  且说一行人押那和尚,看着来到市心里不远,和尚立住了脚。刽子手道:「前头去做好人,如何不行?」和尚道:「众位在上,贫僧一时不合搅扰太尹,有此果报。告上下!前面酒店里有酒,讨一碗与贫僧吃了弃世也罢。」刽子手料得没事,可怜他是将死之人,只得去酒店里讨了一碗酒,把木杓盛了叫他吃。和尚将口去木杓内吃了大半。众人拥着了行。将次到法场上,原来和尚噙着一口酒,望空一喷。只见青天白日,风雨不知从何处而来。一阵风起,黑气罩了法场,瓦石从人头上一打将来。看的人都走了。

  不多时,风过,黑气散了。狱卒、刽子手并监斩官一行人看那和尚时,迸断了索子不见了。便四下里搜寻,那有个影儿。正是鳌鱼脱却金?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有诗为证:

   和尚生来忒怪异,捉时烦难去时易。

    纵使勺酒不容吞,未必光头便落地。

上至监斩官,下至狱卒、刽子手,都烦恼走了和尚,恐怕太尹见罪。「我们这一行人,都要受苦,免不得回开封府报知太尹。」龙图闻报,实时升厅。监斩官便带着一行人请罪。此时龙图明知道妖人出现,朝廷要动刀兵。不肯叫人胡乱吃官司,发放一行人自去。星夜写表申奏朝廷,叫就少时还好治理,若日久妖人聚得多时,恐难剿捕。朝廷降下圣旨,遍行诸路乡村巡检,可用心缉访剿捕。文书行到河北贝州,州衙前悬挂榜文。

  那个去处甚是热闹,有一个妇人戴着孝,手内提个篮儿,在州衙前走来走去五七遭。这妇人若还生得不好时,也没人跟着。看他不十分打扮,大有颜色。到处有这般闲汉问道:「我见你走来走去有五七遭,为着甚事?」妇人道:「实不相瞒哥哥说,媳妇因殁了丈夫,无可度日。有一件本事,要卖三五百钱,把来做盘缠。」那人又问道:「姐姐!你有甚本事得卖?」妇人道:「无甚空地卖不得,若有个空地,才好卖。」那人与他赶起了众人,吹的扑的道:「这里好,也曾有人在这里打野火儿过。在这里做好。」那妇人盘膝在地上坐了。看的人一来看见这妇人生得生,二来见妇人打野火儿,便有二三十人围住着,都道:「不知他卖什么?」只见妇人去篮里取出一只碗来,看着一伙人道:「众位在上!媳妇不是路歧,也不会卖药打卦。只因殁了丈夫,无计奈何,只得自出来赚三二十文钱使。那个哥哥替我将碗去讨碗水来?」有个小厮道:「我替你去讨!」

  不多时,小厮讨将一碗水来。看的人道:「不知他卖什么东西,讨水何用?」妇人揭起篮儿,晃晃拿出一把刀来。看的人多道:「莫不这妇人会行法!」只见妇人把刀尖去地上掘些土起来,搜得松松的,倾下半碗水在土内,和成一块。篮内取几条竹棒儿出来,捏一块泥,把一条竹棒儿上捏成一枝蜡烛,安在地上。又捏一块泥,再把一条竹棒儿捏成一枝蜡烛。霎时间,做了十来枝,都安在地上。看的人相挨相挤冷笑道:「没来由,我们到吃这妇人家耍了。引了这半日,又没甚花巧。裂裂缺缺的捏这几枝泥蜡烛,要他何用!」有的人道:「你们且闭嘴看他,必有个道理!」妇人将剩下的半碗水洗了手,揩干净了,看看一伙人道:「媳妇因无了丈夫,无可度日。不敢贪多,只要卖三文钱一支。这十枝要卖三十文足钱。每一枝烛,就上灯前点起,直点到天明。」看的人都笑道:「这姐姐把我贝州人取笑。泥做的蜡烛,方才做的兀自未干,如何点得着。分明是取笑人。」没个人来买。妇人见没人来买,又道:「你贝州人好不信事。难道媳妇脱空骗你三文钱?那个哥哥替我取些火来?」有一个没安死尸处专一帮闲的沉待诏,替他去茶坊里讨些火种,把与妇人。那妇人去篮儿内取出一片硫磺发烛,就在火上焠着,去泥蜡烛上从头点着。一伙看的人都喝采道:「好妙剧术!一枝湿的泥蜡烛便点得着,又只要三文钱一枝,那里不使了三文钱。」有好事的取三文把与妇人。妇人收了钱,拿一枝过来,吹灭了递与。霎时间十枝泥蜡烛都卖了。妇人抬起身来,收拾了刀和碗入篮内,与众人道个万福,便去了。

  到明日,妇人又到空地上来。人都簇着了看。妇人道:「昨日生受卖得三十文钱,过得一日。今日又来烦恼。」众人道:「真个作怪,昨日三文钱买了一枝泥蜡烛,恰好点了一夜。比点灯又明亮,倒省了十文钱油。」妇人在场子上讨些水,掘些泥,又做了十枝泥蜡烛。众人道:「不须点了。」都争着了买去。妇人又卖得三十文钱,自收拾去了。以后逐日来卖,做不落手便有人买去了。每日只卖十枝。卖了半个月,闹动了贝州一州人,都说道:「有一个妇人在州衙前卖泥蜡烛,且是耐点,又明亮。」

  当日,这妇人正摊场,做得一半,州衙里走出一个人来。众人看时,却是个有请有分的人,姓王名则,现做本衙排军的人。那人怎生模样?有「西江月」为证:

    凤眼浓眉如画,黄须白面高颧。手垂过膝阔双肩,六尺身材壮健。

    善会开弓发弩,更兼使棒摔拳。一生志气在人前。王则都排出现。

这王则的父亲,原是本州一个大富户。因信了风水先生说话,看中了一块阴地,当出大贵之子孙。这块地就是近邻人家葬过的,王大户欺他家贫,挜放些债负,故意好几年不算。累积无偿,逼要了他的地。掘起尸棺,把自家爹娘灵柩,葬在上面。自葬过之后,妈妈刘氏一连怀八遍胎。只第一胎是个女,其余七胎都是男。那王则是第五胎生的。临产这一夜,王大户梦见唐朝武则天娘娘特来他家借住,说道:「你家合生有福之男,兴基立业,昌大门闾」醒来时,恰好妈妈生下孩儿。王大户大喜,取名王则,小名叫做五福儿,以纪梦中之兆。从小伶俐,五岁时,便会读书。一日,外祖刘太公到来,看见大小挨肩的七个甥男,甚是欢喜。只有五福儿聪俊,出一对道:「小孩儿五岁聪明冠世。」王则应声道:「大丈夫一朝富贵惊人。」刘太公夸好。又出一对道:「一母八胎生七子,小者如虎,大者如龙。」王则又对道:「单枪独马领三军,成则为王,败则为贼。」刘太公大惊道:「此儿虽然颖异,必非安稳保家之人。」嘱咐女?道:「五福儿若长成,休得教他拳棒。恐怕他不守本分,为家门之累。」又一日,王则在街上顽耍,遇一个过往的相士,立住脚定睛看了他一回,说道:「此儿骨法非常,将近三旬,必然大有际遇。只是刑克太重,须克尽六亲,荡尽祖业,方才发福。」又看一看道:「只可惜有始无终。」奶子进去传与王大户听了。王大户正走出来要细问时,那相士已自去了。果然,王则到七岁时,父亲一病而亡。以后六个弟兄接连患病死个干净。母亲刘妈妈不胜痛苦,也病死了,单单剩得一身。有诗为证:

    不料多男尽丧亡,独留五福败门墙。

    相家未应全无准,阴地何如心地良。

此时刘太公也故了,并无亲戚尊长劝善。到十五六岁,长得身雄力大,不去读书,专好斗鸡走马,使枪抡棒。供养多少教师在家,又唤巧手匠人,在背上刺五个福字。还有一件,喜的是百般术法,逢着就学。只是小小戏耍法儿,不曾遇着个名师,传授什么大本领。虽然如此,这里头也不知费了多少钱钞。还有一件,从小好的是女色。若见了个标致妇人,宁可使百来两银子,一定要刮他上手。其它娼家?户,自不必说。又有一班闲汉帮他使钱,这里头又不知费了多少钱钞。过了十年来,把个家业费得罄尽。房子田地,也都卖来花费了。单靠着一身本事,在本州充做个排军头儿。在州衙后巷赁下一所小小民房居住。从幼娶得一房媳妇,并未生育,前二年也被他克了,依旧剩个单身。他只在娼楼妓馆及落脚人家走动,不曾娶得老婆。人家见他无赖,也没个肯把女儿与他。偶尔有肯与他的,他又偏嫌好道歉。正是志高难满意,运晚未逢时。说起来,他也有一节好处,为人慷慨结交。没钱时,宁可束了肚皮过日。一有钱钞在手,三兄四弟终日大酒大肉价同吃。若是有些不如意时节,拽出拳头就打。所以众人又畏惧他,又喜欢他。闲话休叙。

  这一日,王则五更入衙画卯,干办完了职事出来,见州衙前一伙人围着了看。王则掂起脚来望一望,见一个着孝的妇人坐在地上。仔细看时,但见:

    身穿缟素,腰系麻裙。不施脂粉,自然体态妖娆;懒染翠珠,生定天姿秀丽。云鬟半整,如西子初病捧心;星眸转波,若文君含愁听曲。恰似嫦娥离月殿,浑如织女下瑶池。

王则就问跟随的人道:「这妇人在此做甚的?」跟随人道:「久闻得这妇人在此卖泥蜡烛。」王则道:「我日逐在官府衙内,听得说多日了,道是一个妇人卖泥蜡烛。我那一般当官执事的人说,也曾买来点,且是明亮。我便是要问他,怎的叫泥蜡烛?」跟随人道:「说起来且是惊人。那妇人在地上掘起泥来,把水和了,捏在竹棒,似蜡烛一般,焠着灯便着。从上灯时点起,直到天明。」王则听了,心里思忖道:「却也作怪,我从来好些剧法术。这一件却又惊人。」乃挨身入人丛中,看那妇人都做完了,把水洗了手,道:「我这蜡烛卖三文钱一枝。」人人都争抢要买,王则道:「且住,你们都不要买!」人都认得王则是有请的人。他叫声不要买,人都不敢买,妇人抬起头来,看见王则,起身来叫声万福。王则还了礼,道:「你把泥来做蜡烛,如何点得着?」妇人道:「都排在上,媳妇在此卖了半个多月了。若点不着时,人却不来问我买。每日做十枝,只是没得卖。」王则道:「不要耍我。」扯起衣襟在便袋内取出三十文钱,都买了。妇人将蜡烛递与王则。王则道:「且住,买将去点不着时,枉费了钱。不是我不信事,真个不曾见。且点一枝叫我看看。」妇人道:「这个容易,都排叫人去讨火种来。」王则教跟随的去讨火种,递与妇人。妇人炙着发烛儿,将十枝泥蜡烛都点与王则看。王则看了喝采道:「果然,真个惊人。这十枝蜡烛我又不要,你们要的都将了去。」众人都拿了去。妇人起身收拾了刀碗,安在篮里,向众人道个万福,自去了。

  王则打发了跟随人先回,自己信步随着那妇人。王则口里不说,心下思量:「这妇人不是我贝州人,想是在草市里住的。且随到他家,用些钱,学得这件法术也好。」只见那妇人出了西门,过了草市,只顾行去。王则道:「既不在草市里,不知在那里住?」又行了十来里,不认得这个去处。王则道:「这妇人是个跷蹊作怪的人。我且回去,待明日看那妇人来卖时,问他住处便了。」转身却待取路回来,看时,不是来时的旧路。只见漫天峭壁峰峦高山,挡住来路,归去不得。又没个人行走。正慌之间,只见那妇人在前头高声叫道:「王都排!不容易得你到这里,如何便要回去?」吓得王则战战兢兢向前道:「娘子!你是谁?」妇人道:「都排!圣姑姑使我来请你去论大事。你不要疑忌。我和你同去则个。」王则道:「却不作怪。」欲要回去,叵耐迷失了路,只得且随他去。同行入松林里,良久转过林子,见一座庄院。王则问道:「这里是什么去处?」妇人道:「这里是圣姑姑所在,等都排久矣。」

  王则到得庄前,庄里走出两个青衣女童来,叫道:「此位是王都排么?」妇人道:「便是!」青衣女童道:「仙姑等你久矣!」引着王则径到厅下,禀道:「王都排请到了?」

  王则见一个婆婆头戴星冠,身穿鹤氅,坐在厅上。妇人道:「此乃圣姑,何不施礼?」王则就厅下参拜了。圣姑姑请王则上厅。三位坐定,叫点茶来罢,圣姑姑教女童置酒管侍王都排。王则心局志气,甚是欢喜,将圣姑姑道:「王则有缘,今日得遇仙姑。有何见教?」圣姑姑道:「且一面饮酒与你商议。如今气数到了,你应着天数,合当发迹。河北三十六州,有分教你独霸。」王则道:「仙姑莫出此言,宫中耳目较近,王则是贝州一个军健,岂敢为三十六州之主?」圣姑姑道:「你若无这福分时,我须不着人来请你。只恐你错过了机会可惜了。更有一事,恐你只身无人相助成事。」指着卖泥蜡烛的妇人道:「吾有此女,小字永儿,尚是女身,与你是五百年?眷。今嫁此女与你为妻,助你成事。你意下如何?」

  王则心中不胜欢喜,思忖道:我今年二十八岁,浑家去年死了,尚不曾继娶。今日仙姑把这美妇人与我,岂不是天缘奇遇。王则道:「感谢仙姑厚意,焉敢推阻。王则幼小时,曾遇着一个异人相我,道年近三十,必然发迹。今日蒙仙姑抬举,果应其言。只是一件,叵耐贝州知州央及王则取办一应金银彩帛对象,俱不肯还铺行钱钞,害尽诸役百业,那一个不怨恨唾骂。近日本州两营官军,过役三个月,要关支一个月请受,他也不肯。欲待与他争竞,他朝中势大,和他争竞不得。与王则一般一辈的人,不知吃他苦害了多少。我们要袪除一个虐民官,尚且无力量,如何干得大事?」圣姑姑笑道:「你独自一个,如何行得?必须仗你的浑家。他手下有十万人马相助你,你须反得成。」王则笑道:「我闻行军一日,须费千金。日歇不停,江湖绝溜。若有这许多军马,须用若干粮食草料。庄院能有多少大,这十万人马安在那里?」圣姑姑笑道:「我这里人马不用粮草,亦不须屯札处。有急用便用,不用便收了。」王则道:「恁地时却好!」圣姑姑道:「我且教你看我的人马则个。」圣姑姑叫永儿入去掇出两只小笼儿来,一笼儿是豆,一笼是剪的稻草。永儿撮一把豆,撮一把稻草。把草一撒,喝声「疾!」就变做二百来骑军马在厅前。王则看了,喝采道:「既有这剪草为马,撒豆成兵的本事,何忧大事不成!」

  正说之间,只听得庄外有人高声叫道:「你们在这里好做作,官司现今出榜拿捉妖人。你们却在此剪草为马,撒豆成兵,待要举事谋反。」吓得王则大惊,如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半桶冰雪来。真所谓机谋未就,怎知窗外人听,计策才施,却早萧墙祸起。正是:

    会施天上无穷计,难避隔窗人窃听。

毕竟那里来的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二回 夙姻缘永儿招夫 散钱米王则买军

    人言左道非真术,只恐其中未得传。

    若是得传心地正,何须方外学神仙。

  话说王则正在草厅上看着军马,说话之间,只听得有人高叫道:「你们在此举事谋反么?」王则吓得心慌胆落。抬头看时,只见一个人,生得清奇古怪,头戴铁冠,脚穿草履,身上皂沿绯袍。面如噀血,目似怪星。骑着一匹大虫,径入庄来。圣姑姑道:「张先生,我与王都排在此议事。你来便来,何须大惊小怪。」先生跳下大虫,喝声「退!」那大虫往门外去了。先生与圣姑姑施礼。王则向先生唱了喏。先生还了礼,坐定。圣姑姑道:「张先生!这个是贝州王都排。后五日你们皆为他辅助。」先生对王则道:「贫道姓张名鸾,常与圣姑姑说都排可以独霸一方。贫道几次欲要与都排相见,恐不领诺,不敢拜问。圣姑姑!如何得王都排到此?」圣姑姑道:「我使永儿去贝州衙前用些小术,引得都排到此。方欲议事,却遇你来。」先生道:「不知都排几时举事?」圣姑姑道:「只在旦夕。待军心变动,一时发作,你们都来相助举事。」

  道犹未了,只见庄门外走一个异兽入来。王则看时,却是一个狮子,直至草厅上盘旋哮吼。王则见了,又惊又喜,道:「此乃天兽,如何凡间也有?必定是我有缘得见。」方欲动问,圣姑姑喝道:「这厮既来相助都排,何必作怪。可收了神通。」狮子将头摇一摇,不见了狮子,却是个人。王则问圣姑姑道:「此人是谁?」圣姑姑道:「这人姓卜名吉。」叫卜吉与王则相见。礼毕,就在草厅上坐定。圣姑姑道:「王都排!你见张鸾、卜吉的本事么?」王则道:「二人如此奢遮,不怕大事不成。」圣姑姑道:「须更得一人来教你成事。」王则道:「又有何人?」

  正说之间,只见从空中飞下一只仙鹤来,到草厅立地了,背上跳下一个人来。张鸾、卜吉和永儿都起身来与那人施礼。王则看那人时,瘸了一只腿,身材不过四尺。戴一顶破头巾,着领粗布衫,行缠破碎。穿一双断耳麻鞋,将些草带系着腰。王则见了他这般模样,也不动身,心里道:「不知是甚人?」圣姑姑道:「王都排!这是吾儿左黜。得他来时,你的大事济矣。如何不起身迎接?」王则听得说,慌忙起身施礼。左黜上草厅来,与圣姑姑唱个喏,便坐在众人肩下,问圣姑姑道:「告娘娘!王都排的事成也未?」圣姑姑道:「孩儿!论事非早即晚,专待你来,这事便成。」

  左黜道:「既然商议停当,难得都排到此。便可屈留即今晚与妹子永儿完成亲事。就烦张先生为媒,却不好么?」圣姑姑道:「正合吾意!」便吩咐女童引王都排到香水浴室洗澡。王则洗了个净浴,女童将一身新衣与他通身换过了。圣姑姑教捧出龙袍,玉带,冲天冠,无忧鞋,请他穿著。王则从不曾见这般行头,那里敢接。只见瘸师拐将过来,叫道:「都排!休怀谦逊,你若疑虑时,我引你到三生池上去照你今世的出身。」王则跟了瘸师走出庄院,来到一个清水池边。瘸师教王则向清水中自家照看。王则看了大惊,只见本身影子照在水里,头戴冲天冠,身穿滚龙袍,腰上白玉带,足下无忧履。相貌堂堂,俨然是一朝天子。瘸师道:「都排!你见么?天数已定,谦逊不得。」王则方才信了,当时就装扮起来。只见草厅上鼓乐喧天,八个女童纱灯宫扇,服侍永儿出来,珠冠绣袄,别是一般装束,就如皇宫妃子一般。两个在草厅上行了夫妇之礼。怎么样?但见:

    名香满爇,异彩高悬,百岁姻缘,笑语撮成花烛。一场欢喜,笙歌拥入兰房。何处来风流帝子,分明巫山梦里襄王。谁得似窈窕仙娘,除非天宝宫中妃子。恩山义海欢娱足,锦地花天富贵多。

  当晚洞房花烛,铺设得十分整齐。王则想道:「莫非是梦么?不是梦,难道是真!」又道:「便不是真,也是个好梦,我且落得受用。」只因王则和胡永儿两个,一个乃是武则天娘娘托生,转女为男。一个是张昌宗托生,转男作女。他先前在百花亭上发了真愿,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。到今四百来年,重谐旧约,再结新欢。夫妇恩情,不须提起。一连的住了三日,真是个软玉香温迷昼夜,花堆锦簇送时光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  到第四日,圣姑姑请王都排议事,说道:「气运已至,宜急相机而动。休得贪恋新婚,忘其大事!」瘸师道:「都排且回,我明日和张先生等入贝州来替你举事。」王则心上巴不得再住几日。一来被众人催逼,二来三日不曾到家中看得,生怕州里有事。只得谢了圣姑姑别了胡永儿,依旧来时打扮。瘸师引他离了庄院出林子来,指一条路叫他回去。王则回头看时,不见了瘸师。行不多几步,早到了贝州城门头。王则吃了一惊道:「却不作怪,前番行了半日,到得仙姑庄上。如今行不得数十步,早到了城门头。原来这一班都是异人,都会法术,来扶助我。我必是有分发迹。」

王则当日进城,尚是未牌时分,先打从州前走一边,看其动静。只见两三个做公的见了王则,道:「王都排!那里去来好几日?知州相公唤你不到,好不心躁哩!」王则听了,慌忙跑进州里,见了知州。知州问道:「王则!你这几日在那里?」王则道:「小人往乡里看个亲戚,原想一日转回,不意道路上受了些风寒,睡倒了三日,今早才起得身。闻知相公呼唤,小人特来参见,还不曾到家里。」知州道:「既是有病,不计较了。五日前差你到铺中取来彩帛,奶奶嫌颜色不鲜明,尺头又短,用不着。你可领去,照数换来作速,限你明日交割。小姐吉期近了,专等裁衣,休得迟误。」留下唤个心腹亲随到私衙里讨出彩帛来,共是十三疋,叫王则点清了数目收去。王则答应了,两手抱出州衙,一直到自家屋里坐下,想道:「我王则好晦气,才快活得三日,回来没讨钟茶吃,这赃官又来歪缠了。你自要嫁女儿,干我贝州人甚事。铺家银又不肯发还,教人硬赊。取着东西,还要嫌好道歉,弄得乱乱的,又去倒换。你做官府的,直恁强横。」一头说,一头把彩帛展开,待要重新折好。提起看时,吃了一惊。先前送进去是个整疋,如今尺头剪动了。逐疋展看,都是如此。取尺来量着,每疋短了五尺。王则道:「少了疋把倒是小事。可惜都剪残了,既不是原物,铺家如何肯换!一定是手下人作弊,官府那里晓得。少不得去禀明,看他如何说。」连忙折起,重抱到州里来。知州已自退堂了。王则道:「且拿回去,明早来禀他未迟。」

  次日起个早,伺候知州上厅,王则捧着十三疋彩帛,跪在下面。知州见了喜道:「王则!还是你会干事,昨日吩咐得你,今早就换来了。」王则禀道:「还不曾换来,昨日相公发出这些彩帛来,不是原物了。不知何人,每疋剪去了五尺,教小人如何好换。乞相公台旨。」知州道:「昨日当堂教你检收,既然剪动,当时就该说了。」王则道:「小人当堂只点得疋数,到家去仔细观看,方知短少。连忙来禀知相公,其时相公已散衙了。天色已晚,小人不敢传报。今早特来伺候。」知州大怒道:「胡说!昨日验收明白,就该发还铺家。你又拿回家里,自不小心,被家中什么人剪动了,今早反来我这里胡禀。若不念你平日效劳之勤,就该打你一顿毒棒。快去立等换来,再休多口。」骂得王则顿口无言,只得依旧抱回,闷闷的坐在家中。

  正在寻思无计,只见三个人从外面入来。王则看来,不是别人,正是左黜和张鸾、卜吉。四个叙体已毕、三人见桌儿上堆着许多彩帛,问道:「那里来的?」王则道:「一言难尽。」便将知州剪坏了原物,要他铺中换取事情,备细说了。左黜道:「这个何难,在贫道身上包换还你。」当下把十三疋彩帛,做一堆儿堆在地下,脱下粗布衫盖了。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揭起布衫来看时,变了十三疋鲜明彩帛。王则大喜道:「有烦三位少坐,待小可送去州里,再来陪话。」三人道:「我等正有话商议,快去快来。」王则笑容可掬,捧着彩帛到州衙去了。有诗为证:

    任所如何办嫁妆,剪残彩帛要人偿。

    有官望使千年势,没理天教一旦亡。

知州还坐衙,见换到鲜色彩缎,欢喜自不必说。王则如数点明,交付私衙收讫。火速转回家里,那三个人正在那里相待。王则道:「有失陪侍,休得见罪。」又道:「三位到此,合当拜茶。奈王则家下乏人,三位请到间壁酒肆中饮数杯。」张鸾笑道:「还不曾扰一杯喜酒。」指着瘸师道:「莫说这位大舅,今日只当请媒么。」左黜跳起来道:「休论亲道故,既然相见,少不得监醉方休。」卜吉道:「还是瘸师说得爽利。」王则道:「今日是个下班日分,那彩帛又交付过了,正好久坐。」四个入酒店楼上,靠窗坐定。

  正饮酒热闹,只见楼下官旗成群拽队走过。王则道:「今日不是开操日分,如何两营官军尽数出。」左黜道:「王都排!你下去问问看,是何缘故。」

  王则下楼来出门前看时,人人都认得王则,齐来唱喏。王则道:「你们去那里去来?」管营的道:「都排!知州苦杀我们有请的也,我们役过了三个月,如今一个月钱米也不肯关与我们。我们今日到仓前,管仓的吏只是赶打我们回去。」王则道:「若是恁地,却怎的好?」管营的道:「如明日再不肯关支,众人须要反也。」管营的和众人自去。王则上楼来把管营的说话,对左黜说了一遍。左黜起身来道:「你快去赶管营,教他们回来,请支一个月钱米与他们,教这两营军心都归顺你。」王则道:「先生那里有许多钱米?」左黜道:「你只教他们回来,我自有措置。」王则当时来赶见管营,叫他叫住许多人,都转来与你们一个月钱米。

  管营听得说,叫转许多人都回王则门首,只见王则家里山也似堆起米来。王则肚内想道:如何家里桌凳都不见了,这一屋米从何而至!只见瘸子把手招道:「你们众人如有气力的,搬一石两石不打紧。只是不要啰?。」那有请的三三五五都来搬,也有?得一石的,也有驮得两石的,尽着气力搬运。王则道:「这米只有百来石,两营共有六千人,如何支散得遍?」左黜道:「你休管我,包你教他都有米便了。」众人自午牌时候搬起,直搬至酉牌时候止,搬有一万余石,家中尚余有四五石。管营和若干人都来谢王则。

 左黜道:「王都排!一客不烦两主,有心卖个人情,今夜有引亮的,你和管营说,教他去营里告报众人,就今晚来请一个月钱,省得到明日,一件事两截做。」管营见说,不胜欢喜,飞也似的去报众人来领钱。王则道:「先生散了许多的米了,如今金在那里?」左黜道:「我自有!」张鸾道:「贫道有一千贯寄在博平县城隍处。今早取得来了,现在都排?下。」王则进去看时,果然?下都塞得满满的,不知如何运来。正惊讶间,只觉得脚底下踏着个钱索头儿,恰像埋在地下的一般。王则曲身下去,将手一扯。那索子随手而出,索上密密的都穿得有上好官钱,似纺车儿一般,抽个不了。王则倒慌了手脚。却待放手,只听得大笑一声,蓦地钱索上钻出一个和尚来,耳带金环,身披烈火袈裟。吓得王则魂不附体,拋了手望外便走。只见和尚也随身出来,叫道:「贫僧今日来迟了,都排休怪!」张、左等见了,都认得是弹子和尚。二人对王则道:「此位是弹师,也是我们一家,来帮都排举大事的。」王则道:「莫非在开封府恼了包龙图相公的就是?」瘸师道:「然也!」王则方才心稳,上前相见。弹子和尚道:「贫僧向年化得善王太尉三千贯钱,没处化消。早间闻得张先生往博平县取钱与都排赏军,贫僧也把这三千贯运来相助。」瘸师道:「六千人每人与他一贯。现有了四千贯,还少二千贯。」张鸾道:「贫道包足三千贯。」卜吉道:「不劳吾师神力,徒弟已办下了。」

  五个人同入里面,驮将出来。一千贯做一堆,堆得满屋里都是钱。堆尚未了,只见行请的都在门前。王则教他们入来搬去,每人只许搬一贯。这伙人出自望外,也没个敢多要的。乘着月色,约莫搬了两个更次,恰好两营人都有了。这六千人和老小,那一个不称道:「好个王都排!谁人肯将自己的钱米任意教人搬去!但有手脚快,有气力,关支了三个月钱米,安在家里,烦恼甚的!」 当日左黜等四人散完了钱米,别了王则自去,约到明日又来。王则次日正该上班日分,五更三点时入州衙前伺候知州升厅,这个知州姓张名德,满郡人骂道:

    绮罗裹定真禽兽,百味珍羞养畜生。

    堪叹地方都晦气,何时拔出眼中钉。

这知州每日不理正事,只是要钱。当日坐在厅上,便唤军健王则。王则在厅下唱喏道:「请相公台旨。」知州道:「王则!我闻你直恁的豪富,昨日替我散了六千人请受钱米。似此要散与他们,何不先来禀我,待我发放?」王则不敢说是甚人变化出来的,正待支吾答应,尚未出口,只见阶下两个人,身穿紫袄,腰系勒帛,唱个喏禀道:「告相公!仓廪不动封锁,不见了十数廒米。」那知州吃了一惊。正没理会处,只见管库的出禀道:「告相公!库里不动封锁,不见了二千贯钱!」原来瘸师的米,卜吉的钱,都是本州仓库中运来的。知州道:「是了!是了!王则!我仓里失米,库内又失去了钱,你家又没仓库,如何散得六千人钱米,分明是你使个搬运妖法盗去了。」王则被他道着,无言回答。知州教狱卒取一面长枷来,当厅把王则枷了,教送下狱去,教司理院勘问。这张太尹只因把王则下狱,有分教:自己身首异处,连累一家死于非命,贝州百姓不得安生。毕竟知州惹出甚祸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三回 左瘸师显神惊众 王都排纠伙报雠

    刘宠清名举世传,至今遗庙在江边,

    近来仕路多能者,也学先生拣大钱。

  这首诗是个有名才子王叔能所作。那绍兴钱清镇有个钱太守庙,这太守姓刘名宠,在西汉桓帝时为会稽太守,一清如水,丝毫不染。升任临行之日,山阴县许多父老号泣相送,每人赍百文钱,赠为行资。刘宠感其来意,拣一文大钱受了。后人思其清德,立庙祀之,号为一钱太守庙,这镇就唤做钱清镇。王叔能偶然在此镇经过,拜了太守之像。因想近来仕路贪污,只要大主钱儿便取,所以题这四句诗。虽然做得好,可惜还未尽其意。如今做官的若单拣大主钱儿方纔上索,就算做有志气的了。他的算计,恰像归乘法儿,分毫不漏。他的取钱,却像做土砖的,地皮也龁下了三分。那管你大主儿小主儿,好象扒灰扫地的,畚得来簸箕里头就是。只说拣大钱,可不是未尽其意了。另有诗云:

    当初只拣大钱装,近日分毫也入囊。

    若是取钱能取小,唤为廉吏亦何妨。

那贪官也有个计较,他取得钱来,将十分中拚着几分上面打点使用,一般得个美升。便做道万一公论穿了。犯着对头,罢职家居,也做个大大财主。落得下半世丰足受用,子孙肥田美宅,鲜衣骏马何等奢华。任他地方百姓?骂,我耳朵里又不听得。比如做清官的,没人扶持,没人欢喜,一笔勾了。回去地方上许多鼻涕眼泪,又带不回家,累及妻子不免饥寒,六亲无不抱怨。便有圣明帝王,他在九重之上,那里晓得外边备细。恁般说将起来,可不倒是做贪官的便宜?说话的,据你说人人该做贪官了。虽则如此,那百姓们千万张口?诅祝颂,难道全然没用?或者生下子孙贤愚不等,后来家道消长不齐。暗暗里报应,天道自然不爽,只目前人不知道。还有一件,假如朝廷洪福齐天,地方平静,且算做侥幸。若是气运适然,地方合当有事,定然是那贪官惹出祸来。这祸依然是他先当。

  前一回说那贝州知州张德,若不恁般胡做,如何激变了军心,弄成大祸。这便是贪官的样子。

  且说当日知州见仓里失了米,库里失了钱,不胜焦燥,将王则送司理院如法逐一勘问报来。这勘官姓王名浆,问王则道:「说你昨日散了两营请受,你家能有多少大,如何堆放得六千人钱米。今日州库不见了许多钱,仓内不见了许多米,你且说如何弄将出来的?」王则初时抵赖,后来吃拷打不过,只得供认道:「昨日是王则下班日,则在家闲坐,只见那多有请的从王则门前过,都怨恨道:役了三个多月,要关支一个月钱米也不能得。又有四个人不知从那里来,不由王则分辩,借王则屋里散了六千人钱米。那四个自去了,实不知是甚人。」勘官道:「岂有不识姓名的人,你不询问他来历,便容他在家里散钱米请受。」教狱卒拖翻王则,着力好生夹起再打。王则受不过苦楚,只得供说:一个姓张名鸾,一个姓卜名吉,一个唤做瘸师左黜,一个唤做蛋师,又名弹子和尚。勘官把纸笔教王则写将出来,见了大惊,想道:「这卜吉、张鸾是杀了郑州知州逃走去的。弹子和尚是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钱,包龙图三番两次奈何他不得。现今两处都行得有文书缉捕。那瘸师左黜,不知何人,一定也不是善良之辈。如何这班人都合做一伙,聚在贝州。此事非同小可。」当时教将王则押了招状,依旧监禁狱中。实时回复知州,细细的陈其利害。吓得知州面如土色,欲待认真搜捕,诚恐这伙妖人等闲的拿不到手,反惹其祸。欲待隐瞒过去,连王则都宽了他罢,奈仓库中钱米失散。王则明明里招出四个人来,众人共知,怎好丢手。这般大事,虎头蛇尾,如何压服得军民,做得一州之主。左思右量,只得出个榜文,榜云:

    贝州知州张 为缉捕事:从排军王则招称同盗仓库妖贼张鸾等未获,如有擒捕真贼来献者,每名官给赏钱一千贯。知情不首,一体治罪。故示。

    一名张鸾,系游方道人,头戴铁如意冠,身穿皂沿绯袍。

    一名卜吉,客人装扮。

    一名瘸师左黜,系瘸脚,头戴破巾,身穿粗布衫。

    一名蛋师,又名弹子和尚,耳带金环,身穿烈火袈裟。

    庆历四年 月 日

知州吩咐书手将榜文一样写十来张,悬挂各门及州前,并城内外冲要去处。一面唤缉捕使臣,立限捕获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两营六千人和老小都得王则家借支钱米与我们,知州将他罪过,把他送下狱中受苦。人人都在茶坊酒肆里说,没一个不骂知州狗贼,不近道理。说犹未了,只见瘸师走来营前,拍手高叫道:「营中有请的官人们听着,王都排不合把钱米散与你们众人,你们都看见他在自屋里搬出来的。知州却把仓中的米,库中的钱,隐匿过了,反陷王都排偷盗。即今要差人来拿你两个管营的,追取你们钱米还仓还库。我想你们为汉的买卖,米是吃了,钱是用了,那里赔出去还官。」

  众人听了,都乱嚷起来道:「我们吃的用的,又不是官物。现在该支的钱粮不肯关与我们,到要追夺我们的。恁地时,真个逼我们反了。」瘸师道:「王都排好意支散钱米与你们,如今被知州打得皮开肉绽,禁在狱中,性命不保,你们知恩报恩,肯出力救他出来么?」众人道:「我们也有此意,只是力量不加,又没个头脑,如何救得他出来?」左黜道:「官人们!也说得是,必须要一个为首的。我与你们为首,众官人肯相助也不?」众人看了左黜,口里不说,心下思想道:看他这一些儿大,又瘸了脚,便跳入人的咽喉里,也刺不杀人,随他去恐不了事,倒装幌子。左黜见众人不则声,问众人道:「你们因甚不则声,莫不是欺我身小力微,奈何不得人。我变个奈何得人的教你们看看?」左黜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将身显出神通,不见了那四尺来长的瘸师。只见身长一丈,腰大十围,头似车轮,目如灯盏,手中执两把泼风刀如两扇板门相似。众人见了大惊,忙忙的拜道:「我们有眼不识泰山,原来是天神。可知道昨日王都排家里不甚宽大,散了六千人钱米。」众人拜罢起来看时,端的只是个瘸师。瘸师道:「众人休三心两意。因是你贝州人合当有难,天教我来提拔你们。你们从与不从,只在今日。」

  说声未了,营里跳出两个枪棒教师来。一个姓张名成,一个姓窦名文玉。那两个各提一条棍棒在手,叫道:「王都排是好人,合当救他。那个不肯去的,我先与他斗一百合。」众人齐声道:「都去!都去!」瘸师道:「难得两位恁般义气,就烦你做头领,教他们在此整顿器械。我今独自一个先去救我都排,坏了贝州的知州,你们就来接应。辅助得王都排做了贝州之主,教你们丰衣足食,快活下半世。」众人听得说,都应道:「我们就来相助!」有诗为证:

    重瞳吝赏终亡国,吴起同甘便勒勋。

    只为米钱私散去,一朝反了六千军。

左黜离了营前,迤逦奔入州衙里来。正值知州升厅,坐在虎皮交椅上,胡言乱道。左黜入去时,使个隐身法,并无个人看见。左黜一闪,闪在知州背后,捉个空儿,将交椅往后一退,知州扑地的跌了一交,众人慌忙扶起。知州道:「想是交椅日久脚损坏了,另换一把坐罢。」左黜暗暗的笑道:「这贼赃狗怎知道我瘸师,也来借名嘲我。我再耍他一耍!」众人将交椅换过,铺上虎皮坐褥,安放得稳稳的。知州方才坐定,左黜在背后将他纱帽猛打一下,扑的一声响,那纱帽离头,似箭一般去了,直到厅下落地。众人只道知州相公袖里放出一只鹁鸽子来了。只见知州捧着头,叫道:「快拾取纱帽来戴。」众人方才晓得是知州的纱帽。正待去拾取,却被左黜隐在下面,又先拾得在手,大盼盼的拐上厅来,对着知州叫道:「太尹!你今日没了冠也,你今日没了头也!」把纱帽捻起,又道:「太尹你的头儿已被左黜拾得在此!」众人听得左黜二字,便道:「这里正出榜文捉他,却来将头套枷。」

  知州见他身材短小,不将他为意,乃问道:「你便是那瘸师么?」左瘸将左腿一拍,说道:「这只脚可是假得的?」知州道:「我正要拿你,你如何敢来?」左黜道:「晓得太尹见怪,待来拜见领罪。」知州大怒,骂道:「从不曾见恁般大胆的妖贼。」唤教左右拿下,取长枷来,将左黜枷了,送到司理院去,与王则对证钱米。狱卒把左黜押到勘事厅前,就狱中拽出王则来。王则见了左黜,大惊道:「你为何也来在这里?」左黜道:「不是我进来,如何救得你出去?」司理院王浆问道:「你这汉子从实供说,仓库之中钱米,怎的样摄了去?」左黜道:「勘官!连你也不理会得,知州愚蠢,月钱月米俱不肯放支与他们,教两营人切齿怨恨,我到赔着四千贯钱替知州散了。他不感激谢我,反欲加罪,是何道理?」王浆焦躁,喝令狱卒着力拷打。狱卒提起杖子,拖翻左黜便打。有这般作怪的事,才打一下去,左黜全然不觉,倒是行杖的叫痛,恰似打在自家身上一般。换几个狱卒行杖,都是如此。但是打一下,便叫起痛来,撇着板子躲向一边去了。

  王浆不信,走下来自提杖子去打。这棒不像打左黜,倒像打勘官,也撇了杖,把手掩着屁股便走,连叫作怪。只见左黜哈哈大笑,喝声:「疾!」把自己身上和王则身上的索子,就如烂?也似都断了,枷也开了。吓得王浆道:「这汉子真是个妖人!」忙叫狱卒并众人一齐向前来捉。被左黜用手一指,禁住了许多人的脚,一似生根的一般,一步也移不动。左黜和王则直至厅下。知州坐在厅上,依先戴了纱帽,坐着虎皮交椅,比较钱粮。只见左黜喝道:「张太尹!你害尽贝州人,报应只在今日。我今日不为贝州人除害,非大丈夫也。」知州见他两个来得凶,掇身望屏风背后便走。忽地堂内抢出两个人来。那两人非别,正是张鸾、卜吉,各仗一口刀。卜吉向前揪住知州,张鸾向知州一刀,连肩卸臂,断颡分尸,把知州杀了。吓得厅上厅下人,都麻木了,转动不得。王则道:「你众人听我说,你们内中有一大半是被他害的。今日我替你们去了祸胎,一州人都得快活。你们吃他苦的,随我入衙里来,抢掠些金银,叫你们富贵。」

 众人见说,都来帮助王则。两营教师张成、窦文玉,率领着六千军卒,却好都到州衙前,听得说王则杀了知州,一齐抢入来,正遇着司理院王浆引一家老小出衙逃避。张成棍起,先把王浆打倒,众人齐上,踹做肉泥。一家老小,都结果了性命。胡永儿自己到了州衙里面,和左黜等将知州满门杀尽。又访闻知州平素心腹用事之人,都搜寻来杀了。打开狱门,把罪人都放了。到知州家内,搬出金银钱宝,绫罗缎疋,在阶下堆积如山,连这十三疋彩帛剪下来的五尺零头,做一包儿包着,也在奶奶房里搜将出来。王则道:「许多财物,都是贝州人的骨髓,今分做三分,把一分散与营中有请的。一分给赏铺行欠账,及知州诈钱被害之家。一分散与穷经纪人,教他安心做道路。」王则据住州衙,出榜抚安百姓,令两营军人,整顿兵器,顶盔挂甲,分布四门,固守城池。两个教师就充做统领两营军马。

  如今做一回话儿说过去了,那其间老大一场事,当时只走了两个官。一个是通判董元春,一个是提点田京。两个收了印信,弃了老小,奔上东京,奏知朝廷,要请兵与知州报仇。只因这番,有分教:讨贼将军,空费一番心力,谋王术士,大施万种妖邪。正是:

    一灯能发千家焰,尺水翻成万丈波。

毕竟朝廷遗甚人来剿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四回 刘彦威三败贝州城 胡永儿大掠河北地

    从来叛乱数应然,也是朝廷政未全。

    试看圣明全盛日,放牛归马任安眠。

  话说大宋庆历年间,仁宗皇帝虽然圣明,却被奸臣夏辣蒙蔽,引用王拱辰、鱼州询等一班小人,造言生事,谋害忠良,一连罢去了六个贤臣。那六个?文彦博,韩琦,富弼,范仲淹,欧阳修,包拯。他六个都是老成练达,肯替国家做好事的。自六个去后,夏辣受枢密使之职,专一?贤嫉能,招权纳贿。所以州县多有贪官,天下不得太平。西夏反了赵元昊,广南反了侬智高,都未收复。今日贝州反了王则,也为着贪官而起。当时贝州一州的官,只走得通判董元春,提点田京。两个径至京师,把反情奏知朝廷。仁宗天子闻奏,便召枢密院官商议。夏辣奏道:「此乃知州张德不放钱米,一时激变军心,非地方之反叛也。不烦圣虑,臣保一人乃冀州太守刘彦威。此人将门之子,文武双全。只消此人领着本部人马前去,相机剿抚,可保无虞。」仁宗准奏,即忙传下圣旨,令冀州太守速领本部人马,径往贝州,或抚或剿,一任便宜行事,事平之后,论功升赏。

  这太守姓刘名彦威,虽然是文科出身,家世将门,精通韬略。使一柄大杆刀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

当日接了?警,便请都监茹刚商议。茹刚道:「闻得贝州一伙妖人作耗,广有神通,须当量力而进,不可轻敌。」刘彦威大笑道:「刘某曾读诗书,自古道:『邪不胜正』,吾仗天威讨诛反贼,有何惧哉!」当下择个吉日,点起本部五千人马,茹刚领一千人为前部先锋。牙将段雷,领一千人马为合后。自己统三千人马为中军。一齐进发,杀奔贝州来。

  却说贝州报子探听得刘彦威起兵,飞马来报王则。贝州一州人都慌了。王则虽然学得些武艺,从未经过战阵,也不免恐惧。急请左黜、张鸾、卜吉三个人来商议。

  说话的,问你弹子和尚到那里去了?看官有个缘故,那和尚三遍到白云洞袁公处盗法时节,曾到白玉香炉前诚心祷告,发愿替天行道,不敢为非,只为不识天书,亏得圣姑姑辨认。就同圣姑姑和左黜三个,一齐修炼。因见圣姑姑说:河北三十六州合当换主,众人该得辅助王则,除灭贪官污吏,这都是天数。弹子和尚信了这般言语,所以把善王太尉三千贯钱相助王则,散与两营军士,以后众人去杀州官,和尚就躲过一边,不曾同去。为何的?一来是佛门中出身,又是慈长爷手下长大的,终带三分慈悲之意。二来他心灵性巧,既说过了愿,常把替天行道四个字存在胸中。就蒿恼包龙图,也是包龙图先要去拿他,却不是他惹祸。今日虽然信道天数,也要观其动静,不肯出身露体生事造业。这里王则据了贝州城,那和尚自在城外甘泉寺里居住。

  只有左黜等三人朝夕共事,故此今日王则只请他三个商议。瘸师道:「打听得他那里有多少人马?」王则道:「有五千人马。」左黜道:「便是他有五万,亦不足虑。这里两营共有六千人,留一半守城,一半迎敌,看我左黜本事。」王则亲到教场点军,只见军中走出两个新添统领使的教师来,个是张成,一个是窦文玉。参拜过了,禀道:「两营军士受了主帅大恩,并无寸报。某等情愿各分本部一千五百人出城,乘他安营未定,杀他一阵,挫他锐气,使他不敢正眼觑俺贝州。」王则大喜,各人赏了披挂一副,战马一匹,点了三千人马,犒赏已毕,吩咐来日出军,小心在意。

  过了一夜。次日,两个统领使全身披挂,整军马,大开城门,分两路杀将出去。瘸师看见他去得雄猛,且教他试探来兵虚实,也不阻挡。且说张成引着一千五百军先行,约出城三十余里,地名傅家,恰好遇着冀州先锋茹刚军马。正欲排开斗势,准备厮杀;窦文玉军马又到了。茹刚领这一千军喘息未定,怎当这里两支三千生力军忽地冲来,况且寡不敌众,立脚不牢,四散奔走。茹刚连斩数人,只是按捺不住。张成、窦文玉,见敌军乱窜,两匹马一齐拍动上前,来擒茹刚。茹刚力敌二将,全无惧怯,?了二十余合;见贝州军泰山般围裹将来。回顾手下祇剩得一人一骑,无心恋战,杀开条路而走。张、窦二将恰待追赶,报马到来冀州大军到了,相距十里之外,二将不敢进逼,慌忙收军,转回贝州。把军马扎住城外,二将入城见了王则,禀道:「冀州前部先锋,已被小将杀得大败亏输,正欲追赶,怎奈刘太守大军已到。小将只得收兵,现屯城外,专候主帅钧旨。」

  王则道:「闻得刘彦威这厮手段高强。今前部失利,已灭威风。二位将军便算第一功了。乘此锐气便可住扎城外,防他攻城。明日交战当令军师们相助。」二将得令,连夜离城十里,扎了两个大寨。各占一寨,倘有敌兵来攻,互相救援。

  却说茹刚收拾得败残军卒,来见刘太守谢罪。刘太守大怒道:「凡行兵者必须远远哨探,一有风闻,预作准备。你全不用心,致被贼人出其不意冲动官军,纪律何在?本当斩首号令,交战在迩,诚恐于军不利。」喝教捆打一百,罚在后队催趱粮草,倒换后队段雷为先锋之职。到傅家下寨,探子打听得张成、窦文玉率领贼军离城十里,分为二寨住扎。刘太守笑道:「我知贼人无能为也。这傅家乃是贝州咽喉之路,若贼人乘胜,就此扎寨截住来路,虽有十万之师,安能窥其城下哉?今乃舍此不守,依城立营,吾破之必矣。」吩咐段雷道:「打刘字旗号先行,约至来日平明到彼寨前索战。只要输不要赢。引他到傅家一路来,我自有计。」段雷领计去了。又差帐下两个校尉各领三百步军连夜潜行,伏在他栅寨近侧左右,等他们出寨迎敌,便去夺寨放火。又吩咐茹刚准备云梯、火炮攻城之具。来日午时,在贝州城取齐。处分已毕,自己中军少不得拔寨都起,别有号令不题。

  却说张成、窦文玉虽枪棒教师,实不通兵略。偶然初次出兵得胜,自夸其能,便看得不在意了。次日闻得官军搦战,旗号上打着刘字。张成、窦文玉都要建功,争先出阵,各使一根镔铁枪,骑着战马,耀武扬威。望见官军早已排成阵势,门旗开处拥出一员将来。头戴铁盔,身穿绣铠,手中抡一柄宣化大斧。二将道:「这不是刘彦威是谁?」二将更不打话,挺枪直取那将。那将握斧相迎,斗上三十余合,卖个破绽,叫声:「暂歇!」拨回马头便走。张、窦二将招动人马,尽力赶杀。那将且战且走,约有十余里,那将回身又斗上七十合又走。二将不舍,只顾追赶。官军撇下金鼓满地,贼人乱抢。只见俊马如飞报来叫道:「将军休赶了,后面寨中两路火起。」张成、窦文玉知道中计,着了忙,急引众军退后,部伍早已乱了。行不多路,只听得连珠炮响,刺斜一支军冲出来,为首一员大将,横刀跃马大喊:「反贼休走!刘彦威在此等候多时了。」二将从不曾见这般威容,先自心慌措手不及,被刘彦威手起刀落,先斩窦文玉于马下。张成料走不脱,只得舞枪来斗,不上三合,刘彦威瞋目大叫,吓得张成手软抡枪不动。被刘彦威马头早到,一手提下雕鞍,掷于马下,众军齐上结果了性命。刘彦威麾兵掩杀,三千军马折其大半。有诗为证:

    兵家料敌最先机,轻敌须知定丧师。

    堪叹教师矜小胜,一朝堕计尽舆尸。

再说王则听得城外厮杀,急请左黜等一同登城帮助。只见败军纷纷而至,叫道:「张、窦二统制已被杀了。刘太守兵随后便到,快开城门则个。」王则教守门的放进,问其备细大惊,对左黜等道:「刘彦威英雄名不虚传。列位有何退敌之法?」左黜道:「贫道已算下了。且教败残军士守城。替出一千五百人来,贫道与张、卜二公各领五百,在我们三个身上大家杀他一阵教他片甲不回。」王则道:「每位五百人恐太少。」左黜道:「自有天兵鬼卒,五百人只将来摆样助阵而已。」王则道:「全仗列位扶持,同享富贵。」王则便传下号令挑拣一千五百精壮军人,分为三队。正在选军未毕,只听得城外喊杀连天,官军已到。刘彦威吩咐段雷、茹刚一面准备攻城,自己跨一匹追风好马,立于阵前,将刀头指着城内大叫道:「贝州有会事将王则绑捆出来,献与朝廷,免你一城人屠戮!」王则见他军容雄壮,不敢则声。左黜穿领布衫,仗一口剑,领着五百军步行出城。将剑尖儿指着刘彦威道:「你会事领了人马速回冀州,免纳首级。若少迟延,教你一行人都死于吾手。」刘彦威道:「你这厮是助王则的逆党。看你的衣甲皆无,又没马匹,敢和我厮杀。可惜你残疾之人,还不够我一刀哩。」左黜道:「我不与你斗口,教你看我手段则个!」刘彦威在阵前施逞刀法欺敌左黜。左黜用剑尖一指,喝声:「疾!」只见面前卷起一阵狂风,吹向官军阵里,黄沙扑面,一阵都开眼不得。刘彦威叫声:「罢了。」拨回马头便走,被左黜领军大杀一阵方才转去。

  刘彦威直走至二十里外,方才风息。计点军马,三停损了一停。不多时,段雷、茹刚引军都到,问其缘故,禀道:「小将正欲攻城,只见大风飞沙走石,料得贼人妖法,恐有摧折,收军而回。」刘彦威道:「吾不知贼人伎俩,误堕其计。且只在傅家休息三日。吾自有计破之。」吩咐军中每人预备青纱眼罩一个听用。

  到第四日,四更造饭,五更起身。只选五百匹好马,五百名长枪手,都带眼罩在身边,以防备风沙。一遇贼军不论好歹,便直冲过去,用长枪刺杀之。段雷、茹刚领军为左右翼,一等中军杀入贼军,两翼便围将来。务要杀他个尽绝,休要走脱一个。

  却说左黜胜了一阵,王则心下稍安。连日哨探虽然不见动静,守城的也不敢懈怠。到第四日,报道官军又到。张鸾道:「前日瘸师立功,今番轮该贫道了。」卜吉道:「徒弟替吾师一行也。」引了五百步人飞走出城。你道卜吉怎生模样?

    头挽双丫髻 身穿绿锦袍 凶睛眉打结 横肉脸生毛

    仗剑诸神伏 扬声百兽? 郑州无运客 天下有名妖

刘彦威只道原是这瘸子出阵,今番换了一个又不知什么妖法。莫等他做手脚,只管冲突前去便了。只见卜吉不慌不忙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:「疾!」把两个衣袖望前张开,袖里奔出千千万万豺狼虎豹之属,张牙舞爪,齐向官军阵上冲去。刘彦威的马见了吓得直跳起来,将刘彦威掀翻在地。卜吉大踏步正待向前,却被左右两翼一齐拢来急救上马,官军见了异兽,都拋戈弃鼓,各自逃生。卜吉乘势追杀,夺了二百余匹好马,军器不计其数。

  刘彦威又折了一阵,军士损伤者极多,仍退在傅家内。想道:我一生未尝见此妖人,欲待收兵回去,心下不甘。欲待再战,又无良策。况且五千人折了一半,若再摧折岂不耻笑?正踌躇未决,吩咐军中牢守寨栅,不敢妄动。

  过了一日。只见冀州有文到,原来佥判夏有守招募壮勇军一千,战马三百匹,差统领使陶必显押来助战。陶必显递了军册,参见过了。刘彦威大喜道:「天使我成功也。」打发回文去了,就教陶必显领新到一千军,另立一营为犄角之势。吩咐军中画匠将棉布画成狮子图形三百具,限十日内报完,叫陶必显引新到军为前部冲锋,将画成狮衣披在三百战马身上。倘贼军作起妖法,虎豹突至,放出三百狮衣马军士,筛锣随后。狮为百兽之尊,筛锣以像其声,虎豹见之必退矣。自己引大军随后而进,再令段雷、茹刚各引三百弓弩手预先埋伏左右,只等贼兵出城,抄出背后乱箭射之。虽有风沙虎豹只宜向前,不能向后。刘彦威分拨已定,自谓大胜之策。

  再说王则正和左黜等三人议事,探子报官军又到。张鸾道:「这番少不得贫道行了也。」引本部五百人出城迎敌,却是马军。卜吉道:「刘彦威这厮连战不退,歇了许多时又来,其中必有计谋。不才愿随师父同往一看。」左黜跳将起来道:「说得是。今日我们都去,索性结果了他,省得终日来刮得俺们不自在。」王则道:「贝州成败决于今日,全赖列位用心。」瘸子和卜吉都引军去了,王则亲上城楼擂鼓助战。

  且说陶必显初到不知高低,使着一根狼牙棒,抖擞精神,大呼搦战。只见吊桥下处飞也似一队人马冲将出来。为首一个道人头戴铁冠,身穿绯袍,面如噀血,目若朗星,手持鳌壳扇一把,背上背口松纹古剑。陶必显暗暗称奇,想道:这厮手中不拿军器,一定靠着妖法了。已有准备,何足惧哉?喝教众军一齐冲突上去。对面张鸾口中念念有词,将鳌壳扇一挥,喝声:「疾!」只见平白地起阵冷风,吹得人毛骨凛冽如冬天相似。半空中一朵黑云正罩在官军阵上,冰雹乱下,都打得破头伤脑。马俱股憟,不容不乱窜。倒把刘彦威大军冲动,弄得七断八续,急急鸣金收军。点兵时不见了陶必显。原来陶必显吓得昏了,倒撞入贼人队里去,众军绑缚去了。再说段雷、茹刚两路伏兵听得喊杀连天,已知交战。急忙引军杀出,分明看见左黜、卜吉在前,用力追赶,须臾天色昏暗,不分人形。两军恰好相撞,各认做贼军,六百弓箭手一齐发箭,都是自射自军。少停天气清朗,六百人止剩得有百余个活的,其余都射死了。此乃左黜、卜吉行法之力也。段雷先伏在土窖中不曾伤损,脱去盔甲,混在残兵中逃去。茹刚身中五六枝箭倒在地下,不能行动。望见贼兵来到,拔出身边佩剑,自刎而亡。后人有诗云:

    不是将军无智武,熠熠妖星如众虎。

    甘陵城畔吊忠魂,白日清霜共千古。

刘彦威见段雷引残兵逃回,晓得茹刚身死,痛惜不已。又打听得陶必显被擒,方知妖人如此利害。夜间秉烛而坐,正思去住之策,忽然营中发喊起来。刘彦威安坐不动,差人问时,说道:「营前密布鹿角一时都不见了。」刘彦威大怒,按住军中不许喧哗妄动。绰刀在手,叫点起火把,自出营前来看,果然周围鹿角全然失去。正惊讶间,只听得东边鼓角齐鸣,杀声震耳,不知何处兵来。刘彦威叫段雷引兵向东边迎敌去了。须臾东边寂然,西边又起火光烛天,如在一二里之近。刘彦威大怒,提刀上马,自自变量百人往西迎去。约行了三四里,金鼓不闻,火光也渐息了。刘彦威只得转回,才到营前,只见南边鼓角又起,杀声至近。刘彦威吩咐段雷后营巡视,自己在前营立马而看,也不去迎他了。军中点起火把,通红如同白日。不多时,南边声响又绝,杀气又从北边而来。刘彦威一夜不睡,正没理会处,约莫五更时分,只听营中又发喊起来,说道:「司更的被大虫咬去了。」刘彦威喝道:「此地那得有大虫到来?」说犹未了,只见营里面,一个美貌妇人,手中仗剑,骑着一匹大虫直冲出来。刘彦威连忙跳下雕鞍,那马早已惊倒。妇人和大虫都不见了。军中一夜不得安息。到天明看时,满营都是虎迹。巡风的报道:「失去鹿角只在里许之外,做一堆儿堆在那里。」刘彦威叹口气,道:「此等妖人教刘某亦无可奈何矣。」实时拔寨奔回冀州。连夜申文到枢密院去说妖人如此,乞添兵遣将,广求智谋之士,速行前去剿除,以绝后患。原来宋朝一款,但凡举荐边将失机误事者,荐主一同罪罚,因此枢密使夏辣瞒过朝廷,不行举奏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骑大虫的妇人是谁,正是胡永儿。他见官军屡战不退,今番又一场大厮杀,也到阵前观看。已知张鸾得胜,还不了事,直到傅家刘彦威寨前布散鬼兵,蒿恼他一夜。只为刘彦威数未绝,所以结果他不得,只逼迫得他逃走。

  且说当晚张鸾等收兵入城,众军解到陶必显请功。陶必显磕头愿降。王则准了,就封为统领之职,领着张、窦二将的军马。点兵时并不损一个,王则大喜,连夜杀牛宰马大赏三军。一回吩咐守城军士小心在意,自己和张、左等三人排宴在州厅上,吃个尽醉方休。看看五更将绝,只见厅前一声响亮,踱个胡永儿进来。众人大惊,连忙起身迎接。胡永儿道:「你们众人吃酒快活,谁知我一夜辛苦。刘彦威这厮已被赶回冀州去了。」把夜间蒿恼他事情,说了一遍。王则拱手称谢道:「贝州方有泰山之安也。」

  胡永儿道:「坚守孤城不成大事。趁此目下军威,便可收伏附近州县。」众人道:「说得是。」当下再点人马,王则同左黜引军打东南一路,胡永儿同卜吉引军打西北一路,只留张鸾守城。不上半年,连得了曲安、肥乡、邯郸、广平等十数县城池。招降人马,多得钱粮,弄得势力大了。东京卖肉的张琪,卖炊饼的任迁,卖面的吴三郎打听得胡永儿是王则的浑家,俱到贝州投奔王则。王则见人心归顺,乃自立为东平郡王。?封胡永儿为皇后,左黜为国舅,张鸾为丞相,卜吉为大将军。蛋子和尚虽不曾出力,众人推他手段高强,封为国师,月送钱米在甘泉寺供养,只怕日后有用他之处。以下张琪等都挂印封官,其势越大。分兵四出抄掠,各处闻得他妖术通神,无不望风而靡,河北州郡大半为王则所有。王则役起人夫,就州厅改造王府宫殿,与朝廷制度一般。又左黜、张鸾、卜吉都造得有衙门,耗费钱粮无算。又尊圣姑姑为圣母娘娘,创造行宫一所,以备他不时来往。百姓昼夜并作,无不嗟叹。又遍访民间有颜色闺女,纳入王宫。上等的为妃嫔,次者做宫娥服侍。又选美女三十人,赐左黜等三人。张鸾原是天阉,近不得女色,辞而不受。卜吉见师父辞了,也不敢用。只左黜原为调戏妇人,被赵大郎一箭射伤左腿,做了瘸子,今日虽然学得一身法术,淫心不改,收纳了十个美女,日夕取乐。又各处自行选取,与王则赌赛的受用。只因这般有分教:草头天子坐不成一面江山,瘸脚妖人做不彻千般鬼怪。正是:

 奢淫无度终遭祸,变诈多端久必穷。

毕竟王则后来的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五回 赵无瑕拚生绐贼 包龙图应诏推贤

    学些伶俐学些騃,伶俐兼騃是大才。

    騃无伶俐难成事,伶俐无騃做不来。

  话说胡永儿先前引兵攻打州县之时,军中掳掠得人口,内中有个小厮,生得十分清秀。永儿一见便喜,问他经历,答道:「姓王名俊,年方一十三岁,父母双亡,随着外公出来避兵,不意中途失散,被擒到此,望娘娘饶命。」永儿见他言辞敏给,容色可怜,又与王则同姓,收在帐下为养子,出入不离,甚是怜爱。王则见了,也自欢喜,教外人都称他做小王子。不觉过了二年,那小厮一十五岁,越长成得好了。怎见?

    面如傅粉,体似凝脂,唇若涂朱,目如点漆。身才秀溜,是未经啮破的幸童;态度妖娆,像不曾戴髻的美女。赋性清扬真自喜,出词儇利得人怜。马上共惊挟弹子,主家重见卖珠儿。

  胡永儿朝夕相傍,倒看上了他,与他私下成就了好事。原来妇人家只是初次廉耻要紧,难好破例,坏事到得开手时,一不做二不休,连自家也息不得念头了。永儿初时跟着圣姑姑,行动风云作伴,山水为家,半像个出家人样子,这个道儿是不想着的。如今住在曲房深院,锦衣玉食,合着了俗语饱暖思淫欲这句了。眼见得宫中翠袖成群,蛾眉作队,自己只守着一个王则。况且他有三妃六嫔,不得夜夜相聚,看了粉妆玉琢这般个小厮,能不动情?这小厮竭力奉承,争奈永儿淫心荡漾,不满所欲。这小厮乖巧,但出外见个美男子,便访问他姓名,进与永儿。永儿自会法术,便摄他到伪宫中行乐。中意时,多住几日。不中意时,就放他去了。自古道:「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若要不闻,除非莫说。」王则与永儿同窝居住,便道不曾亲眼看见,难道没些风声吹在耳朵里面?一夜间,吃得烂醉,忽想起这事,怒气勃发,提了一把青铜宝剑到宫中来杀永儿。步至伪宫门前,忽然转个念头道:事不三思,终有后悔。这一套富贵,都是永儿作成的,怎好负他。况且他神通广大,若杀他不得,反坏了面皮,不好相处。转到别院,将宝剑掷在地下,叹了口气,自去睡了。

  恰好圣姑姑这几日正在圣母行宫。王则次日早起,一径来见圣姑姑。叙了些闲话,王则便道:「近来仗托洪庇,地方倒宁静。只是访得民间妇女,多有私下养着汉子的,败坏风俗,今如何处置他?」圣姑姑道:「凡男女相就,都是夙世姻缘。如做夫妇的是正缘,私合的也是旁缘。还有一节,七情六欲,男女总则一般。女当为节妇,男亦当为义夫。男子三妻九妾,兀自嫌少。如何怪得妇人?况且妇人让着男子,只为男子治外,一应事体,是他做作。妇人靠着他现成吃着,故所以守着男子的法度,从一不乱。若是有才有智的,赛过男子,他也不受人制,人也制他不得。你且说汉帝刘邦诛秦灭项,何等英雄!任看吕太后在宫中胡作胡为,全然不管。他也不把吕后当作个寻常女子看成。人生世上得意难逢,趁着时好运好,得便宜处且便宜,得快活处且快活。此等闲事,非达者所当经心也。」只这一席,说得王则嘿然无语,辞别回府。想着:圣姑姑说话,亦自有理。从今以后,我也莫管他,他也莫管我。各尽其乐,岂不美哉。当下召张琪、任迁等,教他一路察访民间美色,不拘有夫无夫,只要出色标致。

  不一日,张琪访得本州关家庄关疑之妻赵无瑕,年方二十岁,姿色无双。王则就教张琪领兵取来,观其颜色如何。张琪领三百军人围住关家庄,立要赵氏。关疑又不在家,慌得他一门老小躲了。赵氏道:「贼徒慕我之色而来,我若不挺身出去,倘被进门搜索,反为不美。」乃取解手刀一把,藏在身边,自出中堂来见张琪。张琪见他果然天姿美色,心中大喜。便欲拖他上马,赵氏大喝道:「将军不得无礼!将军此来取妾去者,还是自要,还是郡王要?」张琪道:「王府闻娘子美色,特遣小将相迎。此去富贵非常,切勿迟疑。」赵氏道:「既是郡王要妾,须郡王自来,妾有话相对。若郡王不来,妾虽死亦不去也。」张琪单马去飞报王则。

  王则乘了一匹五花骢,引着伪府中亲随,亲自到关家庄来。看了赵无瑕,真个比花解语,比玉生香,吴宫西子不如,楚国南威远逊。王则大惊道:「原来世上有这般女子,可上前与寡人攀话。」赵无瑕口称万福,不慌不忙的说道:「大王为一方之主,侍巾栉者,必须香闺淑质,绣阁娇姿。如妾陋貌残躯,不足以辱后宫。愿大王以纲常为重,恕妾一身,大王阴德,必当享年千岁!」王则道:「寡人所爱,是你的颜色。即当立你为后,休得闲话。」赵氏再三求告,王则只是不允。赵氏料道不免,大骂道:「你这反叛贼徒,如鱼游釜中,不久亡灭,还要污人妻子。我恨不得一刀砍下贼人之头,岂肯从汝哉!」身边拔出解手刀,便欲自刎,众人抢得快,做不成手脚。赵无瑕骂不绝口,只求速死。王则心中不忍,吩咐张琪散了众军,只留五十名壮士环守着他,务要劝他随顺。如执意不从,满门斩首。王则自回伪府中去了。

  却说赵氏被张琪同壮士看守,一日一夜,求死不得。心生一计,便道:「大王真心要妾,妾何敢执迷,以害妾全家之命。但妾颇读书知礼,若以威相逼,虽死不从。妾有老姑在堂,丈夫在外,须待他一面而别。另居他室,择日礼聘,庶妾无苟合之羞,大王亦免强婚之议。望将军善言传达。」张琪又将这番说话飞马传去。王则依允,着他婆婆看守。只不许他夫妻相会,来日便要聘娶入宫。张琪唤他婆婆出来,把媳妇交付他身上。倘有差池,全家不保。五十名壮士,分守着前后门,不容他丈夫回家相见。

  原来关疑已自回了,见说家中有这一节事,不敢进门,只在左近人家住下,含着眼泪打听消息。那婆婆也只怕儿子回来被军人所害,悄地寄信叫他不要回来。当晚婆媳两个割舍不得,抱头而哭。赵氏收泪对婆婆说道:「媳妇今日不难一死,只恐连累婆婆。但媳妇到彼伪府,必然自全节操。婆婆可预先收拾细软家私,约会了丈夫。待妾起身之后,作速逃窜东京,以避贼人之害。媳妇与丈夫虽做了两年夫妇并无生育,丈夫年纪正小,前程万里,自然别有良缘。只恨媳妇薄福,奉侍婆婆不了。到今生死之际,又被贼徒隔绝,不得与丈夫一面。指上金戒指二枚,烦婆婆寄与我丈夫做个忆念。」说罢放声又哭。正是:

    世人万般哀苦事,无过死别与生离。

    纵教铁汉应魂断,便是泥人也泪垂。

婆媳两个这一夜眼泪不干,泣声不绝。捱到天明,婆婆真个吩咐王娘收拾得两包细软金珠,又寄信与儿子,教他预先远远的觅一辆小车儿,准备走路。

  且说王则将聘娶的事,都托在张琪身上。张琪侵早先到关家庄,巡哨了一遍。打听得夜来无事,欢喜不胜。少停聘礼已到,黄金白金各四锭,黄的每锭重四十两,白的每锭重五十两。彩帛二十端,双羊双酒,大吹大擂送上门来,排设在中堂。婆媳两个重新哭起,婆婆:「这些东西分明是买我身上的肉,我何忍要他?」赵氏道:「今日虽买婆婆的肉,他日好买那贼徒的肉。」婆婆道:「怎么说?」赵氏道:「这贼徒少不得天兵到来,拿住解去东京,千刀万割。你把这金银留着,到那时送与刽子手,在刀头上买他一块肉来祭你媳妇。我在泉下也得快活。」莫说婆媳二人悲伤之事。再说张琪催那婆婆收了礼物,自己又去催趱取亲人从。一百名伪府亲军,金鼓旗枪前导,二十来个宫人都乘着宝马,捧的是金冠绣蟒,玉带红袍。一般有伪内臣执了龙凤掌扇,引着香车细辇。十来队乐人吹打,只要奉承赵氏欢喜,所以仪容极盛。赵氏别了关家祠堂,又拜了婆婆四拜,又望空拜了丈夫四拜,哭了一场,登车下帘,众人一拥而去。那婆婆哭倒在地,养娘唤醒。关疑知道妻子起身,方敢回家。已自哭得不耐烦了,忙忙的收拾行李,弃了家私,同养娘扶着婆婆潜地逃入东京去讫。

  再说王则闻张琪报道:「新人已娶来了。」喜从天降,慌忙大排仪仗,亲出府门迎接。军士们人人望赏,个个生欢,做两行排列,让香车进府。王则亲自开帘,不见动静,抱将出来,看时颈上系着罗帛,原来在车中密地自缢,真烈妇也。史官有诗赞曰:

    骂贼非难绐贼难,夫家免祸九泉安。

    似兹贤智从来少,不但芳心一寸丹。

后人又有诗云:

    骂贼曾闻元楷妻,从客就义更称奇。

    衣冠多少偷生者,不及清河赵与崔。

清河就是贝州之地,隋末时有个崔元楷。元楷之妻骂贼而死,此诗是表彰二烈妇之大节,男子不及也。王则这晚一场扫兴,想道:妇人性烈,不干众人之事。将尸首着张琪给归原夫,追还聘礼。次日张琪闻知关家逃走去了,禀过王则,?葬于城外。王则出榜,但是民间美色,或父母献女,或丈夫献妻者,俟选中者官给聘礼百两。倘藏匿不献,致被他人首出,即治本家之罪。于是夺民间妻女,不计其数。百姓讨了个有姿色的老婆,便道是不祥之物,若讨得丑的反生欢喜。当时有个口语道:

    莫图颜色好 丑妇良家宝 休嫌官不要 夫妻直到老

至今说丑妇良家之宝,语起于此。胡永儿明知王则贪色恣欲,到也由他。但是自己有些私事,不要王则进宫,把一只金簪插在槛外,绕屋便像千围烈火。把一只银簪插在槛外,绕屋却似一派大水,外人寸步难进。闲常没事时,收了法术,或是请王则到宫相聚,或是王则自来,夫妇依然欢好。亏杀他夫妇,贪淫恋色,堕了进取之志,也是气数只到得如此。弹子和尚见王则所为不合天理,久后必败无成,竟自不辞而去了。左黜自恃国舅,凡事姿意施为。张鸾、卜吉虽在其位,全无权柄,到落得清闲受用。吴三郎改名吴旺,和张琪、任迁都讨了个地方,做了知州之职,享用富贵。时常领兵寇掠邻境,抢掳些子女财帛,贡与王则。只为奸臣夏竦蒙蔽朝廷,养成了这般大势,任那一方百姓受苦,只是隐匿不奏。

 一日,仁宗皇帝御驾往西太乙宫行香。礼毕,正欲还朝,忽然百宫队里走出个新参御史。那人姓何名郯,上前快走几步,一手扯住御衣,伏地大哭。仁宗道:「卿有何屈事,奏与朕听。朕当为卿申理。」何郯奏道:「没甚屈事。只可惜太祖皇帝四百军州,看看侵削。陛下枉有尧舜之资,将来不免桀纣之祸也。」仁宗大惊道:「卿何出此言?可细剖之。」何郯奏道:「西夏反了赵元昊,邕州反了侬智高,无人收伏。今贝州又反了王则,河北一路皆为贼巢。陛下不思选求良将,讨贼安民,窃恐舆图日蹙,天下非复赵家之有矣。」仁宗道:「朕已命范雍征讨元昊,杨畋征讨侬智高,未见次第。贝州兵变,当时便遣冀州太守刘彦威平定,卿言从何而来?」何郯又奏道:「范雍年老,为元昊所轻。杨畋久出无功,虚耗粮草。贝州反贼王则,杀得刘彦威片甲不回,称王僭号,河东地方都震动了。告急文书雪片到京,都被枢密院使夏竦隐匿不奏。陛下不诛夏竦,天下不得太平。」此时夏竦也在驾前,吓得面如土色,支吾不敢。仁宗大怒道:「夏竦奸臣,朕委你执掌兵权,不思报效,欺君误国,本当斩首,姑且革职为民。」夏竦满面羞颜,只得谢恩去了。

  仁宗又问道:「方今何人可任枢密使之职?」何郯奏道:「只今天下闻名刚正无私的,无如包拯。此人昔年曾任开封府尹,治得一清如水。只为不肯依附夏竦,弃官而归。陛下若欲选求良将,削平三处大寇,只消起用包拯,他所荐举,无有不当。」仁宗大喜,准奏。即日起召包龙图,升为枢密使之职。包拯在家闻召,连忙起身到东京,面君谢恩已毕。仁宗问道:「今西夏、广南、河北三处反叛,卿有何良策定国安民?」包拯奏道:「以臣愚见,范仲淹可专任西夏,狄青可专任广南,文彦博可专任河北。陛下要天下太平,除非委此三人,可责成功。」仁宗道:「河北只是一个军卒鼓噪,如何恁地利害?」包拯奏道:「王则不足道。他有一班妖贼帮助,能兴妖法。」仁宗道:「彦博年已八旬,卿如何独举荐他?」包拯奏道:「臣闻童谣有云:八只眼儿嗔,巍然三教尊,天神为将鬼为军。不怕武,只怕文。王则则字旁是贝字,又贝州俱是八只眼之义。妖人中僧道俱有,独奉王则为主,故说巍然三教尊。神将鬼军乃妖术也,这一般人武有余,而文不足。故说不怕武,只怕文。今着文彦博去,正合着这句谶语。又见贝字着一文,是个败字。臣所以不荐他人,独举彦博。且彦博虽然年老,精力不衰,才智过人,老成持重。若此人一去,王则必败无疑矣。」仁守天子闻奏大喜,连降三道诏书,令使命分头去召三人连夜赴京擢用。有诗为证:

    夏竦奸邪太不仁,欲将一网尽贤臣。

    但有忠佞分明日,便是边疆息战尘。

不说范仲淹、狄青二人之事,就中单表文彦博。此人乃河东汾州人氏,年少曾讨西番有功,累官做到首相。因与夏竦不合,固求去任,罢为西京留守。年已七十九岁,精力胜如二三十岁的后生。使命领敕,星夜到了西京。文彦博并本州大小官员出郭,迎接圣旨至州衙里,开读罢,各官望阙起身谢恩。文彦博领了诏令,别了家眷,兼程而行。不一日到了东京,官员都在接官厅伺候,迎接入城。次日早朝,随班见帝。怎见得早朝?但见:

    祥云迷凤阙,瑞气罩龙楼。含烟御柳拂旌旗,带露宫桃迎剑戟。天香影里,玉簪珠履聚丹墀。仙乐声中,绣袄锦衣扶御驾。珠帘卷,黄金殿上现金舆。凤扇开,白玉阶前停玉辇。隐隐净鞭三下响,层层文武两班齐。

当日仁宗天子召文彦博至面前,圣旨道:「河北贝州王则造反,今命卿为元帅,收伏妖贼,当用人马几何?副将几人?任卿便宜酌处。」文彦博奏道:「臣闻王则一党也是妖人,若人马少,恐不能取胜。臣愿保举一人为副将,得十万人马方可以克敌。」仁宗道:「军马依卿所奏,但不知保举何人为副将?」文彦博奏道:「臣乞曹伟为副将。」仁宗道:「这曹伟莫非是下江南第一有功,封王的曹彬的子孙么?」文彦博奏道:「正是曹彬嫡孙。」仁宗闻奏,龙颜大喜,命宣曹伟见驾。仁宗当殿封文彦博为统兵招讨使,曹伟为副招讨使。拨赐内帑金银钱帛,犒赏三军。二人谢恩出朝,便去各营点兵发马。枢密使包拯具酒送行,私对文招讨说道:「老相公此行,定成大功。但贼人中有一妖僧叫做弹子和尚,此僧变化多端,相国可以预备。」文招讨道:「多承指数。」三杯酒罢,包拯别去。文招讨即日离京上路,渡黄河直抵河北界上,军马就于冀州驻扎。真个是:

    人人欲建封侯绩,个个思成荡寇功。

毕竟文招讨征伐贝州,胜负如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六回 文相国三路兴师 曹招讨唧筒破贼

    胜败兵家虽不常,从邪从正判殃祥。

    若知邪正妖祥理,及早回头不用商。

  话说文招讨大兵到冀州驻札,冀州太守刘彦威迎接二招讨入城,备说王则妖法难敌。文彦博与曹伟商议道:「王则占据州郡,身住贝州。目今进兵,还是合兵径打贝州,还是分兵四下攻取。招讨必有奇谋神策?」曹伟道:「曹某系副将,安敢僭越计谋,主帅有命,一听指挥。」文招讨道:「不然,招讨乃名将之子孙,曾与先王建立边功。彦博虽为主将,终是书生,全仗招讨共成王事,不必谦逊。」曹招讨应诺道:「河北州县虽归王则,皆因惧势,非为心服。今闻大兵到此,自顾不暇,何暇出兵相助。仗主帅神威,直捣贝州。若贝州攻破,余者不消加兵,自然服矣。」文招讨道:「招讨所见极明,打听他城中兵不满万。我这里有大兵十万,更得招讨奇谋,破贼如反掌矣。」曹招讨道:「曹某亦探听得王则等辈虽不能用武施文,尽行妖法。日前刘太守去收伏时,被王则用了妖法,是以损兵折将而回。据曹某愚意,主将将三万人作中军,以二万人与曹某作左辅。以二万人与总管王信为右弼。分为三路,作长蛇之势。以二万人与转运使用镐为押后。以五千人令先锋孙辅各营巡视。以五千人与刘彦威帮助孙辅,就为司导。今王则兵不满万,止可敌我一路。我军若胜,则三路并进。若有少亏,则两路必来救应。此万全之策也。」文招讨见说,大喜道:「招讨如此用兵,何愁贝州不破。」此日,文招讨分三路人马来取贝州。先打个榜文前去,榜上数王则十般大罪:

    一、不合激变军心。二、不合擅杀州官。三、不合擅据城池。四、不合聚集妖党,杀伤官兵。五、不合称王立后。六、不合擅封官职。七、不合纵兵侵掠州县。八、不合私役人夫,起造王宫伪府。九、不合奸淫民间妇女。十、不合叛国害民长恶不悔。今天兵十万前来征讨,只要首恶王则一人,余党悉赦不问。如有擒斩王则来献者,一体叙功。倘王则自知其罪,束手归降,当奏闻朝廷,待以不死。如仍执迷抗拒,兵临城下,悔之无及。

  王则见了这榜文,吓得手足无措,急聚左黜等一班人计议。左黜道:「前日冀州刘彦威杀得片甲不回。今文彦博年已八旬,自来送死。虽有雄兵十万,能奈我何?」张鸾道:「贫道在东京时,多闻文彦博之名。曾有异人推他八字,说他出将入相,一生富贵无比。年近八旬,再为朝廷建大功劳,安邦定国,寿近百岁而终。此乃天上福神,不可轻也!又童谣有云:贝州一郡虎,怕文不怕武。今文招讨正应其姓,凶吉难保。依贫道愚见,不若把知州张德贪污之处,缘由委曲诉明,卑词谢罪,烦文招讨上奏天子,愿自具军粮替国家出力,或征西夏,或讨广南。倘得功成奏凯,仍不失侯王之位。不知军师意下如何?」左黜道:「做大难为小,仗我等法力,便赵官家自来,亦不怕。何怕一老头儿哉!丞相奈何自损志气?」张鸾道:「当举事时,本为贪官害民,人心共愤,恰遇奸臣在朝,匿而不奏,使我辈得成其事。今朝政清明,去邪用贤,命大臣统兵而来,大非往时可比。我等单恃些法术,安知彼处无会事之人。军师请三思之。」卜吉在旁只不开口。王则见二人议论不一,抽身便起,众人俱散。王则径入伪宫,来见胡永儿,把两般说话都说一遍。永儿道:「大王奈何弃已成之业,而束手受制于人乎?千斤担子,自有我哥妹二人承当。若不放心,再请母亲圣姑姑到,万无一失。张、卜之言,不可听也!」王则听了大喜,道:「王后之言是也。」是晚饮宴尽欢,就宿于永儿宫中。

  却说卜吉,当日口中不言,心下想道:我本是做客生理,为胡永儿下井,冲撞了州官,几送残生。幸遇我师父,救了性命,报了此雠。谁知王则激变民心,背反朝廷,大伤天理。前日蛋师不辞而去,也只为看不上眼。我等若不见机,反与文招讨作对,诚为逆理的了。遂连夜来见张鸾,说道:「适间瘸子甚有不然师父之意。师父在此,有损无益。为今之计,不若见机而作,跳出是非门为上。」张鸾道:「汝言正合吾意。我有个师父在天台山玉霄峰隐居修道,不若同到彼处寻访,采药炼丹,图个神仙正果,岂不为美?」二人商议已定,当夜便离了贝州城,望天台山而去。有诗为证:

    一念贞邪转吉凶,奸雄回首即英雄。

    今朝双翮冲霄去,不问洛州旧战烽。

  后来道君皇帝盖万岁山,差十制使往江南办采花石。这一个制使在天台玉亭洞,看好了一根金松。原来金松不比凡松,垂条如细柳,结子如碧珠,只有台州生产。这根松更生得玲珑可爱,根株盘旋在一块巧石上。制使将御用字样黄旗插着,择日起夫连石抬去。忽然洞中走出个老道者说道:「此树乃先师冲霄居士手植,贫道在此看守七十多年了,乞留方便,莫动他罢。」制使道:「松石图样已打在御前去了,怎罢得?」老道者道:「烦回奏,但说郑州卜道人求留下作伴。」制使不听,指挥人夫动手。正下锹时,只听得一声响亮,石倒迸裂,金松登时枯死。制使吃了一惊。老道重又再三求告,制使依允。老道者将手轻轻的扶起那巧石,这金树依旧茂盛。制使回朝奏与道君时,朝中有晓得仁宗故事的,说道:「冲霄居士乃张鸾卜道人是卜吉。」仁宗到道君时,将近百年,卜吉尚存,疑其得仙矣!此是后话。

  再说王则次早听得有人报道:「张、卜二人都不知到那里去了。」急召左黜问之。左黜道:「张鸾原与我们不同支派。敢因议论不合,怀惭而去。卜吉是他徒弟,一同去了。我们也不靠着他。可召张琪,任迁,吴旺三人回来听用。」张琪等正在各地方为官享福。闻得贝州信到,各率本处军马齐来助战。王则打听得文招讨大军已到,乃大开城门,引军靠城摆列阵势。瘸子紧紧相帮,左手吴旺,右手任迁。留张琪和陶必显在城头擂鼓吶喊。胡永儿亲自领兵,遶城巡警。文招讨将兵分作三路,出于阵前,与王则打话。王则见了文招讨出马,唱个喏道:「王则因州官贪滥,挺身为百姓除害,众人推我暂领一隅之地,又不侵犯别人,朝廷何必兴兵到此?」文招讨大喝道:「汝造下十大逆天罪恶,今天兵到来,理合开门投降,辄敢拒敌,不知死活!」王则道:「久闻招讨大名高寿,宜知进退,以享余年。若必欲交锋,恐手下不相饶让,勿罪勿罪!」文招讨大怒喝叫擂鼓。先锋孙辅挺枪指挥人马来抢城,捉王则。王则见人马抢来,望后一退,让左黜马头在前。刘彦威在文招讨身边指着瘸子道:「这贼道惯使妖法,元帅宜防之。」

  说犹未了,只见左黜在阵前叩齿作法,乌云猛雨,雷声闪电,火块乱滚,就兵马队里卷起一阵黄沙来,罩得天昏地黑。黄沙内尽是神头鬼脸之人,引着许多豺狼虎豹前来冲阵。众军只斗得人,如何能?得神鬼猛兽。战马惊得乱窜,把马上兵将都颠下来了。王则见文招讨阵脚乱动,乘机趁势驱人马一掩。文招讨同先锋孙辅,大败而走。王则领人马随后赶来。副招讨曹伟,总管王信,见文招讨兵败,便各引本部兵马前来救应。王则见两路军马齐来,惟恐有失,急下令收军马入城。

  文招讨引军离城三十里傅家下寨。计点人马,杀伤并自相践踏死者无数。文、曹二招讨及总管王信,聚集众将共议攻城之策。文招讨道:「我与西番戎兵大小也曾战数百阵,不曾见王则这等妖法。可知刘太守输与这贼。」

  刘彦威道:「小将初时被妖贼刮起风沙,败了一阵。小将吩咐军各备眼罩。第二阵却赶出猛兽来,又折一阵。小将又吩咐军中将布画成狮形,覆于马背。此孔明破南蛮之计。不料第三阵却是阴风冰雹,人马一半冻死。这伙妖人真是变化不测。必须破其妖法方可取胜。」曹招讨道:「闻得贝州会妖邪术者不过四五人,余者俱不会。然这妖邪法术,曹某有个道理可以破得。」文招讨听了欢喜道:「敢问招讨有何妙计,可破妖法?」曹招讨道:「王则这家法术,和尚家唤做金刚禅,道士家叫做左道术。若是两家法术都会,唤做二会子。皆是邪法。只怕的是猪羊二血,及马尿犬粪大蒜,若滴一点在他身上,就变不成神鬼,弄不得邪法。」文招讨大喜,吩咐军上但交战时,刀枪头上都要蘸血。曹招讨教做五百个唧筒,都盛猪羊二血。选五百个身长力大的军人做唧筒手,配着五百个弓弩手。交战时,若见神鬼异兽等,唧筒弓弩一齐发作,有诗为证。

    邪不胜正从来有,识破之时岂能久。

    任你妖群变化多,今朝难免唧筒手。

文招讨犒赏了军士。至次日,摆布军马,留明镐守傅家大寨。其余多叫依先分作三队,离城三里,排成阵势。鼓声震地,喊杀连天。原来王则手下,无甚英雄好汉,厮杀全仗妖法。屡屡取胜,不把文招讨在意。当日闻得军马临城,张琪和吴旺、任迁商议道:「我等三人自到贝州,从无尺寸之功,枉学得道术在身,今日何不施展?」三人一同来禀王则,情愿领本部兵出战。

  王则道:「前日文彦博大败,被他左右两路兵来攻救去。今日吴旺可引一支兵东去邀住他右军,任迁可领一支兵西去邀住他左军。张琪作先锋,与孙辅交战。寡人同国舅、军师攻取中军。务要擒此老翁,以绝后患。」三人得令,引兵出城,分路而去。却说先锋孙辅,领着五千人,直逼城下搦战,正撞着张琪军马。张琪不知武艺,只靠着水火葫芦。当下忙忙的念?,双手把那葫芦口向前擎起,只见水葫芦中左边喷出一道水来,如高岩瀑布。右边喷出一道火来,如野焰烧空。遇水的淋头浇面,遇火的燎发焦眉。孙辅抵当不住,恐冲动大军,拨马刺斜望东而走。张琪指挥人马,追赶去了。王则见前军得利,便大驱人马而进,与文招讨大军相遇。门旗下,左黜披发仗剑,又驱出许多妖鬼及异兽出来。文招讨喝开阵门,放出五百名唧筒手,五百名弓弩手。唧的射的,一齐发作。箭上都有秽物,那些神鬼异兽被秽物猪羊二血破了法,形消影灭。左黜出其不意,吃了一惊。再要摆布时,却被文招讨人马乘势掩杀将来,大败落荒而走。王则急急引兵入城,拽起吊桥。将城门紧闭不出。

  再说吴旺一支兵东去,正遇着曹招讨前部骁将董忠,挺枪直取吴旺。吴旺从幼也曾习些枪棒,两个斗起枪来,一来一往,约二十余合。曹招讨后军已到,曹伟双刀法神出鬼没,亲出阵前助战。吴旺料不能敌,把马一拍,腾空而起,其去如飞。曹招讨追之不及。再说孙辅引着败军东走,忽见空中一将跃马而过,离地数丈,料是妖人。慌忙扳起弓来,望空一箭,正中在马上。那箭都蘸得有恶血,吴旺骑的是妖马,本是纸剪就的,着了箭仍变做纸,吴旺从半空中倒颠下来。孙辅带转马头,正待擒人,张琪军恰好追到,看见空中坠下一人,认得是吴旺,连忙救了。曹招讨大军都到,张琪不敢恋战,保着吴旺而走。到吊桥叫开城门,城中接应进去了。吴旺这一支兵,隔绝在后,尽数投降曹招讨麾下。再说任迁将木凳变成大虫骑着,摇头摆尾,自谓无敌,领一支军西去。王总管前部骁将柳春生,原是猎户出身,用一柄浑铁钢叉,部下都是步军。柳春生认是真虎,提起钢叉便搠。任迁见势头来得凶猛,把大虫一拍,那大虫跳起有二丈多高,张牙舞爪,望柳春生身扑将下来。柳春生一闪闪过。把钢叉向大虫尾后尽力一搠,喝声:「着!」肐月察一声,只见大虫倒地,看时不是大虫,却是一条板凳。这板凳属木,钢叉浑钢打就的,金能?木,况钢叉头上也蘸得有恶血,着了一些,其妖法便解。任迁脚根落地,早落慌了,被柳春生肩膊上一叉搠倒,活活绑住。贼军无主,各自逃生。

  文招讨这一阵杀厮,三路得胜。就逼着贝州城下寨。刘彦威在城下,拾得无数的怪物来献。都是纸剪草做的,及赤豆白豆之类。但是粘着秽气,故收不去了。先锋孙辅收得吴旺的纸马来献。曹招讨招降军士千余人,王信部下柳春生解到正贼一名任迁及变虎板凳一条。文招讨一一记在功劳簿上。文招讨将任迁亲身细细审问,方知起手连王则共是六人,以后又有张琪等三人。弹子和尚先去了,张、卜二人与左黜不合,也去了。今城中只有胡永儿和左黜、张琪、吴旺四个。还有胡永儿的母亲叫做圣姑姑,往来不常。文招讨临行时,听包龙图说得弹子和尚甚是利害,今闻说不在城中,又放下了一头忧虑。当下审毕,喝叫上了囚车,送在大寨中明镐处看守。等待捉了王则,一同解京。每早用一碗猪羊血淋头。正是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有诗为证:

    纸马形消木虎痿,数年妖法顿成灰。

    何如饼面生涯稳,无是无非不吃亏。

王则输了这阵,折了许多人马,又失了任迁。正是刀添三个军,人用七分成。这里文招讨十万大军,倍增意气,河北州郡先被王则侵占的,闻得官兵得胜,都潜地差人送款,虎视贝州指日可得。文招讨下令五百军人上山去砍伐木植,造作攻城器械,云梯炮石,天桥火箭。数日之内俱齐备,文招讨令傍城攻打。众军士直到城旁边攻打,只见贝州乌云黑雾,罩了城子。半虚空中隐隐现出神头鬼脸,毒蛇猛兽。军士都打不得城,反伤了许多兵马。一连打了两三日,只打不下。

  文招讨在帐中纳闷,夜间秉烛隐几而卧。忽然一阵冷飞过处,见一妖娆美妇人,将白罗帕拥颈,冉冉而来,到文招讨前跪下。文招讨大喝道:「我奉王命引大兵到此,是何妖精敢来冲突?」妇人道:「妾非妖精,乃本州关疑之妇赵无瑕也。王则爱妾颜色,强妾成婚,妾守志不从缢死。今茔葬在城外浅土之中,正在老相国军营之内,被军人啰?不安,乞老相国怜悯,迁骨于十里之外,九泉衔恩!」文招讨道:「原来小娘子是位烈妇,下官失敬!小娘子精灵不泯,必知此贼何时可灭。」妇人道:「这贼魔运将尽。但老相国三日之内,主有大厄,须当谨慎。」文招讨大惊。只因这一番有分教:鬼怪魔君,尽被雷霆碎首;妖邪逆党,俱遭刀剑分尸。正是:

    不泯贞魂终为厉,无知逆贼定遭殃。

要知结末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七回 白猿神信香求玄女 小狐妖飞磨打潞公

    人生本是三更梦,世事浑如一局棋。

    但愿心田存得正,平时乱世总相宜。

  话说文招讨梦见这美妇人对他说,三日之内,主有大厄,吃了一惊。醒将转来,恍惚还见这妇人的身影冉冉而去。听军中更鼓正打三更,文招讨一夜不睡。到天明,吩咐军校在营中查访烈妇赵无瑕的葬处。不多时,军校来报:「有军士李十八适间掘地埋锅,因土松掘将下去,获一妇人尸首,外边稻草包裹。那妇人颜色如生,颈上紧紧系着白帕子,像个新缢死的。」文招讨便叫军中用棺盛殓,备下三牲祭礼,亲到灵前奠酒,离城十里外,择个高阜处安葬,亲题贝州赵烈女之墓七个字于石上,令石工镌石立于墓土以记之。这赵氏冤抑三年,亏得文招讨为他改葬立碑,表他是烈妇,分明受了一道封号,把这烈妇的精灵洗发来。有诗为证:

    北邙山下冢累累,谁似清阳一土堆。

    记得潞公题石处,年年只有子规啼。

  文招讨想那烈妇所言大厄之事,只怕有刺客奸人,潜入营中。便吩咐小心巡警,攻城将士暂时休息,待三日之后,再议攻取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贝州城中一班妖人,驱神役鬼,不论日子作弄妖法。妖气直透天庭,惊动了玉皇上帝,遣太白星李长庚去查看。李星君把王则等一班妖人,反叛始末,奏闻玉帝。玉帝道:「天书秘册在白云洞中,有白猿神看守。今被人盗法,生事害民,合当一体治罪。」李星君奏道:「臣闻妖不自作,皆由人兴。只因赵宋真宗,听信奸臣王钦若,引诱三遍,伪造天书,矫诬上天,欺诈百姓。以此民间竞尚妖巫,酿成妖衅。那时宫帏中便有妖狐之异,必主妖狐作乱,天下不得太平。司天监失于推算,恰遇白云洞天书出现,妖法流传,延至今日,狐党猖獗,正应其祸。此乃天数,非关白猿神之咎也。况盗天书乃是蛋子和尚,其人曾设大誓,合有道法因缘,白猿神原无私授之罪。」玉帝道:「蛋子和尚何人也?」李星君奏道:「昔年有优婆女十二岁出家修行,三十余年不曾破戒,偶于莲花塘中,见鹅鸭交感忽动欲心,从此怀孕,一十三个月不产。一日在迎晖山下经过,腹中作痒,产下一蛋,弃之水潭而去。有迎晖僧拾得此蛋,送鸡巢中菢出一小儿来。从幼披剃为僧,是名蛋子和尚。长成勇猛精进,一心好道,闻白云洞有天书秘法,三年辛苦,刚摹得地煞变化七十二条,央老牝狐精圣姑姑辨识其字,因而同他母子修炼。只因狐女胡永儿与王则有夙世姻缘,所以狐党辅助为乱,蛋子和尚见机而作,并不与事。」玉帝点头,便命老金星于福禄寿三司查取王则命数,向善恶司查勘王则行过罪恶,详议来奏。说话的,你又作谎了。普天下人如恒河沙数,若是一个个的命数,天上都像算命先生,流年般细细的开载在那簿上,得几间屋装这簿籍?每日生生死死、开除添造,几千万个书手也忙不来,福禄寿三位星官好不忙哩。就是人生一日间百善百恶,善恶司那里记得许多。看官有所不

知,假如平民百姓,无禄无位,亦无大善恶,此辈万千相等。他的穷通寿夭,随着世治世乱,年丰年歉,大小劫数内总来总去,不计其数了。若是低低里一个前程,小小的一个财主,上界便都有个注缘,有善则升,有恶则降。又民间极善极恶之人,也是上天间气所钟,其姓名亦须入善恶簿内。况且草头天子,他的命数修短,大则关系天下,小则关系一方,天庭如何没有个记录?闲话休题。

  原来王则原是个趣修罗中多欲魔王转劫,五百年一出世,或男或女,妖淫好杀,应人间魔运而起。遇着昏君无道,搅乱乾坤。若撞了治世明主,其魔亦不能呈也。因是真宗皇帝伪造天书,装神说鬼,酝酿斋醮,妖气深重,所以生下王则,凑着魔运。幸是赤脚大仙治世,文曲武曲诸星皆为辅助,不成其大害。前劫武则天娘娘福寿忒过分了。这一劫虽转男身,事事减损,命中合居王位一十三年,遇天寿星而绝,享年四十。那天寿星是谁?就是招讨使文彦博了。他在唐朝姓张名柬之,一生抱文武全才,年近八旬,不得际遇,亏了梁国公狄仁杰荐为丞相,领羽林军剿灭了武氏,建立了李家。后因中宗皇帝不明,枉受贬死。上帝哀怜,使配天寿星之位,世享富贵遐龄。在五代为冯瀛王,在今日为文彦博。都是位极人臣,寿将百岁。当初则天之乱,是他平定了,今日王则之乱,仍要做他的功劳。天数注定,非偶然也。

  据说王则有十三年王位之分,方今五年有余,还该一半。因他五年内杀害生灵十万,又强占有夫妇女多人,逼死烈女一名,作孽太重,善恶司议将王则两年折做一年。只今三个月内,仍受国刑诛死,以警万众。李星君同天曹各司覆奏玉帝。玉帝道:「王则处分极当。只是一般妖人,恐文彦博不能料理。」李星君奏道:「从来妖法易破,但此乃天书秘册,七十二变化无穷。既从白猿神白云洞中盗出,臣愿领帝旨,仍责成白猿神令收伏妖党,以赎漏法之罪。」玉帝准奏。当下李星君领了玉旨,出了天门,拨开云头,望白玉炉中香烟而下。

  却说袁公正在洞中修真养性,忽见太白老金星下降,吃了一惊,慌忙跪接,问道:「星君降临凡洞,不知何谕?」李星君双手扶起,便道:「我在上帝前保奏,把一件大大功绩与你干去。」袁公道:「谅小臣干得甚么功绩?」李星君便叙起贝州之事道:「这一班妖人舞弄幻术邪法,都是白云洞壁传出去的。玉帝要问你个监守不严。是老夫保奏下来,要你平妖赎罪。」袁公慌得手足无措,道:「小神粗知剑术,曾无伏妖荡魔力量,恐误大事。」李星君道:「我与你一个门路,除非去求九天玄女娘娘,便有个裁处。」袁公叩首谢教,送了金星起身,便把师门信香焚起,望空参拜,连呼师父九天玄女娘娘三声。只见旌方(童)焜耀,干羽缤纷。那娘娘圣驾在半空中驻扎。原来娘娘是九天道法之祖,但是徒弟都有信香分授,倘有急难,焚起香时,即来救护。当下袁公叩见了娘娘,将李长庚传来帝旨告诉了一遍,拜求师父圣力裁处!

  娘娘笑道:「原来如此,文招讨与我平日有恩,我合当助他成功。但此事是蛋子和尚开端叨起,要他来出力。目今他在大名府紫金山结庵,我今同你到彼。你可引他来见我。」说罢,乘云而起。袁公随着云车,径到紫金山高峰之上。这紫金山是上古玉女修真之处,满山都是翠石,绝无撮土,蛋师爱他秀丽,自离了甘泉寺,便在此山结庵而住。正是:

    山古仙留迹,庵幽石作邻。

    一声天际籁,不惹世间尘。

蛋师正在庵前闲玩,抬头忽见一老者,认得是旧时指引他到白云洞去的,慌忙问讯道:「向日多蒙老翁指教,无门叩谢。今日幸得再遇,请到小庵攀话则个。」老者道:「老汉非别,只白猿神便是我。奉玉帝命我看守白云洞天书石壁,不敢轻传。向年因见吾师三遍哀求,真心设誓,为指点吾师到洞摹法。谁知老狐精倚赖吾师以成其变化,却去帮扶王则造反称王,杀人十万。今妖气腾天,玉帝查出盗法之由。欲将吾师与老汉一同治罪,天谴难逃,为之奈何?」蛋子和尚终是本分,早已心慌,便道:「动问老翁,如今有何解救?」老翁道:「老汉请得九天玄女娘娘圣驾到此。吾师若同去求他,此事可解。」和尚变忧作喜,拱手道:「全赖老翁引见!」当下两个上了高峰。

  蛋师见了娘娘,慌忙拜倒自陈:「贫僧虽叨法缘,获遇白云洞左壁天书,并不曾欺天背誓,生事害民。今闻得上天震怒,望娘娘解救则个!」娘娘便叫袁公扶起,对他说道:「白云洞中右壁乃天罡正法,左壁乃地煞邪法,今妖狐仗此邪法,生事害民。推究这法从何来,岂能无罪。日今文招讨大兵征讨,若能助正除邪,将功掩罪,此万全之福也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贫僧与他们本事,也只相等,如何胜得他?」娘娘道:「我把天罡破邪法传授与你。他的邪法自不能施。虽如此,然那狐精多年老魅,况有左道变化无穷,急切收他不得,必须请天庭照妖镜,照破原形,方才了手。」蛋子和尚当即拜九天玄女娘娘为师,传授了天罡破邪法。

  娘娘吩咐道:「你先在贝州,居住城内城外?」和尚道:「弟子见王则不仁,便在城外甘泉寺中着脚,从不入城。」娘娘道:「你今仍到甘泉寺中住下,我自指文招讨来相会,以成三遂之事。」蛋子和尚不知三遂是何语,也不敢问,领了法旨,辞别出山,再望贝州而去。路上想道:「我当初住在甘泉寺时,一寺中僧众,都知我名号,那个不说我是妖人一党,今番又去,好没嘴脸。」又想一想道:「我有计了,寺中有个老和尚,姓诸葛名遂智,出外朝山,十五年不回,杳无音讯,众僧疑他已死,替他排下灵位。我曾见他挂的小像,又知他生年该七十一岁,何不变他形貌,也好栖身。」少不得仍把地煞七十二变中的换形法来使,口中念?,将脸一抹,就变做诸葛老僧。才进得甘泉寺,僧众接见,认得是本寺师父,又惊又喜,将灵位悄地撤去,大大小小尽来叙寒温,问起居。蛋子和尚因话答话,大盼盼的看他们扫舍安?,供茶敬饭,受他们叫师父师公,全不在意。

  看官牢记话头,蛋子和尚自在甘泉中且做老僧诸葛遂智住着。再说九天玄女娘娘引白猿神往天庭见玉帝谢罪,遂请得照妖镜同袁公到河北界内来,云居雾宿,专等时候到来,平妖定乱。

  话分两头。再说贝州城中见官军连打三日城,云梯,炮石,天桥,火箭逼近城下,虽然攻打不破,好生慌迫。陶必显与手下几个心腹商议城破之日,性命难保,谋欲南门赎罪。写下密书缚在箭头上,等明日官军打城紧急时,捉空射去。不期第四日文招讨收兵回营,不曾射得,有同谋军士只道官军退了,要在王则面前献功,偷了密书出首。王则大怒,即将陶必显并同谋诸人,一齐捆来城上,枭首示众。出首军士,赏了千户之职。后人有诗云:

    从王从贼两无成,反复偷生竟不生。

    何似茹刚同死节,甘陵城下表双贞。

又有诗单道军士,先见事急同谋,后因兵退出首,真小人也。诗云:

    献门救死本同谋,兵退旋为媚贼图。

 世上势交皆若此,几人心腹可无虞。

王则见人心变了。心内越慌急。请左黜和老婆胡永儿到点军教场,一起商议。胡永儿道:「大王!且不必忧虑,奴有一计,只教文招讨在城外死于非命。他十万军马,没了主将,不战而散,好么?」王则道:「贤后有甚妙术,安排得他死,散得他十万人马,解吾贝州之围?」永儿向左黜耳边说道:「如此如此好么?」左黜拍手大笑道:「要得官军解散,除非此计!」便吩咐手下人去磨坊里取一块大磨盘来。不多时,只见十来个人,扛一块大磨盘来到厅下。胡永儿走下厅来,将朱砂笔书一道符在磨盘上,右手仗一口剑,左手持一钵盂水,口水念念有词,噙一口水,看着磨盘上只一喷,喝声道:「疾!」只见磨盘在地上左旋右旋,忽地漾漾的望空便起,如风吹纸鸢儿相似,径往城外飞将去了。王则和众人见了,无不喝采。想:着这块大磨盘边傍擦过,也须去一层厚皮。若是看得在打将下去,料不是个小小肐。莫说近八十岁一个老文招讨,就是精壮后生,一连摆他十来个在那里,怕他不都做个肉饼儿,这一番必然了事!正是急将妖法使,呆等好音来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文招讨正升帐请副招讨曹伟,总管王信,先锋孙辅等到帐下议论攻城之策。只见狂风骤起,望空中落下一块磨盘来,望着文招讨顶门上便落。一声震天动地价响,众人惊得面如土色,只道打死文招讨。却说文招讨正坐在交椅上,忽被一人拦腰抱过一边,离交椅有五七步路。那磨盘下来,打不着文招讨,却把交椅打得粉碎,地上打一二尺一个深坑。众将见文招讨无事,俱各大喜。文招讨吃那一惊不小,别取交椅坐定。问道:「适来抱我者何人?」说犹未了,只见一个人到面前唱喏。其人生得身材长大,面貌丑陋。众人看时,都不认得。又不是亲随人,又不是帐前士卒。文招讨问道:「你是何人,来救我一命。乞道其详,自当重报?」那个人说:「某不是军中人。今贝州王则使法将磨盘来压死相公,某特来救相公之命,报相公向日一饭之恩方便之德。」文招讨见说大喜,道:「感谢你来救我,不知我文彦博施恩在于何处,愿求姓名?」那人说出姓名来,真个百家小说未见其名,廿一史中从无此事。正是:

    神圣有灵扶正直,妖邪无术害公卿。

毕竟说出甚姓名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第三十八回 多目神报德写银盆 文招讨失路逢诸葛

    一饭千金信有之,鬼神亦自报恩私。

    试看多目银盆事,阴德从来应不疑。

  话说文招讨若不是一代福人,险些儿被磨盘压死。亏得那人救了性命。问其姓名,那人道:「口说恐相公失忘了,可借银盆笔砚来。」手下人取银盆笔砚排列桌上。那人道:「乞退左右。」文招讨喝退了左右。那人提起笔来写罢,将银盆覆在地上,大跨步走出帐外去了。文招讨实时使人追赶,便不见了。文招讨道:「却又作怪!」教人揭起银盆来看时,中间写着多目神三个大字,众人皆不晓得其意。文招讨沉吟了半日,方才想得起来。原来文招讨幼年未及第时,曾在九天玄女娘娘庙中祈梦,梦见娘娘赠他十个字,道是人间名宰相,天上老人星。彦博从此央个高手画工,画成娘娘圣像,裱轴供养。每月朔亲自展开,焚香拜祷。又一日出路到一馆驿中借宿。驿使告道:「此处有鬼魅,在此房宿者,常多损人。」此时文彦博不信此言,乃明点灯烛,置酒驿房中独酌。夜至三更,忽然起了一阵狂风,风过处见一人披发至案前叩头,呼彦博为相公,求其酒食。文彦博问道:「你是人是鬼,实说当赐你一醉。」那人道:「相公不闻九天玄女娘娘部下有顺风耳、千里眼二神乎?千里眼即某是也。娘娘差委瞭望一事,因贪酒醉担误,触了玄女娘娘之怒,贬到此地忍饿三月,限期未满,今见相公贵人,特来相求。」文彦博道:「你何以知吾为贵人也。」那人道:「凡大贵人所至,地方神道必先时替他驱逐野鬼妖魅之属,是以知之。某系娘娘属吏,故容留居此耳。」文彦博道:「你既被罚在此,如何敢损害居人?」那人道:「某因生来面丑,受罚之时,又被娘娘法旨将神刀在脸上一刺,刺成多目,益增凶怪,人见某乞食,便自惊死,亦系薄命,非某之罪也。」文彦博道:「你将面貌我看。」那人道:「恐怕惊吓了贵人。」文彦博必要相认。那人分开头发,只见青脸上霍霍眨眨有八只凶睛,闪烁可畏。文彦博见了,也自骇然。遂把酒饭尽他饮啖。文彦博又问道:「我平日敬奉玄女娘娘圣像,明早替你拜求方便何如?」那人道:「若得相公一言,某罪即脱。异日相公有难,某必来相救。」言讫隐然而去。

  次日,文彦博备下香烛在神轴前拜告,求宽千里眼之罚。是夜又梦那人来谢道:「承相公方便,已销了罚限矣。相公福寿非常,记他时换眼相见。」文彦博从此深自抱负。后来身荣及第,出将入相,益信玄女娘娘之灵,月朔礼拜,到老恭敬不衰。虽在军中,未尝间断。因当初馆驿中见的蓬头垢面,脸上四对凶睛。今日虽然丑陋,却衣冠整饰,只有一双光眼,所以文招讨一时想不起来,见了多目神三字,转记他时换眼相见之语,方知此人即娘娘部下千里眼之神也。文招讨把这些事迹对众将说了,众将一齐拱手称贺,心中并皆骇然。都去看那银盆时,只见旁边有六个小字写道:「逢三遂,妖魔退。」文招讨仔细看了,问众人时,都不解其意。曹伟道:「主帅福分齐天,神灵护佑。据曹某看来,此贼不日可平矣。」文招讨道:「何以见之?」曹伟道:「神名多目,又八个凶睛,乃贝字之义。今日换眼相见,八睛俱灭,此示贝州亡灭之征也。因主帅敬事玄女娘娘,所以遣神预报征兆。三遂虽然不明,后必有验,只顾进兵便了。」文招讨道:「梦中赵烈妇所言大厄,此可应矣,既有令休兵三日,待日满进兵未迟。诸公且去细想三遂之意。」众将应诺而退,各归本寨细想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贝州一班妖人,满望磨盘成功,置酒作贺,一面差人打听官军寨中动静来报。只见探子来报说道:「文招讨军容严肃,队伍整齐,依然无事。」王则与众人说道:「若那边没了主将,就整齐,无心恋战。今日文彦博阵上没一些动静,不知磨盘曾害得他也不?」左黜道:「这家法术百发百中,没人解得,必然压死了。」王则道:「若是要知虚实,可叫人去下战书。」差一个的当的军士,直至文招讨帐前去下。文招讨见说是下战书的,叫唤至帐下。左右接了书安在桌上,文招讨展开看了,便解王则之意,思忖道:「他只道使妖法把磨盘压死了我。谁知我安然无事,见我这里没些动静,故以下战书为由,来探虚实。」当下文招讨当面批过来日交战与下书人回来。王则看了批回,问下书人道:「你曾到文招讨帐下么?」下书人道:「告大王!文招讨并无疑忌,直唤小人到帐下,亲自写了批回,打发小人回来。」王则听得文招讨无事,心下忧慌,连夜请左黜到伪府中与胡永儿商议对敌之策。左黜和胡永儿见说磨盘压文招讨不死,心下也有三分着忙。

  正在踌躇,忽报圣姑姑到此。众人慌忙迎接上坐。王则告诉文招讨血筒破法,及磨盘压他至今刻期交战之事。圣姑姑对左黜道:「何不行白马迷军之法?」左黜道:「男女们两次用法,皆是上等利害的,都被他解了。只恐行之无验,反折军马,所以踌躇未决。」圣姑姑道:「我这家法术,千变万化。但不可轻试,岂有试而不验之理。只因行法之人,贪酒恋色,七情六欲耗散精神,所以存想不定,取气不的。自己力量不能相配,灵气既薄,自然易解。譬如向空吹毛,或五六尺而坠,或一二尺而坠,皆神气有足有不足之故。明日上阵,看老拙做作,他们破得破不得?」左黜和永儿低头无语。王则道:「全仗圣母娘娘神力。」

  当时计议已定,次日天晓,王则整点一万,大开城门,放下吊桥,排成阵势良久,两阵对斗。文招讨依旧带了唧筒手,并猪羊二血,使人高叫王则打话。王则阵里并无一人出来。却说左瘸师裸体跣足,不穿衣甲,领了张琪、吴旺一班人,拥着圣姑姑,看他作法。圣姑姑披发仗剑,牵一匹白马,在阵中叩齿作法,脚下步魁罡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「疾!」把剑尖刺着白马的头,刺出血来,噙口血水,出到阵前一喷。不喷时天清日朗,喷了时只见乌云猛雨,霹雳交加,飞沙走石。那阵风吹得黑魆魆地,对面不相见,伸手不见掌。这班血筒手和弓箭手,不知东南西北,黑暗里如何施展,众军士们被沙石乱打,人人丧胆,个个销魂,弃甲拋戈,各自去寻生路。文招讨在乱军中左一撞,右一撞,不知高低,几乎跌下马来。忽见马前又起一阵旋风,风去处吹开一道亮光,淡如寒月。文招讨趁着这点光儿,落阵逃走,回头看时,并没有一个人跟随,独自骑着匹马,好生慌张愁闷。正似:

    凤落荒坡,脱尽浑身锦羽;龙居浅水,失却颌下明珠。蜀王春恨啼红,宋玉悲愁怨绿。吕虔亡腰下之刀,雷焕失匣中之剑;孤客夜行灯又息,破舟风荡雨还来。

当日文招讨正行之间,只见前面是山林树木,不知是那里去处,勒马转过山嘴,天气渐明朗了,见一条旛竿,又听得钟声响,驻马看时是一座寺院。文招讨道:「到此无奈;只得到寺院里寻人问条归寨的路,又作区处。」来到寺前下马,入寺里来,见一个行者。文招讨对行者说要见长老。行者道:「老将军可姓文么?」文招讨道:「你那里便晓我姓文的?」行者道:「老师父说,今日有个姓文的将军到此,吩咐我伺候迎接。」文招讨口虽不语,心下想道:「他师父预知我到此,必非等闲人也。」便对行者说:「正要见你师父。」行者牵了马,前行引导。那老和尚早在方丈门前相迎,慌忙请入问讯了,分宾主而坐。长老道:「将军必然饥渴了。」忙叫徒弟们吩咐厨下备斋,将这马牵在院后喂草。先叫行者讨茶来吃,茶罢,长老问:「老将军!可是曾入中书拜相,见今领十万大军,来讨王则的文招讨么?」文招讨道:「吾师何以知之?」长老道:「昨夜伽蓝神梦中见报,所以知之。闻名久矣,今日山门多幸,得招讨到此。如何无随从之人?」文招讨道:「今早与贼对阵,不意大败,单骑逃难到此。」长老见说,大惊道:「莫说招讨大才,就是十万大兵,对付不易,贝州乃一洼之地,能有多少人马,如何却输与他?」

  文招讨道:「若论对阵,必不能取胜于我。今王则一班贼党,皆会妖法。但交战之时,他阵内便放出神头鬼脸,猛兽怪物来,军马见了,俱各惊走。副招讨曹伟献计,用猪羊二血,马尿,大蒜唧筒胜得他一阵,贼兵数日不敢出城。日前下官升帐与诸将议攻城之策,不期妖人使邪法,将磨盘从空压将下来,幸得多目神救了性命。早间与贼兵对阵,不提防王则阵里,起一阵恶风,忽然天昏地暗,疾雷骤雨,飞沙走石,打得阵势散乱。下官独自迷路至此,望乞吾师指引归途,到寨却当重谢。」

  长老听说罢,离座拍手大怒道:「当今乃尧舜之世,君圣臣贤,此等妖人辄敢扰乱朝廷。请招讨免忧,待老僧与招讨出力,破其邪法,扫除逆党。」文招讨闻言大喜道:「不敢拜问吾师高姓?」长老道:「老僧复姓诸葛名遂智。」文招讨听了欢喜道:「多目神曾写六个字道:『逢三遂,妖魔退。』众人晓夜参详,全然不解其意。今日天教遇着吾师,若吾师肯去破得贝州,下官奏闻朝廷,官赏功劳不小。」长老道:「老僧是空门中人,岂贪富贵爵赏。但今清平世界,不可容此妖人。老僧当效犬马微劳,助招讨荡平妖逆。今晚招讨在寺中权宿一宿,明早五更同往大寨。」

  招讨卸了衣甲,吃了晚斋,和长老讲论了半夜,睡到五更,起来洗漱罢,吃些饭食。长老叫行者:「寺中有马牵一匹来,我同招讨去破贼。」众僧们一齐都叫起师公师父,说道:「你老人家出外十五年,方才回家,还没有数日,闲常日里只是打瞌睡,你几曾晓得那厮杀事情,却跟这位老将军去,好没来由。」那长老嘻嘻的笑道:「你们不须见阻,我自有破贼之法,替朝廷干场功劳,也与寺中增光。待事毕还归寺中,与你们相聚。」

  众僧只得备马,文招讨与长老都骑上马,带三个行者明点火把离寺,迤逦来到寨前。众将与士卒见了文招讨,不胜欢喜,迎接至中军,曹招讨等都来动问道:「主帅一夜不回,众将皆忧慌无措,不知落阵走到那里,缘何同这个老师父回来?」文招讨道:「昨日被王则一阵使邪法恶风,吹得我迷踪失路,到一寺中,偶遇此圣僧,说能破邪法。我想正应多目神之言。」乃去曹招讨耳边低低说:「这个和尚叫做诸葛遂智。」曹招讨大喜,屏退左右,问长老道:「吾师有何神术,能破妖邪?」诸葛遂智道:「老僧游方一十五年,曾遇异人传授五雷天心正法,凡遇金刚禅左道一应邪术,老僧见了,念动真言,即能反邪从正。招讨如不信,明日对阵,便知分晓。」

  当日文招讨留长老与行者在中军,即修战书一封,教军士去贝州投下,约在来日交战。一面从傅家老营内挑选生兵一万,来补中军损折人数,及替中伤军士,退回后寨将息。

 且说王则见了,批回战书,打发军士自回。乃对众妖人商议道:「前日一阵,被我杀得大败而走。今日尚敢又来勒战,必须求圣母娘娘再用前日之法,直杀到界分,教他十万人马不留一个。」话休烦絮,两边各自整点人马,只等来日厮杀。

  次日,王则领兵马出贝州城排成一个阵势,两阵对冲,旗鼓相望。门旗影里,又见众妖人簇拥着圣姑姑披发仗剑,牵着白马在前,口中念念有词,把剑尖刺着白马,噙口血水只一喷,只见王则阵上,恶风急起,沙石雨雹,看看来到文招讨阵前。诸葛遂智在军中见了,摇动铃杵,口念真言,把铃杵一指。可霎作怪,那阵恶风沙石雨雹,转风望王则阵里打将下来。王则刚叫声「哎呀!」看那一班妖人都不见了。情知风势不好,连忙招军马急急转身。文招讨鞭梢一指,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,贼军人亡马倒,折其大半,赶落城濠死者,不计其数。王则急急收拾些少败残人马,奔入贝州,拽起吊桥,关上城门,紧守不出。

  却说文招讨三军杀到城下,割人头耳朵,抢金鼓旗旛。文招讨令鸣金收军,离贝州城不远下寨。文招讨请诸葛遂智上座,躬身谢道:「这一阵皆吾师之力也。若如此,贼兵指日可破。」诸葛遂智道:「老僧以正破邪,无往不利。若是有老僧在军中,何惧王则一行妖法之人!」文招讨闻言甚喜道:「王则今日输了一阵,越守得城池紧了。」传令叫军士并力攻城。只见贝州一股青黑之气,罩定城头,内中或时见烈火万团,或时见洪水一派,种种鬼怪无计布摆。文招讨教三路人马团团围了贝州城,周围如铁桶相似,擂鼓发喊,只等城中军马出来。这里诸葛遂智以正破邪,乘势就杀将进去。不期王则仗着妖法死守,只不出来。文招讨只得叫军士离了贝州城下寨,依先提铃喝号,递箭传更。与曹招讨计议道:「下官同招讨领十万人马,一日费了朝廷许多钱粮。到此将近有两个月,尚破不得贝州,如何是好?」曹招讨道:「主帅且请宽心,容曹伟再想良策。」当日曹招讨别了文招讨,自归本寨。文招讨在帐中忧虑,不觉天色夜深。但见:

    银河耿耿,玉漏迢迢,穿营斜月映寒光,透帐凉风吹夜气。雁声嘹喨,孤眠才子梦魂惊。蛩韵凄凉,独宿佳人情绪苦。军中战鼓,一更未尽二更敲。远处寒砧,百捣将残千捣起。画檐间,叮当铁马,敲碎士女情怀。旗旛上,闪烁青灯,偏照征人长叹。妖邪贼侣心如鹢,忠义英雄气似虹。

当夜文招讨在帐中,翻来覆去睡不着,至三更前后,听寨外时静悄悄地,文招讨起来离了寨房。听时正打三更,见一个军士打着梆子来交更,口里低低唱只曲儿。只因这只曲儿,有分教,司更小卒,同为讨贼之人;仗钺元戎,早定平妖之策。真是个:

    兵在精而不在多,将在谋而不在勇。

毕竟唱甚曲儿,生出甚事端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三十九回 文招讨听曲用马遂 李鱼羹直谏怒王则

    小斋长夏一炉烧,窗几生凉竹树交。

    午睡起来无别事,听人鼓掌说平妖。

  话说文招讨三更时分寝不成寐,起来离了寨房,悄地巡行,只听得唱曲之声。上前窥看,原来是个打更的军士,把那梆子按着板唱个曲儿,唱道:

    恨妖人粗心大胆,不怕朝廷的法令。从你据了这贝州城,不知杀了几千万军民的生命。只为你一个人儿,害我十万大军,背井离乡操戈带甲,受这般的危困。更有俺巡更的军士们,挡着风,冒着露,整夜的行来步去,步去行来,喝号而提铃。恁般辛辛苦苦,何曾有人来道个可怜的一声。想将来,只是不公道的阎君,一般样生,一般样长,如何偏派我做军人?若是有功的时节,大将算大功,小将算小功,何曾派到我小军。只有阵上的枪刀,营中的捆打,是我们做军的本分里,应受应承。不合做了小军呵,你使有张良般智,韩信般才,有谁偢睬,那里去讨个出身?笑杀那文招讨曹招讨,两个有名的招讨,到如今招得几人,讨得几人?眼盼盼看这手掌大的城儿,装妖作怪,何日得太平。酸辛!俺做小军的,倒有三分主意儿,只恨不在其位了,有忠难进,有志难伸。酸辛!若是有个筑坛拜将的萧何,俺这副忠肝义胆,情愿报效了朝廷!

文招讨听得明白,便回帐房,唤身边心腹之人道:「悄悄去唤那打更的军士进来,我有话说。」须臾唤到,直至卧榻之前。文招讨问道:「方才说有张良般智,韩信般才的,就是你么?」军士跪着磕头道:「小人信口胡诌,不期招讨闻知,小人该死!」文招讨道:「你休要慌张,目今攻城无策,正是用人之际。你的三分主意儿,是怎样?若说来可听,耍我筑坛拜你,亦有何难!」军士道:「不是小人夸口,小人能斩王则之首,献与招讨。」文招讨慌忙亲手扶起,问道:「你有何计策,恁地方便?」军士道:「不瞒招讨说,小人与王则同乡,自幼同堂上学,结为兄弟。」原来军士也是贝州人,与王则相交最厚。因跟随一个房分叔叔到东京做客,消折本钱。叔叔死了,他就落在东京,占了军籍。文招讨问道:「你姓甚名谁?」那军士道:「小人姓马名遂。」

  文招讨听了,暗喜道:「想其人必应多目神之言。这汉子去,必能了事。」文招讨道:「你且说如何用计?」马遂直走到文招讨身边,附耳低言语道:「小人如此去,如此行事,必斩王则。」文招讨听罢大喜道:「若事成之日,必当一力举荐,管你出身不小。不可漏泄于人。」马遂应诺,悄地出了帐房,自去交更安息了。

  到次日天明,文招讨升帐。众将官都到帐下声诺道过罢,立两边。文招讨发放军事已毕,叫左右唤昨夜打三更的军士来。不多时左右捱问是马遂,唤到帐前跪下。文招讨问道:「你便是昨夜打三更唱怨词的么?」马遂说道:「告招讨!小人恐怕瞌睡误了更次,把个小曲儿唱着消遣,其实不曾唱什么怨词。」文招讨大怒道:「你说背井离乡,挡风冒露,捆打有分,功劳无分,这不是怨词么?这厮捏造谤语,怠慢军心,即当斩首。」喝叫刀斧手推出辕门斩讫报来。马遂道:「告招讨!饶小人之罪,小人情愿去招降王则。」文招讨教且押过来,问道:「你这厮乱道,有甚本事招降王则?」马遂道:「小人与王则曾有一面相识。今日贼兵连败,困于一城之中,势在危急。小人用词说之,必使他不战而降也。」文招讨道:「我今写一封密书与你,你若送得此书,招得王则来降,必当记功重赏。如其不然,你的死自在后面。」文招讨当时写了书信,封固了,交与马遂。马遂慌忙出帐,径到贝州城下,隔着城河高声叫道:「城上人!我有机密大事来报你大王,可开城门放我入城!」那守城军听说,禀了守门官,开了城门,用小船过河来,渡马遂上岸。少不得细细搜检,并无夹带寸铁。众人见有文招讨书信,只道下战书的,押来见王则。

  王则认得马遂是同乡兄弟,便道:「多时不见你,原来在文彦博军中。今日有何事却来见我?」马遂道:「告大王!马遂不才,失身在军伍之中,本不敢来见大王。因前日夜间,该马遂巡三更,恐怕打瞌睡,不合唱个曲儿。文招讨道我搅乱军心,要斩我,幸我转口得快,禀道:「我有本事招降大王。文招讨信了,亲笔写下一封书信,教不才来递送。不才侥幸得脱,特来投顺大王,不才尽知文招讨军中虚实,望大王收留在帐下做一走卒,当以犬马相报。」就把文招讨书信递与王则。王则看了书中有许多大话,即便扯碎。便叫马遂改换衣服,请到便室同坐。马遂道:「大王是三十六州之主,小人得蒙大王收留,执鞭随镫足矣,安敢如此?」王则道:「寡人与卿乃同乡,又是从小兄弟,与别人不同。」马遂只得坐下。王则叫安排酒来,一面请马遂吃酒,一面问文招讨军中虚实。

 马遂道:「文招讨只有五万人马,诈称十万。前日又输了几阵,折了一万多人马。又傅家明镐寨中,存下一万老弱中伤之人,如今不上三万实数。昨日计点粮草,听得说只可开支十余日。今大王用心把守,不过数日,文招讨之军,不战而自退矣。」王则听马遂说了十分欢喜。当日直饮到晚,王则对马遂道:「曾记得少时同乡,在书馆中做对吟诗。自从爱了枪棒,便不攻文墨。今日故人相见,可各题诗一首,以表衷曲。」马遂道:「小人从幼愚鲁,赶大王脚跟不上,何况今日。大王请先吟,小人效颦而已。」王则教取文房四宝,带醉写出四句道:

    脱却军装换衮袍,六千人内逞英豪。

    他时破敌功成日,敢为贫交吝节旄。

王则道:「我为散了六千军士的钱米,知州见怪,因而起手。第四句是不忘旧之意。」马遂道:「大王佳作甚妙,小人如何敢和?」王则道:「正欲观卿赓和,以占学问消长耳!」马遂依前韵也写四句道:

    交情仅见说绨袍,何幸今逢天挺豪。

    佐命愿随诸将后,敢言功绩望旌旄。

王则看了,大笑道:「卿立意甚美,不独辞章也!」两个吃得尽醉而散。次日,马遂来谢,王则封为亲军指挥使之职,就留他在伪府中,与张琪一同值宿,时时请他谈论。马遂要杀王则,又下不得手。忽一夜,与张琪同坐吃酒,各谈胸臆,说到忘怀之际,马遂道:「闻大王部下,人人都有道术,不知老哥有甚神通?」张琪便把水火葫芦来历妙用都说出来。马遂见他醉了,定要求来一观。张琪掀起衣服,只见贴肉汗衫上,系着一条软?儿,?上挂着一个小小葫芦,提与马遂看了,不解下来。马遂看在眼里,是夜只推酒醉,就与张琪同宿。马遂有心,到半夜只推解手起来,叫声「张大哥!」那张琪醉酒熟睡去了,马遂要去解他腰间的法物,见缚得紧紧的,恐怕惊醒他,自己身边皮袋内带得有秽血蒜汁,轻轻的将他葫芦塞去了,滴几滴秽水在内,照旧塞好。天明起来,张琪全不知觉,正是:高兴事成没兴事,无心人对有心人,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文招讨见马遂去了许多时,没些动静,传下令来,教众将引兵四下攻城。孙辅攻打西门,董忠攻打东门,柳春生攻打南门,刘彦威攻打北门。各各近城,擂鼓吶喊勒战。王则急请众人商议。只有瘸子恰遇中酒,叫唤不醒,其余都到齐上城巡看。一面差人报圣姑姑,胡永儿得知。王则唤马遂问道:「你说文招讨军中缺粮,缘何又来攻城?」马遂道:「他只趁得几日粮草,如何不并力来攻!只道大王折过一阵,决不敢出兵迎敌。苦出其不意,必然破之,破得他一枝军,其它安身不牢,必尽退矣。」马遂的意见,只要支开王则身边一班妖人,他好于中取事。王则不解其意,点头道:「何人敢去冲阵?」张琪自恃水火葫芦,前番只他有功,挺身出来应道:「孙辅是某手下败将,某识破他手段,情愿引一枝兵出西门迎敌。」说罢,飞马下城去了。王则道:「再得一人接应方好。」看着吴旺。吴旺吃过惊吓,本不愿行,出于无奈,只得应承,怏怏而去。王则靠着悬空板凳,按住木栏干,在西门城上观战。却说先锋孙辅,正在率众攻城,忽见城门开处,一彪军飞奔出来。孙辅慌忙约退军士,挺枪立马,等待厮杀。张琪不持兵器,手中擎着葫芦,约莫官军相近,念起神火?,把葫芦去了塞口,喝声:「疾!」却不见火光透出,再念圣水?,连喝:「疾!疾!」把葫芦签筒般摇了几摇,也没见涓滴儿滴将出来,把眼张那葫芦口内,只闻得一般血腥蒜臭之气,情知法破,拨回马头便走。孙辅飞马来赶。

  原来王则与胡永儿做了夫妇,只学得两个法儿,一个是禁人法,一个隐身法。行起禁人法时,随你千军万马,追赶如飞,能令登时禁住两脚,动移不得,直后待一个时辰后方解。王则在城上见张琪兵败,后军来赶,正要念禁人?语。马遂立在身边想道:「此时不下手,更待何时?」但两旁左右,都执着刀斧器械。马遂欲夺刀来杀王则,又怕被人知觉,乃捏得拳头没缝,说时迟,那时快,王则?语尚未念完,被马遂狠狠的一拳,打中嘴上,打落当门两个牙齿来,绽了嘴唇,跌倒在城楼上,马遂就夺左右的刀来砍,被王则身边一个心腹贼将,唤做石庆,腰里早拔刀出来,手起刀落,把马遂剁落一只肐膊来。众人一齐向前,捉马遂,救了王则,王则大怒,教左右斩讫报来。马遂大骂道:「我为无刀在手,不能砍下妖贼之头,与万民除害。我死必为厉鬼杀你矣。」众人推马遂去斩了。后人有诗赞之云:

    葫芦水火已成空,又见妖人折齿凶。

    却笑荆卿名剑客,祖龙遶柱竟何庸。

却说张琪走到吊桥边,众军争先逃命,先把吊桥踏断,背后孙辅赶来,张琪遶濠而走,遇泥泞处,马前脚陷下,被孙辅赶上一鎗,搠下马来,跌入濠中溺死。可怜张琪卖肉为生,不安本分,今日做了水中之鬼。孙辅教军士将挠钩拖起尸首,割了首级,到中军帐下献功去了。吴旺只推桥断,竟不来救应,引兵而回。再说王则被马遂打绽了嘴唇,声也则不得。恰好圣姑姑和胡永儿都到,见王则恁般模样,又损折了张琪,深恨马遂之事。忙教人将暖舆抬王则到伪府中,一面叫医人调治。左黜酒醒来,知道此事,也来问安。胡永儿埋怨瘸子吃酒误事,瘸子笑道:「我嘴唇又不绽,如何禁我饮酒。」胡永儿道:「且莫说笑话,则今攻城紧急,必须从长计较,斩得他正将一二员,方才肯退。」

  圣姑姑道:「他既有破法之人,别无甚计,除非行乌龙斩将法,此法急切难破,但如意宝册上写道:『此乃至恶之术,万万不可轻用,用之必有阴祸。』如今也说不得了。」原来这法用五金之精,装于六甲坛下,炼七七四十九日,铸成鬼头刀一口,名曰神刀,自能啸跃。用石匣盛之,藏于水底,金水相得,方不跃去。如遇至危之际,将纯黑雄犬一只,朱书斩将符三道,并开欲斩之人姓名,一同焚化,念斩将?三遍,吸西方金?一口,存想人头落地光景,将神刀猛力砍落犬头,所焚姓名人头,向前并落。若把军册焚化,虽千万人,亦皆落头。此所以为至恶之术也。当初圣姑姑等三人炼法之时,亦为此法利害,只铸得神刀一口,藏于天柱山顶池中。圣姑姑要去取来砍取文、曹二招讨,及有名诸将之首。左黜和胡永儿都喜欢道:「必须如此,方保无虞。」圣姑姑飞身去了。左黜自和吴旺巡城守禁。胡永儿也回伪府中行乐。王则疼得烦闷,饮食不进,无法消遣。平日最喜欢一个扮副净的乐人,叫做李鱼羹、弹得好琵琶、唱个好曲,又会说平话,嘲笑耍子。王则叫唤他来解闷。

  当日李鱼羹来到王则面前,也不弹,也不唱,闭着口只不则声。王则问道:「李鱼羹!你为何不则声,心下有甚烦恼?」李鱼羹道:「大王尚且烦恼,小人怎地不烦恼。小人与大王都是做私的。大王所靠者,只几个兴妖作怪的人。如今弹子国师去了,张鸾丞相避了,卜吉将军走了,左黜军师输了,任迁捉了,张琪死了,圣姑姑寻事儿躲了。今日在围城之中,城外军马越添得多了,并力要打,双日不着单日着,终久被他捉了。如今烦恼也算迟了。」王则道:「你的意思如何?」李鱼羹道:「不如及早受了招降,反祸为福。」王则大怒道:「叵耐这厮不伏事我,反把言语来伤触我!」喝叫左右拿下。手下人把李鱼羹捉了。王则叫:「把他缚了手脚,吊在炮梢上就城上打出去,跌做骨酱肉泥。」众人缚了李鱼羹,吊在炮梢上,拽动炮架。一声炮响,把李鱼羹打出城外。正是:

    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
毕竟李鱼羹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第四十回 潞公奏凯汴京城 猿神重掌修文院

   神器从来不可干,僭王称制谁能安。

   潞公当日擒王则,留与妖邪作样看。

  话说王则怪李鱼羹直言伤触,吊他在炮梢上,打出城去。可煞作怪,不前不后,恰好打落在城濠边河里。有攻城的军士们,见城上炮打出一个人来,实时去看,将挠钩搭上岸来,还是活的,随即解下索子,押到文招讨帐下。文招讨问道:「你这汉子是什么样人,姓甚名谁,为甚事打出城来?」李鱼羹道:「告招讨!小人是贝州乐人,名唤做李鱼羹。一时不合劝谏王则归顺招讨。王则大怒,把小人做炮梢打出城来,要跌小人做骨酱肉泥,天幸不死,得见招讨。」文招讨道:「你是个乐人,如何的劝谏王则?」李鱼羹道:「王则被一个马遂一拳打落了当门两个牙齿,绽了嘴唇,念不得咒语,叫小人解闷。小人乘着躁心,劝他归顺。不然时,旦夕之间必被招讨捉了。岂知他竟不悟,反怪小人。」文招讨见说,喜不自胜,道:「你虽然是个乐人,却识进退。」教左右赏他酒饭。

  李鱼羹吃了酒饭,文招讨又问道:「你既是个乐人,必然在贝州久了,定知城内虚实?」李鱼羹道:「告招讨!贼首王则被打绽了嘴唇,念不得咒语,已无用了。先前有国师弹子和尚,丞相张鸾,大将军卜吉,都有本事的,因见王则不仁,前后都去了。只有瘸脚军师唤做左黜,善使妖术。还有王则的浑家胡永儿,也会兴妖作法。胡永儿母亲叫圣姑姑,更是利害。王则全靠这几个妖人,其余多不足道。近日被官军破了妖法,连败几阵,也都着忙了。圣姑姑今往天柱山去取什么神刀,只怕他是脱身之计。」文招讨道:「城中兵粮还有多少?」李鱼羹道:「他们靠的是豆人纸马,若军士,在先也不过万余,连次损折大半,今皆百姓顶补,都是乌合,不谙战阵的。钱粮府库中原少,全是左黜等妖法摄取来费用,所以时时不缺。」文招讨又问:「城中有多少百姓,坊巷,河道,衙门,怎地模样?」李鱼羹一一都说了。文招讨道:「天使此人漏泄虚实,王则可斩矣。」

  文招讨正说之间,只见帐下走出一员将官来,道:「告招讨!小将能生擒王则来见招讨。」文招讨见这个人出来,甚喜道:「正应多目神之言,逢三遂,可破贝州。」原来这个将官姓李名遂。先前诸葛遂智曾破法,杀了一阵。次后马遂打绽了王则嘴唇,念不得咒语,行不得妖法。今又逢李遂,却好三遂。因此文招讨喜欢。文招讨问李遂道:「你有何计策可擒王则?」李遂道:「小将手下见管五百名掘子军。今得李鱼羹说破城里虚实,城里坊巷,一应去处,图画阔狭,容小将再一一仔细问他端的,对图本度量地面远近相同。只须带五百名掘子手,在城北打一个地洞,直入贝州城内,到王则帐前,捉了一行妖人,然后开城门放大军入城,有何不可?」文招讨大喜,赏李鱼羹、李遂各人衣服一套,就佥补李鱼羹为帐前虞候,教李鱼羹细说城内衙门地面坊巷虚实。即令浮寨官相度,画了个图本,把与李遂。李遂看了,计算远近虚实,阔狭方向,禀复文招讨道:「这事须密切,亦不是一时一霎之事。望招讨整顿军旅,时刻打通,就好接应。就要带李鱼羹去做眼。」文招讨道:「你可仔细用

心,如拿得王则,克复贝州,奏闻朝廷,你的功劳不小。」随唤五百掘子军,都赏赐发放了。

  李遂正要起身,只见诸葛遂智向前道:「告招讨!李将军须打得地洞入城,恐不能擒捉王则。」文招讨道:「吾师何以知之?」诸葛遂智道:「贝州城中王则的左右,一班俱是妖人。李将军掘地洞入去,那里知觉了,行起妖法,非但不能擒捉王则,李将军反为他所害。」文招讨道:「若如此,何时能灭此贼?」诸葛遂智道:「不必招讨忧心,老僧当同去,以正破邪,教他作不得妖法,尽皆擒捉便了。」

  文招讨大喜道:「若吾师肯去,大事济矣!」诸葛遂智先辞出帐,去见九天玄女娘娘,告知其事,求他空中佑助,好歹这番要擒王则。玄女娘娘已知王则数尽,教他放心前去。这边李遂领了将令,吩咐五百筒子手,教备下猪羊二血,马尿大蒜之类。即同李鱼羹看了图本,只有城北地面上宽濠浅,算计了地利,和诸葛遂智指挥掘子手,穿地洞打入贝州来。有诗为证:

    平妖一事十分难,喜得今朝有孔钻。

    纵使瞒天妖术狠,管叫立地欠平安。

  话分两头,再说圣姑姑到天柱山顶,石匣内取了神刀回来,早有千里眼看见,报知玄女娘娘。娘娘则变做处女模样,中途迎住问道:「婆婆何来,幸少住请教?」圣姑姑道:「老拙有些政务,不得伴话。」处女道:「婆婆有何政务?」圣姑姑道:「儿女们有急难,要去救他则个。」处女道:「有甚本事去救得他?」圣姑姑道:「老拙粗知道术。」处女道:「我最好的是道术,幸教一二。」圣姑姑道:「小娘子好的是那一家道术?」处女道:「我好的是天罡三十六变化之法,略晓些本领,未曾炼就。」圣姑姑暗暗的吃惊道:「他学的更胜似我。」便道:「老拙会的是七十二地煞变化。」处女道:「这地煞法乃是左道,学之无益。」又问:「婆婆手中抱的是什么刀?」圣姑姑:「此乃神刀。」有诗为证:

    金精自炼号神刀,仗此能令神鬼号。

    时刻自鸣还自跃,等闲斩将不须劳。

处女道:「此刀如何鸣跃,乞试一观。」圣姑姑将手向刀鞘上拍三拍,只听得喊声大振,惨如冤鬼哀号,猛似凶神叱喝,扑的一声响,忽然跃起空中,有一丈之高,剎时仍落鞘内。处女道:「我亦有神剑,把与婆婆一看。」袖中摸出一个铅弹丸儿,在手掌中旋了两转一拋,拋起约有二丈高,化成雪霜也似白的宝剑,光芒四射,如长虹而下,直至于地,重复跃起,坠于手掌中,仍是个弹丸儿。处女道:「我这剑能飞行千里,斩人之头,还自飞回。又且能舒能卷,变化无穷,比婆婆的刀不胜么?」圣姑姑暗想道:「若得此剑,斩文招讨之头,有何难哉!」便道:「老拙欲将神刀与小娘子换取神剑,不知肯否?」处女道:「但凭尊命。」处女接得鬼头刀在手,拔出来看了一看,暗暗念了伏魔咒,摄去了他的神光,其刀便不能鸣跃。处女道:「你的神刀,神气已伤,全无用处,我不换了。」圣姑姑道:「那有此理!」接过神刀来,把刀鞘左一拍右一拍,全不动弹。圣姑姑道:「这神刀也是服善的,他见神剑威力胜他,害羞不敢出头了。」

  圣姑姑就起不良之意,撇了神刀,拿了神剑便走。处女道:「婆婆要换便换了罢,只是还有诀儿,一发传你。」圣姑姑不信,暗暗的道:「我且自家试看。」把弹丸儿拋向空中。这里处女手掌中托出一颗弹丸儿。那空中的弹丸儿,如长虹而下,扑地跳起,径到处女手掌中去了。原来两个弹丸,正是雌雄二剑,留了雌的,这雄的自来就他。圣姑姑自不觉着,只道拋向地下,看时,又不见,抬起头来,连处女也不见了。圣姑姑不得神剑,又失了神刀,好没巴鼻。起身在云端瞭望,要寻那处女。只见前边一个白须老叟,坐于山岩之上,手中正弄着两个铅弹丸儿。圣姑姑走到山前,向老叟稽首道:「我翁!手中弄的何物?」老叟道:「此乃神剑。」有诗为证:

    雌雄二剑合阴阳,不用锋芒只用光。

    飞去飞来随意便,千军万马不能当。

圣姑姑道:「这分明两个弹丸儿,如何作用?」老叟道:「老汉舞一回你看。」便把两个丸儿拋起,须臾之间,左一跳,右一跳,如两条金蛇,缠绕盘旋,不离这婆子左右,一往一来,迸出万道寒光,凛冽刺骨,耳中如闻千刀万刃举刺之声,惊得这婆子战战兢兢,捏着避兵诀,口念避兵咒,牢牢站定在魁罡位上。老叟看见害不得这婆子,收了剑术,暗叫:「师父九天玄女娘娘!」只见处女又在面前。圣姑姑一见了大怒,摇身一变,变做普贤菩萨圣像,身骑白象,望空来蹴踏处女。处女便把天庭照妖宝镜扯出锦囊,一道金光射去。那纸剪的白象,空中堕下。圣姑姑倒跌下来,把衣袖蒙头,紧闭双眼,只是磕头告饶。原来万物精灵,都聚在两个瞳神里面,随你千变万化,瞳神不改。这天镜照住瞳神,原形便现。圣姑姑多年修炼,已到了天狐地位,素闻得天镜的利害,见处女取出天孙机杼上织就的无缝锦囊,情知是那件法物。只恐现了本相,所以双眸紧闭,束手受缚。玄女娘娘收过了宝镜,叫猿公将老狐精解上天庭,以赎漏法之罪。猿公进了天门,刚跪在凌霄殿下,启奏其事。早有天宫十万八千听差的天狐,齐来殿下叩头,都替圣姑姑认罪求饶。圣姑姑闻得众天狐声息,才敢开眼,见了玉帝,喘做一团,哀求不已。玉帝降旨,许他不死,权且发下天狱,等妖族尽平之日,玄女娘娘来时发落。众天狐俱散了,猿公仍下天门,跟随玄女娘娘。

  话分两头,却说贝州城被文招讨围困住了三月有余。初时城中粮草,都是左黜四处摄来支费。如今被玄女娘娘下了天罗地网,一切妖邪符咒,都行开去不得。六丁,六甲,城隍,土地诸神都来听娘娘法旨,不被妖邪驱遣了。粮草也都竭了,只好刮下城内百姓的东西来用。其时百姓的苦楚,自不必说。左黜、胡永儿恃一变万化,到底自己一身不得吃亏,且自及时行乐,专等圣姑姑取神刀来,看是如何。那边老狐精已在天狱中坐,这边那里得知,呆呆靠这一着,全不在意。

  再说李遂和诸葛遂智、李鱼羹引着五百掘子军,掘了多时,到一个去处,约莫是王则伪府左侧。李遂教掘子手从这里掘出去。掘子手打通了,问李鱼羹道:「这是那里?」李鱼羹看时,正是伪府中后堂。此时有四更时分,李鱼羹前面引路,李遂和众人发一声喊,径奔入王则养病的卧房里面来。

  却说王则因齿痛未痊,睡在?上,闭着眼,见烈妇赵无瑕领着万千鬼魂前来索命。王则正夜不寐,心中害怕,只教多点蜡烛,教姬妾辈做个肉团屏儿围着。又心下烦燥,不许他们说话,静悄悄地守着个活尸灵儿。忽听得喊声大起,军士蜂拥而入,惊得众姬妾们先走散了,单剩王则一个躺在床上。因打绽了嘴唇,落了当门两齿,念不得咒语,只学得一个禁人法,一个隐身法也都靠不着了。李遂上前,叫军士一条麻绳索儿,绑缚个四马攒蹄。就打入胡永儿伪宫中来,只见一派汪洋大水,并无门路。众人都慌了。诸葛遂智摇动铃杵,念那破邪神咒,登时不见了水。李遂只听得脚头下踢着铛的一声,拾起来,原来是一股银钗。此是胡永儿邪法。却说胡永儿正与小王子王俊在?上快活,行云雨之事,众军士猝然打进,胡永儿不知高低,刚扯得一件小衣服穿了,还不曾下得?来,众军士那管三七念一,把猪羊二血,马尿,大蒜,俱望?上乱泼。诸葛遂智又念动咒语,胡永儿没做手脚处,和王俊一齐绑了。李遂使群刀簇拥着王则、胡永儿、王俊。军士就伪宫放起火来。因是诸葛遂智施了道术,外面人全然不觉。吴旺见火起,只道失火,引着守府亲军,拿着挠钩水桶入来扑救,正遇着李鱼羹,指点与李遂看了,并心腹石庆等一齐擒拿绑缚。不管会妖法不会妖法,但是拿到的,都用猪羊二血,马尿大蒜劈头浇过。文招讨大军在外,准备接应,看见城中火起,已知掘子军于中发作,一齐并力来攻。也有从地洞入城来的。众军将守城军乱砍,大开了贝州城,放下吊桥。文招讨实时入城,向伪府中偏厅坐定,一面教人救灭了火,李遂解王则、胡永儿一班人到面前。文招讨教上了囚车,并老寨中先擒的贼犯任迁,一同监候。吩咐先锋孙辅牢固看守。

  再说诸葛遂智领着众兵将围住军师府,要拿左黜,搜到中堂,一个军士喊道:「在这里了!」众军扑入看时,分明见瘸子靠在壁下,眨眼之间,走入壁里去了。众军一齐把壁推倒,并无踪影。正在壁下搜寻,只见总管王信处差人来报道:「有人看见左黜走入一家碓坊里去了,特请诸葛老师父去寻拿则个。」原来左黜立心要走,争奈天罗地网密密布置,脱不得身。偶然躲在碓坊里去了,却被人看见了。诸葛遂智当同众人径奔入碓房人家。总管王信亲自引军到来,教军士把前后门围了,入去搜捉。这个人家吃了一惊,问道:「我家有什么事,如此大惊小怪?」众人道:「有妖人左黜走入你家,会事的放出来,免得遭累。」这主人家道:「告将军!不曾有人入来躲在我家。」王信叫军士屋里细细搜寻。诸葛遂智就入碓房周围看了,指着一个碓嘴,叫主人家问道:「这个可是你家物也不是?」主人家看了,道:「我家不曾有这个闲碓嘴。」诸葛遂智道:「这个正是左黜,他两个瞳神分明在碓嘴上,不是老僧,无人认得,快取秽物来浇。」

  说犹未了,已不见了碓嘴,重复搜寻,并无踪迹。忽听得青天上一连数声霹雳,一如山崩地裂。众军士发起喊来。王信亲去看时,却是一个瘸脚雄狐,震死在地。原来左黜变了碓嘴,指望瞒过众人,却被和尚识破,又复隐身而去,要变做诸葛遂智模样,去害文招讨,却被玄女娘娘将照妖宝镜空中悬起,照破原形,使他变化不能,就着雷部登时震死,以全白猿神石壁之誓。可怜左黜多年作了有法的瘸妖,一朝作了无灵之孤鬼。正是:会使天上无穷计,难免酆都永劫灾。不在话下。再说诸葛遂智看了死狐,认得是左黜,已知玄女娘娘神力,欢喜不胜。便教军士抬到伪府门前,文招讨和众将看验过了,文招大喜道:「若非吾师以正破邪,妖人一党如何平静!」诸葛遂智向文招讨耳边道:「此乃朝廷有道,去奸用贤,感动天庭,有九天玄女娘娘空中佑助,非老僧之功也。」

  正说间,有先锋孙辅差人禀话,方知妖犯胡永儿适才亦被天雷震死,益信生事害民,天诛难免,非虚誓也。文招讨见两个魔头都死,方才放心。即忙出榜安民,凡贝州军士,不会妖法者俱系胁从,一概免究。王则、左黜采取民间美妇,有夫者还给原夫。无夫者听凭父母领回择配。其富户之家,被贼搜刮受害,就将余下的军饷,计户分给,以赡穷民。合城欢呼载道。文招讨一面在府堂上置酒庆贺,并请明镐赴席,大小三军扎营城外,俱有犒赏。一面具表申奏朝廷,叙明功次,并一行妖贼或解京,或本州发落,专候圣旨定夺。功劳簿上,诸葛遂智第一。诸葛遂智道:「老僧出世之人,要叙功劳何用,乞分派与?劳将士名下,只还老僧原来马匹,到甘泉寺去回复徒弟们,以全老僧之信,吾愿毕矣。」文招讨再三劝留不从,赠以金帛,无所取受,带着三个小行者,别了众将,骑马出城而去。文招讨潜地差人随去打探他下落。

  却说甘泉寺中老和尚叫做诸葛遂智的,出外一十五年,恰好这几日回了。众徒弟徒孙们只道他征战回来,乃问起他文招讨事情,全然不知。众僧也委决不下。这一日,只见远远的三个行者,控马而回。马上坐的,又是一个诸葛遂智,与寺中全然无异。众和尚大惊,商量道:「我们不须费嘴,竟去请里面的老和尚出来,待他两个自辨真假。」却说外面的长老下了马,一径走入佛堂中去,里面的长老出来一见了,便骂道:「什么怪物假冒老僧的面貌。」气忿忿的正要发作,众僧都两旁站着冷看。只见外边的长老听得个假字,连忙摇手道:「老菩萨莫要开口,贫僧已悟了,还你个明白去也。」取笔砚就经桌上写下一偈云:

    假你本非真,真我亦是假。撇却假你我,自有真爹妈。

    咦!亏你今朝肯认真,笑我十年空作耍。

又写四句道:

    贝州城下霹雳吼,白云洞里翻筋斗。

    万法皆空归去来,蛋子如今不出丑。

写完投笔,盘膝坐下,瞑目而逝。众僧上前看时,已换了形像。只见浓眉隆准,阔口方颐,分明是蛋子和尚模样了。方知蛋子和尚是个圣僧,各各惊讶不已。却说那文招讨差人来看下落的,知道此事,慌忙回报。文招讨大惊,即同曹招讨、王信三匹马领了随身军士,亲到甘泉寺来。众僧正待商量盛殓之时,听道:「文招讨到了。」吓得他颠之倒之,连老僧诸葛遂智也出来迎接,见了文招讨,一齐下跪。文招讨还在疑信之间,慌忙扶住,道:「吾师何行此礼?」众和尚禀道:「这是本寺住持,前随招讨去的,乃是蛋师假托。今坐化在佛堂之内,已复原形。」文招讨方才信了。众僧引至佛堂中,文招讨看了圣体,见他威容凛凛,俨然如生。对曹招讨说道:「包待制曾说此僧利害,教老夫仔细防备。如今反助我成功,乃知此僧非凡人也。」众僧将二偈呈与文招讨,看了赞叹不已。同众将一齐拈香下拜。拜毕,吩咐访取高手匠人,就将他肉身漆好,造龛供奉。又于军中支收千两银子,以为此众僧修盖香火之费。至今蛋子和尚真身还在甘泉寺中,做了本寺伽蓝上人,称为弹子菩萨,或称蛋头菩萨,香火不绝。后人有诗题甘泉寺壁云:

    三遍盗书都是假,一朝破假即成真。

    若从得意中间破,便是竿头进步人。

文招讨再修一道表章,奏上朝廷,单奏九天玄女娘娘及蛋子和尚灵迹。却说枢密院将两次表章进呈御览,仁宗皇帝龙颜大喜,实时圣旨行下贝州:

    妖贼王则即于本州市曹,凌剉碎剐。从贼任迁、吴旺、王俊、石庆等尽行处斩。胡永儿虽已受天诛,仍行枭首,俱传首京师告庙后,递送各府州县号令,左黜狐尸烧灰风化。贝州百姓遭王则暴虐,准留兵饷若干计户给散,以赡穷民。其王则所造违禁伪府,即改作九天玄女娘娘庙。赠号圣佑。本州厅治,另行相地起建。蛋子和尚弃邪归正,平妖有功,追赠护国禅师之号。马遂,茹刚,忠节可嘉,俱从厚赠荫。烈妇赵无瑕,准立贞烈牌坊,贝州知州久缺,就着文彦博于附近官僚量才推补。河北各州县官,多有先行被贼胁从,以后归正者,都着分别事情轻重,便宜处分。其征讨有功,偏正将佐,俱俟还朝之日,论功升赏。

文招讨与各官接了圣旨,一一奉行。次日早起,监中取出一行妖人写了犯由牌,打开囚车,推上木驴。文招讨判了剐字,斩字,推出市曹。王则和任迁、吴旺等都是眼中流泪,面面相觑,做声不得。贝州看的人,挨肩?背。也有唾骂的,也有嗟叹的。但见:

    两声破鼓响,一棒碎锣鸣,皂纛旗,招展如云。柳叶枪,交加似雪。犯由牌高贴,人言此去几时回。白纸花双插,都道这番难再活。长休饭,喉里难吞。永别酒,口中怎咽。高头马上监斩官,胜以活阎罗。刀剑林中刽子手,犹如追命鬼。请看今日凌迟者,尽是兴妖叛逆人。

刽子手所起恶杀都来,恰好午时三刻。将王则等押到十字路口,读罢犯由,尽行如法凌迟处死。可怜王则刚刚反了五年零六个月,今日受了极刑,绝了王大户的后代。当时第五胎生的,背上刺五个福字,小名五福儿,此五年之谶也。监斩官正坐在芦席栅内面,看刽子手行刑。只见人丛中一个人,扶着个老婆婆捱挤上来,跪在案桌前,摆着八锭金银,放声大哭。问其缘故,那人正是关疑,这老婆婆是他母亲,妻房就是赵烈妇了。因被王则逼娶不从,自缢而死。他母子逃在东京,今日闻王则已擒,圣旨就在贝州发落,两母子复回故乡。这金银便是王则聘财,情愿将来纳官分用,买王则几块肉去祭奠亡妻。监斩官不敢擅便,禀知文招讨。文招讨吩咐刽子手,将王则心肝把与关疑母子,其金银听他自造烈妇祠堂费用。又将关疑补了州学秀才。后来关疑读书登第,终身不立正妻。人谓义夫节妇出于

一门,此是后话。

  当日文招讨将各犯枭首,传送京师处分。地方官吏,安抚军民了当。修整了玄女娘娘行宫,并塑多自神像供养在内,招集有行道流主持香火。文招讨又在庙中打了七日七夜醮事,超度阵亡军将,及贝州屈死冤魂。事毕,择日班师回京。真个是:喜孜孜,鞭敲金镫响;笑吟吟,人唱凯歌回。一路行军都有纪律,与民秋毫无犯。百姓们闻得文招讨年已八旬,今日平妖定乱,成了大功,人人要争先,个个怕落后,都来认识文招讨容颜。文招讨恐怕挤坏了百姓,每日只是骑马,不乘暖轿,尽人观看。看的人无不喝采,都道:「当初太公吕尚八十遇文王,兴师灭纣,后来更无第二人。今日文招讨恁般精神丰采,可不是朝廷有道,生此福神治世。我等百姓都有造化。」

  闲话休提,不一日到了东京面君。仁宗天子慰劳了,文彦博仍为首相,封潞国公。包拯荐举得人,就拜次相,同平章事。曹伟封枢密使之职。其余王信以下。各各加官进级。李鱼羹就升做统制之职。刘彦威就升河北总管。不多时,狄青已平了邕州侬智高,差官献捷。范仲淹威振西夏,赵元昊害怕,遣人纳了降书,年年进贡。正是:朝廷有道民安乐,四海无虞国太平。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九天玄女娘娘除了贝州妖乱,同猿公回奏天庭。玉帝奖白猿神之功,释其前罪,复了白云洞君之号,仍在修文院掌九天秘书。蛋子和尚已证菩萨正果了,自不必说。老牝狐精虽有众天狐保奏,罪孽不小,罚在白云洞替白猿神看守天书。圣姑姑听说,虽然折了一双儿女,且喜出了天狱,又拨到这个好处去,喜不自胜,想道:「我到那里,落得饱看天书,连天罡变化,都是有分。」比到白云洞石壁之中,忽然一声响亮,那安放白玉炉的山峰崩将下来,恰好塞了洞门。雾幙白玉炉仍收回天上,从此白云洞再无人到。此是玉帝杜绝后患之意。仁宗皇帝圣明有道,能任用贤良,安民安国,天赐享国长久。后来坐了四十三年天下,一生有一件不可解之事,不肯册立太子,百官为此事上了许多章奏,只不依允。忽一日,召翰林学士王珪作诏,立宗实为皇子。是夜,仁宗到福宁殿中沐浴,坐定,跣脱双履,奄然而崩。此乃预知生死之期。满宫中都听得仙乐嘹喨,异香馥郁,仍归赤脚大仙之位矣。

  诗曰:

    一盏清茶一柱香,闲将往事细商量。

    万般气数难逃避,一片精神可主张。

    天子昏明分治乱,人心邪正判灾祥。

    但能行奇终无愧,养得真君胜假王。